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圣人”是古代典籍中的重要概念之一,其内涵包括道德品质与社会地位两个层面,既可用来指代品德完美之人,亦可用以指代统治者。“圣”本义为聪明通达之人,《道德经》将“圣人”塑造为统治者的完美形象,确定其社会地位的尊崇,《论语》与《孟子》侧重于强调“圣人”德行的完备,《墨子》则拓宽了“圣人”概念的外延与内涵。借助先秦主要典籍的叙述,“圣人”这一概念逐步被确立并完善。
【关 键 词】《道德经》;《论语》;《墨子》;圣人
【作者單位】何李,厦门理工学院外国语学院。
【基金项目】2015年度国家语委项目(YB125-156)阶段性成果。
【中图分类号】B22 【文献标识码】A 【DOI】10.16491/j.cnki.cn45-1216/g2.2018.24.027
“圣人”是古代典籍中的常见形象之一。例如,韩愈《师说》中有“古之圣人,其出人也远矣”,将“圣人”视为道德完美之人;张溥的《五人墓碑记》中“待圣人之出而投缳道路,不可谓非五人之力也”,“圣人”则用以指代君王。“圣人”已经成为一个与道德或地位的尊崇直接相关的概念,而其内涵的形成,与《道德经》《论语》《墨子》等几部重要的先秦著作密切相关。通过对上述典籍的梳理与辨析,可以清楚地看到“圣人”概念的建构过程。
“圣”字的本义为通晓。《说文》:“圣(聖),通也。”段玉裁注解:“凡一事精通,亦得谓之圣。”顾颉刚在《“圣”“贤”观念和字义的演变》一文中明确指出:从语源学上看,“圣”字之意最初很简单,只是聪明人的意思。可见,最初的“圣”,仅仅只表示聪明,与品德、地位无关。《尚书》中出现“圣”字 22 处,都是指智慧之人。例如,《多方》篇中“惟圣罔念作狂,惟狂克念作圣”将“圣”与“狂”对举,“圣”指的就是聪明理智之人。《秦誓》“人之彦圣而违之,俾不达,是不能容”将“彦”与“圣”并举,均指代有才学的聪慧之士。《诗经》中“圣”字单独使用时共出现7次,既可形容善人,也可修饰恶者;既可以指代君王,或位高权重者,也可以用于描述普通民众。例如,《邶风·凯风》中的“母氏圣善”,“圣”指母亲明白事理;《小雅·十月之交》“皇父孔圣,作都于向”的“圣”字,则充满嘲讽之意,批评周幽王的卿士处事精明,懂得避祸于向都,置君王于不顾;《商颂·长发》“汤降不迟,圣敬日跻”,“圣”指商朝君王成汤的聪慧不断增长;《小雅·小旻》“国虽靡止,或圣或否”,在国家失去法度的情况下,普通民众中有的人聪明,有的人愚笨,这里的“圣”字就用来形容普通人。
与“圣”字单独使用的情况不同,“圣人”这一双音节词的外延较小,往往用于指代地位尊崇者。《诗经》中共有两处提到“圣人”:《小雅·巧言》“秩秩大猷,圣人莫之”,指出国家的各类法令制度由圣人来制定;《大雅·桑柔》“维此圣人,瞻言百里”,认为圣人执政必能高瞻远瞩。上述诗句均强调了圣人对国家的影响,不难看出,“圣人”一词,已经初步与较高的社会地位发生了联系。
一、《道德经》:“圣人”统治者形象的确立
《道德经》全书共81章,其中有 22 章总计28 次使用了“圣人”一词,反映出老子对“圣人”概念的重视。通过《道德经》的阐述,一个较为完整的“圣人”的概念体系首次被建构起来。何为“圣人”?老子的回答是无为、不争、无伤、不见等,而这些品质均建立在“圣人”,即最高统治者这一前提之上。
《道德经》直接将“圣人”设定为最高统治者,章节中有多处体现了“圣人”政治地位的崇高。例如,第66章“圣人处上而民不重,处前而民不害”明确揭示了圣人的地位在民众之上,排序在民众之前。第3章“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指出圣人的责任是治国。《道德经》中还经常可见“圣人”与“百姓”的对举,展示出二者地位的悬殊。如第5章“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将“圣人”与“天地”类比,暗含天地生养万物、圣人带领万民之意。第49章“圣人在天下,歙歙焉,为天下浑其心。百姓皆注其耳目,圣人皆孩之”,指出圣人治理天下应收敛欲望,让社会处于混沌之中,当百姓运用自身巧智时,要将其回归到婴童般纯真质朴的状态。
