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广根
(重庆城市管理职业学院,重庆 401331)
重庆当代土家族作家阿多在《日子》 《独活》《流失女人的村庄》等表现土家风土人情的小说中,为读者构建出一幅幅色彩斑斓的土家世界。如果说苦金在其小说文本中思考土家未来出路,体现出强烈的忧患意识,那么阿多对土家未来的发展则有着自己深邃的思考,为土家社会发展开出了自己的药方,构筑起理想中的土家文明未来发展道路。
土家族人世世代代都居住在具有浓郁土家民俗特征的建筑吊脚楼里。《日子》中的苦竹寨人、《独活》中的枫香树寨、《火铺》中的黄猴寨、《拉拉渡》唐岩河两边的村寨、《五月的乡村》中的马家村等等土家居民都居住在吊脚楼里。人在吊脚楼上住,猪、鸡、牛等牲口在楼下。
小说《火铺》里黄猴寨,寨子里家家吊脚楼都有一方柏木板搭成的火铺,常年不熄火种。火头上有架铁三脚,三脚上吊一个大鼎罐,鼎罐里焐着包谷面、炖着野猪肉、熬着老荫茶和“龙门阵”。火铺角有根一尺八寸宽、六尺五寸长的大板凳,孩子们爬在板凳上摆家家,男人们坐板凳上抽叶子烟,女人们坐板凳上纳布鞋底。
摆手舞是极具土家民族特征的舞蹈,是一门综合的艺术形式,往往与摆手歌紧密结合在一起。小说《流失女人的村庄》中,在石柱家里,石柱几个人喝醉了,就在院坝上光着身子,打起光脚板跳,跳祖先们传下来的摆手舞。他们还用嘶哑的声音唱,唱祖先们传下来的祭白虎的歌。他们跳着,唱着,困乏得像一堆堆泥。在石登山家里,几十条汉子在一坛新开的包谷酒的烧劲里都狂了。他们从木凳上站起来,光着身子,一歪一撞地来到吊脚楼中间的院坝上。他们唱啊,他们吼啊,他们甩开了手,摇起了脖,扭起了腰,踢起了脚,围成一个圆圈,在漆黑的夜晚狂欢着。石家寨好多年都没有这样跳过摆手舞了。
薅草锣鼓也称薅草歌,是原始劳动号子一种,突出体现土家人团结互助的民族特征。小说《流失女人的村庄》写道,到了薅草时节,石家寨响起了薅草锣鼓。天才蒙蒙亮,石家寨的后坡上响起了热闹的锣鼓声。一阵锣鼓声之后,是男人撕破喉咙般的歌声。锣鼓声转山地响,歌声如吼如嚎。锣声、鼓声、歌声、吼声、伴了铁镐的锄地声,石家寨几百年来的风俗没减。这些天,锣鼓声、歌声、落锄声,昼起夜停,村民们在包谷地里唱了几回回“薛仁贵东征”,又唱了几回回“乾隆下江南”,还唱了几回回“穆桂英挂帅”,最后还唱了几回回石家寨公公背媳妇。这样,薅草锣鼓打了半个来月,石家寨便也完成了薅草农活。
土家人节气习俗也极具民族特征。小说《火铺》写道,为了迎接新年,黄猴寨家家户户准备大堆大堆的干柴,洗净大大小小的鼎罐,杀年猪,磨豆腐,蒸糯包谷粑,点燃吊脚楼上的灯笼准备过年。寨里男人们放下手里的长烟杆,帮女人们磨豆腐、舂包谷粑。于是,满寨子都响起了石磨石碓的响声。
杀年猪是土家族一大习俗。小说《流失女人的村庄》里的石家寨,收完粮食后家家户户把包谷籽用石碾碾碎,挑来九龙溪的水酿烧酒。烧酒封了坛,就挨家挨户在吊脚楼的院坝杀过年的肥猪。杀猪匠十冬腊三个月一身衣服被猪油抹得油光光的发亮,东家的猪才拔完毛,西家烫猪的水已烧开。全寨子每家都出一个人,跟着杀猪匠,一是帮忙按猪头、压猪脚,或是拔几手毛,二是一起“赶刨汤”。杀肥猪的主人在院坝摆上十桌八桌,煮了、炒了、炖了才杀死的肥猪的一半,再抱出两坛陈年的包谷酒。天黑了,大伙吃得抱着肚子回家。一个冬天完了,村庄里的肥猪也杀尽了,杀猪匠也就肥得跟肥猪一样了,满村庄的人脸上也冒了油珠子。
