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解云
(安徽师范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0)
1922年,西方马克思主义开创性人物卢卡奇(Geroge Lukács)在其《物化和无产阶级意识》一文中创造了属于自己的物化概念。卢卡奇的商品结构思想与其对资本主义的物化批判理论是相辅相成的。当我们重新回到卢卡奇的文本时,不但要看到他在开创和发展西方马克思主义取得的进展和成绩,也要看到他思想中存在的历史局限。国内一大批专家学者针对卢卡奇的物化批判理论展开了的研究,内容主要涵盖以下三个方面:一是基于《历史与阶级意识》文本,对卢卡奇物化思想的逻辑特征等进行述评,并结合其所处的时代背景和理论背景进行阐述;二是将卢卡奇的物化思想与马克思的异化理论进行比较分析,厘清“异化”概念与“物化”概念;三是从现代性批判、技术批判、社会关系批判、文化批判等视角挖掘卢卡奇物化理论的时代价值,如伦理学价值、人学价值等。毋宁说,探讨卢卡奇的物化理论,必须从其解答的商品结构之谜入手,如此才能从合理性逻辑与人性逻辑等方面对卢卡奇的物化批判哲学进行辩证法意义上的展开和吸纳,同时发掘出其中蕴涵的生命哲学、经济哲学以及社会哲学等要素。
卢卡奇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中讨论商品结构之谜时预设了两条逻辑:一是合理性逻辑,即通过对资本主义社会物化现象的分析,包括物化现象的现实状况、历史逻辑、内在原则以及结构性后果等方面,揭示了“资本主义及其灭亡的意识形态问题”;二是人性逻辑,即通过对资本主义物化现象的合理揭示,从意识形态层面入手,对物化现象中的“主体性形式”进行了诠释。卢卡奇在《历史与阶级意识》的“物化与无产阶级意识”一章中对“商品结构之谜”大写特写,并指出,要达到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深度和广度,就必须充分了解商品问题,只有通过对整个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分析,才能抓住物化现象的根本,“才能在商品关系的结构中发现资本主义社会一切对象性形式和与此相适应的一切主体性形式的原形”[1]148。其中,这种“对象性形式”指的就是物化(现象),而“主体性形式”指的就是无产阶级意识。
所谓合理性逻辑,即合乎理性、合乎计算的逻辑,是根据计算劳动时间等控制其过程并使其量化,意在使整个过程自动地合规律地运行。这是资本主义社会中物化现象的总体规定性特点之一。资本主义的发展总是与商品生产、商品交换和商品消费息息相关,商品拜物教问题理所当然地成为资本主义时代的特殊问题。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指出,“商品形式的奥秘不过在于:商品形式在人们面前把人们本身劳动的社会性质反映成劳动产品本身的物的性质,反映成这些物的天然的社会属性,从而把生产者同总劳动的社会关系反映成存在于生产者之外的物与物之间的社会关系”[2]89。商品关系的主客观结构变成了物与物之间的社会结构,其本身就带有一种与主体本身相脱离的异质结构。无独有偶,卢卡奇在分析资本主义经济现象时,就是“以发达商品经济的复杂结构作为出发点”[1]15的。
一方面,商品生产中的合理性逻辑主要体现在人的“抽象劳动”方面,物化意识作为某个环节参与了物化现象的构建,这也是商品拜物教的显著特点之一。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强调了经济事实即工人及其产品的异化,阐述了“异化劳动”的概念及其四种表现(使自然界、使人本身、使人的类本质、使人同人相异化)[3],揭示出资产主义生产条件下社会关系的物化本质。而卢卡奇的物化概念又与马克思的异化概念有异曲同工之妙,同时又牢牢抓住了交换价值和货币关系,并将其转化为商品与交换价值以及货币之间的矛盾关系。作为西美尔(Georg Simmel)的学生,卢卡奇充分利用了西美尔的“异化劳动”概念。同时,他强调了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所揭示的理论要点:人与人的关系实则是物的关系,人与人的劳动协作关系变成了物的形式,“人的活动同人本身相对立地被客体化,变成一种商品”[1]153。通过被合理地客体化后,劳动力及其各种形式变成了商品结构的一部分,人的劳动成为商品,成为普遍形式。资本主义生产想要完全以自我实现的方式成为实在的现实的过程,就必须渗透到社会生活中的所有方面,让所有被分割的、被特殊化的结构“适用”于总体性系统,诸如工业、国家组织、法律等结构的运行就是如此体现出系统化、标准化以及合理化的。
