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动过程理论与劳动主体的重构
——布若威与马克思*

2018-02-21 13:46
学术研究 2018年11期
关键词:资方资本主义工人

周 霞

在《资本论》中,马克思指出,资本主义生产过程是劳动过程和价值增殖过程的统一。在这一过程中,马克思敏锐地指出资本主义劳动过程的异化性质,并提出这种异化劳动最终要被自由劳动所取代的政治经济学分析。这一结论不仅揭示出资本剥削的秘密,而且也揭示出劳动者必须去劳动的制度结构。

美国社会学家迈克尔·布若威延续了马克思的这种政治经济学分析方法。在20世纪70年代,他选取了芝加哥的一个农业生产设备的公司作为其田野工作的场地,以自己亲身经历来解释他所遇到的马克思问题:“工人们为什么这么努力地工作?”在考察中,布若威认为工人自发的同意与资本主义微妙的强制二者的结合塑造了生产行为,围绕这一结果的分析构成了《制造同意——垄断资本主义劳动过程的变迁》一书的主要内容。在这种强制同意模式下,资本主义劳动过程中的生产关系及再生产发生异化,掩盖了剩余价值的生产,从而成为赢得剩余价值的合法性基础。

一、马克思主义劳动过程理论是否缺失

对于资本主义劳动过程、生产关系、工人与资本家间关系的叙述,马克思是毫无争议的先行者。整个《资本论》第1卷,就是研究活劳动的组织、生产与控制问题,虽然我们往往更加重视劳动价值论的研究,但是,劳动过程的分析在马克思那里,也是非常关键的。因为,当资本在不断剥削劳动时,“劳动促进资本的积累,从而也促进社会福利的增长,同时却使工人越来越依附于资本家,引起工人间更剧烈的竞争,使工人卷入生产过剩的追猎活动”。①马克思:《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13页。这种追猎活动,无非就是对工资、福利的追求,是满足工人阶级在大生产条件下自身活劳动价值的实现。但是,在私有财产条件下,马克思分析道,劳动对工人来说不是自愿的、自觉的需要,而是被迫的、强制的,是作为一种通过自我牺牲来满足其他需要的工具。劳动成了只有作为工人,并且仅仅为了维持肉体生存的时候才存在,而人也只有在服务与被服务、支配与被支配的关系中才能肯定自己。劳动的外化使人失去了自身作为主体的本质力量,失去了类生活,失去了人的普遍性。工人从属于资本家,生产出来的产品归资本家所有,资本主义的劳动过程就是资本家尽可能地压榨工人,最大限度地获得更多的剩余价值的过程,整个社会结构及其政治形式都是为统治阶级利益服务的。

在《资本论》第1卷的“资本主义的劳动过程”这一章节中,马克思向世人首次展示了他独到的政治经济学分析。他认为,古典政治经济学的缺陷在于不懂得劳动与价值之间的关系,他批判建构的劳动价值论就是要揭示资本主义生产过程的本质只有一个——攫取剩余价值。资本主义生产过程表现为劳动过程和价值增殖过程的统一:(1)劳动者的劳动属于资本家;(2)劳动产品归资本家所有;(3)劳动过程的目的是为了生产剩余价值。对此,他有非常直观的举例说明。“根据小麦的味道,我们尝不出它是谁种的,同样,根据劳动过程,我们看不出它是在什么条件下进行的:是在奴隶监工的残酷的鞭子下,还是在资本家的严酷的目光下;是在辛辛纳图斯耕种自己的几亩土地的情况下,还是在野蛮人用石头击杀野兽的情况下”。①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北京: 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215页。资本家对于产品和剩余价值的追逐,已经使得劳动者的生产过程根本无足轻重,使得劳动者不过就是既定的奴隶,除了联合的抗争就不可能摆脱后来资本主义技术的引用与发展所带来的工人的无势:“机器不是使工人摆脱劳动,而是使工人的劳动毫无内容”。②《资本论》第1卷,第487页。资本家对工人的压榨,一定会促使工人联合成巴黎公社那样的“生产者的自治政府”来加以反抗,于是,资本主义私有制的丧钟就会被敲响。

