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世纪英国内科医生身份认同的转变及影响*

2018-02-20 06:41王广坤
学术研究 2018年12期

王广坤

英国绅士风度享誉全球,被视为文明社会中男性阶层社会礼仪的标准风范。它重视内在修养,偏好古典文化培育与道德自律自觉,对手工劳作较为轻视。这种传统也深刻影响了近代英国医生阶层的较高等级——内科医生,使得他们普遍以“道德君子”的绅士自居,看病以“望、闻、问、切”为手段,不愿动用自己的双手,通过复杂的手工作业诊疗患者。随着19世纪医学教育的发展及民众诊疗预期的提升,英国内科医生的身份认同开始发生改变,从重视古典文化内在修养的绅士认同逐渐转变为依托临床技能、重视手术实践的科学家认同,这种转变也深刻影响到了整个英国乃至西方医学界的习俗风气。其实,在19世纪以前,以内科医生为代表的英国医生精英领导阶层与整个西方主流医学界都并不是很看重科学技术,只是随着医学教育的发展和社会大众健康意识的觉醒,科学精神才逐渐深入医学界,促成了以内科医生为代表的医生上层身份认同由传统绅士向科学专家的形象转变。本文考察英国内科医生群体在19世纪的身份认同由绅士向科学家转变的基本历程,并对其影响进行评析。

一、内科医生的“绅士”情结

在近代英国,整个社会都崇尚绅士风度,医学界也不例外。为彰显医学界权威最高的内科医生的绅士地位,占据医学界主导的内科医生人为地将从医者分为三个等级:接受大学古典教育、精通拉丁文与希腊语的医生才是正式合格的医生,统称为内科医生,属于第一等级,他们只负责病理诊断,“是医生职业的首领,用他们的脑袋而非手工,显示的是学问之魅力,而非手艺的精湛……只说不做。”而从事外科手术的外科医生与执行配药制药工作的药剂师群体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正式医生,分别属于第二和第三等级。1518年,在托马斯·林纳斯(Thomas Linacre)倡议下,英王亨利八世颁布特许状,创建了英国首个医学界权威机构——内科医生协会(College of Physicians)。①王广坤:《19世纪英国全科医生群体的崛起及影响》,《世界历史》2016年第4期。协会致力于捍卫内科医生的特权地位,维持和保障英国医学界等级秩序的内在稳定。

在内科医生协会的领导下,虽然19世纪欧洲文艺复兴所导致的科学革命已经深入人心,劳工阶层尤其是工匠阶层的社会价值业已受到整个社会的普遍认可,但英国医学界却依然排斥手工劳作,轻视从医疗实践中获取理论知识,而只是盲目崇尚古典文化修养与绅士风度。之所以呈现这种局面,主要有四大原因。

第一,近代英国的医学教育过于重视绅士培育。长期以来,英国的医学教育只重视古典教学,内科医生协会主导的医学界排斥注重手工操作的外科医生与药剂师,只承认内科医生是正式合法的职业医生,并要求他们拥有剑桥和牛津大学的医学学位。为了凸显医生的绅士气质,古老的剑桥和牛津大学医学教育也重视传授古典文化,课程设置也偏重解剖学、化学、植物学等学科的古典理论解读,不重视医院教学与医疗实践,让古典理论教学占据着英国医学教育的核心,重视古希腊名家希波克拉底与盖伦等人的经典医学名著。直到18世纪末,哈维(William Harvey,1578—1657)倡导的血液循环论才将医学教育从抽象的理论拉回现实。对此,有学者指出,在内科医生引导下,英国医生们纷纷追求高级地位,试图“将自己粉饰成上层绅士,不去关心、促进医学发展,而是追寻那种高雅智慧的体面生活……具有‘道德与礼仪’气质的绅士身份被认为是一名内科医生的必备资格,只有通过大学教育才能造就”。①A. M. Carr-Saunders and P. A. Wilson, The Professions,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33, p.77.直到19世纪初,英国医学界仍然普遍将医疗事业视为一种“绅士派头的追求”,轻视进行专业化的科学研究。②Lorraine Daston,“The Academies and the Unity of Knowledge: The Disciplining of the Disciplines”,Differences: J.Fem. Cult. Stud., 1998, June 22, p.71.医学教育从属于“一个古老的错误理念,强调道德引导,力求按照绅士气质的要求改造医生”。③Dorothy Ross,“Professionalism and the Transformation of American Social Thought”,Journal of Economic History,vol.38, no.2, 1978, p.497.

