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娟,陈 敏
(上海中医药大学附属岳阳中西医结合医院肾内科,上海 200000)
结胸证与阳明腑实证均出自《伤寒论》,结胸证见于《伤寒论辨太阳病脉证并治》相关条文,阳明腑实证主要在《伤寒论辨阳明病脉证并治》中进行论述,两证病机均为邪热内陷入里、与有形之物相结,表现为日晡潮热、腹满痛、躁烦、不大便、脉沉实等症状,极易混淆、误治。本文从病位、证候特点、临床应用等阐明两者异同,希望对中医临床有所启迪。
对于结胸证病位,《伤寒论》原文论之曰“阳气内陷,心下因硬,则为结胸”(第124条)、“心下痛,按之石硬”(第135条)、“从心下至少腹硬满而痛不可近”(第137条)、“正在心下,按之则痛”(第138条),“结胸者,项亦强,如柔痉状”(第131条),由此可见,《伤寒论》原文对于结胸证病位的论述主要为“心下”,兼及“少腹”“颈项”。对此,历代《伤寒论》注家众说纷纭,有指认“心下”为胸,或直指为胃,或指胸为腹。如清·尤在泾[1]《伤寒贯珠集》指出:“大陷胸与大承气,其用有心下与胃中之分。以愚观之,仲景所云心下者,正胃之谓,所云胃中者,正大小肠之谓也,大承气专主肠中燥粪,大陷胸并主心下水食;燥粪在肠中必借驱逐之力,故须枳、朴;水饮在胃,必兼破饮之长,故用甘遂”;李心机[2]指出结胸即胸结,结胸证恰如其名,它的主要症状应当表现在胸胁部,并指出结胸证是以胸胁部的痛、硬、满为主,上连及头项颈部,下累及心、胃脘、腹及少腹。以上注家只从某一角度认识结胸证的病位,不免偏颇。而朱德望等[3]考证古汉语“胸”字的释义,引《说文解字注》曰:“膺,匈也,……膺自其外言之,无不当也;匈自其中言之,无不容也”,认为“胸”不仅指胸腔,其范围当更加广泛,可上布达胸,旁及两胁,中连贯膈,下延至腹。
关于阳明腑实证的病位,《伤寒论辨阳明病脉证并治》第一条即曰“阳明之为病,胃家实是也”(第180条)。“胃家”指胃与大小肠等,亦旁及消化系的其他脏器,尤其是由平滑肌组成的空腔脏器,“实者,大便结为硬满不得出也”[4-5]。刘渡舟[6]谓:“(阳明病篇)其病变的重点在于腑实,故阳明病以‘胃家实’为辨证纲要。至于脾约、胃家实、大便难之太阳阳明、正阳阳明及少阳阳明,是言阳明里实的不同程度”。可见阳明腑实证病位以中焦胃、肠为主,或累及上焦而现心烦(第207条)、谵语(第212、213条)等。陈亮斯[7]也较为精辟的指出:“胸胃俱病,乃成结胸。如胸有邪而胃未受邪,则为胸胁满之半表半里证。如胃受邪而胸不留,则为胃家实之阳明病,皆非结胸”。
结胸证的基本病机是“热入”(第131条:病发于阳而反下之,热入因作结胸),和“水结在胸胁”(第136条:但结胸无大热者,此为水结在胸胁也)。柯韵伯[8]在《伤寒来苏集》中指出“热入是结胸之因,而水结是结胸之本”,吴昆[9]《医方考》中有云“三阳经表证未去而早下之,则表邪乘虚而入,故结胸,结胸者,阳邪固结于胸中,不能解散,为硬为痛也”。
阳明病病机方面,《伤寒论》第181条论之曰:“太阳病,若发汗,若下,若利小便,此亡津液,胃中干燥,因转属阳明”,说明阳明腑实证的主要病机为阳明津亏及邪热入里,与阳明燥屎相结,腑气不通。
