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赵树理小说中的农具书写

2018-02-20 00:07张文诺
学术探索 2018年12期
关键词:赵树理农具劳动

张文诺

(商洛学院 人文学院,陕西 商洛 726000)

赵树理是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的一个独特的存在,他的独特性既与他的文学创作有关,也与他的身份有关。赵树理是一个具有独特文学观念的作家,他对文学有自己的独特理解。他说:“我不想上文坛,不想做文坛文学家。我只想上‘文摊’,写些小本子夹在卖小唱本的摊子里去赶庙会,三两个铜板可以买一本,这样一步一步地夺取那些封建小唱本的阵地,做这样一个文摊文学家,就是我的志愿。”[1](P19)看到赵树理的这段话,便让人想起鲁迅的话:“在中国,小说不算文学,做小说的也决不能称为文学家,所以并没有人想在这一条道路上出世。我也并没有要将小说抬进‘文苑’里的意思,不过想利用它的力量,来改良社会。”[2](P525)从赵树理与鲁迅的夫子自道可以看出,赵树理与鲁迅一样,他们都不是为文学而文学的作家,他们都不想做一个纯粹的作家。赵树理与鲁迅都是想用小说来改良社会,赵树理用小说教育农民,鲁迅作小说的目的是改良社会。鲁迅与赵树理的文学观念都很坚定,绝不会因为一时一地的困扰、外来的压力而轻易改变。更为重要的是,赵树理是一个农民,是一个农民知识分子,赵树理是真正从农民中间走出的知识分子。赵树理出身于一个农民家庭,他亲自参加过农业生产劳动,对农民的生产、生活与情感都感同身受,深刻理解农民的艰辛与痛苦、需求与愿望。“他继承了父亲的灵巧劲,很快就学了个八九不离十。两年以后,锄苗、犁地、摇耧、扬场……各种农活基本上拿得起,放得下了。”[3](P22)赵树理亲自参加过农业生产,因而,同是写农民、写农村,赵树理的小说与鲁迅的小说呈现出不同的风貌。“鲁迅确实熟悉、了解农民,但他所熟悉和了解的主要是农民的情感世界、心灵秘密,而不是形而下的具体的农民生活。正因如此,鲁迅很难具体生动地写出农民形而下的柴、米、油、盐、酱、醋、茶式的地道的农民原生态生活,只能倾力揭示形而上的农民的精神面貌,着重暴露其心灵世界。”“赵树理之农村题材小说,与鲁迅农村题材小说轻形而神的叙述策略刚好相反,遵循的是重其形而轻其神的叙述策略,形而上的精神审判相对较少,形而下的生活再现比比皆是,出现了大量的描写农民原生态日常生活的内容,二诸葛、三仙姑‘不宜栽种’‘米烂了’的行状;李成娘念念不忘的三件传家宝纺车、针线包、黑箱子;田寡妇一波三折的看瓜故事,金斗坪村开渠与求雨此消彼长的趣事等地地道道的农民生活,在赵树理笔下娓娓叙来,真是韵味无穷。”[4]赵树理深入到农村生活的底层与深层,他把具体的农业生产过程写进作品,而与农业生产相关的农具也进入赵树理的作品,形成了独特的农具文学意象,呈现了农村题材小说的另一种样式。农具是农村与农业文化的形象载体之一,体现了农业物态文化与农业制度文化,从农具书写的角度,可以更加深入地理解赵树理农村题材小说的独特性。

同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其他反映农村生活的作家相比,赵树理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农民。赵树理干过各种农活,有丰富深厚的农村生产生活体验,他的农村小说的独特之处在于他把农村的生产生活写进作品,缓解了农村生产与文学想象之间的隔膜感与疏离感,拉近了农村生产生活与文学想象之间的距离。赵树理的小说中呈现了割柴、犁地、耙地、栽种、摇耧、锄地、收割、捆谷、担谷、轧场、翻场、扬场、开渠、磨面、担水、做饭、纺线、拾棉花等劳动场面,描写了多种农具如犁、耙、耧、锄、铁锹、镢头、铁锨、镰刀、石磙、木杈、木锨、风车、扫帚、石磨、碾子、簸箕、笸箩、罗床、钢丝罗、钩担、扁担、水桶、纺车、织布机、针、线等,呈现了一个琳琅满目的农具世界,折射了丰富多彩的农村生活与农民情感,具有生活的实感与质感。