不过,资本主义私有制并没有迎来马克思所预期的死亡结局。甚至,马克思提出这种论断的方式,也遭到了以布若威为代表的西方社会学家毫不留情的批判。布若威认为,马克思的结论过于简单。原因在于马克思只注意到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结构性要素,没有注意到劳动过程的主观要素。围绕着“为什么工人这么努力地工作”这一核心问题,布若威提出,“马克思在他的劳动过程理论中没有为同意的组织留出空间,而同意的组织对诱发劳动者在将劳动力转化为劳动的过程中具有合作意愿是必需的”。③[美]迈克尔·布若威:《制造同意——垄断资本主义劳动过程的变迁》,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年,第47页。“同意”,即是劳动过程的主观性建构方式。对于这一点,布若威从关系方面和实践方面——给予了劳动过程的分析。

布若威提出,“将劳动过程的关系方面称为生产中的关系(relations in production)或生产关系(production relations)。举例来说,他们是车间里工人彼此之间的关系或工人与管理者之间的关系。在其实践方面,劳动过程是一套借助生产工具将原材料转变为制成品或者半成品的活动。这包括劳动者、劳力的付出、将工作能力转化为实际工作、将劳动力转化为劳动。正是在这种实践的活动中人类展示了其创造潜能,而关系方面则表达了自由合作的生产者组成族群共同体的潜质。生产关系塑造了劳动过程的形式和发展,而劳动过程反过来为生产模式的转型设定了限度”。④[美]迈克尔·布若威:《制造同意——垄断资本主义劳动过程的变迁》,第37页。工人与资本家在生产关系中原初意义上的对抗关系,结果由于劳动过程本身而发展成合作伙伴,工人的行为从强制性的服从演变为规范性的顺从,一种潜在的和谐掩饰了内在的剩余价值机制。所有这些,都可以通过布若威在芝加哥联合公司14个月的田野工作经验得以证实。工人在工作现场形成的“同意”产生了生产中的“政治关系”——即对资本家本身的同意。因此,“马克思主义的劳动过程理论经常提及工人阶级在生产时的零散和原子化——掩饰剩余价值的本质特性——但这些理论并没有解释剩余价值是如何赢得的。掩饰剩余价值对于赢得剩余价值是必要条件的但并不充分。换句话说,不仅有必要解释为什么工人们没有按照一套被假定的利益行动,还有必要解释为什么他们试图实现另一套利益。因此,劳动过程应当从强制和同意的特定结合方面来理解,这一结合能够诱发追求利润当中的合作”。①[美]迈克尔·布若威:《制造同意——垄断资本主义劳动过程的变迁》,第50页。强制和同意,这些机制就是一定的政治结构。事物的生产不仅是社会关系的生产与再生产,同时也是这些关系的经验的生产。在布若威看来,赢得剩余价值不仅是资本家疯狂压榨的结果,同时也是工人们积极配合的结果,这一点恰恰是马克思的缺失之处。

不过,布若威也许没有注意到马克思对于研究劳动过程所说的这样一段话:“就劳动过程只是人和自然之间的单纯过程来说,劳动过程的简单要素是这个过程的一切社会发展形式所共有的。但劳动过程的每个一定的历史形式,都会进一步发展这个过程的物质基础和社会形式。这个一定的历史形式达到一定的成熟阶段就会被抛弃,并让位给较高级的形式”。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 7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000 页。显然,马克思并未排斥甚至忽视对于劳动过程的研究,他只是将更多的目标指向于剩余价值的生产秘密与分配秘密,换句话说,马克思已经看到了被资本控制之后的劳动共谋,他的目标是首先揭示这种资本的自私本质,从而达到对资本主义制度的本质性揭露。价值增殖过程成为其分析与批判的重点,劳动价值论则成为其分析与批判的一般性基础。

