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 亮
国号作为国家的名字,深入到政权的方方面面。大到朝仪祭祀、交通外国;中到日常行政文书运作;小到百姓墓志、造像等,都涉及到使用国号,这是帝国权威的一种象征。东汉班固《白虎通义·号》称:“帝王者何?号也。号者,功之表也,所以表功明德,号令臣下者也。”①[汉]班固撰,[清]陈立疏证,吴则虞点校:《白虎通疏证》卷2《号》,北京:中华书局,1994年,第43页。选择一个合适的国号,对国家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而对五代中的后唐、后晋、后汉三个由沙陀贵族建立的王朝而言,制定国号时既要考虑如何承接前朝,以构建政权的合法性,又要顾及现实的政治博弈,需以国号来加强集团内部的凝聚力。同时,沙陀与汉族接触所带来的文化上的融合与碰撞也对国号的制定产生了重要影响。这些都是饶有兴味的问题,值得我们进行探讨。且相较于其他朝代的国号问题,②关于“国号”问题的研究用力较多的是胡阿祥,其陆续发表多篇相关文章,最终集中收入氏著:《正名中国:胡阿祥说国号》,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徐俊所著《中国古代王朝和政权名号探源》亦系统探讨了中国古代的国号问题,《中国古代王朝和政权名号探源》,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此外学界还有许多相关重要论文,如何德章:《北魏国号与正统问题》,《历史研究》1992年第3期。刘浦江:《辽朝国号考释》,《历史研究》2001年第6期。陈得芝:《关于元朝的国号、年代以及疆域问题》,《北方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3期。杜洪涛:《明代的国号出典与正统意涵》,《史林》2014年第2期。张雅晶:《“大清”国号词源研究》,《清史研究》2014年第3期。该时段的研究无论是数量上还是深度上都有所欠缺。③就笔者目力所及,仅靳润成:《五代十国国号与地域的关系》(《历史教学》1988年第5期)探讨了该问题。故本文拟从各朝建国时的具体背景出发,来阐释诸帝选择国号的原因及其意义。有不当之处,还请方家指正。
关于后唐国号,徐俊称:“李存勖复以‘唐’为国号,故在‘唐’字前加‘后’字称‘后唐’,以与李唐相别。”④徐俊:《中国古代王朝和政权名号探源》,第219页。然此说不确,称“后唐”的是后朝之人,⑤徐氏称举后周为例,称当时已有“后唐”一词,参氏著《中国古代王朝和政权名号探源》,第219页。其实后晋天福二年八月的大赦诏书中已提及“后唐”。《旧五代史》卷76《晋高祖纪二》云:“应自梁朝、后唐以来,前后奉使及北京沿边管界掳掠往向北人口,宜令官给钱物,差使赍持,往彼收赎,放归本家。”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第1006-1007页。而绝非唐庄宗李存勖。他所建国号为“唐”,并不是也不可能是“后唐”。国号涉及到政权合法性的问题,容不得半点含糊。
众所周知,李存勖一族本为沙陀人,本姓朱邪。其祖李国昌在唐懿宗咸通年间讨庞勋有功,故而被大唐赐姓李氏,①按本文因涉及到唐与后唐的国号问题,为免引起混淆,行文中如无特殊说明,李存勖所建之唐一律称为“后唐”,李渊所建之唐一律称为“大唐”。改名国昌,系于郑王房。赐姓名,是大唐招抚边夷的常用手段。从“国昌”这个名字上来看,也带有浓厚的归化色彩。而被赐予国姓,对于沙陀部及李国昌本人而言,亦是莫大的荣耀。被编入宗籍,更代表他们成为了皇室的成员。明末清初的顾炎武所著《金石文字记》中载有《唐故左龙武军统军检校司徒赠太保陇西李公神道碑》,其词云:“公讳国昌,字德兴,今为陇西沙陀人。伟姿容,善骑射。”②[清]顾炎武:《金石文字记》卷5《唐故左龙武军统军检校司徒赠太保陇西李公神道碑》,收入《石刻史料新编》第1辑第12册,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2年,第9281-9282页。惜乎其后未录,可能是碑文残损所致。虽然仅此一句,却为我们提供了重要的历史信息,即李国昌注籍之处。我们知道,陇西并无“沙陀”一地,唐前期虽有“沙陀都督府”,但此时也早已不复存在。故此处“沙陀”指的是族属,而非籍贯,陇西才是李国昌注籍之处。这当然是他在被赐姓、系于郑王房时,对籍贯进行的改动。
