李永新
文学介入问题是马克思主义文论史上一个“至今尚未得到解决”的问题。威廉斯在《马克思主义与文学》中除了强调这一观点之外,还通过分析“立场”与“介入”的关系指出,“介入”尽管是对“立场”的具体选择,但在创作、作品以及阅读中却总是体现出“复杂难解的、总体化的具体性”。①[英]雷蒙德·威廉斯:《马克思主义与文学》,王尔勃等译,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214-217页。自20世纪40年代以来,萨特、阿多诺都较为具体地分析了文学介入问题。萨特主要从作家创作的角度指出文学应该直面现实并对其做出批判性反思,阿多诺则从艺术作品的角度强调艺术应该通过坚守自律的法则实现对社会的介入。阿多诺还指出,他们之所以存在这种差异,是因为德国和法国存在不同的美学传统。德国拥有漫长的观念论传统,“艺术作品是因其无目的的一面而转向了社会”,“且从中推导出来的超验契机而证明了其道德性——艺术作品的内在本质总是多于其实存”;与之相反的是,“从美学角度讲,‘为了艺术而艺术’或公开或潜在地主宰了法国,而且与学院的和各种保守倾向结成了联盟”。②[德]泰奥多·W.阿多诺:《论介入》,常培杰译,《艺术学界》2017年第1期。进入上世纪80年代,随着后现代思潮的发展,英国著名马克思主义美学家托尼·本尼特以话语理论为基础提出了新的文学介入理论——阅读构型理论。
阅读构型(Reading Formation),是托尼·本尼特在1985年发表的《历史中的文本:阅读的决定因素及其文本》中提出的重要文学批评概念。他指出:“我所谓的阅读构型,是一套能够组织并激发阅读实践的话语与互文性力量,能够将文本与读者联系起来并相互作用,从而把读者建构为特定类型的阅读主体,将文本建构为一种特定的有待阅读的对象。”①Tony Bennett,“Texts in History: The Determinations of Readings and Their Texts”,The Journal of the Midwest Modern Language Association, Vol. 18, No. 1, 1985, p.7.首先,阅读构型作为一种话语机制,主要以阅读过程中的读者与文本之间的相互作用为观照对象,认为读者与文本在阅读过程中除了相互证明对方的存在之外,也通过相互确认的方式实现了各自的价值。“文本只能处于不断建构过程中,或者等待被以某种方式激活为有待阅读的对象,与之相似的是,读者也正在等待被以某种方式激活为处于阅读状态:文本和读者如果无法受到在不同阅读构型中通过相互关系编织起来的网状结构的限制,则都不具有明确的特性。”②Tony Bennett,“Texts in History: The Determinations of Readings and Their Texts”,The Journal of the Midwest Modern Language Association, Vol. 18, No. 1, 1985, p.7.其次,阅读构型通过将阅读与其所处的社会历史语境相联系,分析阅读所具有的介入性功能。“阅读构型是一整套为文本生产出读者、也为读者生产出文本的话语和制度条件,它非常有效地使文本和读者——以及它们之间的地带——都以特殊的方式活动起来。”“这样的相互作用应该被看成文化激活文本与文化激活的读者之间的存在,这样的相互作用被物质的、社会的、意识形态的、制度的联系构建而成,文本与读者都不可逃脱地铭记于此种联系之中。”③[英]托尼·本尼特:《本尼特:文化与社会》,王杰等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22、79页。