描写农村离不开农业生产场面,赵树理在小说中描绘了大量的农业生产场面,如担谷、割谷、割豆子、抖擞场、轧场等,尤其是担谷这一劳动场面描写得非常精彩。

这十个人顺着地畛散开,一个个好像练把式,先穿起一捆谷子来,一手握着扁担紧挨那一捆谷子的地方,另一只手握着那个空扁担尖,跟打旗一样把它举到另一捆谷子所在的地方,把那一个空扁担尖往里一插,然后扛在肩膀上往前用力一顶,就挑起来了。不到五分钟工夫,他们便又连成一行挑往场里去。

这是北方山区收割谷子的劳动场面,山区地势起伏较大,难以用车来运送庄稼,条件好的用牲口驮,条件差的只能用人挑或者背扛。谷子收割之后,人们把收割后的谷子捆成捆,然后用扁担挑回场里。谷子捆很沉重,挑谷是一种劳动强度非常大的劳动,一般都由青壮年男子承担。挑谷离不开扁担,作者通过几个与扁担相关的动词如“顺、散、穿、握、举、插、扛、顶、连”等写出了挑谷的动作要领,表现了青年小伙子的力量与动作的熟练,没有经过劳动的人难以写出这样生动鲜活的劳动体验。他们好像练把式一样熟练,动作熟练、连贯,带出一种轻松、写意。赵树理“用富有诗意和色彩的笔触,描绘劳动,表现劳动的美和劳动的意义”,[5](P247)也表现了劳动者的精神世界与精神风貌,表现了青年社员对劳动的热爱,对农业社的衷心拥护,烘托了劳动的愉悦感与幸福感。作者用比喻的修辞手法既描绘了青年劳动者的优美与动感,也传达出了个人的丰富感觉,写出了农活过程中的视觉之美、听觉之悦,赋予枯燥、嘈杂的体力劳动过程以诗意与美感,渲染出一种愉快、轻松、喜悦的情绪,赋予劳动以庄严、高尚的格调。

农具“是一种民俗表象,不仅被农民作为辅助性的劳动工具,也与农民之间结成一种亲密的超越物质性的情感关系”。[6](P175)有的农民擅长用这种农具,有的农民擅长用那种农具,不同的农具甚至会锻造出不同的形象与性格。农具是农民与劳动过程之间的连接体,赵树理通过农具以及劳动场面的描写,塑造了崭新的农民形象。在《三里湾》中,赵树理对王玉生的塑造就是通过石磙来进行的。石磙是一种圆柱形的辗轧农具,主要用来轧场,在过去的农家占有重要的地位,无论是夏收还是秋收,都离不开石磙。小说一开始,玉生为了提高石磙的效率计算石磙模型,妻子袁小俊摔坏了他的曲尺,玉生和小俊打起架来,二人因为矛盾无法解决而离婚。离婚后,玉生专心修理石磙模型,灵芝帮助他算出了石磙两端大小的比例,节省了大量的时间。小说通过石磙引发出的一系列情节展现了新一代农民王玉生的形象。王玉生真诚热情、勤劳无私,把社里的事情当作自己的事情。玉生聪明能干,肯钻研,善学习,虽然没有上过学,文化程度不高,但是他爱动脑子,肯用思想,爱琢磨,不但是一个劳动好手,还是村上的发明家,他发明了活柳篱笆挡沙法,获得县级特等劳模奖。玉生爱动脑筋,他的农具比其他人的农具复杂,他用的曲尺是他自己做的,比一般木匠用的曲尺细,上边还有一排很规矩的窟窿,可以用来画圆圈,因为有这好多窟窿,就很容易折断,所以就得特别当心保护。王玉梅是王金生、王玉生的妹妹,她使用的劳动农具较多,这显示了她的勤劳朴实与聪明干练。她不怕劳累,她家里人口多,担水是一种比较累的活,每天起来都要为全家人担水,表现了她的任劳任怨。她热爱集体,不计较个人的得失,服从社里安排与灵芝互换工作。她聪明能干,什么农具都可以使用,木杈、扫帚、镰刀、扁担都能得心应手,玉梅不但能干女性能干的活,也能干男性社员干的活,在场里,无论干什么活,玉梅拿起什么家伙都有个架势,都比较熟练,受到老农民糊涂涂的暗暗称赞。王玉梅主意多而又识大体、顾大局,更为可贵的是,玉梅还具有其他一般女性所不具备的独立意识。玉梅说话泼辣而待人厚道,答应了有翼的求亲之后,玉梅坚持自己的原则与马家人分家,分家后愿意养活两位老人,玉梅用道理说服了众人。赵树理通过玉梅分家这一情节描写说明分家与孝顺老人并不矛盾,赵树理对王玉梅充满了明显的倾向性,这表现了赵树理对传统大家庭孝亲伦理的超越。