其一,工业及其生产过程不仅仅是社会自然规律的客体,也是其重要的主体。卢卡奇认为,就合理化结构而言,工业或者企业就是一个“微国家”,这种工业的主体结构与国家的主体结构具有“形式相同性”。此外,社会的组织结构也表征着工厂内部的组织原则。“工人的命运成为整个社会的普遍命运。”[1]158工人的劳动力和时间都通过效能最大化的形式体现自身的价值,而只有在脱离企业和市场之后,他们的人性才能得到一点点释放。殊不知,本来是质的决定性范畴最后被量化的范畴所占据。特别是在资本主义社会发展阶段,阶级属性及其利益诉求除了合理计算的关系之外,伦理的、宗法的关系似乎已经式微。而这种合理计算的本质正是在于物的独立自足性,它不依赖于人的感性,是“以认识到和计算出一定事情的必然的——有规律的过程为基础的”[1]167。
其二,国家的管理和法律的运行等也都是以合乎规律、合乎标准的形式对人们的生活产生作用,甚至就是他们的生活。合理化的国家管理机构由官僚作为主体,而在管理时,由于一条条针对官僚以及公民的行政规定及法律法条被标准化,国家机器也因此被合理化。就像工人对工厂以及对个人生活的直观态度一样,现代官僚们对行政规定和法律的态度也是直观的、现定的。公民将自己的能力与人格分割开来,形成商品的独立外观,在不断被客体化的过程中,他们将其他人看作商品,而自身也成为商品“待价而沽”。可以看出,商品结构的吸纳效应非常强,以至于人们在不知不觉中便被其“俘虏”。卢卡奇指出了社会关系的独立化与合理化。正如马克思在其《1861—1863年经济学手稿》中所指出的:“社会关系最终成为物(货币、商品)同它自身的关系。”[4]这是卢卡奇与马克思商品拜物教理论的对接之处:资本主义政治经济学发展的问题在于人际交往的矛盾转化为商品结构的矛盾,在于人与人之间交往关系的合理化以及商品化。
另一方面,商品交换的过程体现了合理性逻辑,并且渗透到人们生产生活的各个方面。马克思指出:“拜物教是同商品生产分不开的……是来源于生产商品的劳动所特有的社会性质。”[2]90换句话说,拜物教的存在特征之一就是社会交往关系的扩大化和商品化,而劳动交换的结果就是人际关系中物化结构的扩大。在资本主义发展如火如荼时,处在支配商品结构影响下的社会进行物质代谢,它通过量化的形式,使商品形式发展成为一般个人的现代思维习惯,并渗透到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卢卡奇认为商品成为社会结构的普遍形式,商品普遍性成为一种主客体统一的立体结构,“抽象劳动”成为规定性范畴,具有浓厚的物化色彩,直接表现为劳动力成为一种可交换也可支配的物品,因其纯粹的拥有感和社会承认感而极具讽刺意味。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物化所带来的是每一个人的必然的直接现实”[5]107。商品交换使商品的交换价值成为人与人交往的符号(媒介),人与人的联系突破伦理关系而彰显偶然性。“社会整个需要的满足要以商品交换的形式进行。”[1]158在商品交换时,考虑到各个环节的相对独立性和有机结合性,每个人都将自己的个性需求进行了合理化分割,将自身的发展系统拆分为各个环节,使之运作高效化、专门化,并尽可能地使计算的效用在未来延续。殊不知,这恰恰表明了人的物化(异化)的现实。同时,人们对经济事实的计算因其“过去时”而受到未来形势和变化的不确定性因素的影响。“在其形式上有普遍性的交换行动,正好是‘边际效用论’的基本事实。”[1]175这些事实通过对使用价值的强化而使主体性消解于客体性当中。“商品的神秘性质不是来源于商品的使用价值。同样,这种神秘性质也不是来源于价值规定的内容。”[2]88商品结构的秘密来自于人与人之间“合乎规律的”交往过程,彰显于人的本质力量的发挥过程中。卢卡奇将这种“合乎规律的”过程称为“形式抽象”,同时将经济学视为封闭的局部系统。实际上,这是卢卡奇对资本主义社会的诊断,是为了说明经济学正是“运用于一种抽象的、尽可能数学化形式的规律系统,才形成理解这种危机的方法论上的局限性”[1]176。商品结构的不合理以及非理性则会导致这种矛盾(社会化大生产与资本主义私人占有之间的矛盾)出现,进而使资本主义社会的发展陷入泥淖之中。