本尼特受形式主义的影响,强调读者与文本的交互关系,并以此为基础重新阐释了文学性的意义。戈德斯坦认为,本尼特既以“俄国形式主义证明了读者解释活动的合理性”,同时又借助“互文性理论以及当代符号学为研究阅读开拓出一片空间”。④Philip Goldstein, Post-Marxist theory: An introduction, Albany: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2005, p.100, p.101.本尼特在分析形式主义与马克思主义的关系并探讨两者对话的可能性时指出:“实际上,文学性并不主要取决于文本自身形式上的特征,而是依赖于文本建立的这些特性在主流意识形态领域母体中所占有的地位。文学性没有存在于文本中,它存在于文本内部及文本间的互文关系中。它不是一样‘东西’,不是文本占有的本质,而是文本所履行的功能。并且,某一特定文本是否履行这一功能,从某种程度上讲,取决于文本的外部独立定位。”⑤[英]托尼·本尼特:《形式主义和马克思主义》,曾军等译,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49页。他将文学性纳入社会历史领域的分析显然已经超越了俄国形式主义,但是其目标并不是要分析文学文本自身蕴含丰富的政治因素,而是要说明“阿尔都塞学派的批评不能充分地面对写作政治,因为它提出这种问题的方式,已经由于其没有质疑地接受源于更早的、前马克思主义的批评传统的问题式而预先废弃了”。⑥[英]托尼·本尼特:《文学之外·中文版序》,强东红等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页。为了解决这一问题,本尼特改变了以往阅读研究的路径,以阅读构型将读者与文本联系起来,在使文本与社会建立起有效关联的同时,为深入考察“发生在文化地操纵的读者与文化地操纵的文本之间的过程”的“阅读/观看”奠定基础。⑦[英]托尼·本尼特:《本尼特:文化与社会》,第119页。
在本尼特看来,这一目标的实现必须以马克思主义批评的介入性作用的发挥为前提。马克思主义批评的真正任务应该是积极探索介入社会的方式,分析文本对主体的话语建构路径以及读者在阅读过程中的地位和作用等问题。相反,以阿尔都塞学派为代表的马克思主义理论,仍然试图解决自康德以来的美学自身所存在的问题,而没有“运用历史唯物主义分析的原则,将那些问题看成须解决的问题,并生成新的替代的问题式”。⑧[英]托尼·本尼特:《文学之外·中文版序》,第2页。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就是要解释文学教学机构的实际运作机制与这类机构在主体建构过程中所发挥的作用,以及这类机构所支持的形塑自我的美学、伦理学或认识论形式”。⑨Tony Bennett, Outside Literature, London & New York: Routledge, 1990, p.189.为了实现这一目的,读者要被“引入经过社会建构并存在于文本内部的空间。这一空间并不是凭借正确的阅读就能被认识到的,而是需要借助依据某些因不断处于调整之中而无法得到具体说明的标准而形成的一种阅读方式才能被体察到。这个空间——与对其进行阅读的方式的选择——可以被看作是一种更为进步的文学教育与批评出现的前提”。①Tony Bennett, Outside Literature, pp.189-190.但是,在本尼特看来,传统的马克思主义批评却将文学看作一种超越现实历史经验并能够对现实发挥反映作用的镜像。文学在反映现实的同时,也与现实构成一种知识关系。这必然抹煞了文学的话语性与文本性等特点。“马克思主义与其说试图抹杀其所拥有的话语性特征,不如说应被看作是一套能够发挥介入性作用的话语。这种介入性意味着通过话语发挥作用的效果而不是任何超验的本体论特权来证明其有效性。”②Tony Bennett,“Texts in History: The Determinations of Readings and Their Texts”,The Journal of the Midwest Modern Language Association, Vol.18, No.1, 1985, p.5.