范灵芝、王玉生、王玉梅是三里湾的新一代农民形象,他们不但在年龄上属于新一代,在精神上也属于新一代,他们都有知识或者尊重知识。范灵芝是三里湾唯一的中学毕业生,是三里湾文化水平最高的社员。她有知识、有能力,对集体事业热情积极,能帮助农业社解决复杂的问题,能帮助农业社计算社员的劳动量。在农活方面范灵芝并不擅长,可是范灵芝仍然受到了三里湾全体社员的喜爱与尊敬。王玉生文化程度不高,他实践知识丰富,爱钻研,有研究精神,是三里湾最优秀的男社员。王玉梅虽然没有文化,但她热爱学习文化知识,每天上夜校她都来得最早。她非常后悔自己当年没有去县里上学,她喜欢有文化的马有翼,尊敬有文化的范灵芝。这三位农民解决了三里湾农业发展的一些难题,王玉生与范灵芝的石磙革新提高了农业社的生产力,范灵芝与王玉生的水车技术改造解决了三里湾的灌溉问题,范灵芝解决了农业社劳动量的计算问题,王玉梅帮助马有翼摆脱了马家的控制,推动了三里湾的扩社步伐,这三位农民推动了三里湾农业社的发展与扩大。这三个人物形象表现了赵树理对知识、技术、人才的重视与尊重,表现了赵树理对新一代农民的理解。在赵树理看来,新一代农民不但要朴实勤劳,而且还要有知识、有文化、有研究精神。“作者在作品中塑造了如此众多而有个性的农民形象,除了真实地反映农业社出现初期农村的矛盾斗争外,还提出了一些令人深思的重要问题,如在农业生产中应重视技术革命,培养农业技术骨干;应该重视知识青年的作用,引导他们走与劳动人民相结合的道路等,拓宽了作品的思想内涵,显示了作者对生活观察与思考的广阔、深刻。”[7](P324)柳青、周立波、康濯、王汶石、马烽、西戎等作家在塑造农民形象时,都突出了农民勤劳苦干、理想热情、公而忘私的共产主义精神,对农民的知识与技术方面表现不多,而赵树理对农民知识的重视显得非常可贵与富有远见。

在农村,农具不仅仅是一种劳动工具,而且也代表着一种生产关系与生活伦理,暗含着一种价值倾向。农民与农具之间不单单是一种主体与客体的关系,二者之间超越了使用与被使用的关系,不同的农具隐含着不种的人生观念与伦理观念,表征着时代、代际、伦理与性别意义。在赵树理小说中,有两类农具隐喻着截然不同的意味,一类是针、线、顶针、纺车等,另一类就是镰刀、铁锨、扁担、犁、耙等,前一类一般是女性使用的农具,男人一般不做或者做不了或者不屑做。后一类一般是男性使用的农具,这一类农具对体力要求比较高,女性由于体力的原因难以胜任。

农具是一种劳动工具,其本身并不包含价值倾向,然而,一定的农具与劳动形式相关,不同的劳动形式具有一定的社会意义与意识形态意义。针、线、尺、剪、顶针、纺车等一般属于女性的劳动工具,在赵树理的小说中隐含了一种负倾向。

李成娘原是个很能做活的女人,不论春夏秋冬,手里没做的就觉着不舒服。他有三件宝:一把纺车,一个针线筐和这口黑箱子。这箱子里放的东西也很丰富,不过样数很简单——除了那个针线筐以外,就只有些破布。针线筐是柳条编的,红漆漆过的,可惜旧了一点——原是她娘陪嫁时候的陪嫁,到她出嫁的时候,她娘又给她做了陪嫁,不记得哪一年磨掉了底,她用破布糊裱起来,以后破了就糊,破了就糊,各色破布不知糊了多少层,现在不只弄不清是什么颜色,就连柳条也看不出来了,里边除了针、线、尺、剪、顶针、钳子之类,也没有什么别的东西。……装这些东西的黑箱子,原来就是李家的,可不知道是哪一辈子留下来的——栒卯(官名叫“榫子”)完全坏了,角角罗罗都钻上窟窿用麻绳穿着,床上棱上被老鼠咬得跟锯齿一样,漆也快脱落完了,只剩下巴掌大小一片一片的黑片。这一箱里表都在数,再加上一架纺车,就是李成娘的全部家当。