第二,在医疗服务中,管理者过于看重医务人员的道德素质。在20世纪以前,英国医疗服务主要通过慈善机构——志愿医院(Voluntary Hospital)进行,它们通常由慈善者出资捐赠成立,目的是治疗那些道德体面、值得救济的穷人。这些机构具有浓厚的道德情结,慈善捐献人掌管着医疗服务的进行,他们对入院病人与诊疗医生都有严格的道德要求,一方面,能够入院治疗的病人必须拥有捐献人推荐信,证明他们道德良善;另一方面,所有医生必须具有良好的道德素养。这些慈善捐献人不懂医学,凭借自己的社会声望管理医院,干涉医疗服务的进行,任命医务工作者并挑选治疗病人。在他们看来,医生的专业技能与学识并不重要,“道德素养的高低优劣是评判医生作为和聘用的重要参考”。④M. Jeanne Peterson, The Medical Profession in Mid-Victorian London, Berkeley and London: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78, p.123.“医生的护理能力,对病人感受的灵敏把握能力,远比医学知识与技能重要,这是成为一名杰出医生的首要条件。”⑤Lawrence Roth fi eld, Vital Signs: Medical Realism in Nineteenth-Century Fiction,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92, pp.112-113.在此背景下,受内科医生影响的英国医生群体普遍注意塑造自己道德高尚的绅士形象,不重视专业技能的提升。

第三,绅士贵族患者主导医疗诊治。虽然英国的内科医生竭力为医生群体在社会中构筑绅士身份认同,但在那些传统的英国上层贵族绅士们看来,内科医生等医生阶层的中产阶级出身根本不配作为绅士:“包含在职业立法中的绅士们大多具有伟大的人格以及独立的财富,在政府中很自然的扮演着更为慷慨大方的角色……而这个国家的内科医生们几乎都是中产阶级出身,他们作为一个群体,在相同的自由状态下,指望他们如同那些具有高贵出身、拥有巨大遗传性财富的绅士一样,在这个国家起作用是不可能的。”⑥Bernice Hamilton,“The Medical Professions in the Eighteenth Century”,The Economic History Review, New Series,vol.4, no.2, 1951, p.148.这样,内科医生虽然试图让自己成为地位尊贵的绅士,但并未获得整个社会的认可,其绅士地位的保障通常需要赢得体面贵族的支持。

为了保障自己的绅士形象,内科医生们在疾病诊断过程中大都依从贵族病患者,行医配药需要遵循他们的主观意见与感受。①N. D. Jewson,“Medical Knowledge and the Patronage System in 18th Century England”,Sociology, vol.8, no.3, 1974,p.375.1707年,约翰·弗莱沃(John Floyer)医生发明的脉搏测量仪长期以来一直不被医生们所重视,直到19世纪才开始启用。②N. D. Jewson,“Medical Knowledge and the Patronage System in 18th Century England”,p.379.对此,有学者指出:“在整个18世纪,英国职业医生的头衔与标准都与自己所要诊治的疾病性质之间缺乏直接相关的联系。”③J. F. Kerr,“Provincial Medical Practice in England, 1730-1815”,Journal of the History of Medicine, vol.19, no.1,1964, pp.17-29.这些做法不仅使得疾病诊疗失去了科学基础,更导致医生们的科学修养日益降低,有学者这样愤然喟叹:“在18世纪,英国医生科学知识的提高缺乏动力,无法形成专业互动。”④W. R. LeFanu,“The Lost Half Century in English Medicine, 1700-1750”,Bulletin of the History of Medicine, vol.46,no.4, 1972, p.347.