基于此,本尼特指出,阅读构型之所以能够发挥介入性作用,是因为它作为一种文本、读者和社会共同参与的话语结构,既能够分析文本构成的意识形态语境,也能够通过话语重组发挥新的作用。马克思主义批评的任务“是致力于将那些被看作是文学的文本与其所深存于其中并以资产阶级阅读构型发挥作用的意识形态连结系统相分离,通过重新组织文本被建构为有待阅读的对象的互文、意识形态与文化关联,也即阅读构型,而为文本指定完全不同的意识形态连结,使它们表达完全不同的意义”。③Tony Bennett,“Texts in History: The Determinations of Readings and Their Texts”,The Journal of the Midwest Modern Language Association, Vol.18, No.1, 1985, p.14.本尼特为了进一步解释阅读构型的内涵,通过将之与隐含读者等概念进行比较指出,阅读构型概念试图在以往阅读理论的基础上从两个方面分析阅读:第一,文本正是由于受到内部与外部因素的相互作用,才生产出了一个或多个阅读立场,因为“文本外部要素与其内部要素之间根本不存在阻碍前者对后者施加影响并对其进行重组的固定边界。文本内部要素其实显然是一系列相互作用的关系的产物”。④Tony Bennett,“Texts in History: The Determinations of Readings and Their Texts”,The Journal of the Midwest Modern Language Association, Vol.18, No.1, 1985, p.9.第二,阅读研究也致力于分析阶级与性别等社会因素在阅读实践中所发挥的作用。本尼特认为,阅读构型对影响阅读的各种外部要素的分析,“是通过探索这类具有决定性作用的一般要素在话语层面所发挥的作用而实现的。这种作用的发挥则完全离不开对阅读产生详细而又紧密影响的话语间性与互文关系等因素”。⑤Tony Bennett,“Texts in History: The Determinations of Readings and Their Texts”,The Journal of the Midwest Modern Language Association, Vol.18, No.1, 1985, p.10.阅读构型正是在此基础上,“努力说明一系列的决定因素,这些因素影响着读者与文本,又调节着文本与语境之间的关系,并将两者联系在一起,同时文本在表现语境的过程中与读者形成极富成效的互动,当然这一切并没有发生在话语关系之外,而是通过一套互文与话语关系使读者为文本而存在,使文本为读者而存在”。⑥Tony Bennett,“Texts in History: The Determinations of Readings and Their Texts”,The Journal of the Midwest Modern Language Association, Vol.18, No.1, 1985, p.10.
本尼特的阅读构型理论主要以阅读在主体建构过程中所发挥的作用为研究对象,与萨特和阿多诺所提出的介入理论存在较大差异。萨特关于文学介入问题的思考,既着力强调作家应该以文学实践实施政治介入,在保持文学独立性的同时积极介入社会,又努力凸显整体介入的重要性,从存在主义的自我与他者以及人的多层次结构的有机统一的立场上分析介入的过程。“如果文学不要求一切,它就毫无价值可言。这就是我所说的‘介入’。如果文学变成纯粹的形式或者歌颂,它就会枯萎凋谢。如果一个写下的句子不能在人和社会的某一程度上产生反响,那么它就是毫无意义的。”⑦[法]让-保尔·萨特:《萨特自述》,黄忠晶等编译,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170-171页。他的文学介入理论显然存在着一定的理想主义色彩,因为文学在实施介入的过程中难免存在如何协调艺术质量与现实考量的难题,作家在介入过程中也处于要么偏离文学、要么无法介入的尴尬境地。阿多诺批评萨特时指出:“正是赋予介入艺术优越于宣传性篇目的东西,使得作者尊奉的内容含混不清。”⑧[德]泰奥多·W.阿多诺:《论介入》,常培杰译,《艺术学界》2017年第1期。因此,艺术只能以自律的方式介入社会。“通过反对经验现实,艺术作品遵循自己的力量,这些力量击败了那种精神建构,就像它将此精神建构甩回其自身一般。”①[德]泰奥多·W.阿多诺:《论介入》,常培杰译,《艺术学界》2017年第1期。本尼特则努力运用福柯和解构主义等“非马克思主义理论”以及马歇雷和阿尔都塞的“马克思主义理论”, 从读者与文本相互作用的关系出发,确证文学和其他文本“在社会关系本身的组织过程中作为活跃成分直接发挥作用”。②Tony Bennett, Outside Literature, p.35由文本与读者构成的阅读既是读者确证自我存在的“自我技术”,又将文本与历史联系起来,成为读者转化为政治化审美主体的必由之路。