小说《拉拉渡》给读者描绘出一幅人性纯美的土家世界。在这里,唐岩河边的土家人是那么的善良、和睦,俨然是另一番“湘西世界”的再现。以拉拉渡为生的阿阿公,只要过渡的人上下船叫一声“阿阿公”,哪怕天天过渡他都不会收钱。之前,周边几个寨子都兴了个规矩:每年腊月十八,按人头给阿阿公送粮,但记不清从哪年起已不送了。只要赶场过路把身边的叶子烟取两匹搁船上,或者把从街上听来的新鲜事在船上大声说一遍,阿阿公也就满意了。当附近几个寨子里人们听说阿阿公病倒时,大人小孩像赶场天一样来到拉拉渡口看望阿阿公,并带来好吃的、好喝的。他们要将阿阿公抬上坡,安顿到大家凑份子为其修建的吊脚楼里,背着阿阿公达成一致意见:如果阿阿公卧床不起,家家户户就轮流服侍;万一出现不测,就用没收来的柏香木做棺材为其送葬。
在阿阿公强烈坚持下,大家无奈地让其留在渡船上,由阿团负责照顾,而寨里的事和阿团家的活路则由大伙包了。随后的20多天,寨里人轮流送来吃的喝的,将阿阿公照顾得无微不至,最终康复。
土家人具有好客的一面。当外地游客蜂拥而至来到石家寨,村里家家户户的吊脚楼都迎接过山外人,他们的火铺也都供山外人过夜,他们的烧酒、包谷面、猪肉全都供山外人吃了,但他们却从来没有收过人家的一分钱。当然,并不是别人不给,而是他们自己不收,因为这是石家寨规矩严令禁止的:收别人吃饭睡觉的钱,就跟偷人家的东西和嫖人家的妻子一样耻辱!
小说《火铺》中的黄猴寨,出行极其不便,必须经过极其陡峭的手爬岩。石匠帮帮决心要修好道路,以解决全寨人出行的难题,而无法理解其行为的三个女人纷纷离他而去。帮帮不改初衷,“喀嘣喀嘣”的打石声在手爬岩密匝匝响了几天几夜。每天夜里,他困了,就放下手中的铁锤和钢钎,沿着新凿成的石梯坎走向旁边的岩洞。他拿出包谷粑和包谷酒,点燃干柴,一边啃着烤熟的包谷粑,一边喝着包谷酒,饱了醉了就卷一筒叶子烟点上,悠悠地抽着。最后,他打通了道路,实现了自己的心愿,也获得了坤婆娘的芳心。
阿多在给我们描绘出一幅幅人性俱美的土家世界的同时,也清醒正视着土家社会存在的一些负面因子,尤其正视着土家民族人性中的劣根性。对此,阿多不回避,不遮羞,而是选择公开地去暴露,在暴露中加以批判。这是难能可贵的。
土家族在性方面有着较为自由开放的传统,一首首土家山歌往往是那么的直露,毫不加以回避:“耍妹就耍十五六,十五六岁好舒服,若问舒服像哪般?好比泥鳅氽豆腐……”。现实生活中,这种“传统”往往也很鲜明。小说《独活》中,枫香树寨人为防御野猪啃食包谷,在包谷地周围搭建窝棚,晚上就在那里轮流守夜。半夜后,驱赶野猪的男人看不清自家的窝棚,随便走进一个窝棚去休息。第二天清晨,年轻的男人从一个窝棚出来摸向自家窝棚,自家的女人还躺在火塘边的草铺上。
道德约束的无力,致使一些土家人在生理需求无法得到正常满足的情况下,通过不道德方式加以解决。《流失女人的村庄》中的石柱,作为石家寨的村长兼支部书记,其性格是多面的。一方面,他具有作为基层领导的能力;另一方面,他无法控制自己的生理需求,做出许多违背道德的不齿之事。之前,石柱在省城当兵,回家探亲时与翠华干柴烈火,被全寨里人抓个现行,亲手毁掉了自己的大好前程。杨桂花出走,石柱生理需求无法得到合理满足,最终成了石进财女人的一个嫖客。而石进财女人更是沦落成石家寨秘而不宣的生理需求释放场所,成了石家寨那些失去女人的男人们生理的拯救者。那些失去女人的男人们饥不择食。一个男人刚走出石进财家吊脚楼的前门,就听见后门“吱嘎”一声响,嫖客们前赴后继。