第四,整个社会在病理认知上崇尚神学观。在18世纪,牛顿的宇宙观理论是英国上层社会与医学界主导者内科医生们共同信仰的权威理论,它认为,整个世界是按照神的秩序在运行的,宇宙万物的发展形塑统统都是神的意愿,疾病也是神灵意愿的表现,最终一切都会好转,神的秩序终究会圆满。这套理论是统治阶级维护旧秩序、捍卫旧传统的依据,在各个领域都拥有很大影响力,医学界也不例外。⑤N. D. Jewson,“Medical Knowledge and the Patronage System in 18th Century England”, p.377.该理论强调的病理认知要求人类社会顺应自然秩序,承认英国社会中的固有等级秩序,鼓励内科医生追求绅士风度,轻视医疗手工技艺。这种神学化的疾病缘起论不仅使得内科医生们遵照等级秩序,盲目追求绅士风度,也阻碍他们重视医疗科学、提升诊疗技艺,致使整个社会都排斥用科学手段理解与诊治疾病,人们普遍不相信解剖科学,拒绝医生采取科学解剖身体的方式找出发病机理,极大妨碍了医学研究的深入进行和医疗科学的发展。⑥N. D. Jewson,“Medical Knowledge and the Patronage System in 18th Century England”, p.381.在这种错误理论指导下,近代英国的医疗科学发展停滞,以内科医生为代表的英国医生职业认同普遍扭曲,医疗技艺远远落后于欧洲大陆,人们对医生的印象更多停留在“绅士”气质上。

直至19世纪,除了某些民间地位低下、长期从事外科手术实践与配药工作的外科医生与药剂师以外,以英国内科医生为代表的大部分医生医疗水平普遍不高,他们只重视绅士风度,轻视诊疗技艺,医学教育的绅士标准、医疗服务中的道德规训、疾病诊治过程中的贵族崇拜与神学论的疾病源起共同塑造了以内科医生为代表的职业医生“绅士”形象。

二、内科医生的“科学家”转型

19世纪以后,英国医学界呈现出一系列变革,使得占据医学界领导地位的内科医生们不再痴迷绅士风度,转而重视医疗技能与临床科学,转型为“科学家”。总体来看,造成这种转变主要有两大原因。

第一,医学教育模式从偏重“绅士培育”逐步发展到侧重技术培训。在内科医生主导下,英国医学教育模式过于注重绅士培育,严重损害了平民大众的健康权益。随着19世纪医疗科学的发展,许多从事民间医疗实践的低等级医生群体日益意识到科学诊治的必要性,倡导根据实际需要,发展实用主义临床医学教育。在他们看来,医生中的精英群体——内科医生所倡导的绅士教育,“将医生定位在早期世界中,接受那些教会高层人士与德高望重的宗教信仰者的审查,对于一个致力于神学研究与传教士人员的培养来说,这种教育可能合适。但对医学生来说,则完全不合理,剑桥与牛津大学表现得最为突出,但他们竟然可以垄断医学教育,真是不可思议……各式各样的疾病很难在这种大学教育模式中得到发现与治疗。”⑦Bernice Hamilton,“The Medical Professions in the Eighteenth Century”,p.148.

为改革这种与诊疗实践不相符合的教育模式,英国医学界的诸多改革家纷纷创建新型团队,19世纪初,一个由地方底层医生创建的组织——外省医学与外科学协会(Provincial Medical and Surgical Association,简称PMSA)承担起这个责任,它致力于联系地方医生、加强相互交流、提高知识互动,要求摧毁不符合医疗服务现实的绅士化医学教育体系,促进实用主义科学化医学教育的发展。这个组织在创设之初就将自己定位为科学性团体,力求改变英国医学教育偏重于“绅士”培育的误区,1856年,该组织成为英国全体职业医生的代表性社团。①Peter Bartrip, Themselves Writ Large: The British Medical Association, 1832-1966, London: BMJ Publishing Group,1996, pp.5-6.