本尼特之所以强调以阅读介入社会,显然与在上世纪80年代前后受到后现代思潮,特别是福柯的生存美学的影响有很大关系。20世纪70年代中后期,英国马克思主义在出现“葛兰西转向”时,也开始较为明显地受到后现代思潮,特别是后结构主义理论的影响。里奇认为,罗莎琳德·科沃德与约翰·埃利斯在1977年出版的《语言与唯物主义:符号学与主体理论的发展》一书在英国后结构主义理论发展过程中具有标志性意义,因为这部著作运用符号学与解构理论对“分裂的主体”展开具有明显的马克思主义特点的分析。更为重要的是,后结构主义理论在美国以德里达及其著作为代表,一般被视为一种自由主义理论,而“在英国却被视为一种激进政治力量,因为它们是被改造为英国左派文化马克思主义的遗产”。这是因为英国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研读路易·阿尔都塞文本的过程中,被从阿尔都塞以及意识形态分析引导到雅克·拉康的精神分析著作中去”。“后结构主义因能够解构个体的自主权而被视为与马克思主义理论传统具有相似性,也自然得到积极传播与鼎力支持。在英国,后结构主义在很大程度上被直接当作一种具有政治功能的话语对超验主体——资产阶级主体——展开批判。”③Antony Easthope, British Post-Structuralism Since 1968, London & New York: Routledge, 1988, p.xiii.正是在这样的理论背景下,本尼特明确表示应该抛弃欧洲大陆的马克思主义的基本逻辑, 因为自卢卡奇到阿尔都塞等马克思主义理论家“总是存在于一个前马克思主义的哲学立场”,“把审美当作一种精神与现实之间关系的不变模式来建构”,④[英]托尼·本尼特:《本尼特:文化与社会》,第14页。形成一种与历史和社会相割裂的超验美学。
本尼特进一步指出,“历史论证原则是马克思主义思想的本质特征”,文学应该被“作为更加普遍的审美认知模式的一部分进行构建”,⑤[英]托尼·本尼特:《本尼特:文化与社会》,第15、21页。而不是某种超验的自由愉悦。他通过梳理英国文化批评的发展指出,与欧洲大陆相比,英国理论家受康德美学理论的影响较小,几乎从来没有将审美或文学作为一种独立的超验领域来看待,更多地是将其视为某一社会阶级的价值诉求或趣味传达。英国文化批评传统“指引了作为一门道德学科的英国文学的发展进程——就教育而言,文化成为一种塑造人们性格的手段;就文化批评而言,文化作为一种更高的道德标准,可以由此判断现存各种形式的政治权利与政治行为所存在的不足”。⑥[英]托尼·本尼特:《本尼特:文化与社会》,第16页。二战以后,以威廉斯为代表的文化马克思主义及其与结构主义马克思主义的论争以及由此引发的“葛兰西转向”,都不断凸显英国文化批评中的历史意识的巨大文化惯性。不过,与威廉斯等理论家不同的是,本尼特既要坚持马克思主义的基本逻辑,努力探索日常体验和话语实践背后的社会结构和功能,更要以此为基础接受各种后现代理论,从中寻找某些可以有效解释快速变化的文化氛围的新意义。“尽管我不能确定我是否应该像拉克劳那样迈出如此巨大的步伐,将各种社会要素融入话语之中,但是我却非常赞同他不仅将马克思主义与其所紧密相关的文本现象之间的关系看作是一种深奥的理论问题,更是要探索其背后的深远政治意义。”⑦Tony Bennett,“Texts in History: The Determinations of Readings and Their Texts”,The Journal of the Midwest Modern Language Association, Vol.18, No.1, 1985, p.5.本尼特的历史论证原则在强调所有社会实践的历史性的同时,通过将各种实践要素文本化实现对其背后隐含的权力建构方式或社会历史进程的分析。
显然,正是这种历史论证原则促使本尼特在将葛兰西的霸权理论与后结构主义理论相接合的过程中,更为积极地接受福柯的主体建构理论,进而建立起马克思主义与美学之间的关联。本尼特认为,以卢卡奇、阿多诺和萨特等为代表的欧洲大陆马克思主义理论试图将审美主体与客体普遍化的努力,使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政治潜能受到严重抑制,根本无法发挥其原本拥有的理论介入能力。“这样做的代价是,马克思主义批评只是在方法层面上与资产阶级批评有所区别(用不同的分析原则处理同一类问题),而在批评对象的理论构形这一关键层面上却丝毫没有区别。就此而言,马克思主义批评构成了马克思主义理论中最缺乏马克思主义的部分。”①[英]托尼·贝尼特:《马克思主义与通俗小说》,[英]马尔赫恩编:《当代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刘象愚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206页。为了解决这一问题,本尼特既接受了后现代的话语理论,在认识论层面强调社会关系具有话语性特点,又反对拉克劳与墨菲把社会视为漂浮的话语建构物的观点,认为马克思主义批评应该积极介入阅读和创作的社会过程,从话语策略层面将阅读过程政治化。他在将葛兰西的霸权理论与福柯的主体建构理论相接合的同时,努力“在福柯的著作中寻找到另一种替代可能性的建构方法,即把文学和审美作为塑造主体性的特殊技术进行建构”。②[英]托尼·本尼特:《本尼特:文化与社会》,第21页。因为,在福柯看来,“我的确很早就认为根本不存在独立生成的主体,以及一种无处不在的具有普遍性的主体”。“相反,我认为主体是通过主体化的实践,或者以一种更为自主的方式通过解放与自由的实践建构的。就像在古代,这些实践方式当然是以在文化环境中能够找到的规则、方式和创作物为基础的。”③Michel Foucault, Politics, Philosophy, Culture: Interviews and Other Writings 1977-1984, edited by Lawrence D.Kritzman, London & New York: Routledge, 1990, pp.50-51.