卢卡奇在《物化和无产阶级意识》中抓住了资本主义社会的根本要素——商品结构。不过就人性逻辑而言,欲想抓住人的根本还需要从人本身的众多因素入手。马克思指出:“人是人的最高本质……必须推翻使人成为被侮辱、被奴役、被遗弃和被蔑视的东西的一切关系。”[6]通过物化理论批判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等也需要把握这个人性逻辑的现实原则。所谓人性逻辑,亦即:无论是在经济系统中还是在政治系统中,物化世界的合理化要素成为人性深处的回响,成为人们行动的“普遍指南”;在商品结构的人性逻辑中,人们的直观态度、阶级意识、物化意识等成为人性的“钟摆”内容。卢卡奇认为,物化对社会发展的推动、人对社会的态度以及人的意识解放的前提是——当商品成为整个社会存在的普遍范畴[1]152。就其本质而言,这是商品结构的主体性内容,同时又是作为“幽灵般的对象性内容”,它有其物性、自律性以及严格性。
“在人类发展的这个阶段(资本主义阶段)里,任何问题都可以还原到商品问题,任何问题的答案都可以在商品结构之谜的解答中发现。”[5]83在卢卡奇看来,在资本主义社会中,人的存在的现实性和社会感性都被原子式的合理化媒介给消解掉了。人的存在价值已在意识形态领域中被转换成合乎理性的现实结构,人的现实命运变成了某些独立自足的被统一的规律所支配的环节。这些规律像极了霍布斯(Thomas Hobbes)所说的“利维坦”——拥有绝对的力量,并有绝对的支配人的权力。只不过,作为主体结构(有时被客体化)的人们不是通过订立契约等确立“利维坦”,而是通过商品生产、商品交换等一切符合商品结构的合理计算的形式去确立“利维坦”。简言之,这就是马克思所说的商品拜物教的一个重要特点。马克思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指出,在商品结构中,人性逻辑表现为“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7]。实际上,人的政治意识及法律意识等是以一定形式确立的,并预设了人性逻辑的前提——一种以自由为保证的独立性。不过,这种独立性恰好就是以人对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进而表现为人际交往的物化,表现为整个资本主义社会的物化,并以物的统治或支配为主要内容。其中,人的物化表现为人的商品化。于是,人的使用价值总大于人的其他价值,就算是人的自由和人格也毫不例外地被商品结构的二重性所“切割”。据此可知,卢卡奇是通过对商品经济社会的分析并从人的物化意识等方面去谈个性和物性的双重结构的。
不管是马克思的诊断,还是卢卡奇的分析,商品经济社会都具有以下两个特点:
第一,商品经济世界是一个物化的世界,是一个人类发展异化的阶段。在这里,人们的物质需求随着商品生产的不断发展而不断增长。私人劳动和生活面临社会需要和私人需要的二重社会性质。这种社会性质表现在商品生产和实际交易的过程中,而使商品结构具有社会普遍性的就是商品生产的目标和要求。资本主义商品经济的扩大再生产逐渐形成这样一个外观:商品结构愈益成为整个市民社会的细胞结构,就愈使人的活动变得合理,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也就随着商品交换的合理化而更加理性。人们的世俗生活和精神生活的结构都变成了商品结构,继而形成商品形式的独立外观。“理性化和世俗化可谓现代性的两翼。”[8]商品交换推动社会物质的普遍交换,带来的是整个社会的更新换代,同时也在生理上和心理上给人带来种种物化的渊薮。这不仅是人自身的内在诉求与外在对象的对抗,而且也是为获取社会权力而进行的对抗。所以,只有对抗才有进步,这也是资本主义发展所开创的旧文明特征。商品经济的发展不仅仅带来人的异化问题,同时也带来人的解放和发展问题,只有像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对商品问题进行科学分析,人们才能辩证地看待商品结构问题。像社会生产一样,商品结构所体现的“生产的每一进步,同时也就是被压迫阶级即大多数人的生活状况的一个退步”[9]。总之,人日趋形成的商品结构及其社会形式成为物的“第二自然”。“人的功能变为商品这一事实,最确切地揭示了商品关系已经非人化和正在非人化的性质。”[1]160