长期以来,学界之所以如此忽视马克思的劳动过程理论,除了我们在一般意义上对于劳动范畴的普通化理解之外,更重要的是我们过于被马克思本人的政治经济学批判目标——寻求到一切生产方式的一般规律——尤其是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消解——这样宏大的叙述所支配,而忘记了马克思的叙述逻辑只不过是一种指导而绝非现实的结论。也难怪布若威会做出如此判断,在《资本论》第 1卷出版后近百年时间里,马克思对劳动过程的分析,基本上既没有受到挑战,也没有得到发展。从这个方面来说,布若威做出了他应有的贡献。

二、被制造的同意机制

布若威显然发现了一些内在的同意机制。通过亲身对联合公司计件制度和超额游戏中角色的观察,布若威证实了一些结论:超额游戏实际上是资方用于制造工人同意意识、掩盖剩余价值、转移阶级矛盾的政治工具。首先,超额游戏促进了个人主义的成长。“某些管理性控制措施的放松,例如对零件的检查以及工资率调整;工人和工头之间增多了车间议价;以及计件工资率体系的变化——更着重于个体的绩效、努力和灵活性以及允许更多的操纵。”④[美]迈克尔·布若威:《制造同意——垄断资本主义劳动过程的变迁》,第84页。通过赋予工人相对的自主性,而不是由机器控制的个体,为他们创造出了一种个体能够将无机自然转变为有机社会的表象,激发工人无限创造的潜能,掩盖剥削的本质。其次,超额游戏可以确保工人们最低限度的可接受工资,从而再生产了“自发的奴役”(同意),遮蔽了资本家的作用。“超额的报酬是按照直接与劳动过程相关的因素——减少劳累,消磨时间,减轻厌倦等等——以及从劳动过程中显现出来的因素——在艰苦的工作中超额的社会的和心理上的报偿感,以及搞砸一份有油水的工作而带来的社会耻辱和心理挫败——而界定的。”⑤[美]迈克尔·布若威:《制造同意——垄断资本主义劳动过程的变迁》,第92页。因而,个体依据超额文化来相互评价,当自己在劳动过程中由于增添了知识、技能、独创性、速度与毅力等元素,并且因为这些成功完成时,他们会产生过度压力之后的喜悦感,但如果没有完成,就会受到羞辱、排挤和惩罚。这两种结果增强了游戏的诱惑力,也更加捍卫了生产同意的机制,从而成为保护资本家利益的工具。最后,劳动过程中散布了等级冲突,资本家调整了劳资双方的利益。当超额游戏成为“使工人不至于无聊”的“乐子”时,辅助工的减少,使得操作员彼此之间,以及操作员与辅助工之间的冲突加剧,等级间的纵向冲突转变为横向的对抗。在垄断资本主义阶段,资本家总是设法使市场为他们所控制,通过集中化和中心化使市场从属于他们的利益。在联合公司兼并吉尔公司的过程中,联合公司就是通过寻求引擎市场,发展内部劳动市场从而降低对外部劳动的供应需求,促进企业范围内的流动性。

内部劳动市场内“分化的职务结构、传布空缺信息和递交空缺申请的制度化方式、为空缺选择雇员的非独裁标准、一套工作培训系统、使雇员对企业产生承诺从而使别的企业的工作缺乏吸引力的方式,最后,在雇员暂时离职后维持他们对企业的忠诚的方式”,①[美]迈克尔·布若威:《制造同意——垄断资本主义劳动过程的变迁》,第103页。都不过是将个体永久地绑定在企业内。在一个企业内待的时间越久,就越有更多的机会去争取更有吸引力的职位及待遇,但如果长时间被锁定在一个职位上,不仅工人会失去工作的兴趣,寻求更好报酬比率的工作,而且会招致阶层间的矛盾冲突。为了不致使企业遭受资源利益的损失,资方在工作组织中给予工人相对的自主性,比如操作工若对工头不满,可以很轻松地调到另一个部门。这样不仅保证了工人继续为资方效劳,同时也将纵向冲突转向了横向冲突,对于横向冲突是完全可以在资方的控制管理之中的。而所谓优先权及资历的回报等,不过是资本家掩饰并赢得剩余价值的把戏,通过制度安排与激励计划代替专制手段瓦解等级间的集体对抗,引导并培育个体主义,将企业利益内化成个体的所有利益,最后,工人就被形塑为同意机制中的志愿者。