李国昌的神道碑如今我们已经很难一窥全貌,但李克用的墓志却完好保存了下来。其中也谈及克用被赐予国姓一事:“王讳克用,字翼望,陇西成纪人也。以象河命氏,与磐石连枝。”③《唐故河东节度观察处置等使、开府仪同三司、守太师兼中书令晋王墓志铭并序》(简称《李克用墓志》),拓片照片见《隋唐五代墓志汇编·山西卷》,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177页。录文见《全唐文补遗》第7辑,西安:三秦出版社,2000年,第164-166页。但该录文有不少讹误,日本学者森部丰、石见清裕依据拓片照片重新进行录文、译注和研究,今依该本。参见森部丰、石见清裕:《唐末沙陀〈李克用墓志〉译注、考察》,《內陸アジア言語の研究》第18期,2003年,第17-52页。所谓象河,即指渭河,是陇西李氏的发祥地。“磐石”则是指“磐石之宗”,向来指代宗室。两者都是在强调李克用宗室的身份。而李克用的籍贯由“陇西沙陀人”变为“陇西成纪人”,则弱化了与沙陀族的联系。
李克用父子宗室的身份,使之与后梁争霸之时,具备了天然的正统性。李氏父子也不断强调此点,如在朱全忠创建后梁,改元开平之后,依旧坚持使用唐昭宗、哀帝“天祐”年号,以示仍奉唐正朔,是大唐的忠臣孝子。庄宗称帝灭梁之后,亦并不认为这是一个新王朝的诞生,而是一个统治天下近300年的王朝的复兴。“中兴”一词,屡见于诏书之中。如同光元年(923)十二月,圣祖玄元皇帝(老子)殿前有枯桧再生,即被庄宗认为是大唐中兴的象征,下诏称:“当圣祖旧殿生枯桧新枝,应皇家再造之期,显大国中兴之运。同上林仆柳,祥既叶于汉宣。比南顿嘉禾,瑞更超于光武。宜标史册,以示寰瀛。”④《旧五代史》卷30《庄宗纪四》,第422页。庄宗自比汉宣帝、光武帝,意在强调自己和二者一样以宗室的身份中兴大唐。其后,庄宗“又改崇勋殿为中兴殿”、“万春门为中兴门”。⑤《旧五代史》卷31《庄宗纪五》,第425页。崇勋殿是唐末及后梁入阁之处,常用以接待群臣,是禁中的核心区域。庄宗将之改名“中兴”,正是时刻提醒群臣自己对唐室有再造之功,对继承大唐法统有着天然的正当性。
除在诏书中强调中兴之外,庄宗还对庙制进行了重新整备,将自己父祖一系正式纳入到大唐帝系之中。同光元年闰四月,唐庄宗在称帝一个月后,下诏追封先祖,并将其与大唐高祖、太宗、懿宗、昭宗并列七庙。⑥《旧五代史》卷29《庄宗纪三》,第404页。其后又为昭宗、懿祖以下配歌舞,置陵号。⑦《旧五代史》卷31《庄宗纪五》云:“南郊礼仪使、太常卿李燕进太庙登歌酌献乐舞名,懿祖室曰《昭德之舞》,献祖室曰《文明之舞》,太祖室曰《应天之舞》,昭宗室曰《永平之舞》。”又云:“中书门下奏:‘懿祖陵请以永兴为名,献祖陵请以长宁为名,太祖陵请以建极为名。’”第425、432页。马端临在《文献通考》中评价五代庙制云:“按后唐、晋、汉皆出于夷狄者也,庄宗明宗既舍其祖而祖唐之祖矣。”⑧[宋]马端临撰,上海师范大学古籍研究所、华东师范大学古籍研究所点校:《文献通考》卷93《宗庙考三》,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2846页。此说不确。庄宗祖唐是实,却没有“舍其祖”,而是将其与大唐诸帝并列。故《五代会要》中批评云:“将朱邪三世与唐室四庙连叙昭穆,非礼也。”①[宋]王溥:《五代会要》卷2《庙仪》,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30页。却不知这种“非礼”正是庄宗希望达到的效果。沙陀三祖与大唐四帝并尊,浑然一体,再无分别。唯有如此,其才能顺利继承大唐的政治遗产。
然而,后唐与大唐终究是两个不同的政治实体。尤其是后梁降臣,对“唐”这一国号完全缺乏认同感。在同光四年(926),唐明宗篡位后,竟有更改国号之议。《旧五代史》卷35《明宗纪一》云:
霍彦威、孔循等言:“唐之运数已衰,不如自创新号。”因请改国号,不从土德。帝问藩邸侍臣,左右奏曰:“先帝以锡姓宗属,为唐雪冤,以继唐祚。今梁朝旧人,不愿殿下称唐,请更名号。”帝曰:“予年十三事献祖,以予宗属,爱幸不异所生。事武皇三十年,排难解纷,栉风沐雨,冒刃血战,体无完肤,何艰险之不历。武皇功业即予功业,先帝天下即予天下也。兄亡弟绍,于义何嫌。且同宗异号,出何典礼?运之衰隆,吾自当之,众之莠言,吾无取也。”时群臣集议,依违不定,唯吏部尚书李琪议曰:“殿下宗室勋贤,立大功于三世,一朝雨泣赴难,安定宗社,抚事因心,不失旧物。若别新统制,则先朝便是路人,茕茕梓宫,何所归往。不唯殿下追感旧君之义,群臣何安。请以本朝言之,则睿宗、文宗、武宗皆以弟兄相继,即位柩前,如储后之仪可也。”于是群议始定。②《旧五代史》卷35《明宗纪一》,第491页。
