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继伟
有关民国时期的北京社会变迁的研究,近几年国内外学术界都比较关注,也产生了众多的研究成果。随着各种新史料的整理出版,可以为我们深化相关研究提供新的史料和视角。但林传甲所著的《大中华京兆地理志》经杨镰等先生整理出版后,据笔者目前所见,在学术界相关问题研究中几乎没有涉及到。笔者不惴浅陋,拟结合林氏所著从多方面探讨20世纪初北京地区的社会变迁。
林传甲所著的《大中华京兆地理志》是辛亥革命后对北京地区人文地理做的第一次系统性的概括总结。“京兆”是汉代的京城行政区划,含义为“大众所在”,以后便把“京兆”作为首都的代称。《大中华京兆地理志》,以“京兆”借指北京。此书在中华民国八年(1919年)八月成书,名曰“地理志”,实为20世纪初北京地区的百科全书。
《大中华京兆地理志》的作者林传甲(1877~1922年),字奎腾,号葵云,福建侯官人。林传甲6岁丧父,幼年孤贫。其母刘氏教子有方,林传甲秉承母教,勤慎有恒。及长,就学西湖书院,毕业后,去湖北从事教育。光绪二十三年(1897年)为湖北民立小学之始,林传甲先后创办湖北时务学堂、衡州时务学堂、常宁时务学堂。后又去湖南任教。1904年,经严复推荐,京师大学堂聘林传甲为文科教授,讲授中国文学史。之后,林传甲去黑龙江,1914年,北京政府教育部聘其为佥事。后林传甲因病辞职,离开黑龙江,周游各地。林传甲著作等身,先后撰写出版了数十种地理书籍。
1.公署、各署与县署
“京兆尹公署……明以后南城日拓,北城已缩,遂觉公署在京师之东北,前衙后署,规制秩然,南临大街,东望东直门,西望拱楼,巍然左右拱。今于署门之左,设京兆农工商品陈列所,署门之右,设京兆教育品陈列所,以昭示人民,署内掾属,分总务、内务、教育、实业四科,并设司法、自治、河工各科,其他选举事务所,及赈捐之类,或临时设立,或各科兼办,最后为京兆尹内宅,公余退息之地焉。”①京兆尹公署内部属下各员分工较晚清时期职责更加具体明确,而京兆尹所属各官署下各部门职责分工也很细致,“京兆尹所属各官署,在京师者,则有京兆财政厅,民国初称财政分厅,实无所分,乃正名曰财政厅,在京兆尹公署内东侧。至于清理官产处,印花处分处,烟酒公卖局,亦财部设置,视京兆与各省无异。财政部设立四大机关,以征民财,而各省无不成立,京兆虽二十县之地,亦无不成立。独教育部之教育厅,农商部之实业厅,则知有各省而不知首立京兆模范焉,自治筹办,增设所长,教育实业,咸有待于自治欤。永定河务局,北运河局,分设局长,各专责成,督办河工之名流,全省水利之伟划,何以未闻建设乎?”②相对晚清,民初北京地区新的行政管理体系初步建立完善,对于明确职权,提高行政管理效率有一定帮助,但也会造成管理部门和人员众多而给财政支出带来很大压力。而对于县署,则呈现出新中有旧的特点,如除大宛两县,其余各县,县署兼理司法案件。“民国之制,于通蓟涿霸昌平各州,均改称县,各设县知事,皆因仍前代之州县旧署,为全县行政长官。除大宛两县,不兼京师司法外,其他郊坰以外,司法案件,仍由县署兼理。”③相对来说,县署兼理司法案件,就不如专业性的司法机构处理案件更合适。
2.自治机关
