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锋
(南京大学环境规划设计研究院股份公司,江苏 南京 210093)
中国经过30多年的改革开放,经济成就举世瞩目,但生态代价也不容忽视,环境保护部环境规划院《中国环境经济核算研究报告2010》显示,中国生态环境退化成本2010年达到1.54万亿,占GDP的比重为3.5%,其中环境退化成本1.1万亿,较上年增长了13.7%,较2004年增长115%。2012年十八大将生态文明作为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五位一体”总体布局的重要内容写入党章,2015年5月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加快推进生态文明建设的意见》,提出“建设美丽中国,使蓝天常在、青山常在、绿水常在,实现中华民族永续发展。”十八届五中全会将“绿色”作为实现“十三五”发展目标、破解发展难题所必须牢固树立的发展理念之一。
1866年生物学家厄恩斯特·海克尔通过对胚胎、细胞等自然生物与其环境关系模式的研究提出了“生态”的概念。1948年著名的生态伦理学家奥尔多·利奥波德提出,要把人类从土地征服者变成这个共同体(包括气候、水、植物和动物)中的平等一员,任何对土地的掠夺行为都将带来灾难性后果[1]。同年,费尔菲尔德·奥斯本和威廉·沃格特在《我们被劫夺的星球》、《生存之路》中,都在大声疾呼:“不要相信人类可以以自己为中心而独立存在的神话了,人类只是他所处的生态系统中的一环,一旦破坏了这个生态因果链,那么人类将无法生存”。海洋生态学家雷切尔·卡森1962年通过调查杀虫剂使用情况,揭示了滥用杀虫剂的危害,她抨击美国依靠科学技术来征服、统治自然的方式和损害生态换取发展的模式和价值观念[2]。她的研究大大唤醒了人们的生态环境意识,并对美国的政府决策产生了重大影响。1969年,美国国会通过《联邦环境政策法案》;1970年,美国环保局成立。
20世纪60年代以后,生态研究广泛地与其它学科相结合,形成了可持续发展理论。1972年,美国微生物学家杜博斯和英国经济学家沃德年研究了不同国家中经济发展和环境污染的差别[3]。同年,罗马俱乐部发表了《增长的极限》,呼吁人类将增长限制在生态极限内,使经济从无限增长到可持续增长[4]。1980年,可持续发展作为一个明确的概念出现在《世界自然资源保护大纲》。1987年联合国环境与发展委员会在《我们共同的未来》中首次明确了可持续发展的定义:既满足当代人的需求又不危及后代人需求的发展。
可持续发展涵盖自然、生态、社会、经济、文化等诸多方面,可归纳为四个维度[5,6]:一是自然维度,强调“生态持续性”,即,不超越环境系统更新能力的发展;二是社会维度,强调在不超出维持生态系统容量的情况下,改善人类生活品质;三是科技维度,强调发展更清洁、更有效的技术,尽可能减少自然资源的消耗;四是经济维度,认为传统理论未曾考虑外部不经济性和将GNP(GDP)作为唯一衡量经济增长的标准无法反映经济福利,正是这两个缺陷导致环境污染与破坏产生,故可持续发展是保证当代福利增加,避免后代福利减少的发展[7]。
1995年美国评论家罗依·莫里森首次明确“生态文明”这一概念[8],从现有的文献来看,有关生态文明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中国,学者们主要从两个角度诠释生态文明。
2.1.1 历史角度
历史观点认为生态文明与物质文明、精神文明、政治文明等一样,都是历史范畴,伴随人类文明的发展经历着由低级向高级不断演进的过程[9],是人类文明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10],是工业文明之后新的人类文明形态,体现人类文明发展理念的重大进步,是实现人类社会可持续发展所必然要求的社会进步状态[11]。它与农业文明、工业文明既有连接之点,又有超越之处,它建立在工业文明所取得的深厚物质基础之上[12],是超越工业文明的客观需要[13],是实施新型工业化战略的必然选择[14]。
2.1.2 构成要素角度
和谐作为建设生态文明的构成要素是学者们公认的观点,包括人与自然和谐并使之不断现实化的过程,资源的永续利用和良好的生态系统[15],区域内外在经济、环境等方面的交换关系等。生态文明由自然观、价值观、生产方式、生活方式四个方面构成,自然观要求尊重自然,价值观承认自然的价值,生产方式要求转变经济发展方式,生活方式要求适度消费[16];生态文明体现了生态物质文明、政治文明、精神文明和生态环境的有机统一[17]。