如果一个民族固步自封,不吸收其他文明的优秀成果,必然会带来生存危机。小说《流失女人的村庄》里的石家寨,具有极其强烈的象征意味。在石家寨,先天劣势的生存条件造成200多女人的外出,已婚女人有近百人。女人的流失使得石家寨面临着生死存亡的严重危机。没有女人的社会,不是一个完整的社会,会带来严重的社会问题,造成严重的道德危机。在石家寨,古老的土家文明在现代社会衰落了,石家寨成了土家文明衰落的象征。石家寨面临的危机是土家文明危机的隐喻。
当新的生产、生活方式走进土家人的世界时,以原有生产、生活方式为生的人情感上一时难以接受,表现出某种排斥态度。但这种社会发展趋势不会改变,人们只能去适应它,接受它,并做出相应的调整,包括行为上的调整和心态上的调整。小说《拉拉渡》中阿阿公几十年来以渡船为生,对渡船有极深的感情。当村长昌炳问他是否愿意凑份子搭吊桥时,阿阿公心里极其难受,直接予以拒绝。吊桥建成后,阿阿公觉得,拉拉渡不再需要自己了。于是,一夜之间,拉拉渡口没有了缆绳,没有了渡船,也没有了拉船的阿阿公。
土家民族不可能自绝于整个社会发展之外,不可能脱离现代文明的发展,土家文明自然有现代化建构问题。因此,阿多为土家社会发展开出了自己的药方,并构筑起理想中的土家文明未来发展道路。
民族地区经济社会的发展,离不开国家、政府强力支持,单靠民族地区自身内在因素是远远不够的。国家需要从顶层设计、政策配套、体制机制建设等层面予以充分的支持和合理的安排。如果政策落实不到位,细节处理不到位,再好的政策也很难发挥出应有作用,反而会引起人们的误解。小说《羊的故事》幸福村因“优质乌骨山羊基地”扶贫项目验收,上演了一幕啼笑皆非的故事。在幸福村,家家户户几乎都有人在外打工挣钱,留守的村民们极其不情愿养羊。当乡长喊他们去领羊时,村民们像突然发现瘟神一般疯狂地往回家的路上逃去,一进家门就把门关得严严实实。天黑了,他们也不开灯,生怕那些山羊照着灯光追来。为了防止狗发出“汪汪”叫声把村干部引来,村民们就把狗弄进灶屋,用烂棉絮把狗的嘴包裹起来,装出没人在家、也没有狗在家的样子。此前,乡里曾发下来几百头扶贫牛,家家户户白领白养。但这些牛只长肉不能耕田,不讨村民的喜欢。没过多久,村里已看不到扶贫牛的影子。在村民们心里,这乌骨山羊与那扶贫牛一样,都是政府扶贫来的。因此,他们并不精心去喂养,种羊或因病死亡,或走失不见,最后所剩无几。
“要致富,先修路”。道路畅通与否,往往制约着一个地方经济发展,卡住社会前进的喉舌。由于漫长的历史原因,土家人生活在远离中心文明之外的偏远地区,以农耕、狩猎为生。其居住地往往大山环抱,土地贫瘠,物产匮乏,生存条件极其艰辛。小说《火铺》中的黄猴寨,就是土家人生存环境的典型。从黄猴寨下山,手爬岩是必经的山卡,石坎极其陡峭难行。过路人从这里上山下山,双手都得扶住两边的岩包,上下一步坎都得喊一声“喂嗬”,提醒前面上下路的人注意一下,以免错不开身耽误了时辰。
要改变这种交通落后的状况,靠个体的力量是远远不够的,需要政府层面加大实施道路建设,这是至关重要的。小说《流失女人的村庄》里,石家寨命运出现转机,是因为县里要将公路从杨家寨的南溪场延伸到石家寨。接进村庄里的公路,像突然给石家寨打开了一扇山门。通了公路的石家寨,千百年的封闭都从这山门里漫漫地流出,村庄外的文明和新奇又飞快地从这扇山门涌进寨子里来,古老的村庄从此一天不同一天地发生着亘古未有的变化。
交通改善后,需要有效的宣传手段来扩大民族地区的知名度和影响力,从而推动当地经济的发展。小说《流失女人的村庄》里,县里电视台来八面山拍片子,把石家寨的九龙溪、阿蓬江、板板桥、吊脚楼、楠竹林、山人的高背架、竹背篓、火铺等等摄入影片中。片子送到省里播放了几回,又送到香港放给那位老板看。于是,这个沉睡了千百年的村庄,这个封闭了千百年的山寨,这些祖祖辈辈穷愁的山人们,在山外引起了巨大的惊叹和好奇。这样,古朴的土家世界在现代技术的激活下,展现出勃勃生机与独特魅力。宣传的到位,让外界了解了这世外桃源般的土家山寨独特的自然景观和人文景观,吸引无数游客慕名而来。