赵树理以揶揄的口味叙述了李成娘的传家宝,李成娘作为“传家宝”的东西在叙述人眼里不过是一堆破东西以及普通的针、线、剪、钳而已。赵树理描写“传家宝”时突出了“旧”与“破”,暗示了传统伦理的“旧”与“破”,“旧”说明传统伦理已经跟不上时代了;“破”说明传统伦理已经七疮八孔。值得我们思考的问题是,李成娘不但自己把“传家宝”当作宝,还要把“传家宝”传给儿媳妇金桂,她要传给金桂的表面上是一堆工具,实际上传给金桂的是她的传统的思想观念与价值观念。“传家宝”不仅把女性限制在狭小的世界中——院门之内,同时也限制了女性的身体与思想,“传家宝”成为封建伦理思想的形象化载体。这些农具同时也被赋予一种负价值,坚持使用这些农具的李成娘成为褊狭、顽固的“旧婆婆”,而敢于使用镰刀、铁锹的女性则被赋予了勤劳、能干的“新社员”。在小说《传家宝》与《孟祥英翻身》中,读者不难注意到这样的情节,李成媳妇金桂与孟祥英都受到婆婆的虐待,金桂与孟祥英得不到婆婆的喜欢,有一个相同的原因是她二人都不像一个传统的妇女,她二人都不做或者做不好针线活。金桂是妇联会主席,是个劳动英雄,爱到地里做活,不爱在家里补补纳纳,不动针,不纺线,一冬天赶集卖煤。孟祥英是村妇救会主任,是劳动英雄,她像男子一样干活,打柴、担水、锄地、刨地、收割、打野菜。婆婆们要求媳妇们干针线活,实质是想控制媳妇们。媳妇们出去干活提高了媳妇在家庭中的地位与话语权,改变了夫妻关系的力量对比,动摇了“女主内男主外”“男耕女织”的传统伦理,必然会破坏男女有别的社会秩序,影响家庭生活的稳定。“在乡土社会中这种精神是不存在的。它不需要创造新的社会关系,社会关系是生下来就决定的,它更害怕社会关系的破坏,因为乡土社会所求的是稳定。”[8](P50)媳妇们下地干活,远离了婆婆的控制范围,婆婆们担心自己失去了对媳妇的控制权,担心自己的儿子失去了对媳妇的控制权,他们要替自己的儿子管好媳妇。“婆媳们的老规矩是当媳妇时候挨打受骂,一当了婆婆就得会打骂媳妇,不然的话,就不像个婆婆派头。”[9](P233)劳动形式不但是满足吃喝住穿的实践活动,更是一种生活方式,劳动形式的改变影响人们的生活方式与思想观念。金桂与孟祥英长期在地里干活,逐渐产生了独立自主的观念,她们逐渐敢于反抗婆婆的指令,敢于反抗婆婆对自己的虐待。金桂勇敢地与婆婆算经济账,迫使婆婆认输。孟祥英当上村干部之后,不再惧怕婆婆的阻拦,她勇敢走出小家庭,工作有声有色,她婆婆拿她毫无办法,终于翻了身。“这些在传统上被认为属于成年男性特权的重大的社会事务,也成为有知识、劳动技术强、社会组织能力过硬的青年女性的权利,除了社会制度赋予的权力以外,客观上也展示了一种女性主义观念。”[10]

