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学习思想的内涵及意义

2018-02-11 13:24刘韶军
关键词:君子人格孔子

刘韶军

(华中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

孔子,作为中国古代最伟大的教育家,历来受到中国人的高度尊敬,在汉至清近二千年的漫长历史过程中,历代王朝给孔子加封的尊号不断提升,从“成宣尼公”“文圣尼父”“邹国公”“先师”“太师”“文宣王”“至圣文宣王”“大成至圣文宣王”到“至圣先师”[1]570[注]参见(清)张廷玉等《明史》本纪第十七、志第二十六,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223页、1296页。。“至圣先师”的尊号,直到明嘉靖九年才最终确定下来,至清代康熙二十三年,康熙皇帝亲自到山东曲阜祭祀孔子,亲书“万世师表”四个大字,悬挂于曲阜孔庙大成殿中,次年又下令颁发此匾到全国各地学宫,于是中国人又把孔子统一称为“万世师表”[2]81[注]参见(清)张廷玉等《钦定大清会典则例》卷八十二,台北商务印书馆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622册第574页;(清)王士禛《池北偶谈》卷四,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79页。。到清代康熙时,“至圣先师”与“万世师表”就已成为孔子的两大至尊称号。由此可知,孔子是一位圣人,他不仅仅独善其身,更是诲人不倦的老师,在孔子的身上,圣与师是统一的。这位圣人级的老师,不仅仅是门下三千弟子的老师,更是历代中国人的精神之师,所以被后人尊称为“万世师表”。

从“师”的角度,人们历来重视孔子的教育思想,但孔子又不仅仅是师,更是一个特别好学的人,仅在《论语》[3]1-211中,“好学”二字就出现了16次,如“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学而》[注]文中引用《论语》《荀子》等古籍,均只在引文后标明篇名,下同。),敏而好学,不耻下问,是以谓之文也”(《公冶长》),“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公冶长》),“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未闻好学者也”(《雍也》),“笃信好学,守死善道”(《泰伯》),“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学,其蔽也荡;好信不好学,其蔽也贼;好直不好学,其蔽也绞;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好刚不好学,其蔽也狂”(《阳货》)。从这些话语里,可以看出孔子非常自觉地以“好学”要求自己,正因为这样,他才能成为中国人的“至圣先师”和“万世师表”。因此,需要从“好学”的角度来看孔子,关注他的学习思想。这与研究孔子的教育思想有所不同,更能看出孔子之所以成为孔子的根本原因所在。所以,要专门研究孔子的学习思想,以便更深刻地认识和了解孔子其人及其思想的伟大之处[4]3-144。

孔子之所以重视“好学”,是因为他清楚地说过:“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为政》)既然自己不是“生而知之者”,所以要依靠后天的“好学”,也就是这里所说的“好古敏以求之”,这是必须重视孔子学习思想的根本原因所在。

由此可知,孔子作为“至圣先师”,绝非天生如此,而是通过后天学习与实践才得到的结果。孔子教诲培养了三千弟子,重点也是教导他们通过学习以养成君子人格(即具备高尚人格且对社会有益的人),可见孔子思想中原本就有丰富的学习思想。后来历代的儒家学者,更以孔子为先师,从孔子的学习思想中受益良多,并在各自的实践中不断将源于孔子的学习思想发扬光大,使之不断发展而更加丰富,由此构成了一套完整丰富的儒家学习思想体系。有鉴于此,实有必要深入研究孔子乃至儒家的学习思想及其传统[注]参见刘韶军《儒家学习思想研究》,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这不仅可以更完整地认识孔子及儒家思想,更可以从中汲取有益的学习思想,为新时代中国的社会主义文化建设服务[注]关于孔子学习思想的研究,比较重要的研究论文约有十多篇,如:桑哲《孔子学习思想类解——以《论语》为例》,《教育学报》2012年第5期;陈尚达《孔子学习思想及其现实意义》,《皖西学院学报》2014年第6期;胡小林《论孔子的学习思想》,《枣庄学院学报》2005年第1期;孙桂平《孔子的学习思想综述》,《河海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2期;常国良《孔子的终身学习思想》,《安徽教育学院学报》2007年第5期;王叔君《从“见贤思齐”探讨孔子的学习思想》,《文化学刊》2015年第11期;王云云《论语》中的学习思想,《教育文化论坛》2010年第5期;谭焱良《试论孔子的学习思想》,《湖南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2期;宋孝忠、曹杰《孔子学习思想探微》,《华北水利水电学院学报(社科版)》2002年第2期;刘汉生《浅论孔子的学习思想》,《天中学刊》2001年第3期;王琦、张彩霞《浅析孔子的学习思想》,《河南社会科学》2000年第5期;王道才《孔子学习思想探析》,《淮南师范学院学报》2001年第1期;申国昌《孔子的学习价值论与目的论述评》,《华中师范大学研究生学报》2005年第2期;罗红娟《试论儒家的学习态度和学习方法》,《文教资料》2013年第27期,等,说明对于孔子学习思想的研究还远远不够充分。。