首先,本尼特根据福柯对知识、权力与主体的分析指出,审美是由一系列历史条件、组织制度和建构机制构成的,具有实践性的特点。福柯长期致力于知识与话语、权力与真理等问题的研究,认为主体之所以能够生成,是因为其受到了知识与权力的历史性建构。主体、知识与权力正是在这种交互作用中形成了历史的具体存在。“条件从未比被条件限定者更一般化,且只对它自己的历史特异性才有价值。这是何以条件不是‘绝对必然的’,而是被问题架构化的原因。条件并不是历史性地变异,而是跟随历史一起变异。”福柯关于条件的思考作为一种思想实验,是知识、权力与主体摆脱以往超验的普遍性进入具体历史过程的唯一通道。通过这样的思考,“‘我’并不意味着一种普同性,而是一种由人们说—人们看(On Parle-On voit)、人们冲突、人们生活所占据的独特位置的集合”。④[法]吉尔·德勒兹:《德勒兹论福柯》,杨凯麟译,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120页。本尼特关于审美构成的分析,“吸收了米歇尔·福柯的思想,我倡导一系列替代的解释,它将允许重新设计这种问题,而保留调控写作实践的生产、运用和接受的一系列历史的、具体的和制度化的关系。不过,我必须强调,我不是求助于福柯关于文学和审美主题的论述而获取这类话题的重要灵感,而是借助于他关于真理与权力的关系的更为普遍的论证,而探讨引导和激励文学和审美的制度和实践运转的权威的独特形式”。⑤[英]托尼·本尼特:《文学之外·中文版序》,第3页。本尼特接受了福柯对历史的问题架构的分析,进而将这一思路延伸到关于审美建制的分析中,强调文学和审美作为一种独特的话语实践方式与历史和社会之间的独特关联。这在揭示审美独特性的同时,也把其中所涉及到的“我”的问题凸显出来,为分析阅读与读者等问题奠定了基础。
其次,本尼特借助福柯的自我技术理论深入分析了读者在阅读过程中所发生的以自我调整与完善为路径的主体化实践方式。在福柯看来,审美的“自我实践”活动并不是外在的,而是在主体化的过程中以自我技术的方式实现的。自我技术“使个体能够通过自己的力量,或者他人的帮助,进行一系列对他们自身的身体及灵魂、思想、行为、存在方式的操控,以此达成自我的转变,以求获得某种幸福、纯洁、智慧、完美或不朽的状态”。⑥[法]福柯:《自我技术》,吴曣译,汪民安编:《福柯文选III:自我技术》,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54页。自我是一个自反性概念,强调我与自己的关系,也是主体关切自身的集中体现。自我技术“即‘生活艺术’或生存美学,他所谓的‘生活艺术’即有意的、自愿的和反思的行动,人们借着这种行动不仅规定了自己的行为规则,而且寻求自我转变,改变自己的存在状态,把自己的生活变成一种具有某种审美价值及符合某种风格的作品”。“这是一种生存美学。”①黄瑞祺:《自我修养与自我创新:晚年福柯的主体/自我观》,黄瑞祺主编:《再见福柯:晚期福柯思想研究》,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18页。当然,与福柯主要以历史为研究对象并对“在自我文化中与内在他者性遭遇的各种形式(如疯癫、犯罪、性变态、贫困,甚至童年)”等问题感兴趣不同,本尼特努力分析“使我们接触到文化的内在他者性”的文学阅读,寻找“通向自我文化”②[徳]加布丽埃·施瓦布:《文学、权力与主体》,陶家俊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年,第81页。的道路。本尼特认为,马克思主义批评在寻求主体政治化的过程中,“把文学文本运用视为自我技术的组成部分,那么这种技术向量与其说是道德的和伦理的,不如说是认识到和政治的”。这是因为,马克思主义批评“把文学文本形塑为有利于自我无休无止修养的工具,这样就有利于新型主体的出现,这种主体自反性地意识到它自己的环境,可以对新的社会可能性永远保持开放”。③[英]托尼·本尼特:《本尼特:文化与社会》,第62、65页。