随着晚清维新变法,清末新政以来,北京地区自治机关得到了很大发展,而且在民初已经普及深入到基层的镇村。“京兆地方,未有地方议会。京直未分治以前,顺直省议会,设于天津,至今顺天之名虽改,顺直省议会之名未改也。顺直并称,似尊顺天于直隶之上,然顺天人少,直隶人多,关于顺直利害不同之议案,顺属每以少数失败。至今直隶人或自称直隶省议会,而视京兆殆与热河察哈尔称特别区略等。况国会众议员,吉、黑、新三省,犹定额七名,京兆不过四名,略在热察绥之上。参议院地方选举会,每省五名,每特别行政区一名,直与川边同等也。犹幸中央选举会所在,终为近水楼台,选举或占优胜也。”④值得注意的是,在北京地区基层镇村也设立了自治机构和管理人员,“京兆城镇村分区自治。虽各省自治停办,而京兆各县,仍有区董,且近日之分区,或视昔日为密,区董公费,或由国家税补助。各县分区,或分设警察所,其区治必为昔日之大镇,或曾设佐贰分防泛地,大抵以一镇为各村之领袖,村人视本区之镇市,为全区公共交易会集之中心点。苟区董望重一乡,尽心教育、实业、慈善之事,以谋自治之本,则图书馆高举,道路平治矣。”⑤“京兆地方人民,守望相助,每村必有乡团一组,遇警以小锣为号,邻里咸集,俗名小锣会。又有一种,名曰看青,由全村公同出资,雇人看本村之田,以防他人偷割,公议罚法,无徇私者,惟春夏秋有之,冬季或解散,或并入小锣会。古人保甲之法,肇自轨里连乡。京兆各县,或曰青苗会,或曰联庄会,名目不一,而防盗防火,自卫有余,近已组织保卫团,公款颇裕,惜民智未开,或只演戏酬神。霸县、安次以青苗会公产办学,能务本也。永清因各村侦获窃取青苗之人,科罚无限,酿成争斗命案,因妥订青苗会办法施行焉。”⑥北京地区这些镇村自治机构机关对于维持乡村社会稳定,促进生产和农村公共事业发展具有一定作用,但在相关法制法规约束体系机制还不健全的情况下也容易成为地方地主劣绅独断专裁和假公济私的工具。
清末,随着太平天国起义爆发,湘军、淮军、北洋军阀等陆续崛起,军人集团成为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京兆警备队总司令,管理四路警备队,其区域微异于四路同知,总司令即以京兆尹兼任之。四路司令驻扎处,则为四路同知旧治,每路平均分管五县,各马步分驻各县城镇村,地点亦时有改易。每路设正副队长,率队兵专任缉捕。盖自清末失败,但知练兵。而招募毫无规律,统驭毫无纪律。合则为兵,散则为匪。京兆各乡,所有抢案,大抵遣散之军队,无以谋生者,流为盗贼。警备兵力有限,并赖各县警察及乡团协助,庶游匪不敢侵犯,土匪亦不致啸集也。”⑦当时的警备队相当于现在的武装警察部队,主要执行对内维稳处突任务,但民国初年,由于社会动荡,军队兵源素质很差,兵经常化身为匪,给北京地区治安管控造成很大难度和压力。“军阀混战,溃散的兵变成土匪,土匪集结又被军队招编为兵;匪亦成兵,兵亦变匪……兵匪横行与肆虐造成了社会动荡,给老百姓带来了极大痛苦。”⑧“京兆地方,近接京营各汛。步军统领衙门,设步军统领及左翼右翼总兵。衙门内之组织,有参议厅之左右参议,总务厅分机要、政务、统计、庶务各股,及副官处,军事科分征调、训练、考功各股,执法科分军法、刑事、民事各股,军需科分预算、收支、官产各股,别有稽查处,总军械库,及将校研究所。步军左右翼,分设两署,各有翼尉,副翼尉,委翼尉,为之领袖而分设五营。在京师者,对于警察厅,似有骈拇枝指之嫌。四郊为其专责,又与大兴宛平,犬牙相错。其官为绿营旧名,而实兼行政司法。”⑨军人集团崛起一个很明显的特征就是这个集团的首领或头目干预地方行政司法事务,而除了常驻军外,也有临时驻军。“京兆驻军无定。