值得注意的是,媳妇们出去干活得到了政府的强力支持。解放区小说在表现农民的劳动场面时,对妇女们从事“女织”工作是肯定的,女性在家纺棉、织布、做鞋,男性在田里耕作、收获,男性从事生产是为革命服务,女性的工作也是为革命服务。新中国成立以后,农村生产面临劳动力短缺的严重局面,为了支援生产,政府号召女性走出家门,到田地里同男性一样从事生产。因为政府不再需要女性为前线将士做军鞋、缝军衣,政府需要的是在田里干活以增加生产,因而,在家里做针线活就成为与集体无关的、为自己小家庭自私自利的劳动,鼓励女性走出家庭到田野劳动既是进一步反对封建伦理的需要也是政府的基于实际利益的考量。农民利用农具进行劳动的过程中,农具组织、制约了劳动者的行为、动作、语言,使之秩序化、规范化、程序化,客观上作用于劳动者的观念和意识,形成一种较为固定的思想观念与文化伦理。针线活的确是适宜于女性体力的工作,但女性不能局限于针线活,因为针线活容易把女性束缚在一个狭小的空间之内,同时也禁锢了女性的身体与精神。中国传统伦理的最大问题是限定女性只能做针线活,这就把女性的角色与作用都矮化与边缘化了,消解了女性与男性平等的基础。赵树理赞颂那些勇敢出去劳动的女性如孟祥英、金桂、王玉梅、范灵芝、菊英等,对那些顽固阻挠儿媳去地里劳动的“恶婆婆”也进行了委婉地批评与讽刺。

在乡村社会中,农具也是一个人身份的象征,隐含着道德因素。“在农业社会里,农事劳动不仅是养家糊口、安身立命必需的手段和方式,也蕴含着农耕文明特有的价值立场、审美维度、情感方式。在农村,人们判断一个人的好坏,最主要的参照标准不是道德层面而是实用价值,即他(她)在生产劳动上的表现。”[11]“小腿疼”“吃不饱”“常有理”“能不够”“惹不起”,金桂婆婆、孟祥英婆婆、袁小俊等不愿意参加集体劳动,被贴上了自私、落后、刁蛮的标签,金桂、孟祥英、王玉梅、菊英等成为勤劳、能干、先进的新一代农民。老杨同志什么农活都会干,大家夸他是一张好木锨,他也很快取得农民的信任,得到农民们的支持。陈小元当上武委会主任之后,穿上了制服,在口袋上插上了水笔,丢掉了锄头,阎家山的小字辈认为他变了质。“乡土社会是一个‘生产至上’的社会,似乎只有‘生产’才是唯一有意义的事情。这并非他们不知道‘有闲’的舒服和好处,而是在有意压抑这种欲望。”[12](P221)在乡土社会,农民对“有闲”有先验的敌意,即使地里没有活也不能闲着,没有田里的活就要寻找其他的农活。在乡村社会,“眼里有活”被认为是一个好农民,“眼里没活”被认为是一个懒汉,会受到大家非议。老杨同志一会都不闲着,不干这活就干那活,给老秦扬了一会,也给那几家扬了一会,老杨的行为非常符合乡村的文化观念与农民的伦理观念。赵树理的农村小说包含了丰富的乡村伦理观念与深厚的乡土文化内涵,具有丰富的人类学内涵与社会学意义。

读赵树理的小说,我们很容易发现赵树理写得最多的是庄稼收获时的劳动场面,比如《李有才板话》中的担糠、打场、扬场,《三里湾》中的割谷、担谷、劈玉蜀黍、割豆、打场、翻场、扬场,《锻炼锻炼》中的拾棉花等,而对其他劳动场面比如犁地、播种、灌溉等描写较少。农活的劳动强度大,消耗的体力多,极容易引起劳动者的疲惫与抵触;庄稼收获时果实累累的场面毕竟是很愉悦的事情,收获时的劳动场面总是洋溢着轻松、喜庆的气氛。新中国成立后开始的社会主义合作化运动是对农业的社会主义改造,吸引了大批作家的目光,赵树理表现了社会主义合作化运动所引起的深刻变动,展现社会主义合作化的合法性。农业合作化运动一开始,赵树理就创作了长篇小说《三里湾》呼应农业合作化运动,以热情洋溢、轻松喜悦的笔触描绘了农业合作化时期农村的劳动场面,写出了集体劳动对个体劳动的优越性,表现了农村合作化运动在农村的凝聚力,达到教育广大农民参加农业合作化的效果。“任何一个新兴民族国家的建立,都需要借助叙述来争夺话语权和历史的解释权。这可以通过以资料为基础的历史书写和文件记录得以完成,但更有效的途径莫过于通过虚构的革命历史小说和反映一个大时代到来的社会建设小说,因为以文学形式出现的文本更贴近群众的阅读习惯,更容易达到‘化大众’的效果。此外,最为虚构性文本,小说允许更大的想象空间,让一个新的、属于未来的‘想象的’社群或国度能够呈现在读者面前,发挥进一步的想象效果。”[13](P6)赵树理描写丰收的劳动场面,渲染出农民的喜悦与幸福,唤起农民对新社会的广泛认同。我们首先可以看赵树理对农业社场内劳动场面的描写。