根据工人所得到的这些便利条件,资方并不能够保证劳资关系的稳定以及工人的绝对服从,因此,在布若威看来还需通过“内部国家”的巩固。所谓内部国家,“指的是一套在企业层面上,组织、改造或压制生产中的关系与生产关系所引起的斗争的制度。……在竞争资本主义之下,除了同业公会组织(craft organization)存在的地方外,调控生产中的关系主要是由专制的工头来执行。资方和工人的关系依照主仆关系法则。随着大企业和工团主义的兴起,内部国家的制度开始与资方对劳动过程的指令相脱离,并具体体现在申诉程序和集体讨价还价中。”②[美]迈克尔·布若威:《制造同意——垄断资本主义劳动过程的变迁》,第112页。“内部国家从专制形式过渡到霸权形式依赖于劳动代表在产业政府中的有限参与。工会要从其成员那获得忠诚,必须足够强壮并对积极回应劳工,但其能力又不足以挑战资方在组织与控制劳动过程中的特权。”③[美]迈克尔·布若威:《制造同意——垄断资本主义劳动过程的变迁》,第113页。工会作为工人与产业政府的中介,担负着代表工人利益与资方沟通、监督的民主职能,虽然工会中会出现干部无能、中饱私囊、贪污腐败等现象,但为了维持其最低限度的合法性,工会还是会展现出相对的独立性。

不过,工会的独立性是建立在剩余价值被掩饰和赢得的基础上的,其内里仍然是资方专断的制度化体现,是维护劳资关系平稳发展的重要工具。除工会之外,资方还承诺给予工人一系列包含权利、义务的“契约”,工人可依据合同保护自身的权利免受侵害。具体主要通过集体协商谈判机制对劳资关系中纷繁庞杂的事务冲突控制在双方可接受的范围以内。由于这种机制的产生从一开始就赋予了一种双方是基于共同利益的特性,因而他们协商的内容仅仅是围绕着边缘性的问题,对于规则所真正效力的利益指向从未被探究。这种边缘性协商的结果,反而强化了资方的所有权与控制权,双方的契合对劳资关系没有造成任何实质的改变。

“内部劳动市场”和“内部国家”在制造同意机制中巧妙地结合,发挥着互补的功能。资方通过扩大企业内部劳动力的流动性,消解工人对资方的反抗斗志,同时又通过制度化规范,塑造和引导工人行使相应的权利和履行相应的义务,而这些权利和义务又会让工人认为是自己努力争取和资方民主的结果。最后在“利益共同体”的假象中,工人的阶级意识逐渐被独立自主的个体意识所消磨,劳资间的阶级冲突被制造同意机制所化解。

这一点倒是像极了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对于利益的批判。利益不过是分工的产物,分工的深化不断产生个人利益、家庭利益和社会利益的分化,但私有制的存在,导致劳动异化和产品分配的不平等,个人利益、家庭利益和社会利益之间注定存在无法调和的现实矛盾。所谓“共同利益”或“普遍得益”的存在,只是因为,“共同利益不是仅仅作为一种‘普遍的东西’存在于观念之中,而首先是作为彼此有了分工的个人之间的相互依存关系存在于现实之中”。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36页。“内部劳动市场”和“内部国家”的生成,正是分工不断分化、深化的必然结果,而这种结果反过来又强化着所谓“利益共同体”的假象。

三、工人理性对同意机制的建构作用

布若威认为,这种被双重过程建构的同意机制似乎是工人自发建构的,但其实质是资方引导牵制的结果,因为主动权始终是掌握在资方的手中。工人的阶级意识长此以往,就会被削弱从而成为一种被动消极的力量。这一点,布若威给出了充分的论证。他举自己经验的“超额”工作为例。