这段材料中引述了四条意见,除霍彦威、孔循提议更改国号外,“藩邸侍臣”、明宗、李琪的观点都很鲜明,表示要继承大唐的法统,不能更改国号。但从“群臣集议,依违不定”的记载,以及明宗反复询问左右、大臣的行动表明,这场争论其实十分激烈,并不像材料中表现得那样意见统一。《册府元龟》关于该条记载,在“不从土德”后,尚有“豆卢革不能决,安重诲具奏”一句。③[宋]王钦若等编:《册府元龟》卷11《帝王部·继统三》,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124页。豆卢革是宰相,安重诲是中门使,即使以此二人的权势,也不能否决霍彦威、孔循的这项提议。这是因为霍、孔代表了“梁朝旧人”这一在后唐政局中依然颇有声势的政治团体。孔循是朱全忠的义子,是当年以梁代唐的策划人之一,“唐之运数已衰”早已是他耳熟能详的口号。在他看来,明宗政变与朱全忠篡位并无不同,更改国号乃是理所当然之事。而霍彦威则同样深受梁祖厚恩。在明宗政变之时,他曾“擅收段凝、温韬下狱,将置于法”,安重诲劝诫他称“温、段罪恶,负于梁室,众所知矣。今主上克平内艰,冀安万国,岂为公报仇耶。”④《旧五代史》卷64《霍彦威传》,第852页。从安重诲的劝诫中,我们能窥出,霍彦威擅收段凝、温滔下狱,竟有着为后梁报仇的目的,要将“负于梁室”的二人绳之以法。若果真如此,则其倡议更改国号,也在情理之中了。
唐明宗面对此项提议,首先询问“藩邸亲侍”,这些人是他政治力量的基本盘。他们虽然不满于庄宗的某些做法,但对一直坚持的目标,也即中兴唐室,还是有着根本上的认同,加之对后梁旧臣的排斥,很容易做出维持旧有国号的选择。唐明宗则主要强调自己与李克用、唐庄宗的父子兄弟关系,也即所谓“武皇功业即予功业,先帝天下即予天下也”,唯有如此才能掩饰其并非李氏嫡亲血脉的事实。然而即使他已明确表态,朝堂上却还是“依违不定”,只有当李琪挑明“若别新统制,则先朝便是路人”后,才“群议始定”。这不仅是因为李琪言之成理,也不是因其身为宰相,具有话语权。而是因为,李琪也是梁臣,甚至还担任过宰相,是后梁文官中的代表人物。他出言反对,代表着后梁旧臣势力的分化。更改国号的讨论,也由“梁朝旧人”与河东元从的对立,简化成了霍彦威、孔循的个人主张。如此一来,将其驳斥的政治风险也就大大降低了。
更改国号一事虽就此不了了之,但后梁插入大唐、后唐之间的历史却难以抹去。就连支持明宗的李琪,在此问题上也出过纰漏。他在为霍彦威撰写神道碑时,“叙彦威仕梁历任,不言其伪”,可见在其心中,后梁历官经历仍是不可割舍的存在。而后唐朝廷对于此事的处理,却也仅仅是“望令改撰”,⑤《旧五代史》卷58《李琪传》,第786页。甚至还比不上文字疏失的处罚。①《旧五代史》卷58《李琪传》云:“时琪奏中有‘败契丹之凶党,破真定之逆城’之言,诏曰:‘契丹即为凶党,真定不是逆城,李琪罚一月俸。’”第786页。可见随着时间推移,是否以梁为伪,已经不是朝堂上最关注的问题。关于此点,可以在墓志中得到进一步的证明。《大唐故兴国推忠功臣光禄大夫检校太保守左金吾卫大将军致仕兼御史大夫上柱国昌黎县开国伯食邑七百户韩公墓志铭》(以下简称《韩恭墓志》)云:
顷者天祐之初,天复之末,国步多艰,皇纲欲倾,大泽横蛇,中原失鹿。……此时也,公奇筹出众,勇气超群,潜资白水之神谋,先识金陵之王气。攻城掠地,左纵右擒。亟登上将之坛,威建梁王之国。北定刑洺之境,西平邠庆之区。至若我皇鸿业中兴,寰瀛一统,旋龙旂于汴水,定金鼎于洛都。称公以佐国丹诚,庆公以事君忠孝。拔新平之守镇,授内署之执金。②《韩恭墓志》,周阿根:《五代墓志汇考》,合肥:黄山书社,2012年,第199页。
虽然墓志中提到了“我皇鸿业中兴”,并对墓主韩恭青睐有加,“称公以佐国丹诚,庆公以事君忠孝。拔新平之守镇,授内署之执金。”但这其实让我们有些忽略了韩恭曾是后梁将领的事实。墓志下文叙其夫人子女婚宦,多用后梁年号,如韩恭“娶陇西县君李氏,乾化四年六月十八日事故”、“长男仲宣……贞明五年十一月亡”、“第二子仲举……初婚故系都留守王相之长女也,乾化五年九月三日亡”,③《韩恭墓志》,《五代墓志汇考》,第199页。即是明证。如此一来,韩恭在“天祐之初,天复之末”曾“先识金陵之王气”,其实是指他参与了梁太祖建国一事,以致其“威建梁王之国”。所谓的“北定刑洺之境,西平邠庆之区”,也是指其在对唐庄宗、李茂贞等人的战斗中取得战果。其后墓志中又历书累任官职13任,唯有最后3任“再任邠州节度使,加兴国推忠功臣,次任守右金吾卫大将军兼街使,次任守左金吾卫大将军致仕”是在后唐任官,也即前文中所言的“拔新平之守镇,授内署之执金”,而前10任均为后梁官职。④《旧五代史》卷30《唐庄宗纪四》云:“(同光元年十一月辛酉)邠州节度使、检校太保韩恭……并检校旧官,却复本任。”第420页。墓志中所谓“再任”,即《唐庄宗纪》中“检校旧官,却复本任”之意,可知邠州节度使检校太保是其在后梁后唐仕官的分界线。
韩恭卒于唐明宗天成四年十月十七日,尚属后唐。墓志中却如此大肆使用前朝年号,炫耀在前朝所获功绩(其实即是对新朝的罪愆),毫不掩饰“伪官”的身份,甚至宣扬梁太祖有“金陵之王气”,实在是有些难以想象。这或许可以归因于墓志作者“前宾贡进士周渥”没有官身,缺乏政治敏感性。但下面这方墓志,则说明这种表述并非孤例。《唐故特进太子少保致仕赠少傅戴公墓志铭并序》(以下简称《戴思远墓志》)云:
公讳思远,字克宽,其先谯郡人。……中和初,值土德中微,金精方炽,乘风破浪,因兴慷慨之言;揽辔登高,遂有澄清之志。……又累迁镇国、宣化、天平、威胜四节度观察留后。天成初,授武定军节度使。⑤《戴思远墓志》,《五代墓志汇考》,第269页。