最明显的社里的大场,一块就有临近那些小场子的七八块大,谷垛子垛在一边像一堵墙;三十来个妇女拖着一捆一捆的带秆谷子各自找自己坐的地方,满满散了一场,要等削完了的时候,差不多已经像摊好了一样;社长张乐意一边从垛子上往下推捆,一边指挥她们往什么地方拖,得空就拿起桑杈来匀她们削下来的谷穗;小孩们在场里场外跑来跑去闹翻天;宝全老汉和玉生把两个石磙早已转到场外空地里去洗。社长“这里”“那里”“远点”“近点”的喊嚷,妇女们咭咭呱呱的聒噪,小孩们在谷穗堆里翻着劲头打闹。

农业社的大场面积大,谷垛子又长又高,社员多,男女社员按照分工各自劳动,妇女们用镰刀削谷穗,男劳力一边用桑杈往下推捆,一边匀她们削下来的谷穗,社员们干好分工有序,有条不紊。妇女们的说话声、孩子们的打闹声渲染出一种热闹、轻松、喜悦、满足的心情,突出了农业社的优越性。

相对于集体劳动的热闹、轻松、愉悦,个体劳动被描写得冷清、沉重、烦闷。

社里打场的这一天,袁天成也要打他自己的。晌午他和他十三岁的一个小男孩子碾完了场,孩子把驴送回去,他便一个人挑、一个人攒堆。孩子来了,拿了个小扫帚扫着,比他妈在屋子里扫地也快不了多少。在扬场的时候,一定得有个人在扬过的粮食上用扫帚捋那些没有被风吹出去的碎叶子、梗子,十三岁的小孩们干不了。天成老汉拿起木锨来扬两下子,就得放下木锨拿起扫帚来捋两下子,累得他在别人快往家里送粮食的时候,他还没有扬完。他向四周看了看,见马家快扬完了,便借着亲戚关系向马有余要求派个帮忙的。马有余这个铁算盘,不用算也知道有翼在自己场上用处不大,便把有翼派去。

马有翼虽然比十三岁的孩子强一点,可惜也是深一下浅一下捋不到正经地方,仍得天成老汉停一会放下木锨来清理一次,停一会放下木锨来清理一次。

袁天成是个社员,但在老婆的“指导”下,他留了很多自留地,农活很多,又不能雇短工,所以干不过来,只能一个人干。袁天成家的场面积较小,只有他和自己小儿子在场里干活。场里的农活不重,但需要几个人的紧密协作配合,一个人忙不过来,否则就会耽误工夫。袁天成一个人干几个人的活,干这顾不了那,非常狼狈。袁天成老汉费时费工,看到其他场里的农活已经结束,难免情绪低落,个体劳动的劣势非常明显。

长篇小说《三里湾》来源于赵树理在山西省平顺县川底村的工作经历,反映的是从互助组过渡到初级农业合作社的阶段,还没有达到合作化的高级阶段,在初级农业合作社阶段,农民有一定的自主性,也有一定的积极性。从长远来看,赵树理支持社会主义合作化。赵树理说:“我要跟上革命的各个阶段。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搞土地改革,以后大概就是搞工业化。我们将来要组织合作社,需要美国的机器,所以我想去美国看看。”[14](P39)早在延安时期,赵树理就希望建立农业合作社组织农业机械化,以改善农民的生活。农业机械化难以在短时间内实现,成立合作社组织农民集体劳动被认为是社会主义性质的生产关系。值得深思的问题是集体劳动为什么被认为是新社会农村的生产形式,不但中国共产党的主要领导者认为社会主义农村应该实行集体劳动,即使是赵树理也是支持集体劳动的。应该说,党的领导人与赵树理都非常了解旧中国农村的现实,他们从旧农村农民受剥削、受压迫的遭遇得出结论。农民受剥削受压迫一是因为农民没有土地,二是因为个体劳动抵御自然灾害的能力比较差,个体劳动容易出现两极分化,富裕的农民可能会蜕变成富农与地主——新的剥削者,这就背离了革命的初衷,是革命领导者所不愿意看到的。国家实行集体劳动的目的是在农民之间进行合理分配以避免农民的两极分化,集体劳动的确避免了两极分化,不过这也会引起另一个意料不到的后果——挫伤了很大一部分农民的积极性,严重破坏了农业生产力。对于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层来说,更为重要的考量是,新社会应与旧社会具有明显的区别才能显现出新社会的优越性,最能显出的区别无疑就是劳动组织形式,与旧农村个体劳动形式的最明显区别就是集体劳动。因而,我们看到,在十七年农村题材小说中,主流作家肯定的劳动组织形式都是集体劳动,这正是我们在十七年农业题材小说中看到的集体劳动所显现出的优势。