一、 以君子人格为学习目标

学习必须达到一种目标,孔子的学习,不是学生在学校中的学习或仅限于书本的学习,而是为了人的素质得到根本改善和提高的学习。孔子的学习目标,就是使人通过学习而成为人格高尚之人。这就是孔子理想中的君子人格。

孔子从不空谈学习的目标,他通过与弟子的谈话,循循善诱,引导学生将学习与思考的焦点集中到如何成为君子的问题上,自然而然地确立了以君子人格为中心的学习目标。在《论语》中,此类对话比比皆是,不一一赘述。

孔子强调人不可能“生而知之”,即不会天生为君子,必须经过后天学习才能达到这个目标。孔子的学习是贯穿一生的:“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踰矩。”(《为政》)这是以全部的人生实践来从事这种以君子人格为根本目标的学习,通过一生不断的学习而逐步提高人格境界。他又说:“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抑为之不厌,诲人不倦,则可谓云尔已矣。”(《述而》)“为之”,就是学习。这种学习,是“躬行君子”的“躬行”(《述而》),是“下学而上达”的“下学”(《宪问》),是“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的“思齐”和“内自省”(《里仁》)。这一类的问题,都包含在孔子的学习思想中,都是为了达到君子人格这一根本目标。

这种以养成君子人格为根本目标的学习,是儒家学者们特别讲求的成圣成贤工夫,而不是只停留在口头上的说辞,如荀子在其名篇《劝学》中说:“全之尽之,然后学者也。君子知夫不全不粹之不足以为美也,故诵数以贯之,思索以通之,为其人以处之,除其害者以持养之,使目非是无欲见也,使耳非是无欲闻也,使口非是无欲言也,使心非是无欲虑也,是故权利不能倾也,群众不能移也,天下不能荡也,生乎由是,死乎由是,夫是之谓德操。德操然后能定,能定然后能应,能定能应,夫是之谓成人。天见其明,地见其光,君子贵其全也。”[5]18-20

孔子及儒家的学习,不是单纯的书本学习,而是以人格修养为目标的学习,最终目标是养成高尚的君子人格。这种学习需要人以一生从事之,如孔子说的“十有五”至“七十”就是这种学习。所以荀子也说“学不可以已”(《劝学》),“已”就是停止、终止,“学不可以已”,就是一生的学习,终生的学习。而要达到君子人格,必须追求“全”“粹”的“成人”之学。这就是孔子学习思想的最好阐释。

孔子与弟子从各个方面谈到了君子人格的行为规范,这些对话本质上就是讨论如何学习做君子。这是他们那时最重要的学习,包括理念的究明与行动的实践。

学习的目标既然是做人格高尚的君子,所以孔子提倡“学者为己”:“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宪问》)以君子人格为目标的学习,在孔子看来就是最大的“为己”之学,若是为人而学,就不必关心自己能否通过学习而成为君子。所以,孔子赞成古之学者的态度——为己而学,使自己学而成为君子,反对今之学者的态度——为人而学,为了让别人的赞誉而学。

为己而学的一个方面,就是“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卫灵公》)。为己而学,当然一切都要“求诸己”,为人而学,必然总想“求诸人”。为谁而学和求之于谁,有机地统一在特定的学习目标之下。在孔子看来,学习的目标是要成为君子,因此必然选择前者而鄙夷后者。

孔子的学习目标,又是一种非常高尚的人生目标,孔子通过自己的全部人生实践达到了这个目标,然而其他人能否像孔子一样达到这个目标呢?孔子的学习目标是否具有普遍可能性呢?如果回答是否定的,则此种思想就没有多大的社会意义。不过,在孔子看来,以君子人格为目标的学习,乃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我未见力不足者。盖有之矣,我未之见也。”(《里仁》)这就是对这一问题的肯定回答。

