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轮经济减速为何特别长?

2018-02-20 00:17
学习与探索 2018年10期

卢 锋

(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北京100871)

一、我国目前经济走势特点

中国经济增速从2007年的14.2%峰值一路下降已有十年,从2010年的10.6%下降也已有8年,虽然过去两年经济增速大体企稳,并且2017年比上年微幅回升,然而经济运行并未根本摆脱减速下行压力。从我国宏观经济周期波动史角度看,近年经济减速不仅是改革开放时期最长下行调整,也是中国宏观经济波动历史上最长下行调整。

启动本轮经济减速的初始动因应该比较清楚。中国经济见证了一轮强劲的开放式增长,2003—2007年,平均增速超过11%,2007年经济增速更是高达14.2%,CPI上升伴随资产价格飙升,经济出现明显过热和通胀形势。政府从2007年下半年开始实施紧缩性宏观调控政策,2008年上半年宏观经济开始明显降温。

美国金融危机和四万亿刺激政策,暂时中断了上述紧缩调整过程。然而2009—2010年经济V型回升同时,早先开放宏观经济失衡因素进一步扩大,倒逼提前退出刺激政策并使宏观经济重回调整轨道。2011—2012年宏观政策带有被动调整含义,十八大以后提出“三期叠加”“新常态”“供给侧结构性改革”概念,实施主动调整与稳增长组合政策,伴随经济进一步减速调整。因而本轮经济减速发生机制大体清楚,也符合宏观经济扩张—失衡—调整的一般规律和经验。

问题在于为什么本轮调整持续时间特别长?我在2015年探讨过这个问题(参见笔者2016年出版的《宏调的逻辑——从十年宏调史读懂中国经济》的第四部分“新常态和非常态”三个章节讨论)。现在更需关注的是,2016年以来某些经济指标强劲反弹与整体宏观经济企稳回升走势,为什么仍难以推动经济走出下行调整阶段,并开始新一轮内生景气增长?这显然是观察目前经济形势的重要问题之一。

二、“新稳态”解释观点探讨

这个问题涉及复杂因素,自然存在不同解读与认识分歧。对目前宏观经济仍处于下行调整周期阶段这个前提性判断,宏观经济学界就存在争议。对目前宏观经济的比较流行分析思路,或许可概括为“新稳态”观点,大体认为由于潜在经济增速下降,目前宏观经济总需求与潜在供给基本适应,因而具有可持续性甚至合意性。对这种观点虽然还没看到深入系统阐述,不过近来经济形势讨论经常能听到的一些表述,如认为我国经济会较长时期处于“L型”底边,甚至认为这道横线延伸得越长越好;认为我国经济增长已进入新的平台期,经济走势会长期稳定与微幅调整,等等……这类观点与“新稳态”解读具有不同程度交集。

应当肯定“新稳态”认识的合理因素。判断潜在增速下降是正确的,在学界具有广泛共识,一定程度上解释了近年宏观经济减缓。在政策含义上,这类观点提出避免实施过于激进短期刺激手段也具有积极意义。另外研究人员主张这类观点,往往作为调结构促改革的立论依据,其立意无疑具有可取之处。然而全面观察客观形势,稳态论在概括目前我国宏观经济所处周期方位上是否准确,存在有待探讨之处。

一是如何解释中性宏观经济政策的影响问题。判断某个经济体特定宏观周期阶段特点,包含对宏观政策取向与状态的评估考量。近年经济下行调整期增速回落比较平稳与最近出现企稳表现,一定程度上得益于逆周期宏观政策作用。近年调整期预算内财政赤字规模与赤字率屡创新高,显示宏观政策逆周期干预取向;考虑预算外政府债务增加情况,财政政策扩张的实际程度更是达到前所未有程度。货币政策方针虽以稳健作为关键词,然而观察货币金融政策实施情况,实际上也体现温和宽松取向,2017年高层强调要恪守稳健中性政策立场,从一个角度体现这一点。宏观经济大体均衡或稳态,其识别条件在逻辑上需独立于逆周期宏观扩张政策,就此而言显然与目前经济形势显著不同。换言之,在宏观经济政策退出明显扩张刺激取向之前,经济运行仍处于寻找新的均衡态而不是已经达到新稳态。