本尼特以福柯、阿尔都塞和马歇雷的理论为基础指出,马克思主义为了充分发挥介入性作用,“站在文本面前,阐述它的真理,这已经远远不够了。马克思主义批评家必须开始从策略角度思考什么样的批评实践形成才能将阅读过程政治化”。④[英]托尼·贝尼特:《马克思主义与通俗小说》,《当代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第222页。这是因为,福柯对权力与真理关系的分析尽管最终走向了生存美学,但“也通过使文本建立起其与各种制度、机构、力量、阶级、学术团体、社团、群体、协会以及明显具有意识形态色彩的党派和行业之间的关联,从而使与各种深奥难解或密闭的要素相剥离的文本得以展示”。⑤Edward W. Said,“The Problem of Textuality: Two Exemplary Positions”,Critical Inquiry, Vol. 4, No.4, 1978, p.701.阿尔都塞的“症候式阅读”和马歇雷的文学生产理论,与福柯的文本分析理论有明显的相通之处。阿尔都塞指出,“症候式阅读”“就是在同一运动中,把所读的文章本身之后被掩盖的东西揭示出来并且使之与另一篇文章发生联系,而这另一篇文章作为必然的不出现存在于前一篇文章中”。⑥[法]阿尔都塞等:《读〈资本论〉》,李其庆等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第21页。马歇雷的文学生产理论则认为,文学以虚构性的语言瓦解了现实意识形态的完满幻象,文学批评的任务“并不是对其对象做出解释;它应该指向对象自身最初并没有提出的意义的变形与属性”。⑦Pierre Macherey, A Theory of Literary Production, translated by Geoffrey Wall, London, Henley and Boston: Routledge& Kegan Paul, p.149.本尼特的阅读构型理论以阿尔都塞、马歇雷的理论为基础,明确强调文本是将读者转化为政治化审美主体的唯一场域。“文本不是意义生成的源泉,而是意义——不同的意义——生产得以发生的场域。文化所发挥的社会作用并不是在文本内部,而是在文本与文本之间以及文本与读者之间:不是一些理想的、脱离现实的读者,而是存在于具体历史语境中的现实读者,他们的阅读行为在一定程度上受到货真价实的文本的限制,也受到与不断进行的文本生产与再生产有密切联系的整套意识形态关系的影响。”⑧[英]托尼·本尼特:《形式主义和马克思主义》,第143-144页。
首先,本尼特反对阿尔都塞关于文艺、科学与意识形态相分离的观点,强调文本与现实的复杂互动关系。他认为,阿尔都塞判断文学及其价值的标准是文本与其所隐含的意识形态话语距离的大小或断裂程度。“然而,这些观点一旦作为价值理论而出现(它们确实就是以这种面目出现的),就完全不得要领了,因为并非伟大传统的所有受到尊崇的作品都以这样的理论为依据获得价值。”与之相反,“马克思主义应该关注的问题不应是价值理论,而是分析‘价值的社会纷争的意识形态条件’”。⑨[英]托尼·贝尼特:《马克思主义与通俗小说》,《当代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第209-210、214页。本尼特认为,为了解决这一问题,应该在接受阿尔都塞理论的基础上,结合巴赫金与俄国形式主义理论,把文学看作是一种历史范畴,在具体的社会语境中分析文学文本的政治效果。“文本没有一劳永逸的终极真理,文学批评不能在接受的过程中成为永恒。文本总是而且仅仅存在于这些具体而不断变化的实际决定因素的中间——就像印刷和意识形态的因素、使用的社会模式、机构设置等等——由它们所处的历史时代所占有的各种具体的和变化的情形所决定。”