京师而外,四郊则南苑、北苑、西苑。沿途铁路则有廊坊,沿运河则又河西务。有中央近畿各师旅,亦有各省征调之军。最要大县如通县城内东关,亦设军械局,京师宪兵第六连亦分驻于此。大抵京畿附近,驻扎军队,比各省为多。若夫仿行征兵之制,则有京兆征募局,在金鱼胡同校尉营。然募兵恒多,而征兵恒少。一则因国民教育,本未普及,不能实行征兵。一则因各省军人骄横,则中央亦不能不招重兵,以谋靖内。兵费不支,南北一致,民尽厌兵。”⑩笔者以为,民初民众参军积极性不高的原因还有局势动荡不安,人民渴望安宁与和平。而为清朝建立立下汗马功劳的八旗子弟在清中晚期战斗力已经弱化,在民国初期有名无实,“旗族子弟,犹事酣嬉。贵胄骄奢,甲兵游惰。旗营遂有名而无实。今者有智识者,改习农商。有经验者,投充军警。”
“京兆尹公署,设有京兆财政厅,以总持京兆全区之财政,并可直达财政部。然中央财政直接收入,不但崇文门税关,左右翼税务监督,直隶中央;其以京兆区域为各省模范者,如京兆印花税务处,为国家施行新税第一事,又有中央直接办理京兆烟酒专卖局,及烟酒牌照税,均有增收。民国成立后验契已成大宗,近年京兆清理官产处,亦为中央专款,若京兆经界行分各局,则因涿易揭竿而止。吾国素以薄敛为仁政,今新政之实利未见,而新税之负担日重焉,宜乎小民致怨于当国者也。”烟酒专卖及收税固然可以增加国家收入,但无异于饮鸩止渴,增加人民大众的负担,加剧社会动荡。而且“由于商人的反对,烟酒公卖在实际运行中并未能按照最初的政策执行,实际上成为一种烟酒新税。”“京兆地方所有地方税,用之于地方者,以学校、警察费用为大宗。京兆公立中学,四校经费,均为房契税加捐项下拨给。宝蓟两县公立一校,系两县就地自筹。昔乡区小学经费,由各村青苗会分摊,自收自用,县署无案可稽,易滋流弊。京兆尹公署,通饬照霸县按亩代征学款,并将旧日摊捐取消,交地方会计经理处经营,由劝学所支配。盖各县地亩十分之七,皆前清王公世爵所有,欲实行附加税至难。至于各乡警察分驻所、派出所及保安警察,各区董公费、自治费、车捐局经费、调查费,均就地方自筹之费也。”地方税主要用在治安和教育方面,但还有各区董公费、自治费、车捐局经费、调查费等,除了国家税外,地方税目名目繁多,人民负担很沉重。而对于前清王公贵族拥有的地亩,则采取不实行附加税的“软政策”。“京兆财政厅研究关于财政现行法令,征求会计人才,设会计研究所,研究各项赋税、现行条例,及京兆单行法令,会计法规、公债、银行、货币、统计,以冀增加收入。印花税分处,修正考核各县知事,分销印花税规则,惩罚尤严。然京兆乃贫瘠之区,既无省垣,又无通商大埠,京师内外,且不在管辖,所恃者仅田赋、契税两项。京师汉契,自五年度经财政部划归左右翼,虽新辟各税,比北京直分治之初,约增一倍有余,而岁出由八十三万余元,增至百二十万元,仍难相抵。”北京地区政府的财政管理体系很完善,税收也增加,但财政赤字亦然存在。“京兆各县地方,岁入岁出总预算说明书,由地方官,按年具报财政厅查核,未有县议会,不由地方议会通过。各县田赋之亩数不同,则附加之数各异;杂项税捐各征土物,又各不同。至于岁出则教育事项,警察事项,以地方之力,或不能悉按定章办理,惟择尤举办而已。”地方财政不由地方议会通过而直接报财政厅,地方官对此有很大的自主权,却缺乏监督管理和制约。