二是如何理解经济周期转换问题。稳态论解读暗含的新旧周期平稳衔接的理解,与宏观经济原理与我国经济周期多次转变经验似乎不尽一致。通常情况下,经济增长经历持续较大幅度走低调整后,会伴随经济触底回升并展开新的周期阶段。经济学界对经济周期表现,从技术、政策、投资等不同角度提出解释观点,虽然没有共识性观点,然而普遍认为经济周期及其阶段转换的客观存在。进入新世纪后,美欧针对一段时期表现提出的周期消失和大调和(great moderation)观点,最后被事实证明并不正确。观察我国宏观经济波动的历史经验,曾多次发生的经济下行走势,在必要的体制政策改革调整与周期调节机制双重作用下,与后续较快内生增长衔接形成周期转换过程,是一个超越经济成长特点阶段的相对稳定形态。

三是如何看待近年经济运行表现的供给反应能力下降现象。过去两年经济企稳回升呈现一个重要特点,就是在某些具有宏观影响地位的部门,出现在市场需求和宏观环境悄然演变环境下,由于体制政策不完善出现供给反应不足和价格飙升的异常现象。这类被市场分析人士称作“类滞涨”现象,折射我国经济某些重要领域潜在增长能力未能有序释放的客观现实。下面我侧重从体制扭曲导致增长潜力未能有序释放,分析通过深化体制机制改革走出下行调整和迎来新一轮内生增长景气周期的可能性和途径。如能切实解决这类矛盾,我国经济内生增长动力应能显著提升,经济运行则有望较快走出下行调整阶段,否则近年经济增长形态其实难以持续。

三、如何看待外部因素影响?

即便把本轮经济下行调整超长现象作为特征性事实加以肯定,仍可能从不同角度分析并发生认识差异。一个分歧是如何看待内外部因素对解释近年经济减速的相对重要性。中国经济下行调整与全球调整同步进行,虽然不同国家危机后宏观经济走势呈现分化状态,但是总体上都有所下降。例如,全球经济增速从2007年的5.6%和2010年的5.4%下降到2016年的3.2%,美国、欧盟2006—2007年平均增速在2.3%和3.4%上下,2010年分别为2.5%和2.1%,2016年分别下降到1.49%和1.98%。主要新兴经济体近年经济增速也不同程度下降。研究外部环境变化显然是我们讨论问题的重要维度之一。然而把外部环境因素看成我国经济减速主要根源观点能否成立也需要探讨。

第一,国际金融危机冲击下我国实施一揽子刺激政策拉动经济率先反弹,成为全球主要经济体中较早再现经济过热和资产泡沫压力的大国,随后通过实施“中国式退出”紧缩政策,整体上近年宏观经济走势具有自我解释的内在逻辑与经验依据。

第二,中国过去十余年总体而言对全球经济增量贡献最大,目前仍是国民储蓄率最高和潜在投资能力最强的经济体,中国与全球经济具有互动关系,然而中国经济既然是全球经济增长最重要引擎,是最具有能动性和主动性的大国,对本国经济减速理应主要从国内因素方面分析原因。

第三,从我国宏观经济史角度观察,历次经济周期演变主要受到国内经济政治力量作用,外部环境变化仅具有相对次要的解释作用。无论是改革初期主动实施八字调整方针,还是20世纪80年代末遏制恶性通胀苗头实施严厉紧缩调整政策,抑或90年代后期治理通胀和实施结构改革伴随经济下行调整,都可以从国内经济政治变量互动作用方面加以解释。

第四,这两年经济出现复苏动向,出口回升同时进口增长更快,真实关系更可能是我国内需回升在先、外需影响在后,中国经济增长能动性可能比我们认识到的更大。

总体来看,中国开放型经济面临内外互动环境,分析宏观经济适当重视外部因素无疑是正确的。然而中国是全球经济主要增长引擎,不同于高度开放的小型经济体,也不同于大宗商品出口占比很高的资源出口国,因而对中国宏观经济阶段性走势特点,应主要从国内环境和条件变动方面寻求解释,遵循外因是变化条件、内因是变化根据的基本认识方法。

