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日领土争端的“新契机”及其走向

2018-02-20 00:07董志敏
学术探索 2018年12期
关键词:千岛群岛俄方领土

董志敏

(中共中央党校 研究生院,北京 100091)

一、俄日领土争端的历次契机

二战结束后,苏联接管“南千岛群岛”,日本多次要求俄(苏)方归还四岛,双方的领土问题至今未达成妥协,也未能签署和平条约。73年来,俄(苏)日双方就领土问题或签订和平条约不止一次出现过松动迹象,然而日方始终坚持对四岛的所有主权,俄方不愿就此让步,领土商议均无果而终。早在苏联时期,经过苏日双方协商和美国的参与,苏方曾表示愿归还“施科坦岛”和“赫巴马伊群岛”,并以1956年《日苏共同宣言》的形式呈现,日方并不愿接受该方案,两国未能签署和平条约。

1991年,苏联解体后,刚“继承大统”的俄罗斯百业待兴,急需资金及各类经济援助,而此时的日本已经是发达而成熟的资本主义大国,俄罗斯国内出现了以“南千岛群岛”换取经济利益的声音。不过反对声音过于强烈,相当一部分人认为俄日之间根本不存在领土争议,“南千岛群岛”应归属俄罗斯,并大力指责还岛的建议是在破坏俄国的领土主权,为此叶利钦不得不将原定于1992年访日的行程推迟至次年。此番俄罗斯主导的解决争端契机,尚未进一步讨论就被国内的反对声音扼杀于摇篮之中。

1997年11月,叶利钦与日本时任首相桥本在俄罗斯会晤,次年4月双方又于日本举行会晤,会晤期间双方提出了“川奈方案”,即俄方承认四岛为日本领土,作为回报,日本承认俄罗斯对四岛的施政权。双方表达了到20世纪末前签订和平条约的共同期望,然而这一涉及领土主权让渡的方案以普京的断然拒绝为收尾。2000年,新到任的普京总统明确反对以主权换施政权的方案,对四岛归属态度较叶利钦时期明显强硬。叶利钦时代主导的两次争端解决契机均不了了之。

2001年,时任日本首相森喜朗访俄时已不再提“川奈方案”,双方重申了1956年和1993年苏(俄)与日本签订宣言的效力,最为重要的两条内容是苏联承诺归还两岛和俄罗斯承认双方存在领土争议,该声明被称为“伊尔库茨克声明”,也是俄罗斯彼时能够接受的关于领土争端的底线。2004年,俄外长宣布俄方可依据1956年宣言,将四岛中的两岛(“施科坦岛”“赫巴马伊群岛”)移交给日本,日方仍表示不能接受该方案。此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俄日双方高层会晤较少,领土争端暂无进展。2010年,俄日关系还一度因时任总统梅德韦杰夫登上“南千岛群岛”视察而陷入低谷。

2013年,安倍开始对解决俄日领土争端表现出极大热情,刻意营造与俄罗斯的良好气氛。2013年4月,安倍访问俄罗斯,成为自2005年以后第一位访俄的日本首相,俄罗斯对日本的积极态度表示欢迎。然而好景不长,乌克兰危机后,日本对俄政策在一定程度上受到美国的影响,不仅暂停了2013年刚刚建立起来的俄日防长、外长“2+2”会谈机制,甚至亦步亦趋地追随美国制裁俄罗斯,向乌克兰提供支持。日本态度的突然转变令俄不悦,普京回应称乌克兰危机与日本并无关联,原定于2014年的访日计划也未能如期进行,刚恢复的俄日关系转冷。

安倍十分清楚,一味地追随美国并不能为日方带来实际效益,且会疏远与俄罗斯关系,不利于解决领土争端。2014年2月,在西方大国集体抵制俄罗斯索契冬奥会的情况下,安倍依然顶着压力出席了索契冬奥会的开幕式。值得注意的是,开幕式当天正值日本的“北方领土日”,安倍选择参加完国内“北方领土返还要求大会”活动后,即刻前往争端对象国出席活动,借“奥运外交”改善与俄关系的意味明显。