结胸证的证候特点原文主要为“心下硬满、痛”“心下至少腹硬满而痛不可近”“膈内据痛”“项亦强,如柔痉状”;王三虎[10]亦认为结胸证的证候特点是以胸脘硬满胀痛拒按为主。可见,结胸证以胸脘硬满胀痛拒按为主,水热结胸严重时,可上至颈项,下及少腹。
阳明病证候方面,清·尤在泾[1]指出:“凡伤寒便闭,潮热、转矢气,手足濈然汗出等证,皆是阳明胃实之征也”,以及“不更衣,内实,大便难者,此名阳明也”,因此,阳明腑实证的临床表现以痞、满、燥、实、坚为主,多见腹满、硬痛或绕脐痛、疼痛拒按,或热结旁流,甚则喘满不得卧;蒸蒸发热、潮热、手足濈然汗出;神昏谵语,心烦躁扰;舌苔黄厚干燥,或老黄焦燥、焦黑、燥裂起刺;脉滑而疾,或沉实,或弦数,或沉迟有力。
治法方面,大陷胸汤(大黄、芒硝、甘遂末)为结胸证的主方,根据病症的缓急及病位的不同有大陷胸丸(大黄、芒硝、葶苈子、杏仁、甘遂末、白蜜)及小陷胸汤(黄连、半夏、瓜蒌)之不同。张秉成[11]《成方便读》卷一论大陷胸汤曰:“治太阳表邪不解而反下之,热陷于里,其人素有水饮停胸,以致水热互结心下,满而硬痛,手不可近,不大便,舌上燥而渴,成结胸胃实之证。以甘遂之行水直达所结之处,而破其辟囊;大黄荡涤邪热;芒硝咸润软坚。张芯[12]认为结胸的治疗原则以散结为核心,兼行气、活血、利水,并根据所结部位不同,把握主次与缓急。
阳明治法方面有大承气汤、小承气汤和调胃承气汤之别,临床当审“痞、满、燥、实”之轻重而则适宜之方。吴谦曰:“诸积热结于里而成痞满燥实者,均以大承气汤下之也……然必审四证之轻重,四药之多少适其宜,始可予也”,柯琴曰:“亢则害,承乃制,此承气之由也,方分大小,有二义焉,厚朴倍大黄,是气药为君,名大承气汤,大黄倍厚朴,是气药为臣,名小承气。味多性猛制大,其服欲令泻下也,固名曰大;味少性缓制小,其服欲和胃气也,故名曰小”。[13]
曹颖甫[14]《经方实验录》曾载一大陷胸汤证误用大承气汤一案,现附录如下以兹鉴别:王季寅先生曾作《同是泻药》篇曰:“某日,狂风大作,余因事外出,当时冒风,腹中暴痛。服当归芍药汤加生军一剂,不应。时已初更,疼忽加剧,至午夜,疼如刀绞,转侧床头,号痛欲绝。无奈,饮自己小便一盅,始稍安。已而复作,状仍如前。黎明,延医针刺中脘以及各穴,行针历五时,痛始止。该医云,腹部坚硬如石,针虽止痛一时,而破坚开结,非药不克。因服顺气消导之方,不效。翌日,余谓:腹坚硬如石,唯大承气或可见功,因自拟生军三钱,枳实二钱,厚朴三钱,芒硝五分。服后,时许,下积物甚多,胸腹稍畅。次日,胸腹仍觉满闷硬疼,又进二剂,复下陈积数次。元气顿形不支,因改服六君子汤三剂。元气稍复,而胸腹满疼,仍自若也。更服大承气二剂,不惟疼痛丝毫未减,腹中满硬如故。忽忆伤寒小结胸病,正在心下,按之则痛,大结胸则从心下至少腹硬满,不待按,即痛不可近。余之初病,即胸腹坚硬如石,号痛欲绝,得毋类是?惟大结胸以大陷胸汤为主治,此汤之药仅大黄、芒硝、甘遂三味。硝黄余已频服之矣。其结果既如上述,加少许甘遂,即能却病回生耶?遂决计一试,方用生军二钱,芒硝五分,甘遂末一分,药煎成,一饮而尽。服后,顿觉此药与前大不相同,盖前所服硝黄各剂,下咽即觉药力直达少腹,以硝黄之性下行最速故也。今服此药,硝黄之力竟不下行,盘旋胸腹之间,一若寻病者然。逾时,忽下黑色如棉油者碗许,顿觉胸中豁朗,痛苦大减,四五剂后,饮食倍增,精神焕发”。