众多学者从狭义和广义两个视角构建生态环境的评价体系。
2.2.1 狭义视角
学者主要是围绕对生态文明能够产生直接影响的因素来构建测度体系,主要从社会、人类、资源、环境、经济发展等维度展开研究。高珊从增长方式、产业结构、消费模式和生态治理等方面构建评价体系[18];成金华从资源节约集约和综合利用、节能减排、防治地质灾害、保护自然生态系统以及促进经济、社会、资源和环境协调发展等维度建立了矿区生态文明评价体系[19];袁晓玲从空气、水、废弃物、土壤、噪声、地下水、森林等七个方面构建中国生态综合评价体系,并同时将生产污染、生活污染和自然损害纳入统一研究框架[20];赵秋成建立了包括人口发展、生产方式、生活方式、消费方式和生态价值观的城市生态文明评价指标体系[21]。成金华建立基于环境问题区域差异的生态文明评价指标体系,包括生产环境、生活环境和生态环境三个准则层[22]。
2.2.2 广义视角
学者主要围绕包括直接因素和间接因素在内的,能够对生态文明产生影响的各种因素来构建测度体系,主要从社会、人类、自然、经济、社会、政治、文化、道德等方面设计生态文明评价指标,衡量人与自然、人与人、经济与社会之间的全面互动关系[23];秦伟山从制度保障、生态人居、环境支撑、经济运行和意识文化个方面衡量城市生态文明水平[24];齐心构建了包含生态型自然、经济、社会、政治、文化建设在内的“五位一体”的城市生态文明评价体系[25];张欢基于生态系统视角,引入“压力-状态-响应”模型,构建包括生态系统压力、生态系统健康状态和生态环境管理水平等系统的省域生态文明评价体系[26];成金华在国土、资源、环境基础上增加制度维度,评价中国生态文明[27]。
2.3.1 用制度推动生态文明建设
这种观点认为生态治理要依托制度建设,强调政府生态治理制度供给的主体作用,应该着重在政治、政策和法律三个方面采取措施[28],特别是要抓好经济和生态制度之间的统筹兼顾、使之相得益彰[29]。制度体系建设应注重观念、顶层设计、管理体制、动力机制创新,使得整个体系有理论基石、顶层设计指导、管理体制支撑、动力体制驱动,而形成一个严密的自洽系统[30]。同时,应创新生态文明政府建设、治理制度,完善公众参与制度,从而构建系统的生态文明制度体系,释放“制度红利”[31]。制度建设还应关注政府、市场和社会三方面合作的协同治理,从主体协同、过程协同和外部关系协同三个方面着手,注意处理好三者的关系[32]。
2.3.2 用“软”实力推动生态文明建设
这种观点把文化建设视为软实力,把生态危机视同文化的危机[33],生态建设除了要靠科技、经济、法律和行政手段,还要依靠社会道德手段[34,35];他们提倡用文化溯源的方法建设城市生态,摆脱对环境的污染,减少不可再生资源的浪费,提倡能源的再回收和再利用[36];发挥文化作用还应加大生态文明观宣传,建立政府与企业合作的平台,将生态指标纳入到政府部门绩效评估,以保障文化的作用效果[37]。
2.3.3 从生产和生活方式角度建设生态文明
持有这种观点的学者认为构建有利于节约能源、资源和保护生态环境的消费模式,是生态文明建设的路径[38],强调转变生产、生活方式推进生态治理,坚持生态治理必须着力改变人类的生存方式和生活状态,从源头上关注生态环境的影响[39]。特别是在工业化进程加快的背景下,将工业化的线性生产方式转变为循环型生产方式,将工业化的技术创新体系改造为生态化技术创新体系,将大量消费的生活方式改造成适度消费的生活方式的生态治理路径[40],推进绿色、循环、低碳发展,构建有利于保护生态环境、节约资源利用的空间格局、产业结构、生产流程、产出方式[29,41]。
马克思认为,文明是人类社会物质和精神生产成果的总和,是经过人类劳动创造,并对人类发展具有促进作用的意识形态,体现了人类社会进步水平和开发程度,可以说,文明是人类实践活动中进步、合理成果的积淀,文明的发展是人类生存方式和社会发展方式发展变化的重要标志。生态文明是人类在认识生态环境、人口劳动、资源消耗等其它全球共性问题的基础上,就现代和未来人类文明的持续发展而做出的理性选择。生态文明的浅层核心价值可归纳为和谐,即在发展经济的同时注重生态环境改善(实现经济发展与环境保护均衡发展),以及重视代际公平(后世人以及未来者有权获得与现存人类拥有相似的资源环境),而更深层面的核心价值应该超越可持续发展,是经济发展、生态永续、社会有序、人类进步的多赢模式和一系列实际可行的政策与规划,可归纳为实现包括文化、道德、价值观等在内的人类文明的全面发展。现有研究以浅层核心价值为多,呈现出物质性特征的生态文明,而人类文明的上层建筑范畴被忽略。