2016年,安倍调整日俄领土争端的解决思路,一改过去政治(主权问题)优先的态度,转变思维,选择让经济先行。2016年5月,安倍访问俄罗斯索契,同普京进行会谈,并带去8个经济合作计划,双方会谈气氛良好。同年9月,俄罗斯召开第二届东方经济论坛,安倍率代表团参会,在会上做了热情洋溢的演讲,并与俄方敲定普京当年12月访日的行程,双方开启高密度的高层对话模式。2018年9月,第四届东方经济论坛在俄远东地区召开,安倍又率领400多名代表组成的庞大代表团参会,事实上,这已经是近5年来安倍与普京的第22次会面。

第四届东方经济论坛中,普京与安倍会谈气氛融洽,双边就经济等领域合作商谈的同时,也涉及“南千岛群岛”的领土主权问题。安倍向俄方呼吁签订和平条约,得到了普京迅速的正面回应,可视为2016年以来由日方主推解决争端契机的延续。然而双方对领土主权的诉求与立场并未发生根本转变,此番“新契机”可能得到的仍是不能解决领土争端和签订和平条约的“老结局”,即便签署一个不涉及领土主权的和平条约,对两国关系也并无实质影响,领土争端的症结仍会横亘在两国中间。而解决领土争端的最大难点在于“南千岛群岛”之于双方的实际利益和象征意义,俄日很难将之拱手让人。

二、“南千岛群岛”对俄日双方的意义

“南千岛群岛”的战略意义至少体现为三个方面:其一,拥有“南千岛群岛”令俄罗斯舰队得以自由穿行于进入太平洋的叶卡捷琳娜海峡、弗里斯海峡,免受气候以及其他国家限制;其二,“南千岛群岛”可为俄罗斯堪察加和库页岛等对美战略前沿地带把守好门户,不至于门户洞开。[1](P53)俄罗斯学者库兹明科夫表示如果将“南千岛群岛”移交日本,那么美军基地可能会部署至该地区,这将损害俄罗斯的安全;[2]其三,“南千岛群岛”可帮助俄罗斯侦查日本相关信息和情报,增加俄罗斯在俄日关系中的主动性,同时助其有效防范日美的安全威胁。

“南千岛群岛”的经济价值不容小觑,矿藏丰富的4个岛屿,陆架总资源估值约500亿美元,金、银储量十分丰富,并储有较为丰富的稀缺贵金属铼,可为俄罗斯带来可观的经济收益。[3]千岛寒流和日本暖流在“南千岛群岛”附近的交汇又令该地区富产各种鱼类和海鲜,渔业资源丰富,每年可为俄罗斯带来40亿美元收入。[1](P54)同时,“南千岛群岛”的港湾因极佳的地理位置和停泊条件令其成为通往太平洋沿岸国货运的良港,可为俄罗斯带来持久性的货运收益。当然,这些利益之于日本而言同样重要,况且日本领土面积不比俄罗斯,土地狭小,4个岛屿面积占到日本现有国土面积的1.3%左右,四岛“回归”所增加的领土面积较为可观。[4]

俄日双方均认为对诸岛享有主权,并寻求历史签订的条约或协定驳斥对方诉求。俄方认为应以最新协定为依据,主张根据二战结束后签订的条约和协定诉诸权益,日本不予认可,并强调1951年所签订条约中日本虽称放弃千岛群岛权力,但在条约中未明示将权力移交于何方。双方各执一词,均主张利于己方的文件证据,不愿弃“南千岛群岛”的战略与经济利益于不顾,领土问题几十年来始终横亘在两国中间。

与此同时,俄日关于“南千岛群岛”的几十年的主权争辩,已衍生极强的象征意义。20世纪90年代俄罗斯经济状况较差,即使面临相当大的困难,俄罗斯人也不愿以土地换经援,足见其领土情结浓重。一般而言,领土主权问题极易在国内激发民族情绪和爱国情绪,执政者对领土问题的强硬态度往往与国内支持率呈现正相关趋势,这种情况在俄罗斯尤为明显。梅德韦杰夫的支持率第一次高过普京,正是在其2010年登上“南千岛群岛”宣示主权后。[5](P91)俄罗斯的领土情结在克里米亚问题上体现得淋漓尽致,2014年克里米亚入俄以来,普京的支持率基本保持在80%左右,2018年更以76.69%的高票赢得大选。[6]在大多数俄罗斯人认定“南千岛群岛”为本国领土的情况下,普京十分清楚移交或部分移交“南千岛群岛”失去的将不仅仅是土地,更是俄民众的高支持率,以及由此引发的对执政合法性和权威性的挑战。