对于农业情况,“京兆农林总局,在安定门外地坛。京兆农会,附于西什库京师农务总会,农作物悉交各农会管。前明皇帝、驸马、公侯、内监、庄田,清初给八旗将士。无主荒田,避兵流散者亦圈占,嗣因八旗拱卫京师,由部遣官圈占,近京五百里内民田,开除粮额,分给旗丁,将远处庄田拨补,人民畏惧,有带地投旗为奴,即除粮归旗圈。及内务府官庄,五千余顷,宗室庄田共万三千顷,八旗圈地,十四万顷。旗员性懒,归民人佃种,不得增租夺佃,推佃既多,渐成民田,宗室照原租十倍变卖租籽地矣。”值得注意的是,在民国初年北京地区已经意识到植树造林、保持水土的重要性,“京兆造林,以六十万户计,岁可增六十万株。西北各山,芦笳响断,何处榆林,羌笛吹来,无复杨柳。蒙古大沙漠风力,遂输送风沙,五百年后,将变为沙漠。且有伐昌平陵树分肥者,有盗伐堤柳者,京东泛滥,其远源皆来自长城之外。不涵养水源,则岁岁患潦。”而北京地区除了传统农业外,还发展蔬菜和花卉种植,增加经济收入,“京兆地方,距京师愈近者,需用蔬菜愈多,是以附郭蔬圃,比农田尤多。每菜园一亩,其价值,或十倍于薄田,其蔬产之价值,亦十倍于谷麦,所以种蔬者种类实繁。然农夫但学为农,未学为圃者,歆羡其利而不敢改业也。盖专门之中,又有专门。盖蔬圃所施肥料多,人工亦多,凡性懒力薄之人,不能为也。如韭菜根须植之多年,年年割之,年年壅肥以护之。其他或轮种,或移种,法各不同。”“京兆地方居民,虽三间茅屋,半亩庭除,妇人孺子,亦喜种花,家庭最易繁殖,其花高大,且可为儿童食物。宴客果品者,莫若葵花,秋日黄华,比于嘉谷,菊类不能及也;自京兆以北,真能耐朔方之风土者,亦惟葵花也。凤仙为染指甲之用,鸡冠花则老而弥红,皆华而不实。紫藤花在夏日多荫,冬日落叶,可代天蓬,菊花惟身闲者种之。至于水仙、仙人掌,但供几案之用。花匠营业,芍药、牡丹、玫瑰、茉莉皆获重利,栽花如种田也。”“老北京人热爱生活的兴致,是从对自己院落中花果树木的种植当中体现的,不分老幼,不分贫富,种花养花,那是生活的一部分,就像吃饭睡觉一样重要。”
工业方面,20世纪初的北京地区民族工业多以轻工业为主,还有官办工厂与“贫民习艺所”,“京兆各县工厂,由私人设立者,多在县城巨镇。而规模较大者,以新集镇为最发达,有利生祥纺纱厂、生大铁厂、集粹颜料厂,资本雄厚,比于东南,皆蓟绅虑仲华所提倡。人民自设工厂,以研究力发明应用者,则推普通纺纱工厂,便于家庭工作。至于京兆工业传习所,曾在地安门外京兆第一中学后院开办,另在马尾巴斜街辟门,第一期学生毕业,成品尚优,惜乎中辍,改为武术传习所。官办工厂,惟京兆尹公署后,京兆第一工厂,在分司厅胡同,为各县倡。霸县贫民习艺所,为各县模范,通县亦著。”“民国时期北京的工业化水平很低,工厂和工人的数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北京却是全球工业经济的倾销市场,大量进口工业产品源源不断地流入北京。”而20世纪初北京地区的中国人自办公司多不得不寻求外国资本的帮助以求生存,实属无奈之举。“京兆所属之公司,当以京西之煤矿公司为巨擘。如门头沟煤商,能分立七十二窑,不能合组一煤矿公司。岂非吾民乏共和之道德欤?亦未受完全专门教育,无工师之技能,无营业之智识欤!商家见官场、学界组织公司者,皆以骗局视之,莫肯投资。盖前辙屡覆,资本家相戒。其谨厚者,自营田宅;其不安于乡里者,则存款于外国银行。而中国人自办公司,亦往往私借外款,行与言相违。当提倡国货之时,有外人讥都人之所食之米,所用之煤,亦非完全国货者,国人当瞿然自儆矣。”