用力于仁,就是对仁的学习和实践,具体说就是提高自己的人格境界,努力形成君子人格。孔子认为,人皆有能力向此目标努力,只是人们大多不去努力而已。君子人格,是人人都可达到的目标,并非高不可攀。所以孔子说:“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述而》)又说:“性相近也,习相远也。”(《阳货》)从人的本性上讲,人与人都一样,也就是都具备成为君子的素质。只是人们的后天经历不同,使人们形成了不同的人格,或为仁德君子,或为恶劣小人,或为善恶相混之人。若都像孔子那样一生从事以君子为目标的学习,则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孔子说的“习”,是非常重要的观念。习,也是一种学习,但不是主动的、目标明确的学习,而是不自觉的被动式学习,是指人在一定的社会环境中受其文化的潜移默化而逐步认同的过程,即社会学说的“社会学习”[6]22-25[注]社会学习理论由美国心理学家阿尔伯特·班杜拉(Albert Bandura)于1977年提出。班杜拉探讨个人的认知、行为与环境因素三者及其交互作用。他认为:人的行为,特别是人的复杂行为,受后天经验环境的影响而习得。行为的习得,有两种过程:一种通过直接经验获得行为反应模式的过程,称为“通过反应的结果所进行的学习”;另一种通过观察示范者的行为而习得行为的过程,称为“通过示范所进行的学习”,即间接经验的学习。总之,人的行为习得就是一种社会学习,不是靠个人通过书本学习或对历代思想家的学说加以感悟而形成的。孔子说的“习相远”,就是这种性质的后天习得。。孔子看到了“习”对人格的不同影响,所以他极力提倡主动的、自觉的学习,强调以成为君子人格为明确的学习目标。人要朝着这个目标努力不已,一生追求。他希望通过以君子人格为目标的主动学习,抵御和消除社会学习的负面作用,使社会中的每个成员都能通过自己的主动努力而自觉地朝着君子人格境界进步,从而使整个社会变得更加合理美好。

二、 从道到艺的学习内容

为了完成既定的学习目标,需要相应的学习内容。仔细寻绎孔子与弟子及其他人的对话,可以了解孔子的学习都具有怎样的内容。

孔子的学习内容涉及很广,最根本的是“道”。孔子并不直接与人讨论性与天道的问题,子贡说:“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公冶长》)据此说来,仿佛孔子不关心“道”的问题,不能这样理解孔子。做为伟大的思想家,孔子关心一切事物的最根本道理——道。孔子说:“君子不器。”(《为政》) “器”与“道”是相对而言的,这在古代思想中是常识,如《周易·系辞》中说:“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7]344器本指具体的事物,这里指关于具体事物的知识与技能,这是一般意义上学习的主要内容;而“道”与“器”不同,是有关一切事物的普遍性的根本道理。“不器”,就是不以追求具体知识与技能为学习的根本目标,这正表明孔子是以“道”为学习的根本性内容的。

孔子说:“朝闻道,夕死可矣”“士志于道”(《里仁》),“君子谋道不谋食”“君子忧道不忧贫”“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卫灵公》),“笃信好学,守死善道”(《泰伯》)。从这些话里可以明明白白地看出“道”才是孔子的根本追求,关于道的各种问题是学习的中心内容。

但是,仅仅钻研“道”还不完整,还要学习其他内容。孔子说:“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述而》)道、德、仁、艺,是四个层次的学习内容。

“志于道”,“道”是一切事物的根本之理,是学习的最高志向所在。在本质上讲,成为君子即是成为得道之人,所以各种具体的学习内容都要统属于大道。这是最高层次的学习内容。

“据于德”,德由道规定,道必须落实到各种德目上来,而德性修养则是达到君子人格的必修课程,所以德是次于道的内容。

“依于仁”,仁为最大的德目,仁是道、德之中最为根本的一条,成为君子人格必须经过德性修养,所以学习内容以仁为最高依归。

“游于艺”,艺即六艺,即孔子所雅言的《诗》《书》《礼》(《述而》)以及《易》《春秋》、乐等。道、德、仁这类抽象的东西不能凭空存在,它们都蕴含在六艺的具体内容之中,只有通过学习和掌握六艺,才能切实体认道、德、仁之理,如谓“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泰伯》)就是这个意思,可知六艺乃是学习的基本内容。而“游”字表达的则是实践式学习,而非纯粹书本式学习。这也是孔子学习思想的特色所在。