综合利弊,普京必然采取相当谨慎的态度对待四岛的归属。而对于日本而言,“南千岛群岛”对于主权完整的象征意义同样明显,收回“北方领土”的念头从未中断。1981年,日本特意将每年的2月7日设为“北方领土日”,每年的这天,日本都会举行相应活动以宣誓收回领土的决心。日本历届政府都想在任内收回“北方领土”,即便清楚俄方时而释放的谈判信号单纯地只是为换取经济利益,日本也不愿放过任何谈判的可能。

三、“新契机”下俄日领土争端的走向

目前俄日迎来了近10年谈判氛围最融洽的时期,从高层互访而言,近5年来普京与安倍高层会晤频繁,防长、外长“2+2”会谈机制在2017年得以恢复,并于2018年得以延续,同时副外长、副防长间的对话也在两国之间进行。安倍希望能与俄方建立良好对话关系,为领土问题的解决创造良好的沟通氛围。从经济方面而言,双方贸易势头良好,据俄方公布数据,2017年俄日贸易额约为183亿美元,2018年上半年,贸易额已达近101亿美元,增速明显,预计2019年将超过俄美的贸易额,日本在远东地区的投资目前位于俄罗斯吸引外资的前列。[7]从文化方面而言,2018年,俄罗斯和日本互相举办了文化年活动,增进两国文化沟通。

良好的气氛是俄日双方努力与配合的结果,美国对俄制裁常态化的背景下,俄罗斯始终不放弃克里米亚的坚定立场,让日本深刻意识到向俄施压无益于解决领土问题,反而让俄罗斯国内更加团结,并将俄推向中国,导致中俄关系越发亲密。日本必须及时修正与俄关系,防止其因紧随美国的制裁政策而失去与俄谈判机会,更要避免中俄结成事实上的盟友,防止其在东北亚地区事务中面临被边缘化的窘境。

俄罗斯同样有自己的考量,制裁之下俄罗斯经济受到一定程度的限制,2013年到2016年俄罗斯的GDP持续走低,GDP总量分别为2.297、2.064、1.368、1.285万亿美元,2017年才稍有起色,提升至1.578万亿美元,远不如乌克兰危机前的水平。[8]用一些缓和的信号换回日本经济上的正面回应,这对俄罗斯而言并无实质损失,相反成本较低,这用“软话”换“实利”之举俄罗斯当然青睐。同时,克里米亚事件以来俄罗斯外交上越发偏重中国,尽管中俄关系是世界上最好的双边关系之一,但俄罗斯仍要避免外交上过于单向化,日本可为俄罗斯增加外交上的多元性,俄罗斯并不排斥与之交往。在双方均有合作意愿的前提下,涉及缔结和平条约和领土谈判这一议题,也就不难理解。

然而,气氛融洽是一回事,能否取得成果则需另当别论,谈判的结果需要观察双方利益让步与交换的程度。普京虽然正面回应安倍签署和平条约的呼吁,但普京所说的和平条约与安倍的构想完全不同。安倍所提倡的条约是在双方解决领土争端后所签署,而普京则有意避开了领土争端问题,不涉及领土归属的和平条约仅具备象征意义,无实质影响。日本《读卖新闻》刊登的社会调查显示,约3/4的日本人反对普京提出的不设前提的和平条约。[9]俄日双方就领土问题的诉求完全相反,对岛屿态度往往背道而驰,按照俄罗斯向日本移交岛屿的数量,两国领土争端将有四种可能性,综合而言,不移交岛屿和大致对分方式的可能性比较大。可能性从小到大的排序是:移交四岛,移交两岛,大致对分,不移交。