其时,北京地区的外国资本则利用华商为其牟利,甚至利用外国人的特殊身份从事违法犯罪的事情,“京兆无通商口岸,然京津之间,外人往来甚多,虽非通商口岸,而铁路附近,洋货易于灌输,洋商利用华人包办。如美孚石油、亚细亚洋油、无一站不有华商为外商推广销路,仍用其招牌,英美烟公司亦然。倭奴营业眼光尤小,如鼠洞蚁穴,无孔不入,顺直省议会,因日本浪人,输入吗啡,夹带诡秘,始在商埠暗消,继假游历之名,分赴各县趸售,或租屋盘踞,或时往时来,地方官不能取缔外人,畏难苟安,不加过问,甚至接济土匪枪械子弹,引诱奸商,贩米出口。”
“京兆各县人民,以汉族为多,至今犹有缠足陋习。满族散布近郊,驻防要隘,已多剪去辫发,而汉人尚有保存发辫者,则不识不知之农夫为多。”20世纪初,北京地区留发辫的在农民中仍很多,说明新风俗习惯在下层流行起来很难,而汉族依然存在缠足陋习,说明由于旧习惯的根深蒂固与惯性,新风俗习惯的普及依然艰难而漫长,从婚丧嫁娶和医药也能看出,“京兆尹治,京师东北隅,及西北隅,故象遗俗,多循前清八旗之旧。婚丧崇尚仪式,如迎婚必用花轿,导以全副执事,民国以来,惟减去官衔马牌而已;送葬则以僧道鼓乐,其谘封且大书前清官爵焉。都人或借饭庄做寿,或借古庙开吊。若外县则多在家庭举行,丧家做道场,三日或五日七日。香河之俗,道场毕则送僧人衬钱,僧必以十分之二,送还主家,又略似官场赔款借款之回扣也。古礼繁缛,清季人民经济困乏,始日趋于简易。世俗愈奢侈,大礼愈苟且。”“老北京人生活中的红白喜事、婚丧嫁娶,其中的礼数和规矩也不计其数。”“乡民守旧,多用中医,能用古方,但视为秘传,而不能成专门科学,坐令西人医药,流入中原,上流社会,信者渐多,倭货仁丹,或兼售吗啡,惜吾国著名药品,不设大制造厂分销处也。”但这个时期北京地区的社会风貌也有一些明显变化,如衣食住行,但总体上城市比乡村变化大,中上阶层比下层变化大,“京兆乡民衣服,犹衣老布。本地织厂无多,以宝坻、霸县职业为盛,不但自织自用,且可分销邻县。冬日乡人仅有棉袄棉裤,以夹布袍为礼服。出塞移民,则着老羊皮袍御寒,夜则用以为被。妇女衣服,昔尚红绿,今改用蓝布。儿童犹多着红绿,冬日毡帽毡鞋,昔年用者多,今则渐少,寒渐减也。夏日乡民,有葛布麻布衣者极少,习俗自端阳后,多有袒裼裸裎。”“京兆人民食杂粮者,居十之七八。有秋收稻卖,粜之于京师,而购杂粮以为食者。且不但贫民食杂粮,即中等以上,小康人家,亦无不食杂粮。杂粮以玉蜀黍为最多,俗名玉米,乡人食量,比京师富贵人或加一倍。然平均食料,每人每餐面一斤,而乡下自耕自食,计价每人每月所食之价值,不足五角,生活程度,几于人畜平等。贫民小户,终岁不食香油。中人之家,惟逢年则杀其所豢之猪,以为祀祖酬客之用,是有地二亩即可一人。县城渐奢,近京师天津者,酒馆旅馆,因交通便利,日即奔侈也。”“京兆乡民所居,以土房为多,以土坯砌墙,不用一砖,以杨杆为椽,苇薄为盖,上抹以泥,不用一瓦;或用石灰为顶,则名曰灰房。至于瓦房,则非素封之家不得。镇市多灰房,城内多瓦房。商人所在,如通县,多改洋式门面。西人教堂,年久者或有洋楼。乡人室内多迎窗户作土匟,俗字通作炕,冬日则炽火于其下以取暖。盖自黄河以北,炕渐多而床渐少,但不如东三省三面炕之大也。俗多弃灰于道,是以老年房屋,门内或比门外低数尺,雨后每防倒灌。京西南有石板屋,最为坚固。”“京兆乡民,器用简单,洋货甚少,石器、木器、铁器、粗瓷、陶土之类,有二百年前之旧式。乡民居家,有一瓦钵,一木梳,而传世三代者,爱惜物力,勤俭耐久。