在协会努力下,19世纪的英国医学教育虽未能完全摆脱侧重绅士培育的弊端,但它开始越来越重视发展临床教育与技能培训。

对此,有学者指出,虽然19世纪初的专业技能与科学主义对英国医学教育的影响微弱,以致于很多历史学家不愿意用医生职业竞争、医疗科学进步、紧随公众意愿的商业化医学发展模式来评估英国的医疗市场,认为科学、商业化与实用主义的医学教育模式与英伦半岛根深蒂固的绅士情结格格不入,但这种说法过分强调了英国医学教育与众不同的绅士特质,让我们低估了商业主义与科学发展对医学教育的影响,并不符合现实。②Christopher Lawrence,“Incommunicable Knowledge: Science, Technology, and the Clinical Art in Britain, 1850-1914”,Journal of Contemporary History, vol.20, no.4, 1985, pp.503-520.

除改革者的努力外,英国自19世纪开始的医疗商业化趋向有力地推动了医学教育的科学技术化转向。起初,医疗商业化的表现是付费医院的创立,目的是迎合中产阶级,为这些“能够支付诊疗费用”的群体提供比志愿慈善医院更为精致、更高质量的医疗服务。③See Brian Abel-Smith, The hospitals, 1800-1948: a study in social administration in England and Wales, 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64, Chaper 9.后来,为满足民众需要,私立医疗机构也大规模创设:非医学人士投资建成的疗养院,专为肺痨和癌症患者开设的私人休养所,以及18世纪曾经流行的水疗法,时髦的温泉浴场都在商业投资的鼓动下纷纷建立。带有自助性质的民间草药医学也在19世纪70年代以后变得日益商业化,成为19世纪末英国医疗服务市场的重要组成部分,传统的按摩方式也获得正规立法,作为医院辅助医疗的一部分,逐渐发展成为一种物理疗法。按摩部门也开始在医院中组建,很多诸如疗养所性质的商业性机构都开始为按摩业打广告,并通过广告推荐住院医生们支持的来自瑞典的医学体操。

在医学商业化引领下,医疗科学的发展进一步刺激了医学教育的科学转向,抗生素、麻醉剂、X放射线等医疗科学新进展促使内科医生、有技术的专科医生与放射线医师间的团队合作。这些技术发明在医疗商业化推动下,鼓励各类医务工作者进行集体协作、革新治疗范式、加强医疗管理,所有这些都有力推动了医学教育的科学技术化转变,各种专业性较强的医疗科学教育被推上前台,弱化了绅士文化对医学教育模式的主导性影响,使得英国医学教育中越来越带有适应社会大众现实需要的科学因子。④See Takahiro Ueyama,“Capital, Profession and Medical Technology: The Electro-Therapeutic Institutes and the Royal College of Physicians, 1888-1922”,Medical History, vol.41, no.2, 1997, pp.150-181.

1905年,为阐述新时期英国医学教育的科学化发展,著名的医学刊物《柳叶刀》杂志发表专栏论文,认为公众已不再相信具有“绅士”气质的英国医生,而是更加信任无所不能的医疗科学。而且,“公众已经掌握了对整个医疗服务的控制权”。⑤S. Squire Sprigge, Medicine and the public, London: Heinemann, 1905, p.51.在此背景下,内科医生也开始在医学教育中有意添加公众们越来越重视的科学技术因素,此后,“绅士化的医疗教育模式虽然仍在强调,但已经包含了一种‘服务于社会大众’的科学化倾向,改变了之前英国医学教育依赖于特权贵族阶层、绅士意志的腐朽模式。”⑥S. Squire Sprigge, Medicine and the public, p.246.