因为《道德经》里的“圣人”等同于统治者,所以老子对“圣人”的道德要求也就是对最高统治者的道德要求。首先,“圣人”必须“无为”。《道德经》中提到“圣人”的22章里有7章都是在讨论无为,足见老子对这一品质的重视。“无为”并非无所作为、无所事事,而是不对自然与社会规律进行干扰。它只是一种手段和途径,其真正目的是“无不为”。第2章中称“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指出圣人应该顺应自然,不任意作为,通过这样的手段,其功绩将不会泯灭。第29章“是以圣人无为,故无败”,圣人的不妄为,会让自己处于不败之地。第47章“(圣人)不为而成”,说明圣人通过“不作为”而获得成功。其次,作为统治者,“圣人”还必须“不争”、“无伤”。“不争”即不与民争利,正如第81章所言:“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聪明的统治者懂得“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与人己愈多”的道理,与民众共享收获,不但不会损害自己的利益,反而有助于社会整体的共同进步。同时,“圣人”也不能损害民众的利益,如第60章称:“圣人亦不伤人。夫两不相伤,故德交归焉。”圣人不危害民众利益,人们才能够安稳生活。此外,“不见”也是“圣人”的特质之一。这在第22章有明确体现:
圣人抱一为天下式。不自见,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老子思想里面包含着朴素的辩证法因素,认为正反双方在一定条件下可以相互转化。正因如此,圣人不对外夸耀功绩,反而彰显出自身的功劳;不自我标榜,反而能够久立于世。
整体而言,老子在《道德经》中对“圣人”的政治地位做出了明确的界定:“圣人”是肩负社会众生命运的统治者,所以必须具备无为、不争、无伤、不见等基本道德品质。
二、《论语》与《孟子》:“圣人”道德地位的推崇
《论语》中“圣人”一词共出现4次,同时存在3处用“圣”字指代“圣人”的语句,数量并不多。“圣人”在《论语》中的概念是相当模糊的,并没有一个清晰完整的定义。仅在《雍也》中能够窥见一点孔子对圣人的认识:
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尧、舜其犹病诸!”
子贡向孔子请教“仁”的含义,孔子答道,能够广泛地布施周济众人,这样的人不单单是仁义,更可以称为圣人。在孔子心目中,圣人的必要品质之一就是博爱民众。但他同时又说,圣人的这一标准哪怕是尧、舜這样贤明的君王都很难做到。不难得知,《论语》中的“圣人”处于常人难以企及的高度。除此之外,孔子并未言明“圣人”应该具备其他何种品质,也没有解释具体的成圣方法。
值得注意的是,《论语》非常肯定“圣人”的道德内涵,认为“圣人”是比“君子”更高级的道德存在。例如,《述而》中说:“圣人,吾不得见;得见君子者,斯可矣。”孔子认为自己能够见到君子就已经很满足了,至于圣人,这一生是见不到的。《季氏》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指出君子必须对圣人之言心存敬畏。
《论语》中的“圣人”不一定是指最高的统治者,但一定是具有完美品德之人。这一观点在儒家另一部代表典籍《孟子》中得到了继承。“圣人”一词在《孟子》一书中出现29 次,而提到的圣人包括尧、舜、禹、后稷、周公、伯夷、伊尹、柳下惠、孔子等,其中既有君主,也有在某一方面特别突出的贤能之人。这反映出儒家与道家学说的明显差异——圣人并不等同于统治者。孟子同样肯定“圣人”崇高的道德地位。《公孙丑上》中说:“圣人之于民,亦类也。出其类,拔乎其萃”,强调圣人是人类中最优秀者。《离娄》更是强调:“规矩,方圆之至也。圣人,人伦之至也。”画方圆必须参照圆规和曲尺,做人必须以圣人为标准,因为圣人达到了道德伦理的最高境界。但与孔子相似的是,孟子对“圣人”应具备的道德内涵也没有给出较为清晰的阐释。《孟子》中提及“圣人”之处虽多,但未见与具体的道德品质直接相关的陈述。