稍涉城市渐觉新器多,而俗渐侈,都会附近,大县大镇,亦模拟京派,崇尚洋式。总之昔年坚实耐久之器,今多变轻薄不耐久者,譬如旧式大小车,牛车骡车,能行崎岖不平之路,且有能行山道者;新式人力车、马车、汽车,惟能驰骋康庄之马路而已。世界进化,铁器之伟大,万倍昔时;电气之发明,为用尤捷,器惟求新,瞬见物质文明,日新又新,工业不竞,则自甘劣败也。”但从中可见,奢侈的不良风气开始传播,“民初的奢靡风气,不仅盛行于上层社会,就是广大中下层民众日常生活,也无不受此风的侵染。”
而教育方面,笔者认为这是民初北京地区发展最好的方面,不仅有蒙学,还有小学教育、中学教育、女子教育、师范教育、职业教育、社会教育等针对不同阶层、不同阶段的较为完善的教育体系,“京兆各县,蒙养、保姆,尚未发达。梅厂村志成女学,附设一处,实开风气之先,足资模范。三河乳媪,知保卫而无学。蓟县俗美,女子读书,已成习惯,未入学之孩童,在家庭已得良好之导师。至于特设蒙养园,保育幼稚者,京师不过四所,京兆各县惟通县女师范有之,教会女学间有之,设备未完,其他标列蒙养学校者,大抵为塾师蒙馆。凡十岁上下不识字学生,皆谓之蒙童,初识字则谓之发蒙,或自以为训蒙、启蒙,蒙师大抵勤俭谨饬,而学识卑浅,然颇得乡民信用,教育未普及之时,正赖私塾之改良耳。”“京兆区域各小学,异常发达,人数加倍,进步之捷,或非他省所能及。且教育部甄别小学教员,亦自京兆各县为始,惟每县兴学虽多,合格教员,实不易得,每县报考教员,或少至数人,部员赴各县考试,尚嫌周折。今高等小学已六十,国民学校已近二千,凡六万人,惟县治小学,人数太少。吾国将以京兆为模范省,愿各县小学教育家,共成一完全之小学,容千人以上者,为模范焉。”“京兆中学,始于顺天中学,曾升为顺天高等学堂,民国成立,改为京兆公立第一中学校;又于黄村,设第二中学;通县设第三中学;顺义县之牛栏山设第四中学;又宝坻蓟县于宝蓟交界新集镇设宝蓟中学,共为五中学。规模以第一校为完备,第二校地势弘敞,是两校生徒众多。通县第三中学,附有师范两班,牛栏山第四中学,校舍新建西式大楼,为京北之冠。宝蓟中学,于民国五年经王京兆,拨款补助,扩充校舍。其他,通县、永清有教会所立中学会。教育会提议有裁并中学,扩充师范者,京兆人多数心理也。”“京兆公立第一女子师范学校,设于通县。盖京师女学,多各省宦家,八旗旧族,虽毕业往往不尽义务,且不堪外县之苦,更不论各乡也。通县绾合京东及东北东南各县,交通便利,天足之风气先开,女学较盛,易于升学,各县女生肄业于此,用费比京师稍减,可保持家庭经济。初名女子师范讲习所,上年招预科,今升本科,按年递进,已九十五人。至各县女子小学,凡六十处。叠经京兆尹令行切实计划,并在公署设模范女子小学。”“昔顺天府创办师范之始,四路同知,各设一校,各县亦设所传习,改良私塾。民国以来规定京师公立第一师范学校于卢沟桥,大兴县立师范讲习所,毕业四十人,均能服务。宛平县在民国五年,第七区无一学校,八区只小学二处,汤知事设师范为就地培才之计,今七区已十三校,八区已四十校,足见注重师范之效也。公立师范学校恐师范第一部年限过长,难应急需,特照定章,设第二部,毕业成绩,亦尚及格,经教育部,核准备案,今公立第一校,班次犹未能衔接,仍在通县中学校,设讲习科。”“京兆各县教育,初时多注重高等小学,鲜能尽力于乙种实业,此中国各省区,同一弱点,国人当尽力以改良者也。教育部视学考查,武清乙种农校试验场,地含碱质,种植不宜。顺义乙种农业试验场,不敷应用。