①[英]托尼·本尼特:《形式主义和马克思主义》,第122页。不过,本尼特所谓的历史情形已经不再是传统马克思主义理论中的客观现实,而是阿尔都塞意义上的观念中的“现实”。“意识形态浸透一切人类活动,它和人类存在的‘体验’本身是一致的:正因为如此,在伟大小说里让我们‘看到’的意识形态形式,以个人的‘体验’作为它的内容。这个‘体验’不是一个给定的值,不是由某个纯粹的‘现实’所给定的,而是意识形态在其现实事物的特有关系中自发产生的‘体验’。”②[法]阿尔都塞:《一封论艺术的信》,杜章智译,陆梅林等编:《西方马克思主义美学文选》,桂林:漓江出版社,1988年,第521页。
其次,正是基于这种现实观念,本尼特接受了马歇雷关于历史与文学关系的观点,并深入分析了历史的内涵及其对文学研究的重要意义。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理论认为,意识形态国家机器作为一种物质存在,能够通过教会、家庭、媒体等机构以及与之相关的行为把个体当作属民质询。马歇雷认识到这一理论具有话语实践的意义,进而决定了文学的生成与存在。马歇雷认为,辩证唯物主义的反映论并不是将“文学”与“历史”相分离,而是将两者缠结在一起。这既是文学“得以存在的历史条件”,又使其以一种观念的形式存在。这主要是因为,“文学生产的客观性与特定的意识形态的国家机器中特定的社会实践不可分割”。文学作为话语实践,“与一种学术或教育实践不可分割,这种实践既决定着文学消费的条件,也决定着文学生产的条件”。③[法]巴利巴尔、[法]马歇雷:《论作为一种观念形式的文学》,《当代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第44页。马歇雷尽管没有详细说明历史的意义,但显然历史不再是对传统马克思主义理论所谓的客观现实的真实记录,而是一套促使个体产生想象的真实条件与关系。本尼特在此基础上指出:“我建议把过去理解为一个复杂的层积的社会表征地带,而历史生产出这样一种知识,它从过去中浮出表面,并且对过去产生影响。”④[英]托尼·本尼特:《本尼特:文化与社会》,第155-156页。历史不再是关于过去的知识,而是关于过去与现在之间关系的知识。这就意味着,“历史地研究文学的形式和功能等于在文学与其他同时并存的社会实践之间易变的关系的语境中研究文学自身的特殊性、连续性和可变性”。⑤[英]托尼·本尼特:《本尼特:文化与社会》,第124页。
最后,本尼特还借鉴了马歇雷分析文本的理论路径,从文本的社会作用的角度剖析了其与历史之间的具体关联方式。本尼特认为,马歇雷并没有将文本看作是一个处于完成时态的完全固态化的研究对象,“而是将注意力转移到它发挥作用的历史上面,即依据它在多种多样的社会的、制度的和意识形态的语境中的刻记而进行的无穷无尽的重构和转变”。⑥[英]托尼·本尼特:《本尼特:文化与社会》,第102页。这的确指出了马歇雷的文本理论的独特性,因为他指出:“重要的是要把文学效果的生产作为整体社会实践的组成部分而历史地加以‘定位’”,“要理解‘历史’与‘文学’的关系并不像是两个‘分支’或‘对应’的关系,而是关系到内在矛盾的各种发展形式”。⑦[法]巴利巴尔、[法]马歇雷:《论作为一种观念形式的文学》,《当代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第44页。也正是从这一理论目标出发,马歇雷认为,文学语言总是积极地参与意识形态斗争,“文学语言的特殊性(和一切被允许的个体变体)是在语言冲突的层面上生产出来的,在资产阶级时代是由一种‘普通语言’和强加于所有人(不管有文化与否)的一种教育制度的发展历史地决定了的”。