墓志的作者是“门吏翰林学士朝议大夫守尚书工部侍郎知制诰紫金鱼袋和凝”,是当时著名的文士,新旧《五代史》均有其传记。和凝既已“知制诰”,自然晓畅故事,深知为文分寸。但即便如此,却仍有“土德中微”之语,对大唐德运衰微毫无避讳,又云“金精方炽”,则是后梁国运日张之意,并不以当时所处后唐之朝为嫌。墓主戴思远在《旧五代史》中有传,《册府》、《通鉴》中亦有零星记载,可与墓志所述相参。要之,“又累迁镇国、宣化、天平、威胜四节度观察留后”一句及之前,所叙十余任官衔,皆为梁官。唯有威胜军是后唐才开始有的军额,其前身是邓州宣化军,⑥《新五代史》卷60《职方考》云:“邓州,故属山南东道节度。梁破赵匡凝,分邓州置宣化军。唐改曰威胜。”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737页。而戴思远正是由邓州降唐,故此亦为梁官。⑦《旧五代史》卷64《戴思远传》云:“及明宗袭下郓州,思远罢军权,降授宣化军留后。其年,庄宗入汴,思远自邓州入朝,复令归镇。”第856页。换言之,墓志中一未能体现梁唐易代,而是笼统言之,似乎其人平步青云,毫无波折。二则备述在梁官职,远详于正史,也毫不顾忌“伪官”之身份。这与李琪作《霍彦威神道碑》正是同样的道理。
以上诸例说明后唐朝廷虽再三申明自己中兴大唐,翦除“伪梁”,但并不能将大唐灭亡、后梁兴起的事实从世人脑中抹去。在众人心目中,大唐已经成为过去,即使后唐庄宗兴起,也不过是一个新的政权,而非旧王朝的延续。江苏江都市出土的《李涛妻汪氏墓志》中云:“剖符吉水■县君乃于故唐天祐二年承■月之贵也”。其人卒于“大吴顺义四年十月”,①《李涛妻汪氏墓志》,《五代墓志汇考》,第148-149页。为924年,也即同光二年。此前吴国国主杨溥在庄宗入洛之后,以上表来朝,称“‘大吴国主致书上大唐皇帝’,其辞旨卑逊,有同笺表。”②《旧五代史》卷134《僭伪·杨溥传》,第1783页。可以看出,至少在吴国官方还是认可唐庄宗继承大唐法统的,但在墓志中反映出的时人认识中,大唐却是“故唐”,并非北方所立之后唐所能代表。
这种认识不仅在南方的吴国如此,在后唐辖下也有类似的例子。如《任元页墓志》中,志文题名即为“后唐故银青光禄大夫检校工部尚书守郑州都粮料使兼御史大夫任府君墓志铭并序”,出现了“后唐”一词。墓志中更言“自前唐天复二年入仕……以至梁朝……职列上军,官人荣王府长史。爰值后唐主同光初祀……”。③《任元页墓志》,《五代墓志汇考》,第183页。其人卒于同光四年三月廿七日,葬于天成二年十一月廿五日,都在后唐一朝,却在墓志中不仅提及后梁任职,更将大唐划为“前唐”,将唐庄宗视为“后唐主”,将大唐、后唐就此割裂开来。又如《孟知祥妻福庆长公主李氏墓志》亦云:“福庆长公主李氏,即后唐太祖武皇帝之长女”。④《孟知祥妻福庆长公主李氏墓志》,《五代墓志汇考》,第227页。福庆长公主是武皇之女,庄宗之姊,是重要的宗室成员。她的墓志中竟也将其父呼为“后唐太祖武皇帝”,可见大唐、后唐二者并非一体,而是两朝的观念依然颇为流行。
关于后晋国号由来,胡三省云:“石氏自代北从晋王起太原,既又以太原起事而得中原;太原治晋阳,契丹遂以晋命之,故国号为晋。”⑤《资治通鉴》卷280《后晋纪一》,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9138页。该条史料给出两条信息,其一,后晋国号为契丹所命;其二,以晋为国号的理由是石敬瑭起于太原晋阳,故辽太宗在册封石敬瑭为帝的册文中也提到:“仍以尔自兹并土,首建义旂,宜以国号曰晋。”⑥《旧五代史》卷75《晋高祖纪一》,第987页。也即强调了地域因素。
然除此之外,以晋为国号的背后可能还有更多的考虑。从契丹方面来说,“晋”除了地域因素之外,还代表着“晋王”,也即李克用和早期的唐庄宗李存勖。而相较于之后的后唐而言,这是一个与中原政权更为友好的时期。在李克用时代,辽太祖阿保机曾与之结为兄弟。⑦《旧五代史》卷26《唐武皇纪下》,第360页。而李存勖在“方营河北时”,也一度“以叔父事阿保机,以叔母事述律后”。⑧《资治通鉴》卷269贞明二年十二月条,第8810页。双方关系达到顶峰。
然其后李存勖与契丹分歧日盛,争斗频繁。其战最为大者当为天祐十四年幽州大战,契丹发兵入侵,结果却大败而归,“委弃毳幕、毡庐、弓矢、羊马不可胜纪,(后唐)进军追讨,俘斩万计。”⑨《旧五代史》卷28《唐庄宗纪三》,第389-390页。李存勖同光元年建号大唐之后,虽未见大规模战争,契丹入侵却也无日或止。故而辽太祖在唐庄宗死后称:“汉国儿与我虽父子,亦曾彼此仇敌,俱有恶心,与尔今天子无恶,足得欢好。”⑩《旧五代史》卷137《外国·契丹传》,第1831页。辽太祖与“汉国儿”(即唐庄宗)“俱有恶心”不假,但与“今天子”(即唐明宗)“足得欢好”的愿望也未能达成。唐明宗天成三年(928),镇守易定二州的王都叛乱,“悉其众与契丹五千骑合万余人,邀(王)晏球等于曲阳”,遭到王晏球强烈反击,结果“契丹死者过半”其后又为王晏球、赵德鈞追击,“其得脱归国者不过数十人。自是契丹沮气,不敢轻犯塞。”①《资治通鉴》卷276天成三年条,第9019、9021-9022页。参曾国富:《论五代时期对契丹的民族政策》,《内蒙古社会科学(汉文版)》2001年第3期。