通县乙种商业学校,于商业用品,设备毫无,管理员于农商二科,鲜有心得,尚知提倡实业教育。其他各县,应视地方情形,预为计划,次第筹力。近年三河县添设乙种农业学校二处,通县添设乙种工业学校一处,其他各县亦注重实用,筹备进行。甲种农业学校,经费支绌,将林科并入农科矣。”“京兆各县,通俗图书馆,建置于公园之中者,以通县潞河公园所设为著,水环三面,柳植四园,储藏通俗图书略备,为各县倡。霸县、武清、永清、密云、三河等县,亦成立较早,其他亦继续筹办。盖通俗图书馆,为图书馆最易举办者。如果公德日发达,则各县必有大图书馆,有财力者博采群籍,任人观览,则地方学术必发达。通俗讲演,早经传习,由国库补助,而各县讲演者,尚不甚发达,宜佐以音乐鼓词,及幻灯之类,改良年画,苟办理得法,且可以获利,宜从印年画处着手,则八千二百余村,不难家喻户晓也。”而且在20世纪初,北京地区教育款项的监督管理机制已很完善,“京兆学款,总共岁出三十八万元。各县有地方款项审核会,区董、劝学所长、警佐、办理自治人员、商会会长、会计经理处经理员,共组成之。而教育为其一股,与自治、财政、警察并重。以稽出纳,有违章舞弊者,得呈请县知事查办。顺直省议会咨,地方学警费,有每亩加铜二三枚或四五枚,嗣后征收铜元,仍开发铜元,并将收支各数,张贴学校、警察所,及庄村集镇,使人周知,以昭核实。然款以基金为最难,公产学田尤重也。”为让大部分孩子都能去上学而不致辍学,民初的北京地区还专门设立了劝学所,“京兆各县,均设劝学所。然劝学所长,多数热心兴学,对于各乡学,或乏统制之实力,仍视地方官为转移。京兆尹笃志兴学,各县知事,一致进行,虽迟速不同,尚无退敛收缩之象,不比他省,有督军为教育之阻力也。通县议定每有百户之村,皆须成立学校一处,居是村者,凡有土地三十亩之家,所有学童,均须纳费入学,其纳费则比例财产之多寡,而定责成;各区董村长,皆遵照办理。由七十校,增至百八十校,可为法也。”此外,为了规范学校教师的行为,其时的北京地区还设制定了视学制度,“京兆视学二人,常驻京兆教育会,日至京兆尹公署教育科办公,每年巡视二十县,每人十县,次年彼此互易,是以两视学无不周历全区,且遍历村镇。盖除假期外,约计月至一县,可以从容考察,指导改良,比部视学一人察数省,省视学每人查一道数十县者,实加密焉。报告进行状况,足资册励。今汇择各县,各校成绩之优良者扬榷之,愿在核职教员,集众人之长,以垂范焉。”可以说,民初的北京地区在教育的各个方面和环节都已经发展得相当成熟。
在经济生活上,20世纪初,洋货利用其物美价廉的优势充斥北京地区的市场,但官方民间开始有抵制洋货的意识,“京兆所需商品,由天津运入较多,洋布、洋纱、洋烟、洋油充斥于各县城镇。果京兆自设纱厂布厂,俾产棉各县,悉依美棉改良,则十万万之漏卮,可以塞也。就昌平等县所产之烟,自立大烟厂,亦可抵制。开煤日多,电灯减价,由县城推及各巨镇,皆设电灯,自可免洋油之漏卮。其他洋糖、洋酒、洋针、洋钉均不难取本国之商品以代之,京兆所无或不能不取之于各省,京兆之货,有益于民生日用者,亦应推行于各省。”