所谓研究范式,就是学者认同和共同坚持的原则、标准,它界定了一个研究领域的问题和方法,以及问题的观察角度、基本假设、概念体系和研究方式,它体现了学者看待和解释世界的基本方式。王雨辰将生态文明的研究范式分为“后现代研究范式”和“可持续发展研究范式”[42],这两种范式都是单纯从抽象的价值观视角探讨生态危机的根源及其解决途径,因而既不可能认识到生态危机的本质,也找不到解决生态危机的可行之道,但他所提倡的从制度和生产方式入手分析问题的历史唯物主义研究范式,其本质仍是一种哲学思维方式,是世界观、价值观、认识论、传统、惯例等在研究者身上通过学术积累形式而形成的,所以容易受研究者思维方式影响,表现为研究视角、视野、范畴、方法等差异性,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生态文明”。人文社会科学是“求优”的科学,虽然研究范式的形成和转换呈现非替代性特征,即在认同建构主义的同时,也不能否认行为主义和认知主义,但科学理论范式的缺失,导致生态文明建设中存在诸多困境[43],而缺乏一致的分析框架,也会局限研究发展[44]。
现有生态文明研究混淆了生态损害和生态建设,多以生态损害表征生态环境,未能科学反映生态的双向作用机理。环境自净能力是指生态环境受到破坏后,通过自然界的物理、化学和生物作用逐步吸收、消除生态损害的能力,的研究已经证明植物、土壤、河流、湿地对于空气污染、水污染、固体污染物具有吸收、净化作用[45],而环境吸收能力的提高主要是依靠生态环境建设,因而环境自净能力也体现了人类通过改造自然而主动影响生态质量的努力效果,这部分的缺失容易导致生态评价的失衡和扭曲[46]。
人类生活的环境是各种因素构成的有机整体,各种污染物相互关联及多种污染物在时空上的叠加,再加上污染物在生成、输送、转化过程中的生复合污染,使得环境系统呈现复杂性特征。此外,在发达国家工业化过程中分阶段、分类型出现的环境问题在我国却是集中涌现,呈现出结构型、复合型、复杂性的特点[47],单一的生态环境建设措施难以解决[48]。生态环境是生态文明的核心内容,现有评价体系以空气环境、水环境质量、废气物等为主要指标,显然无法适应生态环境损害的交叉性、复杂性和重叠性的特点,如果不能对生态环境进行系统分析和评价,会产生“盲人摸象”的现象,比如:水环境得到改善、空气环境却恶化,或者环境质量的若干个指标得以改善,其他指标却面临恶化的风险,就无法全面刻画生态环境质量的整体水平。
现有生态文明建设研究以定性研究为主,更多的是采用归纳、总结、提炼等逻辑性研究方法。定性研究辅之以一定的价值判断,制定出某些判断、分析、处理问题的标准,并研究如何才能符合这些标准,它的逻辑性强,便于理解,但是易受研究者的思维方式、价值判断影响,研究过程的可视性和透明性有待提高,弱化了研究结果的推广、复制和应用。量化研究通过对客观存在物的数据化概括和说明,验证和检验性回答“是什么”,它体现了工具化、逻辑化的特点:定量研究借助必要的工具方法增强研究结果的科学性,从现实条件出发,注重使研究结的实用性和指导性。
把握生态文明内在逻辑,是生态文明研究的方法论,也是生态文明建设的行动依据。生态文明内涵和核心价值应包括三个方面的内容:
4.1.1 生态文明浅层价值应是人、自然、资源、环境相互和谐相处的存在方式
存在方式,是事物的现实化和本质化表现形式。生态文明把人、人的各种组织(包括社会)与自然界作为一个有机整体,人类发展的基础依赖于自然界的资源禀赋和自然地理属性,这种属性为我们提供生产、生活所需要的各种资源和其他必要条件。人类有使用自然界赋予我们的各项资源、环境的权利,也有保护资源、环境,避免其消亡、恶化的义务,人类使用、改造自然的程度不能逾越自然生态系统。生态文明中人类的意识和思维受到自然、资源、环境等客户世界的约束,影响人类的存在形式,但也对人类在发展中与自然的作用方式提出新的要求,摒弃过去的消费主义、享受主义价值观,建立从资源环境实际出发的适度、绿色、低碳等作用形式,将生产和生活方式纳入统一核心价值框架。