契丹在与庄、明二帝的战斗中屡屡失利,损失惨重。可以想见,其对唐庄宗所建之后唐充满敌意。对比之下,当年与晋王李克用把手结义的时期也就显得弥足珍贵。“晋”这一名号,对于契丹而言,也就更为友好亲切,辽太祖将其赐予石敬瑭,也是希冀双方缔结如同当年辽太祖与李克用那样亲密的盟约。
而对于石敬瑭而言,“晋”这一国号,除代表起家龙兴之地以外,亦是其自身姓氏的发祥地。关于石敬瑭之姓氏族属,学界普遍认为其为沙陀人,岑仲勉据《新五代史》“本出于西夷”的记载,认为其为石国胡人。②岑仲勉:《隋唐史》,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513页。邓小南认为石敬瑭之曾祖母、祖母、妻子都“源自沙陀三部之一的索葛(萨葛)部,即属于突厥化的粟特族裔”,石敬瑭本人则“长期随沙陀朱邪部跋涉转战,已经在相当程度上沙陀化”。③邓小南:《论五代宋初“胡/汉”语境的消解》,《文史哲》2005年第5期。但无论是沙陀、石国胡,还是粟特,在历史上都无特别显赫的石姓人物。而出于中古传统,又要求皇帝渊源有自,故而攀附历史名人作为先祖,成为当时的惯例。
然在攀附人选上,史料中出现了分歧。《旧五代史》称石敬瑭“本卫大夫碏、汉丞相奋之后”,④《旧五代史》卷75《晋高祖纪一》,第977页。即以春秋时卫国大夫石碏、西汉丞相石奋为先祖。而晋少帝石重贵的墓志却云:“王姓石氏,讳重贵,赵王勒之裔”。⑤都兴智、田立坤:《后晋石重贵石延煦墓志铭考》,《文物》2004年第11期。所谓的“赵王勒”,即十六国时期后赵的建立者石勒。就身份而言,作为皇帝的石勒自然比石碏、石奋更为尊贵,其羯人的族属也与石氏父子联系更为紧密。然而在官方的叙事体系中,入选成为石氏先祖的却是汉族名臣石碏与石奋。除因石勒残暴的名声不如石勒、石奋更易为人接受之外,异族不适合统治中国的思想,⑥如《新五代史》卷6《唐明宗纪》云:“(唐明宗)尝夜焚香,仰天而祝曰:‘臣本蕃人,岂足治天下。世乱久矣,愿天早生圣人。’”第66页。亦当成为石敬瑭顾忌的因素。
此外,石氏先祖的籍贯还与国号产生了联系。石碏为卫大夫,居于卫地,石奋则是居于河内温县。⑦《史记》卷103《万石张叔列传》云:“万石君,名奋,其父赵人也,姓石氏。赵亡,徙居温。”第2763页。而提及河内温县,恰是司马晋国号之由来,胡三省注《通鉴》云:“司马氏,河内温县人。……以温县本晋地,故以为国号。”⑧《资治通鉴》卷79《晋纪一》,第2491页。那么既然司马氏能因河内郡望作为自己国号由来,石敬瑭自然也可因袭前例,国号与其攀附之先祖形成了统一。
同时还有一点值得注意,晋这一国号还有着由唐而生的历史内涵。“晋唐叔虞者,周武王子而成王弟。……武王崩,成王立,唐有乱,周公诛灭唐。……遂封叔虞于唐。唐在河、汾之东,方百里,故曰唐叔虞。姓姬氏,字子于。唐叔子燮,是为晋侯。”⑨《史记》卷39《晋世家》,第1635-1636页。另参胡阿祥:《司马氏晋国号考说》,《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社会科学版)》1999年第3期。据此,唐叔虞始封时仍名唐国,子姬燮则为“晋侯”。换言之,“晋”正是承“唐”而来,这又与唐晋易代的政治背景相吻合。契丹在册立皇帝册文中即提到“尔惟近戚,实系本枝”,也是在强调石敬瑭有资格继承唐明宗法统。⑩关于晋高祖对唐明宗的继承,参拙作:《以谁为父:后晋与契丹关系新解》,《史学月刊》2017年第3期。定国号为晋,更突显这种承唐之意。
除此之外,晋这一名号,在内部同样有着很强的凝聚力。河南洛阳出土的《晋沧州刺史王延胤墓志》(以下简称《王延胤墓志》)云:
公讳延胤,字绍基,并州太原人也。……祖处存……父邺……洎以荣联帝戚,世本候家。河东故先晋武皇帝讳克用,是公之亲舅氏也。庄宗皇帝,是公之亲表兄。■■《王延胤墓志》,《五代墓志汇考》,第390页。
按《旧五代史·王庭胤传》,其辞云:“王庭胤,字绍基,其先长安人也。祖处存,定州节度使。父邺,晋州节度使。庭胤,唐庄宗之内表也。”①《旧五代史》卷88《王庭胤传》,第1150页。庭、延相近,两者当为一人。②为行文方便,下文均统一作“王延胤”。又《旧唐书·王处直传》云:“其弟邺,③此处“其”指王处存之子王郜,也即王邺亦是王处直之子。(李)克用以女妻之。”④《旧唐书》卷188《王处直传》,第4701页。则与墓志、《旧五代史》有所抵触,王邺在辈分上降了一等,由李克用妹夫变为了女婿。若采信更为可靠的墓志,则《旧唐书》中“以女妻之”或当改为“以妹妻之”。但无论如何,都可确定王延胤为李氏戚属,是河东集团的核心人物。而他的墓志中却没有依照通例,将李克用称为唐武皇,而是称之为先晋武皇,则表明当时还有将李克用视为晋的代表风气,对晋这一名号还充满怀念。