对于生态环境极其脆弱的民族地区,不宜进行大规模的工业化建设,而生态旅游业、观光业可以成为当地经济发展的支柱产业,从而推动当地经济的良性发展。当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原来的劣势转眼间变成了独特的优势,贫穷落后的土家世界插上了腾飞的翅膀,展现出勃勃生机。小说《流失女人的村庄》里的石家寨被有效宣传后,从公路那头来了一拨又一拨的男男女女,他们带来了照相机、摄影机,背来了画夹、画架,像来到另外的世界一样兴奋。山村夜晚的安静再也没有了,河里、田里的青蛙叫声被这些远方来客点燃的篝火和在吊脚楼院坝跳摆手舞和唱山歌的欢闹声吓哑了。他们觉得,村庄里那些留下来的男人们既温顺、憨厚,又固执、勤劳,同时也安分守己地过着清苦的日子。
当物质生活得到有效改善后,人的精神世界也需要跟上步伐,需要提高精神修养。民族地区在大力推进经济发展的同时,更需要对人们的精神世界加以建设,从而提高他们的精神品质。小说《流失女人的村庄》里的石家寨,当农活忙完了后,村民们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干了。于是,男人们就成天黑夜地聚在一起抽烟、喝酒,说有关女人的事。在获得女人寄回来的钱财后,这些失去女人的男人们,更是疯狂地明里赌、暗中嫖。没过多久,许多人将女人寄回来的钱财输个精光,一夜之间又回到了以前贫穷的地步,而那些没有收到汇款的人是极其失落。分到钱的人和没有分到钱的人此后过路都不打招呼,就像结了几辈子怨仇一样。财富上的巨大对比,造成人们心理上的突变,嫉妒、甚至是仇恨因此产生,人性的阴暗面得以迅速滋长。没有分到钱财的人到乡里告分到钱财人的黑状,污蔑他们分的是黑钱,将正在赌博的石柱抓了,让参与赌博的人惶恐不安。黑状告成后,没有分到钱的人家里格外热闹,夜晚的煤油灯一直亮到第二天天亮,棋牌一打就是一个通宵。这样,石家寨出现了分裂,走到瓦解的边缘。
以教育来提高民族地区人口素质,提高民族地区教师待遇,以制度留人,以感情留人,以待遇留人。小说《火铺》中,黄猴寨人知道,办学校是全寨的大事,大家齐心合力,共同将学校建好。在大耳朵村长带领下,叫到名字的每个人出50斤包谷和2个劳力,将先前的公房改修成一个像样的学校。男人们出工出力,女人们把自家的鼎罐搬过来,架在晒谷坝上做出一罐罐香喷喷的包谷米饭。寨子里办学校,是千百年的好事。为了庆祝,家家户户发个灯笼,过了年,提着大红灯笼看耍龙灯。每幢吊脚楼都要耍一个通宵,让将来寨子里出的秀才不会端上大米饭就忘了包谷面。
硬件条件建好了,关键还要有优秀的教师,这才是最根本的问题。阿多看到,教师的缺位,会给土家族长远发展带来严重影响,这不是靠土家人自发就能解决的问题,需要政府配套政策加以制度化解决。小说《流失女人的村庄》里,石家寨小学唯一的教师杏儿,在一个冬天的夜晚不辞而别。杏儿的出走,是现实逼迫她做出的决定,是真正无奈的选择。为了减轻良心的不安,杏儿将自己赚来的2万块钱寄给村长石柱,希望将村里的小学办起来,让失学的孩子能继续读书,并恳求石柱不要在孩子们面前提起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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