三、《墨子》:“圣人”概念的拓展
《墨子》现存53篇,共出现“圣人”一词 49 次。墨子对“圣人”这一概念进行了外延和内涵的拓展:“圣人”可用于指称君王之外的人物,而更为重要的是,墨子赋予了“圣人”较为明确的道德内涵。
《墨子》中的“圣人”大多数时候是可以与“圣王”互换的概念,指代统治者。例如,《兼爱》中“圣人以治天下为事者也,必知乱之所自起”“圣人以治天下为事者也,不可不察乱之所自起”等语句,均将圣人视为天下的治理者。《天志》中“使之处上位,立为天子以法也,名之曰圣人”,指出天子是由上天选择任命的,他们也被尊称为圣人。在部分情况下,“圣人”也用以指称辅佐君王、造福人民的贤能之士。例如,《尚贤》里提到伯夷制定法令,大禹治理水患,后稷教人耕作,他们都造福于后世,所以称之为“三圣人”,其中仅大禹为君王。又如《公孟》中将箕子、微子、周公旦归为“天下之圣人”,此三人虽不是最高统治者,但他们尽心辅佐君主,鞠躬尽瘁,因此墨子也将其纳入圣人的行列中。
不管社会地位如何,墨子谈到的“圣人”无一例外地体现了墨家学说里的兼爱、尚贤、尚同、节用等核心主张。
首先,圣人应当“兼爱”,即无差别地爱所有人,不分亲疏贵贱。因此,《大取》开篇就提到:“天之爱人也,薄于圣人之爱人也”,认为圣人爱人甚于天。《兼爱》中有“圣人以治天下为事者,恶得不禁恶而劝爱”,将禁止人与人之间的仇恨、提倡相互友爱当作圣人的责任。
其次,因为圣人往往是国家的领导者,所以必须“尚贤”,选拔有才之士来协助治理国家。在《墨子》的第一篇《亲士》中,作者就用了非常生动的比喻来形容“尚贤”的重要性:
圣人者,事无辞也,物无违也,故能为天下器。是故江河之水,非一水之源也;千镒之裘,非一狐之白也。
江河湖海不是一处水源可以形成的,价值千金的狐裘不是一只狐狸的皮毛可以制成的。同样,圣人必须要接纳贤才,才能统领整个国家。
再次,“尚同”也是墨子对“圣人”的期望之一。所谓“尚同”,即崇尚思想上的统一。百姓的思想应统一于天子,而天子又必须与天统一。《尚同》一文中提到上古始有人民之时,人们的思想是不统一的,所以天下纷乱,人们不能和谐共处。后来上天选定贤才,使其担任各级官员,治理一方。各方官员再统一于天子,这样天下才能安定。“故古者圣人之所以济事成功,垂名于后世”,这便是圣人能够成功治理国家、名垂青史的原因。
最后,在日常生活方面,“圣人”还需要做到“节用”。这主要体现在《节用》《辞过》《节葬》等篇章。《节用》里称:“圣人为政一国,一国可倍也;大之为政天下,天下可倍也。其倍之,非外取地也,因其国家去其无用之费,足以倍之。”圣人能够使诸侯国乃至整个天下的财富翻倍,而实现的手段不是通过对外掠夺,而是节省无用的开支。《辞过》中反复强调应在宫室、衣饰、饮食、舟船、蓄私等五个方面加以节制。“凡此五者,圣人之所俭节也,小人之所淫佚也”,上述五方面是否节俭,是区分圣人和小人的准则之一。总体来看,“圣人”无疑是墨家思想中完美的道德典范。
“圣”本义为聪明,“圣人”的字面意义应为聪明智慧之人。在《诗经》等早期典籍中,“圣人”偶尔被用来指称具有较高社会政治地位的人。这种较为零散的用法在《道德经》中得到了极大的加强,老子勾勒的圣人形象,其实就是符合道家理想的统治者的形象。而儒家学说的代表作《论语》《孟子》更为强调“圣人”在道德层面的高度,认为“圣人”应是德行完美的典范,但并未对“圣人”的道德内涵进行具体的说明。《墨子》一书则对“圣人”概念进行了拓展:在社会地位上,“圣人”既可指代统治者,也可用于杰出民众;在道德层面上,“圣人”应具备兼爱、尚贤、尚同、节用等美德。随着时间的推移,“圣人”形象就这样在先秦诸子的典籍中逐步被建立并完善起来,成为后世所熟悉的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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