自人死时,即敲鼓、吹芦笙以乐鬼,昼夜不停。鼓间数抄(秒)一敲,笙间数分一吹,直至埋葬而后已……(葬后)五六年间须翻尸一次,否则能化虎以害生人。

“超额”工作是工人合作完成的过程,但其中的操作工、设定工、检验员及工头却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如某位设定工告诉布若威:“在过去的日子里,大家彼此认识。这是一个大家庭,所以叉车司机们总是试着帮助别人……现在每个人从一个工作到另一个工作调来调去,大家彼此都不怎么认识,合作也少了。”②[美]迈克尔·布若威:《制造同意——垄断资本主义劳动过程的变迁》,第69页。换句话说,如果其中一名设定工缺乏合作精神,就会被操作工认为是无用的(“他几年前就死了”③[美]迈克尔·布若威:《制造同意——垄断资本主义劳动过程的变迁》,第70页。)。而当检验员要拦阻正在做一批零件但未能达到设计规格的操作工时,工头就会介入进来,并劝说检验员放过这批零件。车间流行将工作分为“有油水”和“脏活”两种类型,前者有着格外宽松的工资率而后者则有格外严格的工资率。所以,工人们在这场工作游戏中,更关心的是如何通过“使诈”来获得“小金库”,并呼吁同事和管理层的协助和默许。“那关他屁事,他不应该去告发白班搭档。”白班搭档因提前完成一个计件工作时故意不去打卡而被告发挨骂,他的同事这样为他鸣不平。在这场超额游戏中,工头实际上扮演着游戏的促进者和仲裁者的角色,“你关照我,我也会关照你”,操作工会同意与他们的工头合作,不过作为回报他们会期望他给以照顾。布若威发现,当超额工作逐渐成为某种“乐子”的时候,计件工资制体现出自己在经济之外的价值:“超额游戏”可以“使工人不至于无聊”。的确如此,我们所认知的“超额”也许并非都是基于强迫,而是在某种机制之下形成的自愿。

工厂里的“超额”文化,自觉又不自觉地制造了大部分个体都会依据超额文化来彼此评价并评价他们自己。这种超额文化反过来又形塑了生产冲突中的独特模式。一方面,工人一旦被固定在一个职位,他(她)就会为了求取更好的报酬比率而与底层管理者、时效调查员、辅助员工之间产生冲突;另一方面,企业内部在减轻阶层之间的纵向冲突时,往往也会制造出更多的横向冲突。比如,操作员彼此之间的冲突。“为什么我要忙得屁滚尿流的?汤姆可以歇三天,公司还觉得他们是在惩罚他,但却是我在这里累断腰。”在这个例子里,汤姆与公司之间的冲突被转化为汤姆和个别员工之间的怨恨。这正是超额游戏的利害之处。资本主义生产过程利用工人追求的利益导向,把工人吸纳入一个超额文化系统,并制造出一种对技术空洞化的劳动过程的自愿性服从。

为何会如此?布若威提供了自己的解释:“工人(在生产过程中) 的日常调适创造了他们自己的意识形态效果,后者却被资本所利用,成为其控制的核心成分。我们不仅不应该忽视‘主观’的维度,事实上主客观的区分本身就是武断的。任何工作场景都包含经济维度(物品的生产),政治维度(社会关系的生产),和意识形态维度(对这些关系体验的生产)。这三个维度密不可分。同时,它们独立于工作中的特殊生产主体而具有‘客观性’”。④Burawoy Michael, The Politics of Production: Factory Regimes Under Capitalism and Socialism, London: Verso, 1985,p.39.