⑧[法]巴利巴尔、[法]马歇雷:《论作为一种观念形式的文学》,《当代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第50页。毫无疑问,文学语言也是由普通的日常语言构成的,但却在参与意识形态斗争的过程中产生分化,形成不断否定其原本构成要素并以获取美为终极目标的独特领地。文学与历史之间的关系问题,“变成了一个特殊的史学问题,其中关键的问题是采用哪些恰当的方式解读文学作品,检查它们在特殊的文学构型之中的运作模式,并且检查它们与那些由这种构形的组织所引起的其他社会系统之间的重叠的特殊模式,通过这些模式重新建构起它们在更加宽广的社会经济中的位置”。①[英]托尼·本尼特:《本尼特:文化与社会》,第153页。
本尼特通过分析文学文本及其与历史之间的关系指出,马克思主义文论要发挥介入性作用,就必须“反对‘文本形而上学’”,通过读者将文本与历史语境接合起来,形成读者、文本与历史语境交互作用的动态关系结构——阅读构型。文本作为蕴含复杂而又多元意义的场域,只有在阅读中才能具体表现为个别而又丰富的文本现象。当然,这样的阅读只能存在于具体的历史语境中。语境是“一套以物质与制度作为支撑并发挥决定性作用的话语与互文性因素,它对文本的影响既是自外而内,也是自内而外的,还在特定历史形势下能够将文本建构为有待阅读的对象”。②Tony Bennett,“Texts in History: The Determinations of Readings and Their Texts”,The Journal of the Midwest Modern Language Association, Vol.18, No.1, 1985, p.8.读者作为由文本到文本现象的转换中介,也在具体语境中不断地完成自我的“主体化”。阅读构型将读者、文本及其外部语境接合起来,使三者不断交互作用,构成以阅读介入社会的独特路径。这是因为,马克思主义关于文学与艺术的分析根本不属于美学问题,而是一个政治问题。“马克思主义批评的目的不是制造一个审美对象,不是揭示已经先验地构成的文学,而是介入阅读和创作的社会过程。站在文本面前,阐述它的真理,这已经远远不够了。马克思主义批评家必须开始从策略角度思考什么样的批评实践形式才能将阅读过程政治化。这可能意味着对不同的读者群应该有不同的批评形式和创作形式。”③[英]托尼·贝尼特:《马克思主义与通俗小说》,《当代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第222页。与之不同的是,欧洲大陆的马克思主义者尽管也承认马克思主义理论具有一定的开放性,但却在美学研究中将这一理论抽象化为普遍的原则,使其无法对纷繁复杂的现实发挥应有的介入性作用。
本尼特的阅读构型理论作为一种新型文学介入理论,通过把马克思主义理论与各种后现代理论结合起来,有力促进了文学理论的发展。这一理论既不同于萨特和阿多诺提出的文学介入理论,也与拉克劳和墨菲提出的反马克思主义的激进左翼理论存在本质差异,还与佩里·安德森关于西方马克思主义以牺牲政治为代价而走向美学的诊断完全不同。因为,阅读构型理论把阅读视为介入社会的途径,强调审美作为一种文化实践活动对人的趣味、欲望和心灵等的创造与发明,既揭示出美学和文论自身存在的政治乃至权力问题,也指明了包括阅读内在的审美活动在主体建构过程中所发挥的作用。同时,这一理论以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最新发展为参照系,在凸显马克思思想的当代性的同时,以阅读中的主体建构问题为重心探索历史唯物主义在新形势下发挥作用的途径。这一理论既能够结合社会历史语境分析文学阅读的政治功能,又揭示了文学文本的独特阅读效果所产生的复杂背景,必然成为阅读政治学理论中的一个重要流派,可以被视为一种新的接受美学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