第二,商品经济社会打破了原先以血缘和地缘为纽带的道德、伦理关系,打破了单纯的政治统治和服从的关系。在以往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领域中,政治系统和经济系统都是封闭的局部系统,但随着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矛盾运动,商品经济的影响越来越深远,以至于占据着意识形态领域的领导地位。资本主义的理性主义就是强调要构建文明秩序,意在使社会秩序化和规则化,这与物化世界的要求是趋同的。另外,商品经济的发展驱动着人的个性发展,并且带来人需求层次的转变。人民日益增长的对美好生活的需求促使科学技术的发展日新月异。科学技术对社会的合理化“治理”,加之人工智能的精致化发展,导致人们的社会生活连同精神生活一起被吸入发展的“黑洞”中。可见,“商品经济社会的物性化,是观察人的物化问题的社会本体论根据”[10]。物质利益或财产占有等要素成为人性异化的“钟摆”。
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指出,“私有财产不仅夺去人的个性,而且也夺去物的个性”[11]。私有财产体现为一种资本,它能够以足量的优势去改变客观对象的物性。正如海德格尔所说的,“本质上,物就成了处于与主体关系之中的另外一个东西,作为被抛到对面的东西而与主体相对立,进而物本身变成了客体”[12]。就资本主义运行现状而言,物的世界是真正的世界,是真正的社会存在。作为主体的人在活动中与作为生活过程的客体发生关系并经由商品形式这一中介而最终成为商品结构的一个环节。人在被合理客体化的同时,却忽视了物(或对象)的物性。这种物性自从出现商品交换时就已经存在,通过一种可感觉而又超感觉的形式,直接唤起了主体的“物化意识”。毋宁说,“在资本主义发展过程中,物化结构越来越深入地、注定地、决定性地沉浸入人的意识里”[1]161。人与人的社会关系变成了一种物同它自身的关系。在现代社会中,这种物的外观或者符号就是货币,进而就是资本。“货币不是东西,而是一种社会关系。”[13]可以说,任何人只要身在这个货币共同体中消费,只要身处这个资本化的世界中,就必须在自身的意识形态中认同这种权力象征。在这里,卢卡奇发挥了西美尔《货币哲学》中关于货币媒介、劳动分割与人性互动的细节问题。货币由一种手段成为最终目的,并获得了人类寻求自我诠释以及社会承认的客观条件。
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货币成为价值符号、交换媒介的条件越来越具有普遍性。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等所有方面都体现着这种价值符号。那么,无产阶级的立场又在哪里呢?卢卡奇对马克思一些早期关于批判法哲学的著作进行考察时发现:“无产阶级对社会和历史所采取的特殊态度,即立场。”[1]236毋宁说,无产阶级的立场就是一种直观[注]“直观”,或者说是对个人存在的直接性的体认,彰显社会事件的纯粹客体性,实际上就是一种物的特性。的(contemplative)态度、一种理论[注]“理论”亦即“观看”,源自古希腊人的理解和规定。的态度[14]、一种旁观者的态度。实际上这是人格双重化的一种表现,“人被分裂为商品运动中的因素和这种运动的(客观的无能为力的)旁观者”[1]258。阶级意识是物化现象总体性规定的主体要素,决定着主体性逻辑的走向。因此,(自然而然地)在一定的社会空间内,主体性形式逐渐拥有了自律性及合理性的外观。当主体作为旁观者时,恰好反映了主体对客观对象的不可控性,其在潜意识当中预设了一个前提:资本主义社会本质与无产阶级需要的二分或对立状态。在物化意识削弱了人们活动的主观能动性,以及使人们的交往关系变得原子化的同时,人们的阶级对立也愈演愈烈,特别是资产阶级意识被蒙上“温情脉脉”的虚伪面纱——实则有着唯利是图的剥削本质;反之,无产阶级意识变得越来越真实。因为无产阶级幻想着自己是自己生活的主体的同时又被现实遭遇所撕裂,他们欲从社会整体中改变这个物化的世界,并且不断进行合法性行动(使主观见之于客观)。毕竟无产阶级思想“决不会为了把握现实而要求一块白板(tabula rasa)”[1]254。因而从社会总体性来看,他们带有革命性、自觉性和进步性等色彩。历史唯物主义指导无产阶级:“无产者只有废除自己的现存的占有方式,从而废除全部现存的占有方式,才能取得社会生产力。”[15]42诚然,即将进入的社会形态正是由无产阶级作为总体性的主体,并以“自由自觉的发展”为中介和范畴的社会。