医学教育“科学”发展的典型就是电疗的广泛采用。早在19世纪三四十年代,电疗就被认为是古老有效、极为盛行的诊疗方式,能够成为“可行的药物”。⑦Iwan Rhys Morus,“Marketing the Machine: the Construction of Electrotherapeutics as Viable Medicine in Early Victorian England”,Medical History, vol.36, no.1, 1992, pp.34-52.此后,随着科学技术的不断发展,电疗日益普遍,越来越多的疾病诊疗开始借助于电力技术,这种趋势激励了那些怀有私人野心的电学专家介入医疗服务市场。有学者指出,到19世纪50年代,医生们与自然哲学家一样,脱离了抽象理论的束缚,共享着物质繁荣与高超工业技术的福利。医学与电力科学的联合并不是基于理论想象,而是基于对机器技术的功能性分享,依据的是电子仪器的科学运行价值。①Iwan Rhys Morus,“Marketing the Machine: the Construction of Electrotherapeutics as Viable Medicine in Early Victorian England”,p.52.它体现出,资本与医学间的联系已经合理地构建在科学技术基础之上,并开始服务公众,创造利润。内科医生协会虽极力捍卫绅士传统,不愿放弃传统的绅士化教育理念,不认可医疗市场的大规模科学技术与资本投入。但随着科学发展与医疗商业化的勃兴,协会所认同的绅士化教育模式已经落伍,以科学技术为基础的商业资本运作模式不可避免地侵入医疗服务,对内科医生所看重的“绅士”身份带来巨大冲击。②Takahiro Ueyama,“Capital, Profession and Medical Technology: The Electro-Therapeutic Institutes and the Royal College of Physicians, 1888-1922”,Medical History, vol.41, no.2, 1997, p.180.

随着医学商业化与科学技术的发展,英国内科医生所倡导的绅士化医学教育模式难以为继,以技术合作与资本投入为核心的科学模式占据了医学教育的主导。英国医学教育的这种顺应时代潮流的发展奠定了英国内科医生身份认同转变的基础,正是在医学教育模式的转变影响下,英国内科医生的身份认同才逐渐从看重古典知识涵养、轻视手工技术劳动的绅士转变成为重视专业技术、具备合作精神、支持资本投入的科学家。

第二,医院管理模式由“慈善”向“科学”的转变。在近代英国,作为公共医疗服务机构的志愿医院主要由医院捐献者管理,他们掌握着任命主治医生的大权,对医师的个人品行、行为方式与道德气质更为重视,忽视医师的科学知识与临床技能。③M. Jeanne Peterson, The Medical Profession in Mid-Victorian London, pp.166-167.随着中产阶级诊疗预期的提高,慈善捐献人执掌医院的局面逐渐改变,医生开始作为一个专事诊疗技术的专家登上医院管理的舞台。

19世纪初,志愿医院一般由慈善捐赠人组成的管理委员会管理,负责从医院建设到病人入院、诊治、配药等各类事务,管理委员会不仅有权推荐入院病人,还负责医生评聘与业绩评估,医生们完全服从管理者,处于依附地位。④M. Jeanne Peterson, The Medical Profession in Mid-Victorian London, pp.139-141.病人住院需要管理委员会推荐,他们推荐病人的标准主要看病患者是否具有品质良好、行为善良、诚实公正等素质,不管其病理特征。在评聘医生标准问题上,委员会主要考虑的是医务工作者的道德素养,对其专业技能与科学水平并不重视。

随着19世纪英国城市化与工业化的发展,中产阶级势力日益壮大,他们重视健康福利,怀有治愈疾病的良好预期,期望得到更好的医疗照顾,不愿接受慈善捐献人对医院机构的错误管理,要求提升医生技能,强化他们在医疗诊治与医院管理中的地位,使用可靠的科学方法来保障自己的身心健康。他们强烈反对英国医疗服务机构中的慈善模式,认为这种模式只看重抽象的道德素养,诊疗效果不佳。

在中产阶级看来,慈善捐献人根本不懂医疗,这导致他们花费很多捐献费用,却得不到最好治疗。对此,《医院》杂志在1890年评论道:“人们像对待食物一样对待医疗,正是为了想得到更为高级的医疗服务的缘故……他们才会选择去医院。”⑤Hospital, January 18, 1890, p.243.对医疗服务的高质量要求刺激了中产阶级群体要求改革医院管理机制的愿望,希望医生们重视技能培育,独立执掌医务大权,完善医疗服务流程,剥夺慈善家管理医院的状况。