在这里,我们已经充分看到所谓工人阶级意识的失落话题。按道理,阶级冲突话语总是伴随着资本和雇佣劳动的二元对抗应运而生的,只要资本存在,剥削和不平等就不可避免,批判资本合法性的阶级意识就不会消失,但是当工人面对不平等时,他们的阶级意识为什么没有发展到采取暴力革命的方式解决问题的程度?处于特定的制度环境下,除了资方将显性的赤裸的压榨手段转变为隐性的相对的剥削方式外,我们不得不说,工人自我保护的理性逻辑已经自觉或不自觉地成为他们行为方式的实践向导。

马克思曾经认为,针对资本主义残酷的剥削和无法忍受的异化,无产阶级革命的爆发会建立在阶级意识的自我觉醒上,因为“由于在已经形成的无产阶级身上实际上已完全丧失了一切合乎人性的东西,甚至完全丧失了合乎人性的外观,由于在无产阶级的生活条件中现代社会的一切生活条件达到了违反人性的顶点,由于在无产阶级身上人失去了自己,同时他不仅在理论上意识到了这种损失,而且还直接由于不可避免的、无法掩饰的、绝对不可抗拒的贫困——必然性的这种实际表现——的逼迫,不得不愤怒地反对这种违反人性的现象,由于这一切,所以无产阶级能够而且必须自己解放自己。但是,如果它不消灭它本身的生活条件,它就不能解放自己。如果它不消灭集中表现在它本身处境中的现代社会的一切违反人性的生活条件,它就不能消灭它本身的生活条件”。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年,第45页。只有推翻资产阶级的统治,消灭资本主义社会,工人阶级才能实现自身的解放。

随着时代的变迁,“一个世纪之后我们生活于其中的社会,则越来越不是一个阶级的社会了,因为马克思的‘阶级’观的基础,即群体身份的统一性再也不存在了。我们这个时代还存在着剥削、对抗、斗争;但斗争(包括工人斗争)却越来越不再是阶级斗争了”。②[英]恩斯特·拉克劳:《我们时代革命的新反思》,孔明安等译,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6 年,第197页。因为,“超额游戏”满足了工人们的“相对需求”,它再生产了“自发的奴役”(同意),也再生产了更多的物质财富。加入一个包含了其他生产者(工人、工头等)的游戏中,会在铭刻于劳动过程中的社会控制关系形成默许。工人斗争的形式不再是暴力方式,而是基于生存与发展的原则而采取理性的非暴力进攻。工会的建立、集体讨价还价而争取权益的契约,并非是工人们被迫在例行公事,而是他们为避免剥削加剧而做出的适应性改变。当资方想要无休止剥削时,这些改变可以成为一种威胁资方的软势力,迫使对方作出让步。这种理性的方式虽然对整个生产方式产生的影响是极小的,却适合劳资双方行事的需要,因而制造出一种价值和谐的机制,在这种机制支配下再生产出的一切都成为阶级固化的力量。

四、工人阶级主体的重构

如布若威所言,参与观察所描述的“赶工游戏”无法作为修正马克思“劳动过程理论”的强有力的工具,其是批判工具,而非解释工具。于是,布若威运用了“内部劳动市场”和“内部国家”来弥补这一缺失。

有别于传统经济理论的外部劳动市场,布若威的内部劳动市场受管理规则所支配:其一,它内化了外部劳动市场所具有的特征,即“自由与平等”的劳动者竞争的个体主义;其二,它促进了企业范围内的流动性并降低了企业之间的流动性(联合企业职务晋升制度),这种岗位之间的流动具有减轻工人与基层管理人员——工头和产业工程师——之间的冲突的效果。“内部国家”,指的是在企业层面上,一套组织、改造或压制生产中的关系与生产关系所引起的斗争的制度,它与内部劳动力市场起着相似的作用,即在相对自主的形式中,通过联合使用申诉机制和集体讨价还价,具体调整工会与资方的利益。

内部劳动市场和内部国家两大作用机制可以共同说明:正是工人自发的同意与资本主义微妙的强制二者的结合塑造了生产行为。但我们不能忽视的是,这种工人存在自主性,并可以通过工会集体讨价还价的场面看似平等而稳健,实则存在巨大的危机:资本家默许“超额游戏”的存在是企图遮掩剩余价值,一旦“遮掩”与“赢得”不能两全,资本家会立刻变回原本的面目,无条件地剥削工人。因此,工人阶级的自主性受到资本积累的限制,并非像布若威所言,与外界环境毫无关系。

尽管布若威一直高举“工人阶级主体性”,但这面大旗在他的整个理论体系中却是一个颇为抽象的概念。那么,我们可以简单地认为工人阶级的理性可以完全放在车间里,放在生产关系中考量吗?抛弃了性别、种族和公民权之类的范畴,“工人阶级”的定义是否过于片面了?割裂了时代变迁,空间眺望的工人阶级是不是反而被剥夺与碎片化了呢?