四、消费与投资相对重要性

就内需而言,如何看待消费对近年经济减速影响是重要问题。分析消费对经济减速影响,需要区分消费率水平量与消费增长变化量的不同作用。在经济发展特定阶段我国消费率较低与储蓄率较高,是宏观经济研究长期关注的议题。然而就我们讨论问题而言,影响近年经济减速需重点关注的变量显然是消费变化量及其增速变化。

2012—2016年我国总消费和居民消费实际增速分别约为8.0%和7.8%,比同期GDP实际年均增速大约高出0.5和0.7个百分点。同期零售实际增速约为10%,比GDP实际平均增速高出近3个百分点。可见,虽然消费实际增速回落对整体经济减速产生一定作用,然而宏观数据显示总消费增速仍保持比较稳健与强劲态势。

对一些重要商品和劳务消费观察得到类似判断。例如,2012—2016年我国汽车销售年均增速为8.6%,航空旅客周转量年均增速为13.1%,高铁旅客周转量年均增速更是高达34.4%。同期国内旅游人次和支出金额的年均增速分别为11.7%和15.1%,2014—2016年出境旅游人次和支出金额的年均增速分别为16.8% 和17.5%。2012—2017年国庆和春节假期消费年均增速保持在13.1%和14.6%,同期电影票房收入年均增速高达40%上下。笔者近年到一些地方包括经济增长较为困难省份考察发现,普通城市实际消费情形与上述数据提示判断是大体一致的。

与消费比较,投资下降幅度与相对重要性更大。数据显示我国固定资产投资实际增速,从2011—2012年的20%以上回落到2015—2016年的15%上下,2017年上半年进一步跌落到5%以下。就投资增速指标而言,出现与世纪之交经济低迷时期类似情况。虽然固定资产投资数据准确性存在问题,然而近年投资减速幅度较大应是客观事实。

从不同部门固定资产投资增速比较观察,我国制造业投资通常占总投资三成上下,基础设施和房地产各自占比接近1/4,三者总体占比超过3/4。过去几年能够维持一定增速,关键原因在于与宏观逆周期调节紧密相关的基础设施投资仍能较快增长。数据显示,基础设施投资从2012年初较低水平提速使该年全年增速达到13.7%,此后2013—2016年保持在15.7%~21.3%的高水平。如果没有政府财政显著支持的基础设施投资发力支撑,近年主要由市场驱动的自主投资增速乏力问题会更加明显。

比较2010年和2016年支出法GDP增长构成数据,净出口贡献从-1.3个百分点回升到-0.4个百分点,可见2016年外需对短期经济增长贡献显著好于2010年。消费增长贡献从4.8个百分点下降到4.3个百分点,对短期经济增速影响为-0.5个百分点。但是投资贡献从7.1个百分点下降到2.8个百分点,投资对经济减速影响是消费影响的5.5倍。由此可见,从需求角度观察,导致近年我国经济增速下降的主要原因应是内需而不是外需,内需走弱的主要矛盾是投资而不是消费。

我国国内储蓄率近年有所回落,然而仍在45%上下高位。需要指出的是,主要通过市场机制作用形成的较高储蓄率,对于一国经济成长与追赶是必要而有利条件。这时如果投资内生动力疲弱,不能通过合理投资把海量储蓄有序转变为高效资本以提升未来社会生产力,无论从长期经济发展还是短期经济增长看都会面临很多问题。因而,理解目前经济增速走低成因与讨论应对政策,需要研究如何进一步鼓励合理消费与营造有利外部环境,关键在于分析探讨投资疲弱根源与如何对症下药。

五、投资疲弱的体制根源

近年投资减速背后有多方面原因,某些部门产能过剩调整的周期性因素显然具有解释作用,另外随着人口增长和发展阶段变化合理投资增速也会相应逐步回落。然而这些原因不足以对上述投资不振现象提供足够解释,尤其不便解释2016年以来一些重要经济部门价格快速回升背景下,产出和投资未能有效灵活响应与适当增长的形势特点。