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的副标题是“关于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研究”,因而讨论合理性逻辑和人性逻辑这两大逻辑要紧密围绕马克思主义辩证法,从而进行由“十月革命”以来的针对当代资本主义的批判和分析。以上说明了卢卡奇在解读商品结构之谜时运用了合理性逻辑和人性逻辑,而卢卡奇将其重点放置在分析资本主义社会的发展过程中,则是为了揭示整个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及其意识形态问题。为了揭示这个问题,卢卡奇从生命哲学、经济哲学、社会哲学、政治哲学等维度进行了不同层次的探求。同时,他运用了时空辩证法、质量辩证法以及历史辩证法等展开人性逻辑和合理性逻辑的内容。需要强调的是,这三种不同维度的辩证法要素都指向了同一个方向,即对物化现象和阶级意识的诊断,以及对资本主义矛盾的内在否定和内在超越的批判。
首先,时空辩证法的生命哲学等要素是人性逻辑所展开的内容。诚如马克思所言,“时间是人类发展的空间”[16]。在商品经济社会中,劳动时间的多少决定了人们活动空间的大小,无产阶级除了劳动几乎“一无是处”。工人本身的直观态度由于劳动时间的空间化而变得愈加深刻。“这种态度把空间和时间看成是共同的东西,把时间降到空间的水平上……时间就是一切,人不算什么;人至多不过是时间的体现。”[17]随着劳动过程的合理化,人的特性如欲望、理性和激情等一一被拒斥,其个性被整合在局部系统中。以计时过程为例,在这样一个由物化的总体性进行规定时,所有事物都可以被计算、被量化、被规定,以至于除了自身生存的空间以外,就只有一个完全自给自足、理性自律的商品及其结构。此外,卢卡奇吸收了柏格森(Henri Bergson)的非理性哲学思想并对商品经济的“意识流”进行了分析,挖掘了资产阶级思想的二律背反问题。在“批判哲学”的进路中,在由经验现实把握世界还是由概念形态把握世界的问题中,卢卡奇表明了自己的态度——物化彰显了“批判性的”本质。
其次,质量辩证法的经济哲学等要素展开了合理性逻辑的内容。“数量化是一种蒙在客体的真正本质之上的物化着的和已物化了的外衣。”[1]259凡是能够被量化的东西,都趋于更合理的一种计算,而且“任何一种物(商品)都可以从质和量两个角度来考察”[17]。卢卡奇在分析商品经济的生产现象时就重点指出了量与质的关系。他认为量化的形式以及量上的差异成为具有决定性的质的内容。同时,当某物被量化的时候,作为相对独立的系统再次被切割,局部系统又通过量化进行合理化整合,形成了新的逻辑整体。只有这样,商品结构的影响才能普遍存在。而当生活系统的各个部分被合理化的时候,才能由此产生愈加合理性的形式或规律。殊不知,如果没有足够优势去保持规律合理化运行时,当遇到自身条件等限制时,矛盾便不能被合理解决。“危机时期的本质恰恰在于,从一局部系统向另一局部系统转变时,直接的连续性破裂了。”[1]170所以,若想解决矛盾就必须使系统的各个环节或部分高效运行,并强化连续性。比如,在经济系统中保持资本的高速运行,在政治系统中保持权力的高效运行等。而绝大多数情况下,政治系统和经济系统的问题都能还原到商品结构的问题,它们都存在着个别现象或者局部系统的合规律性以及历史必然性,总体过程则处于相对不合理的状态。
最后,历史辩证法的社会哲学要素是展开阶级斗争的逻辑内容。“(从原始土地公有制解体以来)全部历史都是阶级斗争的历史。”[15]9历史催生了辩证法,同时其自身就是辩证法的体现。“辩证法来自历史本身。”[1]273这是历史特定的必然性的表现形式,特别体现在社会发展的矛盾之中。诚然,直接必然性和历史必然性的区别就在于人的抉择问题,或者在于人是否在历史中注入自己全部生命的问题,这是人对历史矛盾或危机的自我否定以及对社会历史的自我超越问题。从黑格尔到马克思,辩证法从内在超越式的概念转化为对社会历史的现实考量,即资产阶级社会的物化形式。卢卡奇指出:“历史恰恰就是人的具体生存形式不断彻底变化的历史。”[1]284一方面,人与人之间通过交往、联合,形成阶级社会的间接关系——一种在生产过程中被客观规律支配的关系。不管是阶级社会关系的人性逻辑还是合理性逻辑,都要对商品结构之谜予以解答,都要依赖于“物化关系”的因果必然性,并催生对象性形式以及社会权力关系。在阶级斗争的历史中,每个人都用自己的自觉行动去争取决定自身发展命运的权力,抑或是去争取商品经济规律的“承认”。只是在不同时期内,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所采取的合理方式以及直观态度不一样罢了。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劳动时间的问题就集中体现了阶级斗争的基本问题,即力量问题”[1]274。无产阶级在社会化的过程当中,他们的劳动变成了商品,从而由物的形式主导,其自然的直接关系、丰富多彩的感性从合理化的社会形式中被剔除出去。