首先,移交四岛方式是最不可能的,如前文所述“南千岛群岛”对俄罗斯的战略、经济利益以及领土的象征意义,俄罗斯不可能完全移交四岛,令俄罗斯失去出海口、战略屏障、对日美前沿阵地,失去渔业、矿产、港口的丰厚收入,失去岛内现俄罗斯居民的信任以及国内其他民众的高支持率,移交四岛只能是日方的良好愿望,无现实可能。

其次,移交两岛是俄罗斯1956年日苏宣言中所勉强认可的移交方式,即便是现任总统普京也曾就移交两岛方式立场松动,2004年时任俄罗斯外长提出此建议时,普京并未予以否认。2008年俄罗斯也曾放风将两岛移交日本。[4](P91)移交两岛方式对于俄罗斯坚硬的领土态度和强烈的领土情结,尚有一丝松动的可能性。但让俄罗斯移交两岛,俄方开出的条件至少包含三方面:其一,必须签订包含领土归属的和平条约,阻断日本再寻求领土争端的后路;其二,日本提供让俄罗斯认可的经济利益,助力俄罗斯经济发展的同时平复国内失去两岛的不满情绪;其三,日本撤出“宙斯盾”等可能威胁俄罗斯安全的战略防御系统,以及其他部署在俄罗斯远东附近威胁俄安全的武器装备,并保证不能在移交的两个小岛上部署相关系统。日本清楚俄罗斯即便移交两个岛屿的所设条件都会非常苛刻,且存在诸多变数,更多的岛屿诉求的难度将更大。日本国内虽也存在将领土问题分段解决的声音,即先拿回两岛再寻求另外两岛的可能性,但仅接受两个岛屿就签订领土协议,就此中断了后路,这与日本自1956年以来坚持的一贯立场相背离,日本很难接受两岛方案。

再次,相比于两岛方案,大致对分是日本相对容易接受的方案。尽管大致对分方式在日本国内也必然引起不满,引发民众对决策当局作出“痛失”一半领土的批评,但这种方式的可行性在于日本能得到实在的岛屿领土,远比口头声明获得的利益更加真实,且“对分”比“两岛”方式让日本多获得“库纳施尔岛”整岛和“伊图鲁普岛”的1/4,面积约2300平方公里,减少日本国内的部分“吃亏感”。2009年日本就提出这种划分方式,但该方式已突破俄方多年表态的底线,且大致对分必然为日美军事部署留下潜在威胁,为俄方通航、远东战略部署带来挑战,除非日方拿出极大的经济诚意,否则俄方基本无谈判的可能性。

最后,不移交岛屿的可能性最大。对日本而言获得部分领土即意味着永久封存了对其他岛屿的诉求,任何一位日本领导人都不愿背负丢失领土的骂名。不移交岛屿,尚可为日本以后向俄罗斯讨要岛屿留有余地,在日本未能得到妥善的方案时,暂时搁置即为最为恰当的选择。俄罗斯也更愿意在不移交岛屿的情况下与日本展开签署和平条约的商定,因此,接下来日俄领土争端最有可能的走向是维持领土争议的“老结局”。

在俄日领土争端中,俄方因事实占领而占据绝对主导地位,拥有解决争端的规则制定权和交换定价权。因此,领土争端的解决必须着重观察俄罗斯的态度,事实上,俄并未打算放弃领土,全无减少在“南千岛群岛”存在的迹象,相反有意在经济、军事等方面增加对该地区的重视。2015年,俄方所公布的千岛群岛发展规划中就包含发展“南千岛群岛”的内容,按照该规划俄罗斯将设立专项资金用于该地区住房等基础设施建设。俄方还计划增加对“南千岛群岛”的投资,在该地设立经济特区,以推动其发展。军事方面,2017年,俄方计划增强在“南千岛群岛”的军事存在,在该地新部署一个师的力量,同时增加该地区的军事演习。俄方守护对“南千岛群岛”领土的坚定决心,并不会因日本放低姿态而松动,就领土问题的各种商定或谈判也仅是俄方成本低廉的善意信号,从而获得日方经济利益。领土争议一直存在,俄罗斯手中将永远掌握着对日关系的主动权,俄罗斯何乐而不为,日本想要“拿回”领土,只能是美好的愿望,很难得偿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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