当然最为关键的是,石敬瑭由太原一隅而得天下,就不得不加大对河东官僚的优待。从天福一朝重臣(宰相、禁军统领、节度使)的人员构成中,不难看出这一点。
首先是宰相。晋高祖一朝宰相凡六,即冯道、赵莹、桑维翰、李崧、和凝、冯玉。除冯道外,其余五人在之前都未做过宰相,换言之,他们是在晋高祖手下才达到自身仕途的顶峰。这六人均非河东士人,但除李崧、和凝外,都做过河东节度推官、掌书记等幕僚之职。桑维翰更是晋高祖的谋主,故将他们视为河东集团的核心人物并无不妥。李崧虽未履晋土,但亦是举荐晋高祖出镇河东的关键人物,⑤《旧五代史》卷108《李崧传》云:“先是,长兴三年冬,契丹入云中,朝廷欲命重将镇太原,时晋祖为六军副使,以秦王从荣不轨,恳求外任,深有北门之望。而大臣以晋高祖方权兵柄,难以议之。一日,明宗怒其未奏,范延光、赵延寿等无对,退归本院,共议其事,方欲以康义诚为之。时崧最在下位,耸立请曰:‘朝廷重兵多在北边,须以重臣为帅,以某所见,非石太尉不可也。’会明宗令中使促之,众乃从其议。翌日,晋祖既受太原之命,使心腹达意于崧云:‘垒浮图须与合却尖。’盖感之深也。”第1420页。与之关系匪浅。只有和凝早年为梁臣,降唐后一直在中央任职,与晋高祖关联较少。
再看禁军统领。据张其凡统计,晋高祖朝的禁军统领有杨光远、刘知远、杜重威、景延广、白奉进、李怀忠、李守贞、郭谨等8人。⑥张其凡:《五代禁军初探》,广州:暨南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70-72页。他们要么出身河东代北,要么即是晋高祖在太原的元从旧部,无一例外。也即是说,晋高祖一朝,禁军为河东将领牢牢掌握。
地方上的节度使亦是如此。据樊文礼统计,后晋历藩镇节帅者有94人,其中出自代北、河东的有45人,非代北、河东有40人,另有8人籍贯不明。樊氏又称:“后晋时期虽然在节度使的人数上,代北、河东人仍然占有较大的优势,但是非代北、河东出身的节帅的地位却在不断加强。”⑦樊文礼:《唐末五代的代北集团》,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0年,第196-197页。其说自然有其道理。然与后唐相比,代北河东集团的人员比例基本持平。⑧同样据樊氏统计,后唐节帅142人,后梁出身30人,代北河东集团68人,身世不明者44人(大多出自河北地区的藩镇将吏),《唐末五代的代北集团》,第164-165页。据此后唐代北河东出身的节帅比例只占47.9%(籍贯不明者不予统计),而后晋时期,这一比例同样为47.9%。但若分析另一组数据,则结果大不一样。据王赓武统计,晋高祖一朝,新任节度使为34人,⑨王赓武:《五代时期北方中国的权力结构》,北京:中西书局,2014年,第178、192-193页。其中出身河东代北以及在唐晋易代之际为晋高祖麾下的有20人,其他出身的有12人,情况不详的有2人。需要说明的是,12人中还有诸如符彦饶、符彦卿这样与李克用之河东集团关系密切的人物,之所以将其排除在外,是为了与晋高祖之河东集团加以区别。简言之,在晋高祖时代,其所任用提拔的新任节帅,有近六成(58.9%)出自河东集团。这一比例远远高出了后唐和后晋的整体水平,说明在后晋初期,河东集团是最为重要,也是晋高祖最需安抚提拔的政治势力。如此一来,选择“晋”国号,在河东集团内部,是最具凝聚力的,能团结最多的力量,以求减少易代之间的摩擦阻力。
要之,石敬瑭选择国号,除地理因素之外,还有着与契丹的历史关系、石姓渊源、继承唐统、团结河东将领幕僚等复杂考虑。综合起来,晋这一国号,满足了多种需求,成为最为合适的选择。
关于后汉国号,胡阿祥在《中国历史上的汉国号》一文中有所论述,他称:“刘知远起用汉为国号,也有着地理的、民族的与自身的考虑。从地理上说,既已拥有中原、定都于汴,则地域色彩较强的‘晋’便显得狭隘;又从民族上讲,晋以儿的名义事契丹(辽),于大义有亏;再从自身看,刘知远‘本沙陀部人,居于太原。及得中国,自以姓刘,遂言为东汉显宗第八子淮阳王昺之后,国号曰汉’,又‘以汉高皇帝为高祖,光武皇帝为世祖’。如此,在当时北有异族强敌、南有多国并立、中原地区民族情绪高涨的形势下,刘知远冒为刘邦、刘秀后裔,并径以汉为国号,便具有了显示政权正统、彰明民族大义、表现渊源有自的多重功效。”①胡阿祥:《中国历史上的汉国号》,《江苏行政学院学报》2005年第5期。
胡氏所言基本合理,唯称“晋”地域色彩较强,显得狭隘的观点则略有不妥。在中古时代,国号基本由古国名而来,无不带有强烈的地域色彩,也即无所谓狭隘与否。其实后汉高祖与晋高祖同出一系,都源于河东集团,所用军将亦大多来自集团内部,甚至可以说一定程度上的“狭隘”,是有利于内部团结的。故而汉高祖即帝位之后,还要沿用天福年号,理由则是“朕始事晋,以至开国,虽易服建号,固有通规,念旧怀恩,未忍改作”。②《册府元龟》卷95《帝王部·宥赦一四》,第1133页。可见至少在政治宣传上,汉高祖还无法摆脱晋高祖的影响。这一点在墓志中也有所体现,山西省榆社县化石博物馆藏《王建立妻田氏墓志》云:
天福十三年戊申岁正月二十二日薨于新平公衙之正寝,享年六十六。……即以汉乾祐二年己酉岁七月壬寅朔十一日壬子,与辽州榆社县将相乡崇勋里,合祔与先王茔域,礼也。③《王建立妻田氏墓志》,《五代墓志汇考》,第460-461页。
墓主是后唐大将王建立之妻田氏,卒于948年,其年正月一日,汉高祖下诏,改元乾祐,也即并没有所谓的天福十三年一说。而墓志所记下葬时间为乾祐二年,也即排除了墓主一家远离京师,不知改元信息的可能。出现天福十三年的称号,固然可能是因历史惯性,但也包含了对晋高祖的认可,愿意沿用天福年号。
关于晋对汉的意义,胡阿祥解释汉高祖使用天福年号云:“刘知远之即帝位,在于中原无主,而仍天福年号追续为天福十二年,既意在否定石重贵的昏庸无能、政治腐败,亦有续嗣晋祚、争取晋旧臣支持的用意。”④胡阿祥:《中国历史上的汉国号》,《江苏行政学院学报》2005年第5期。从《田氏墓志》来看,这一政策得到了很好的贯彻,也起到了应有的作用。
当然,后汉毕竟是一个新的政权,更重要的还是强调自身的合法性。以汉为国号,更多的还是源于刘知远的姓氏。这一点,胡氏已有所提及,这里还需进行一些补充。
刘知远于开运四年(947)二月在太原即皇帝位,并将年号由开运四年改为天福十二年。至于国号,《新五代史》云:“(六月)戊辰,改国号汉。(注:高祖初建国无国号,盖其制诏皆无明文,故阙不书。然称天福十二年,则国仍号晋可知,但无明据,故慎于所疑尔。此书‘改国号汉’,则未改之前宜有所称,此可以推知也)。”⑤《新五代史》卷10《汉本纪》,第102页。而《辽史》却称:“(二月)辛未,河东节度使北平王刘知远自立为帝,国号汉。”⑥《辽史》卷4《太宗纪下》,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59页。两者记载出现了矛盾。《新五代史》称:“其制诏皆无明文”是针对二月到六月之间国号而言,而更改国号之诏书,其实在《册府元龟》中有完整保留。天福十二年六月,刘知远进入汴梁,正式成为一个众人认可的皇帝,其大赦诏书云:
朕以肇兴宝历,克嗣炎精,遐追雍雒之宏规,仰仗高、光之盛烈,其国号宜改为大汉。⑦《册府元龟》卷95《帝王部·宥赦一四》,第1133页。
这段材料解决了两个问题:其一,既然在六月才下诏“其国号宜改为大汉”,证明此前国号并非汉,而是晋,《辽史》记载有误。其二,定国号为汉的原因是“克嗣炎精”、“仰仗高、光之盛烈”,也即将刘知远之刘,与刘邦、刘秀之刘攀附了起来。刘姓,成为了汉国号最根本的渊源。
其实,这种宣传在入洛之前已有所展现。《册府元龟·帝王部·神助》云:
汉高祖即位初,自晋赴雒,次绛郡。有司奏置顿厄口镇,帝曰:“地名稍恶,安可宿之?朕记此别有好路。”乃遣人导之,果坦夷而至。于闻喜县有从骑橐駞,繇厄口者多争路,堕于绝壑。从臣叹曰:“昔高皇帝避柏人之名,其智若神。我帝恶厄口而入闻喜,何千载之暗合邪?”①《册府元龟》卷26《帝王部·神助》,第288页。
刘邦避柏人一事,见于《史记·高祖本纪》、《汉书·高帝纪下》。这种因厌恶地名而避之的行为其实历史上还发生过多次,如前秦“国有童谣云:‘河水清复清,苻诏死新城。’(苻)坚闻而恶之,每征伐,戒军候云:‘地有名新者避之。’”②《晋书》卷114《苻坚载纪下》,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2929页。即是一例。所谓从臣要将刘知远此举与刘邦(而非苻坚之流)“暗合”,无疑是在宣扬刘知远渊源有自,和刘邦一样,能识危度厄,如有神助,兴建大汉。
若以上还只是部分流言,那么刘知远更改庙制,则显示了自己承继汉统的决心。《旧五代史·汉高祖纪二》载:“(天福十二年闰七月)庚辰,追尊六庙,以太祖高皇帝、世祖光武皇帝为不祧之庙。”③《旧五代史》卷100《汉高祖纪下》,第1336页。此事看似寻常,不过开国之君的必经之举,但实际上则是对礼制的一种突破。
关于攀附祖先之历史地位,后晋时已经有所讨论。天福二年二月,太常博士段颙提议,需立七庙,其主要依据是“缘自古圣王,祖有功,宗有德,更封始祖,即于四亲庙之外,或祖功宗德,不拘定数”,也即在四亲庙的基础上,还需加始祖等有功德者。左仆射刘昫则请立高祖以下四亲庙,并称“始祖一庙,未敢轻议,伏候圣裁。”御史中丞张昭则明确反对段颙的意见,列举历朝史实,申明“此则前代追册太祖不出亲庙之成例也”,最后要求“请依隋唐有国之初,创立四庙,推四世之中名位高者为太祖”。晋高祖对此似乎仍有所疑虑,下诏“宜令尚书省集议奏闻”。刘昫等再次重申立场,坚持“创立四庙之外,无别封始祖之文”,最后晋高祖不得不只追尊四庙,未能别封始祖。
上文已经指出,晋高祖自云卫大夫石碏、汉丞相石奋之后,段颙提议的更封始祖,想必也不出二人之外。将石碏、石奋纳入到后晋宗庙祭祀体系当中,有助于提升晋高祖的门第底蕴,加强后晋的正统性,但这一举措为礼官所阻止。