无产阶级只有打破劳动及其商品结构的直接存在形式,才能够使自身的阶级地位变得真实,才能将“物化意识”转化为阶级意识。这种阶级意识是促进人类解放的意识。因为“当无产阶级只意识到商品关系时,它只能意识到自己是经济过程的客体”[1]277。所以,如果要获得自觉的主体意识或者阶级意识,就必须突破这种商品关系,改变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卢卡奇用物化理论等对资本主义世界进行诊断,恰好是为了让人们看清资本主义发展阶段的局限性和片面性,以商品结构的视角去强调包括意识形态领域在内的物化世界。毋庸置疑,资本主义内在矛盾是多维度、多层次的,不仅有其发展和灭亡的规律,更有着以人为主题的社会空间架构。只要有物质交换,只要有市场存在,只要有人与人的交往,人们就必然会面临商品拜物教的基本问题。因此,无产阶级必须在世界历史的进程中,在社会交往中,结合自身自由自觉的行动进行质的变革和解放,由内向外打破商品结构塑造的物化世界。
卢卡奇在《历史与阶级意识》“物化与无产阶级意识”一章中分析了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以来当代资本主义的发展状况。这一分析与马克思在《资本论》及其相关手稿中对无产阶级革命以来资本主义发展的诊断有着理论对接之处。劳动生产的社会性质变成了商品的物的性质。其中,二者都通过分析商品结构,进一步分析了生产关系,从而进行了资本主义政治经济学批判。这对唤起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和主体性,推动共产主义事业的实践有着重要的指导意义。此外,马克思坚守自己的风格和路线,与那些形而上学家或“实践派”划清了界限。卢卡奇则使得马克思主义正本开新,并以其对抗第二国际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以及庸俗的马克思主义者的直观唯物主义、教条主义与实证主义。
在阐述物化现象时,卢卡奇充分地将其对辩证法的研究融入到对商品结构的分析当中,将物化概念延展到资本主义发展的各个方面,试图将马克思商品拜物教理论时代化。同时,卢卡奇又在解答商品结构之谜的过程中突出了无产阶级的主体意识,从侧面强调了现实感性。第二国际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们对现实进行外部反思或教条化的“努力”在卢卡奇这里显得苍白无力,就像那些古典经济学家、“真正的社会主义者”们的理论在马克思的批判进路中会直接暴露其时代缺陷一样。
尽管卢卡奇在不知道《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文本内容的情况下提出了物化概念,并将其成功运用到对资本主义的批判分析中,但卢卡奇在解答商品结构之谜时还是有其缺陷的。物化并不等于异化,物化体现出异化。如果说马克思是以小见大,是通过商品生产、消费、分配和交换等经验现象挖掘出物化世界剥削本质的话,那么卢卡奇则是以大见小,是通过剖析物化现象来呈现商品结构的特点的。需要强调的是,卢卡奇所说的“物化”绝不等同于马克思所说的“物化”。马克思所说的“物化”集中在社会生产领域,有着鲜明的阶级立场,并从根本上揭示了人类历史发展的规律以及物质利益关系。而卢卡奇则认为“物化”只是资本主义商品经济特有的范畴和现象,强调劳动生产的社会性质变成了商品的物的性质。卢卡奇以商品结构为切入点,欲对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作一个整体性的描述,但事实上更多的是一种“意识流”的探讨以及人道主义的分析,如强调物化意识及阶级意识等。在马克思那里,对象化和异化各为物化的两种形式,表现为现实的劳动生产关系。对象化通常以人为主体,是人的本质力量外化的表现形式,是人生存的一种必要手段。“异化”作为历史范畴,则指的是“劳动产品作为一种异己力量与劳动者相对立”[18]。
通过对卢卡奇的“物化”概念与马克思的“异化”概念的比较不难看出,卢卡奇尚未像马克思一样对“物化”的内涵及转化等问题进行历史唯物主义的总结和阐明,他甚至将物化概念直接等同于异化概念,也没有弄清二者的范畴以及因果联系,甚至消解了二者与商品拜物教的差别,以至于他在分析社会现实的特殊性与普遍性问题上产生了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