中产阶级的愿望随着捐献人地位的下降得以实现,在19世纪后半期,经济大萧条致使慈善捐献贵族们经济实力大减,医院捐献资金不足。此后,中产阶级的资金援助逐渐成为医院建设的主要渠道,这使得他们在医院中的地位逐渐凸显,有资格指导医院管理。到1900年,医院募集资金的模式发生变化,中产阶级所捐献的募集资金已经成为整个英国医院建设基金的重要来源。①Steven Cherry,“Hospital Saturday, Workplace Collections and Issues in late Nineteenth-Century Hospital Funding”,Medical History, vol.44, no.4, 2000, pp.470-471.这种新的捐献机制改变了医院管理模式。

新的医院管理模式改变了慈善主义、道德化情结主导医疗服务的现象,它要求医生提升专业技能,用自己的科学知识掌管医疗服务,保障广大民众的健康权益,让医疗服务呈现出“科学”而非“道德”的色彩。1900年,《医院》杂志针对医院管理模式的转变,这样写道:“现在,互相合作、彼此照顾的原则已经完全取代了传统捐献者不可一世的特权,从此,我们有理由相信,在所有医院中,中产阶级捐献人会代表医院管理层,执行特别的管理服务”,许多慈善捐献者抱怨:“如果中产阶级成为医院管理人的话,组成一个强大有实力的领导团体,那么我们很难阻止‘慈善活动’被‘自助自利’所取代。”②Hospital, March 24, 1900, p.420.

这样,随着19世纪英国医学教育的科学趋向与医疗服务机构中医生主导地位的确立,占据医学界较高等级地位的英国内科医生身份认同也逐渐顺应形式,由侧重道德素养的绅士转变成为重视诊疗技艺并倡导科学管理医疗机构的科学家。

三、内科医生身份认同转变的影响

英国内科医生职业形象从重视抽象道德的“绅士”到重视诊疗技术的“科学家”之转变是医疗科学发展、医学教育进步的必然结果,同时也是中产阶级医疗预期提高的反映,这一转变深深地影响了英国社会。

第一,促使志愿医院等公共医疗机构逐渐转向世俗化、公立化。从历史发展的视角来看,英国志愿医院等医疗机构其实是一种慈善事业,与自助医疗和国家统一管理的公共化或公费医疗制度存在本质差别。在市政医院及涵括全民医疗的国民保障服务体系创建之前,志愿医院的资金筹集完全依靠慈善捐献。③Brian Abel Smith, The Hospitals, 1800-1948: A Study in Social Administration in England and Wales, p.386.因此,慈善医院的建设并没有多少治病救人的科学因素,也没有国家控制下公立医院的操作痕迹。但是,作为英国社会中职业医生较高等级——内科医生群体摆脱绅士道德理念的束缚、转型成为重视实践技术与管理效率的科学家后,在他们主导下,医院等医疗机构的实践运作逐步摆脱了慈善原则的制约,开始重视诊疗效果,按科学管理方式统一运作,为之后能够成为国家调控下讲究治病救人效果的市政医院奠定了基础。而且,志愿医院等医疗机构摆脱慈善误区、重视科学技术的趋势使得广大市民阶层切实感受到医疗服务的时效性,开始重视捍卫自己的健康权益,及时监督医院等医疗机构的科学管理,使得医院管理模式日益科学化,不仅大大改善了公共卫生,也为此后地方医院转变为国立市政医院奠定了基础。④Stephen Yeo, Religion and voluntary organizations in crisis, London: Croom Helm, 1976, p.217.1937年,阿斯隆(Athlone)委员会在针对医疗服务行业进行系统深入的调查后,于1939年提出报告,要求对志愿医院进行激进改革,正式从立法上弱化了志愿医院的慈善色彩,让其转变成为以治病救人为导向的世俗化国立医院,并受国家财政支持。