天福十二年闰七月,在改朝换代之时,段颙旧事重提,“请立高、曾、祖、祢四庙,更上追远祖光武皇帝为始祖。”吏部尚书窦贞固则更进一步,提出:“祖功宗德,不拘定数。今除四亲庙外,更请上追高皇帝、光武皇帝,共六庙。”又新增了汉高祖刘邦之庙。其理论依据,与后晋天福二年并无差异。以上讨论经过,均见于《五代会要·庙仪》,其载窦贞固之言后,仅书“从之”,④《五代会要》卷2《庙仪》,第30-36页。六庙之制就此确定下来。
但实际上并非如此简单,《宋史·窦贞固传》在摘录窦贞固的提议后又载:“论者以天子建国,各从其所起,尧自唐侯,禹生大夏是也。立庙皆祖其有功,商之契,周之后稷,魏之武帝,晋之三庙是也。高祖起于晋阳,而追嗣两汉,徒以同姓为远祖,甚非其义。贞固又以四亲匹庶,上合高、光,失之弥远矣。但援立亲庙可也,余皆非礼。”⑤《宋史》卷262《窦贞固传》,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9085-9086页。这说明当时对追尊两汉一事,仍有不少异议。在天福二年的反对者中,刘昫已病逝,张昭则据《宋史·张昭传》云:“汉初,复为吏部侍郎。时追尊六庙,定谥号、乐章、舞曲,命昭权判太常卿事,月余即真”,⑥《宋史》卷263《张昭传》,第9090页。其间未言张昭态度。然以其“处侪类中,缓步阔视,以为马、郑不己若也”、“专以典章撰述为事,博洽文史,旁通治乱,君违必谏,时君虽嘉尚之而不能从”等处事风格来看,⑦《宋史》卷263《张昭传》,第9085、9108页。恐怕不会轻易改变自己在礼制上的立场。
然这次与天福二年不同,段颙、窦贞固一方取得了胜利。张昭则由吏部侍郎变为太常卿,在品秩上虽然提升,但实权却有所下降,这恐怕即是“君虽嘉尚之而不能从”的表现。刘知远推动追尊六庙的施行,还是旨在将自己与高帝、光武联系起来,以谋求政权的合法性。当年晋高祖在此事上有所妥协,在于其本身是唐明宗的女婿,“尔惟近戚,实系本枝”,①《旧五代史》卷75《晋高祖纪一》,第986页。与帝位有些渊源。加之石碏、石奋虽然地位不低,但并非皇帝,在反对力量比较强烈的情况下,有所舍弃也是能够接受的。刘知远境遇则又下一层,其本身只是晋高祖的旧部亲信,与其余诸将相比,优势有限,而汉高帝、光武帝地位之崇高,又远非石碏、石奋能与之相比。需求和收益的共同增长,促使刘知远更加积极地推进追尊六庙的活动,使得刘知远之汉就和有着400年基业的大汉形成一体,完成了自身政权合法性的建构。
国号作为国家的重要象征,其制定过程牵涉政治、历史、文化等多种因素。其所表现出的意义,不仅在空间上表示一个正确的地理起源,更可在时间上与此前王朝建立联系。有时可上应天命传统,有时则可下合群臣期待,甚至是政策风向之标志。本文仔细分析了后唐、后晋、后汉三政权在制定国号时所面临的复杂局面,力求对历朝国号提出新的见解。具体为:一是后唐李克用、李存勖父子一直以大唐继承者自居,庄宗灭梁之后,国号顺理成章依旧为唐。但后梁代唐却是历史客观事实,新朝所谓的“伪梁”并不能将此事实从人民脑海中抹去。明宗初年更爆发了改易国号的讨论。这和多方带有“后唐”字样的墓志,都反映出已有不少人认识到后唐与大唐并非一体,而是两个不同的政权。二是后晋建国时的形势最为被动,故而在国号的制定上考虑的因素也最多。一方面,晋高祖所攀附的先祖石奋徙居河内,属晋地,这是族姓渊源。另一方面,晋高祖所倚仗的契丹,与晋王李克用交好,定有盟约;而在后唐时,双方关系较为恶劣。以晋为国号,更有着恢复关系之意。最后,晋高祖麾下多为晋人,或有仕官河东的经历,甚至不少都经历过晋王李克用的时代。晋这一旗号,对内极具号召力。选择以晋为国号,能获取各方面的支持。三是后汉因契丹灭晋,趁势而起。其时民族矛盾甚为尖锐,以汉为国号更能争取中原士人之心。而定汉为国号,其所攀附的汉高帝、汉光武帝的重要性就更为凸显。故而后汉高祖选择了以突破传统庙制,将二帝纳入亲庙之中,以此来加强自身政权的合法性。
邓小南曾言:“华北地区民族关系的整合过程是在空前混乱的政治局面之中自然交错地完成的。五代时期尽管有‘沙陀三王朝’,但这一阶段重重叠叠的割据分裂, 主要自政治原因引发, 而不是由民族矛盾带来的社会冲突。沙陀族建立的后唐、后晋与后汉王朝, 并未带来严重的种族歧视与压迫, 反而历经摸爬滚打而促成了各民族的融汇。”②邓小南:《论五代宋初“胡/汉”语境的消解》,《文史哲》2005年第5期。这确实道出了五代特别是“沙陀三王朝”时期的主要矛盾是上层政治矛盾,而非民族矛盾。但民族矛盾的消解在“自然交错地完成”之外,也不应忽视三朝统治者们为此做出的努力。唐庄宗、明宗执意以唐为国号,晋、汉高祖攀附汉室著姓,一方面是在“胡汉语境消解”的背景下做出的必然选择;另一方面又反过来促进了以沙陀为首的各民族与汉人相融合。从此层面而言,国号背后所代表的正统性,不仅为各帝王本身解决了政治合法性的问题,也深刻地影响了中国文化脉络的传承与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