在公共空间上,20世纪初北京地区的乡下村民对于新式商场并无太多接触,依然喜爱传统庙会,“民国时期的北京已经出现了现代化的商场……它们成了上层市民频频光顾的地方,而一般平民则仰赖庙会一类的传统市场,满足自己的日常需要。”“京兆各县商场,如京师,东安市场、劝业场、新世界、城南游园、宾宴华楼、青云阁者,尚未及推设,惟各城各乡之庙会,其商业之繁盛,或不亚于京师隆福、护国各寺庙也。但乡民欲望薄而需用少,是以每年但举行一次,然每次或长至半月十日者,则筹备不易也。每届开庙,各城镇商人,或不远数百里而至,或谓赶庙会,乡俗淳朴,不敢言演戏,藉神诞以演戏,敬神者必远来烧香还愿,看戏者亦藉以寻亲访友,一时荒庙,顿成闹市。寺僧酌收商人租房租地之价,亦足一年之食,交易而退,各得其所焉。”而对于电报、电话这些新事物,20世纪初北京地区依然尚未普及,且多流行于城市和社会中上层,“京兆各县城,惟通县设电报局,乡镇惟南苑设有电报局,其他各县各镇,多未推行,因官电商电无多,惟古北口、密云为热河冲要,亦添设电报局。南苑、昌平有盗锯电杆者。至于电话,通县仍由京师设立分局,其他外县,亦未推行。惟涿县、良乡借用京汉铁路电话,亦可通话。京师开近巨镇,南苑、北苑、海淀、清华园皆通电话,最远者至昌平之汤山,其远及天津、塘沽者,则出乎京兆地方之外矣。至于沿铁路皆有铁路专用电话,号数甚少。盖京师用电话之户,止于七千五百,不足万家,吾国电信事业,尚未发达也。”
辛亥革命以降,民国伊始,北京地区的社会变迁呈现出新旧交替的特征,“新文化人对民间文化的某种不无矛盾的态度,恰恰揭示出既具有乡土性又具有都市性的双重特征。”但新事物从中心城市到县级城市再到农村总体呈递减趋势,从社会上层到社会中下层呈递减趋势,但总的发展趋势是新事物逐步取代旧事物,且逐步从城市中心和中上层向下扩散,当然这一过程是艰辛、漫长的。
“改良、革命和其他政治运动使中国城市发生了剧烈变化,在长期历史过程中,人们居住在相对封闭但安定的城市中,普通市民拥有相对宽松的谋生和休闲的公共空间。社会转型极大地拓展了政治空间,但下层民众日常生活的公共空间相对缩小了。经常打着为民众利益而争夺政治权力的斗争和运动,造成了社会动乱并使人民处于动荡不安甚至水深火热之中。虽然‘现代化’也给城市带来了较宽阔平整的街道、新的设施、相对‘文明’的城市面貌以及跟随时代的娱乐形式,但这一切是以民众逐渐失去代代相传的相对稳定的传统和生活方式为代价的。而且,城市公共空间和公共生活的重建,经常并非是以民众利益为考虑的,但并不容许他们对此享有平等的权利。”比如“这些工程往往以公共福利的名义,实际上往往只是为上层市民服务……普通市民不仅不能从这些工程中获益,甚至还会受到损害。”民国初期北京地区的社会生活,呈现出新旧交替的显著特征,且新事物多流行于城市与社会中上层,对于普通大众的影响依然有限,甚至因此给普通民众增加了一定的负担。“现代性内在地包含着制造不平等和区隔的机制,现代化的成果仅仅惠及了少数人,大部分普通市民是被排除在外的。”但“20世纪初是一个传统意识形态和物质生活与西方观念和生活方式共存的年代,人们的日常生活虽然没有发生本质的改变,但他们已开始接受一些新的东西,并愿意将某些新的东西纳入他们的生活之中”“现代设施向区域体系内边缘地区的延伸会缩小并最终消除传统中的落后因素。随着在各个村庄中学校的建立,新修的路网把边缘地区汇织进更广的市场体系,文盲率的降低,生活水准的提高,核心区与边缘区之间的差别终将缩小。”随着时间的推移,现代化的气息,注定会不断向乡村和中下层延伸、拓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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