第二,提高了英国医生的社会地位与影响力。在近代英国,由于医学界主导者与医生中较高等级的内科医生群体热衷于绅士培育,导致医生行业不看重实践技能,医生技术普遍不高,社会地位低下,其内部的等级化分裂也阻碍了医生职业的表现力。人们都将其视为高贵病人的附属品,缺少尊严和权威。医生中的高级人士——内科医生虽然自诩为绅士,但其实饱受排斥,需要仰仗贵族病人的垂怜。这些都使得职业医生们“在压制中过于温顺和谦卑,而其职业群体中也会有很多种不协调的意见和纷争,总之一句话,这个行业还没有找到真正的自己”。⑤The Lancet, February 10, 1844, p.659.1859年,《当代评论》(Contemporary Review)对各行各业进行排名,将神职人员、律师、军人列为最高等级,医学由于从来不会通向贵族爵位,因此地位很低。⑥W. J. Reader, Professional Men, the Rise of the Professional Classes in Nineteenth-Century England, pp.149-151.

迟至1897年,英国社会对职业医生仍然抱有偏见的态度,索尔兹伯里(Salisbury)伯爵宣布任命约瑟夫·李斯特(Joseph Lister)医生为首任医疗大臣,但却向民众解释说他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此人的科学贡献而非其医疗服务成就,①Steven J. Novak,“Professionalism and Bureaucracy: English Doctors and the Victorian Public Health Administration”,Journal of Social History, vol. 6, no.4, 1973, p.446.公然将职业医生的形象与科学决裂,反映了长期以来的职业医生高级人士——内科医生们所追求的“绅士”风度不仅丝毫未能提升医生的社会影响力,反而将其摆到一个科学虚无主义的位置。

在这种社会背景下,内科医生的专家社会形象的确立意义重大,消解了人们对他们不懂科学、只知道依附贵族病人的误解。在医院中,以内科医生为代表的职业医生社会地位与影响力的提高更为明显,甚至在那些医院建设基金雄厚,并不需要依赖劳工阶层捐款的地区,医生地位的提升也是显而易见的,它显示出:“在医疗管理者引领下,人们积极信服医疗科学的一种范式。”②John Pickstone, Medicine and industrial society: A History of Hospital Development in Manchester and its Region,1752-1946, Manchester: 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 1985, p.140.

第三,促进了医疗科学的发展,保障了社会大众的健康福利。英国医生在社会中长期以来的绅士认同严重误导了医生群体,使得他们不愿完善自己的知识结构,更新发展医疗技术,导致英国医疗科学的发展迟滞,落后于欧洲大陆。比如,19世纪中后期路易斯·巴斯德(Louis Pasteur,1822—1895)与罗伯特·科赫(Robert Koch,1843—1910)在法国和德国发展出的细菌致病论成就巨大,让人们认识到疾病发生的真正诱因,并了解到对之实施接种免疫的可能。但在英国,医生职业的领导者——内科医生们由于过分重视绅士情操的培育,并不重视医疗科学的发展,对这种医学理论的突破性进展态度淡漠,不求跟进,直到上世纪末才被动地接受。“科学家”形象确立后,内科医生们开始引领英国职业医生群体,专注于科学研究与专业技能,摆脱了对“绅士”气质的盲目追求,着力进行医学探研,推动了英国医疗科学的发展。

与此同时,内科医生的身份认同转变后,他们摆脱了追求“绅士”气度的野心,专注于诊疗技术,极大地提高了疾病诊疗与公共卫生管理的效率,促使英国公共卫生管理制度得到不断完善,各部门都能够明确自身定位,各司其职,团结一致,协调合作。而且,内科医生身份认同的转变也使得他们日益重视国家科学技能的发展,将专业培训提升到重要位置,并创建出许多专业性较强的卫生机构,有力地促进了科学进步与社会发展。正如约翰·西蒙所言:“我们卫生机构及其工作的持续发展,教育的不断进步促进了医生地位,并使其数量极大增长,从根本上讲,这种成长速度在很大程度上是其他行业所不具备的。”③John Simon, English Sanitary Institutions: Reviewed in Their Course of Development, and in some of Their Political and Social Relations, London: Smith, Elder, & Co., 1897, p.474.这些都切实保障了广大民众的健康福利,也使得英国社会的公共卫生安全有了稳定而坚实的保障。