从赵树理的小说看,当时农民使用的农具主要是石磙、镰刀、铁锹、铁锨、木锨、木杈、扫帚、水桶、石磨、碾子等手工农具以及牛、驴、骡子等蓄力农具,拖拉机、联合收割机等机械化农具出现在未来的三里湾,与手工农具相适应的劳动形式是以家庭为单位的个体劳动。手工农具对劳动者的体力要求特别高,同样的农具,不同的劳动力可以创造出不同的劳动量,但农业劳动量的多少没有可以操作的标准进行准确、科学的量化。如果不能根据个人创造的劳动量分配,就会影响社员的积极性,必然出现出工不出力的情况。赵树理在小说中表现了集体劳动对个体劳动的优势,然而,不能与生产力相适应的集体劳动难免出现滥竽充数、出工不出力的情况。赵树理与中国共产党领导层都支持集体劳动,但赵树理从农村现实中发现合作化不能走得太快。一旦超越生产力水平,集体劳动就会成为一种纯形式化的劳动,农民的积极性下降,农民的利益受到侵害,而这对于以农民利益为本位的赵树理来说是不能容忍的。《三里湾》之后,赵树理开始了对农业合作化的质疑与批判。“《三里湾》是他的思想和党的农村工作步调基本一致的最后一部作品,作为创作《三里湾》基础的农村工作体验,以后他不断回想起来,对他可以说是具有取得社会主义农村建设工作的根本经验的意义。从赵树理来说,即使在建国之后他的后半生中,也是他最为充满希望的阶段。”[15]初级农业合作社基本适应了农村生产力水平,而高级农业合作社却脱离了农村的生产力水平,农民的积极性很低,农村出现了严重的问题。“试想高级化了,进入社会主义社会了,反而使多数人缺粮、缺草、缺钱、缺煤,烂了粮、荒了地,如何能让群众热爱社会主义呢?劳动比前几年紧得多,生活比前几年困难得多,如何能使群众感到生产的兴趣呢……”[16](P302)赵树理从农村工作中观察到农村出现的问题,他在《锻炼锻炼》以反讽的笔触揭示了农民的合作化生产的积极性不高、农村生产生活出现严重困难等严重问题,《锻炼锻炼》遭到了严厉的批判。“意识到赵树理整个作品序列在主题与文类形态上的反复性,便应当意识到赵树理的创作并不可以用‘赶任务’‘图解政治’等一言以蔽之,而有着这一作家自身知识、经验、精神结构、文学观的内在稳定性。”[17]赵树理是一个“方向作家”,[14](P201)但是,赵树理并不是一个完全按照主流意识形态要求创作的作家,而是一个有着自己独特追求的农民作家,他与主流意识形态始终存在一种紧张关系,他是农民的代言人,他固执地以农民利益为本位,一旦损害了农民利益,赵树理便表现出一种明显的“不合拍”。

其实,赵树理被确立为方向有一种权变的考量,也是主流意识形态的一种策略。进入1950年代后,赵树理虽然还被确定为方向,但他创作的缺点却不断被发现。“1940年代后期解放区文学倡导的‘赵树理方向’是依照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精神‘想象’的结果。一方面肯定了赵树理小说创作中许多值得肯定的东西,另一方面对赵树理小说的丰富内涵做了简单化的描述,遮蔽了其中许多有价值的东西,同时,也掩盖了赵树理小说创作、文学观念上某些带有根本性的局限,是为了显示《讲话》后解放区的文学实绩进而为全国解放后实行文学规范所采取的一个策略。”[18](P167)取材于工作经历的长篇小说《三里湾》无论就小说篇幅、人物塑造、艺术圆熟等方面都是赵树理创作的巅峰之作。然而,这部小说却遭到了主流意识形态的批评,吊诡的是,小说被批评的缺点恰恰正是赵树理小说的艺术魅力悠长之所在。赵树理站在农民的立场以农民知识分子的眼光来写合作化,自不同于柳青、周立波、康濯、王汶石等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典型化创作方法。赵树理写出了合作化运动在农村发生的必然趋势,通过家长里短、儿女情长来写合作化运动,更加真实、生动。“如此说来,作家笔下的日常生活有更严格的道德戒律和人格标尺,它可以视历史上的政治‘站队’于不顾,而认定具有审美价值的人生才是永恒的境界;就文学与政治的关系而言,合作化运动的历史合理性,也正是在赵树理这种小说艺术追求中,才获得了真正的表达。”[19](P83)