一是行政垄断供地体制不利于房地产投资。房地产投资是满足城市化背景下国民住房消费需求较快增长的现实途径,也是吸纳国民储蓄的最重要管道之一,其增长波动对于宏观经济具有特殊意义。在2012年以来宏观经济下行调整压力较大情况下,房地产市场需求增速虽有较大波动,2012—2016年平均增速仍保持在15%以上较高水平。然而在行政垄断供地体制下,政府倾向于减少土地供应打高地价增加财政收入,加上以房地产作为宏观调控手段频繁进行逆周期产业政策干预,在市场住房需求增长与垄断供地减少的结构性矛盾双向作用下,2016年初以来从一线城市开始逐步展开,不少城市出现新一轮房价过度飙升。房价剧烈上涨、投机性炒作、违规融资多方面因素相互激荡,倒逼政府实施前所未有的需求管制调控措施,体制扭曲导致行业发展失序给投资和经济增长前景带来不利影响。

二是严格控制大城市政策取向客观上抑制投资。进入新世纪后我国城市化发展呈现大城市集聚效应更为彰显的特点。人口“五普”和“六普”数据显示,16个特大超大城市(六普调查时城市人口500万以上)在2000—2010年间城区人口增长幅度约为60%,远远超过同期全国城区人口总数36%的增速。我国城市化政策长期秉持严控大城市方针,城市发展规划一般会低估未来人口增长规模。观察历史时期上述16个特大超大城市的几十个规划样本,其中对期末人口规模低估样本占81.7%,平均低估偏差高达334万人;人口高估样本占比18.3%,平均偏差为94.7万人。规划人口普遍低估伴随大城市总体投资和基础设施总体相对不足,加剧了公共设施和服务供不应求矛盾和“大城市病”,进一步反转促使城市当局的管制冲动。

三是某些部门准入和投资管制政策抑制投资。过去两年宏观经济运行的另一个突出表现是,早先面临产能过剩压力的部分上游工业部门如钢铁、煤炭等,在需求显著较快回升同时,其产出供给反应能力显著弱化,市场价格快速飙升与产出增长疲弱同时发生,形成所谓“类滞涨”现象。应当肯定这些部门供求关系转变显示去产能政策取得阶段性成效,价格回升对于相关部门企业利润增长和舒缓下行调整压力具有积极意义,然而供求失衡矛盾不能较快通过市场机制得到化解调节,也折射出相关管制政策对投资的不利影响。

四是国有与民营企业行业壁垒存在不利于释放有效投资潜力。近年我国工业资本投资回报率与美国不差上下。观察其内部结构,2016年民营企业资本回报率是国有企业的2.4倍。对比国有企业和民营企业创造利润最高的五个部门,2015年国企方面包括电力热力、汽车、烟草、石油天然气、酒精等五个部门创造了8成以上利润,都属于基本行政垄断或垄断程度较高的行业,并且与民营企业利润贡献最大五个部门(化学、农副食品、通用设备等等)之间没有一个交集。由此可见,效率较高的民营企业在投资准入方面仍面临较多行政管制,不利于有序释放合理投资潜力。

近年我国经济增速持续减缓走低,已成为改革开放时期最长减速调整期之一。2016年后经济运行虽然出现企稳回升动向,然而后续走势面临较多不确定性因素困扰。在经济增长未能根本扭转下行压力态势的环境下,如何借助市场力量走出下行调整期,仍是宏观经济领域面临的现实挑战。

与世纪之交经济深度下行调整比较,本轮调整的突出特点是由于劳动市场和就业形势较为稳定,居民收入和消费增长保持相对稳定,市场投资相对疲弱对经济下行压力和走出调整阶段困难具有更大解释作用。受到多方面体制机制不完善因素制约,我国有效投资潜力仍未能得到充分释放与实现。推动国民经济在保持高质量高效益前提下迎来新的内生景气成长,关键要在相关领域深化改革突破体制机制瓶颈制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