第四,为英国建设福利国家奠定了坚实基础。福利国家的关键是要保障全民健康,英国于1911年颁布的《国民保险法》开创了国家力量主导下进行全民医疗保健的先河。这个法案的主体就是保障全民医疗卫生的“健康保险主治医生”(Panel Doctors)机制,它以重视科学技术的医生“科学家”为基础,要求他们负责用自己的“科学”力量保障全民健康,不用顾忌自己的绅士身份,也不需要负责行政事宜。通过这种方式,一直以来追求绅士尊贵气质的英国医生精英阶层——内科医生不再排斥针对底层民众的医疗服务,而是甘愿成为国家管控下的一颗棋子,单纯地使用自己的医疗技艺保障平民大众的卫生安全,并使得英国政府最终筹建出一套惠及全民的医疗保障体系,为其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建设“从摇篮到坟墓”的福利国家奠定了基础。

第五,重塑了英国医疗秩序。内科医生社会形象转变后,他们所倡导的以追求绅士贵族地位为导向的英国医学界三等级秩序濒临崩溃,大部分内科医生、外科医生与药剂师群体的地位身份趋于等同,逐渐演变成全方位负责平民大众基础性医疗保健工作的全科医生,主导着英国医疗服务市场。他们都自觉地将自己视为专事诊疗的科学家,接受国家管制,服从行政指令,投身公共服务,形塑出一套全科医生占据主导、卫生医疗行政及药物配制与买卖系统相对独立、专科医疗相对薄弱的“英国式”医疗服务机制。

四、结语

英伦群岛自古以来重视绅士气质的传统使得英国医疗科学的发展长期以来一直受制于道德情结,作为医学界引领者的内科医生群体更是为了追求“绅士”风度不惜依附贵族病人。随着19世纪医学教育的发展与中产阶级健康卫生维权意识的崛起,内科医生逐渐转型成为专事医疗的科学家。从此,英国医学界长期以来轻视科学、偏好道德的误区最终得以破除,广大民众的诊疗权益切实得到保障,医疗科学的发展迎来了春天,整个社会也由此确立了一套全民医疗机制,为福利国家的建设发展奠定了基础。

不过,需要指出的是,英国内科医生的身份认同转变是从医学界整体趋势上说的,并不意味着每个内科医生都发生了由绅士向科学家认同的转变。相反地,在英国内科医生身份认同的转变过程中,也有少数顽固追求绅士身份的内科医生固守传统等级秩序,拒绝做出任何改变,仍然固执地捍卫自己的绅士身份,鄙视临床手术、配置药物等手工劳作,而英国医学界的大部分从医者则转型成为以全科医生为主导核心的职业医生,以科学专家的身份接受国家行政调派,为福利国家的发展尽力。

因此,在现代英国社会中,医生精英群体尤其是某些医院主任医生的绅士情结并未完全消失,内科医生协会中许多古典理论娴熟、专业技能过硬的英国医生仍然看重自己在社会中的绅士形象,以绅士自居,不愿从事针对底层平民的手术操作与医疗诊治工作。这导致在英国的医疗服务体系中,一直存在普通全科医生(General Practitioner)与主任医生(Consultant)的划分,前者承担着所有平民大众的基础性医疗诊疗工作,占据着医学界主导,所有疾病都要先由他们事先进行诊断,确定有无必要后,再上报主任医生联合会诊。这样虽能规避医疗资源浪费,但也易造成全科医生压力过大,也使得英国医疗服务的质量与效率难以得到保障。时至今日,这两大难题仍未能获得圆满解决。因此,在英国,如何彻底消解内科医生们历史遗留的“绅士”情结,仍然需要政府与社会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