赵树理对于农村、农民非常熟悉、了解,也理解农民的愿望与要求。赵树理参加过农业生产,是一个好劳动,他对表现农村生活有自己的独特理解,针对“不善于表现前进的一面”“不善于表现重大主题”等的批评。他说:“农村的两条道路斗争,并不像有些人想象的那样,是摆开阵势旗鼓相当地对抗,也不是说农村的住户一半走资本主义道路,另一半走社会主义道路。在实际生活中,情况要复杂得多。两种思想、两条道路的矛盾,在一个家庭中、在一个人的思想中常常呈现错综交织的状态。”[20](P2002)他以生动的笔触直接切入到农村的深处,写出了农民的一个农具、一个架势、一个动作,表现了农村劳动场面的优美与诗意。赵树理的创作编织了一幅新时代农村的男耕女织的温馨画面,表现了新中国成立后农民真实的精神风貌。毋庸讳言,赵树理是一个积极介入时代的作家,他热情地为农民在新社会的解放鼓与呼,同时也赞美新社会的进步。“在一个伟大民族觉醒起来为实现思想上或制度上的有益改革而奋斗当中,诗人就是一个最可靠的先驱、伙伴和追随者。”[21](P80)赵树理通过农具书写进入到农村生产劳动的画面,在生产劳动中展示农民的生存状态、思想愿望与价值观念,塑造了真实、具体、可感的农民形象。“关于农民的‘保守’‘厚道’‘勤恳’‘吃苦耐劳’‘吝啬’‘容易满足’这一类品质是农民本身的特点,还是作为现代知识分子的现代作家的创造呢?我们是否可以说21世纪中国文学关于农民——准确地说是对‘中国农民’的本质认同缘起于一种现代知识,或者说我们对农民的认识其实是文学教育的结果,甚至可以说连‘农民’这个概念都是现代性的产物呢。”[22](P138)换言之,我们对农民的理解并不是来自我们对于农民的经验,更多的是来自先验的结论与文本的建构。赵树理塑造出了不同于以往的农民形象,比如小二黑、小芹、孟祥英、金桂、王金生、王玉生、王玉梅、范灵芝等,更新了我们对农民的认知与理解。“五四以来主导文坛的黯淡无光、惨不忍睹的乡土表象至此为之一变。”[23](P66)农民并非是一个先验的整体,很难用一些抽象的词语来概括。“不论是谁若要了解中国北方农民的思想,他就不能忽略赵树理的作品和他创造的那些性格鲜明的形象。”[14](P521)赵树理的小说呈现了丰富、生动、活泼、新鲜的农村生活,塑造了有血有肉、有思想、有性格的农民形象,真实地展现了农民的生活、思想、情绪与愿望。“赵树理文学的乡村叙事,蕴含着鲜明的‘乡村共同体’意识,这一现代群体观是赵树理的叙事动因之一,这种看似传统又超越传统的自在写法,一方面冲破了传统的叙事方式,同时也给‘五四’以来西方为中心的现代观带来了一种新的思考维度。”[24](P116)赵树理对农民与农村的想象来自于自己的生活与工作经历,他把农村的农具与生产化为生动的文学意象,使农村画面更鲜明,农民形象更丰盈,让农村题材小说真正下沉到形而下的生活之上,使农村题材小说立于更为坚实的大地之上。赵树理的创作也影响了以后的作家如莫言、贾平凹、刘震云、李佩甫、毕飞宇等对农村的想象与表达方式。赵树理的农村题材小说形成了独特的想象与表达方式,同时也留下了许多值得深思的问题,或许这正是我们不断想起、不断阅读、不断研究赵树理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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