4.1.2 生态文明应建立经济社会可持续发展与生态文明的反馈机制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生态文明的核心价值同样受经济基础所影响。生态文明经济理论基础是循环经济理论、绿色经济理论、低碳经济理论,强调经济与自然资源、经济与环境的协调发展,可称之为可持续发展的生态经济模式。所以生态文明的核心价值应包含可持续发展与生态文明的反馈机制,就中国而言,这种反馈机制在新常态下表现为增长速度变化、经济结构优化、发展动力转换三种要求,准确地说,经济增长速度面临着从高速转向中高速转变的挑战,发展方式迫切需要从规模速度型向质量型转变,发展动力期待从主要依靠资源和低成本劳动力等要素投入转向创新驱动,经济结构调整主张去存量与做优增量并举,只有把这三种反馈机制放到转换文明范式的历史坐标下去推进,与转换文明范式相联系才具有更加深远的历史意义,才可能找到一种内生的、可持续的社会、经济变迁模式。袁晓玲对-年的中国生态环境质量影响因素的研究也表明,改善生态环境质量的根本途径在于改变发展方式、调整产业结构、培养新兴动力。
4.1.3 生态文明应包括人的全面发展
人的全面发展是人类文明发展的共同结晶,也应是生态文明的深层核心价值。马克思认为人的全面发展是社会生产的普遍规律,具有历史必然性。阿马蒂亚·森的人类发展理论认为,人类发展的本质在于人们过自己认为有价值的生活、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以及实现自己想要达到状态。可见,人民幸福是全面发展的体现,中央“十三五”规划建议也指出,坚持人民主体地位,必须坚持以人为本的发展原则,把增加人民福祉、促进人的全面发展作为发展的出发点和落脚点。由此,人民幸福及其范畴延伸的一系列社会公平、平等的发展权力,应成为生态文明深层的核心价值。
生态文明一项系统工程,是人类通过控制和管理创造的一个远离自然平衡态的耗散结构,以系统的有组织复杂性为研究对象的系统科学范式具有内在的逻辑合理性。生态文明的系统科学研究范式可充从理论和实践两个维度充分借鉴、融合现代经济学和哲学研究范式。现代经济学的研究范式由视角、参照系或基准点和分析工具三个部分组成,代表了一种研究行为和现象的分析方法或框架,它侧重现实描述、规律总结、剖析内在机制,但是现代经济学过于重视研究形式,而忽略研究结果的价值,其过程是复杂的、深奥的,但结果可能是无用的、无效的,容易使研究失去探寻经济现象发展规律和解决经济问题的之道和本原。哲学研究的思辩方法和追求本质的研究思路有助于完善经济学研究范式的不足。理论范式可以借鉴哲学研究范式,对主体、对象及其之间的非线性、自组织控制系统进行逻辑性画像。有助于解决理论困境;而在实践范式上则可以借鉴经济学研究范式,把反映生态文明性质、状态、特点等的变量转化为少数几个能够反映出事物内在联系的、固有的、决定事物本质特征的因素,对生态文明所表现出的外部特征和内在联系进行由表及里、由此及彼、去粗取精、去伪存真的处理,从而在描述现实、揭示规律、概况普遍本质、剖析深层次机制方面有所建树,实现理论与实践的逻辑一致性。
皮尔斯将可持续发展区分弱可持续性和强可持续性,前者强调经济、社会、环境三个要素总和的进步,认为只要经济发展能抵消环境和社会损失,就是可持续的;而后者强调资源、环境等关键自然资本的非减化,即在经济发展的同时,资源和环境的各自福利也不能下降。强可持续理论认为自然资本是基本不能和其他形式的资本相互替代的资本,因而是不可替代的范式[49]。2012年6月在联合国“里约20+”全球可持续发展大会,强可持续被正式确认为新的绿色经济范式,要求人类经济社会发展必须尊重地球边界和自然极限,强调地球关键自然资本的非减发展。强可持续发展理论具有对传统的褐色经济进行范式更替的革命意义。强可持续发展理论下,要保持环境福利不下降,一是减少生态损害,二是积极加强生态建设,通过提高环境的自净能力实现生态环境福利的非减性发展。引入强可持续发展理论,不仅能够打通生态文明双向演进通道,展示生态文明的主观、客观双向作用机理,也体现新常态背景下更加注重生态文明建设的诉求。
粗放型和质量型是生态文明的建设的两条基本路径,前者主要依靠增加资本、劳动等生产要素的投入来提高生态文明水平,其基本特征是消耗较大、成本高;后者强调采用新技术、新工艺,改进机器设备、加大科技含量来提高生态文明水平,其基本特征是依靠提高生产要素的利用效率,因此消耗低,经济效益较高。新常态背景下,中国经济正在向更高级、更复杂的发展阶段演进,适应新常态的关键是提高发展的质量和效益,核心是通过知识、技术、培训、规模经济、组织管理不断改善在发展过程中实现帕累托最优。所以,从质量和效益角度研究生态文明建设路径,探究和辨析生态文明建设的可持续内在动力,不仅可以检验从粗放型向质量和效益型建设路径转变的可行性、必要性和有效性,也体现了“观念上要适应、认识上要到位、方法上要对路”的新常态实践要求,为指引生态文明建设提供理论和实践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