曹案初期即胸腹坚硬如石、号痛欲绝,即应治以大陷胸汤,误以腹坚硬如石而进大承气汤,几至危矣!甘遂,《本草经》主大腹疝瘕,腹满,面目浮肿,留饮宿食,破坚积聚,利水谷道。乃逐水峻剂、通水之要药。遂者,通水之道也,广深各三尺曰遂。仲景以“结胸”二字名之,把胸部痛、硬、满诸症悉予涵括。大陷胸汤硝黄与甘遂同煎,则令上膈湿、痰,并中下燥矢俱去耳。
杨麦青[15]在《伤寒论现代临床研究》中提出凡急性肾功能不全若出现高血容量综合征及肺水肿,证属“结胸”时,用大陷胸汤可使大量水分和毒素由肠道排除体外,从而减轻肺水肿及脑水肿,减轻心脏负荷;若伴出凝血机制障碍(如肺出血)则可配以活血化瘀之桃核承气汤、抵挡汤等。管喜文等[16]在大陷胸汤抗急性肾功能衰竭的实验研究中亦指出,运用大陷胸汤治疗流行性出血热少尿期、高血容量综合征及并发肺水肿的大陷胸汤证患者获显著疗效。而阳明腑实证可以出现在多种疾病过程中,如严重腹内感染、重型急腹症等,具有发病急、病情重、变化快、并发症多的特点,与外科急腹症的痛、呕、胀、闭、炎密切相关。杨栋等[17]通过文献检索也认为急性腹膜炎的大多数症状体征,如发热、腹痛拒按等都与结胸证病机及临床表现相似。陈海龙等[18]研究发现,阳明腑实证状态下,燥热之邪与肠中糟粕相结而成燥屎,影响腑气通降,胃肠道内G-菌过度繁殖且菌种比例变动,菌群失调,毒力剧增,细菌内毒素经由门静脉大量吸收入血而形成肠源性内毒素血症,从而诱使机体炎症反应失控,最终导致休克、弥散性血管内凝血、急性呼吸窘迫综合征甚至多器官功能衰竭等危重证候而危及生命。三承气汤均能显著降低大肠杆菌数量,有益于肠道菌群失调的恢复,其中大承气汤不但能恢复菌群比例还能保护肠道黏膜屏障、抑制肠道细菌易位和减轻内毒素血症的程度[19]。
综上所述,笔者认为朱德望所指“‘胸’不仅指胸腔,其范围当更加广泛,可上布达胸,旁及两胁,中连贯膈,下延至腹”更符合经旨,即结胸证是以胸胁部的硬、满、痛为是,甚则上及头项颈部、下累及心胃脘腹及少腹而见“心下痛,按之石硬”或“从心下至少腹硬满而痛不可近”等胃脘、腹部症状,病位较广,不似阳明腑实证为邪热与肠中宿食糟粕相结,病位主要限于大肠,以腹部满痛硬为主,表现为腹满痛、绕脐痛、发作有时,腹满不减、减不足言,或腹部可触到累累结块,或累及神志而出现谵语。治法上,前者宜泻热荡实逐水,后者则应攻坚荡实泻热存阴。正如《灵枢·经脉篇》曰:知常知变,庶可治无不当也。结胸之‘胸胁硬、满、痛;心下痛,按之石硬等’为常,若肠中燥火太重,上膈津液化为黏痰,则结胸之病根已俱,非若必待按之石硬,此为变;阳明腑实之‘痞、满、燥、实、坚’为常,至于‘目中不了了,睛不和;下利清水,色纯青者’为变,全在为医者详审,谨守病机,方能圆机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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