实际上,布若威已经在其《公共社会学》中提出了这样的问题,但他也并没有给予解决。在他看来,全球的市场化至今已经历了三个过程:第一波市场化,劳动力成为虚构商品,与之对抗的力量发生在地方社区,主张劳工权利,相应产生了马克思和恩格斯设想的乌托邦共产主义社会理想为内核的“乌托邦社会学”;第二波市场化,货币变成虚构商品,成为不受限制的市场交换主体,于此产生民族国家的保护主义、工资保障、福利等;第三波市场化,是在全球范围内身体、土地、环境等自然被商品化,这种商品化的结果进一步摧毁了劳工权利和社会权利,也击退了国家对社会的保卫,引发国家的共谋。在他看来,第三波市场化力度最大最深,它形成一个全球维度的经济阶级,使社会处于经济和国家的双重威胁之下。①[美]麦克·布洛维:《公共社会学》,沈原等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7年,第64-70页。

在三波市场化的过程中,工人阶级的历史主体地位在哪里?在第一波市场化过程的结果中,劳工权利的直接捍卫鲜明地表达了工人阶级的历史主体地位,并没有被荒落反而是得到了加强;第二波市场化过程中,我们则会看到,在货币化商品的世界里,民族国家是通过对劳动权利的直接保护来确认工人阶级的劳动主体;第三波市场化则因为自然的商品化,实际上因为资源的垄断与匮乏导致国际资本的不断联合与外溢,使劳动本身被碎片化与割裂化,劳工权利并没有得到国际性的增强。这一点,充分地表现在布若威所观察到的发达国家和地区,如美国和西欧各国的工人阶级,在20世纪70—90年代并没有充分地进行联合,以更多地抗争自己的权利。发展到今天的21世纪,我们所能看到的工人阶级历史主体性的张显,基本上也只是因为各国经济发展问题、社会问题、政治问题等综合导致的三波市场化的往复,以及工人阶级权利的反复。如法国因退休政策引发的罢工,美国因工资问题引发的游行示威等,并没有根本上解决任何关于工人阶级的历史主体性问题。至于作为左派马克思主义意义上的布若威,提出的回归工人阶级主体性,在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和地区大都被社会问题所遮盖,甚至被转移到其他国家和地区的工人劳动权利的竞争中。

全球化的世界,一切都被重组与建构,工人阶级同样也难免。若然如此,在一个劳动力、资本、国家、自然等统统都被共同绑架在一起的世界里,工人阶级若无法确认自己的工人阶级理性,只是屈从、同意于生产体制与工厂体制,我们如何期待工人阶级主体性的再度弘扬?我们可以依赖布若威的分析吗?他并没有提供答案。也许,还是马克思的告诫值得我们永远铭记:“任何时候,我们总是要在生产条件的所有者同直接生产者的直接关系——这种关系的任何当时的形式必然总是同劳动方式和劳动社会生产力的一定的发展阶段相适应——当中,为整个社会结构……发现最隐蔽的秘密,发现隐藏着的基础。不过,这并不妨碍相同的经济基础——按主要条件来说相同——可以由于无数不同的经验的情况,自然条件,种族关系,各种从外部发生作用的历史影响等等,而在现象上显示出无穷无尽的变异和色彩差异,这些变异和差异只有通过对这些经验上已存在的情况进行分析才可以理解”。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 7 卷,第 894-895 页。研究一切形式的生产,研究一切形式的价值形式,研究一切形式的劳动过程,研究一切形式的劳动主体、劳动关系……扎根于最隐蔽的基础中,我们就能发现并改变“同意机制”的压迫,从而实现真正的劳动主体建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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