在儒家重要经典著作《礼记》中有一篇著名的文章《学记》,其中也特别重视“游”的问题,先说“未卜禘不视学,游其志也”,这是指皇帝或有关部门要在夏季大祭之后才来学校视学,考校生员的学业情况,这样是为了给学习的人以充分的优游空闲时间以用来学习,而不是急迫地应付官方的考试。这一层“游”的意思还与孔子学习思想中的“游”关系不大,而《学记》中又说:“大学之教也,时教必有正业,退息必有居学,不兴其艺,不能乐学。故君子之于学也,藏焉,脩焉,息焉,游焉。夫然,故安其学而亲其师,乐其友而信其道,是以虽离师辅而不反也。”[8]1232-1233这是说除了正式上课时间的学习之外,在休息时还要有“居学”,在“居学”时要用“兴其艺”的方式来学,这样才能让人们“乐学”,而不把学习视为苦事。其次又指君子之学有藏、脩、息、游四种情况,这四者都属于“居学”,与“兴其艺”的学习方式紧密相关。可知儒家的学习,除了学生跟随老师的正式学习之外,还有学生不与老师在一起而自己以“兴其艺”方式来从事学习的方式,这就称之为“居学”,与“时教”方式相辅相成。这就与孔子说的“游于艺”相一致了,也就可以理解“游于艺”就是“居学”的学习方式。这里所说的“艺”,就是孔子教学生以“六艺”的“艺”。

总之,道、德、仁、艺,四者统一而不可分割,构成一套完整的学习内容。

关于君子人格的知识,孔子提出了道、德、仁、义、忠、信、礼等等概念,它们犹有层次之分。道是最大的概念,其他概念均统属于它。在道之下,德是有关德性的总概念,仁、义、忠、信、礼则是德的属概念。而构成这一套概念体系的知识内容,又都承载于以具体事实呈现的六艺之中,而不是以纯哲学的抽象概念表述出来的,可知孔子所谓的道、德、仁、艺等学习内容是从最高的抽象层次逐步下延,同时又可由具体之艺逐步上探抽象的道、德、仁等。在这种逻辑体系中,孔子所谓《诗》《书》等六艺,则具体而不散乱,故说是“吾道一以贯之”(《里仁》),而道、德、仁、义则高明而不玄虚。上下既有层次之分,相互又有贯通之径。由此可知,孔子的学习内容是多么丰富而深刻。

《述而》载:“子以四教:文、行、忠、信。”既然以此四者教其学生,当然也就是孔子主张的学习内容。但何谓文、行、忠、信,孔子并没有说明,前人的注解也详略不一。朱熹的《论语集注》中没有任何解释,只是引了程子的说法:“教人以学文修行而存忠信也。忠信,本也。”[9]99非常简略。清代学者刘宝楠《论语正义》的解释稍微详尽一些:“文谓《诗》、《书》、礼、乐,凡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皆文之教也。行谓躬行也。中以尽心曰忠,恒有诸己曰信。人必忠信,而后可致知力行,故曰忠信之人,可以学礼。”[10]274民国时的学者程树德在《论语集释》中引述了前人的几种说法,其中有南朝梁的皇侃《论语疏义》所引李充《论语集注》的说法:“典籍辞义谓之文,孝悌恭睦谓之行,为人臣则忠,与朋友则信。”又有宋代刘攽《公是弟子记》的解释:“文,所谓文学也,行,所谓德行也,政事主忠,言语主信。”又引清代金履祥的《论语集注考证》,才把文、行、忠、信的内涵说得比较清楚而详备了:“文者,诗书六艺之文,所以考圣贤之成法,识事理之当然,盖先教以知之也。知而后能行,知之固将以行之也,故进之于行。既知之又能行之矣,然存心之未实,则知或务于夸博而行或出于矫伪,故又进之以忠信。忠发于心而信周于外,程子谓发己自尽为忠,循物无违谓信。天下固有存心忠实,而于事物未能循而无违者,故又以信终之。至于信,则事事皆得其实而用无不当矣。此夫子教人先后浅深之序,有此四节也。”[11]486-487

综合这些解释,可以知道:文,即是可称之为六艺的全部文献,这是一切学习的入手处。行,是对文中所有道德仁义等的切实践行,包括相关内容的练习、演习以及日常举止的训练等,前面提到“游于艺”就是强调对文或艺的日常践行。行也可看作学习的方法问题,但它本身也是学习的内容之一,乃一事而二义。忠、信,皆属具体的德目,这里只提忠信可举一反三而知之,引申理解为各种德目,当然属于学习的内容,它同时也具有学习态度的意义。

在行的问题上,清代颜元特别强调学习中的行,其《存学编·总论诸儒讲学》中说:“《诗》、《书》、六艺,亦非徒列坐讲听,要惟一讲即教习,习至难处来问,方再与讲。讲之功有限,习之功无已……自汉唐诸儒传经讲诵,宋之周、程、张、朱、陆,遂群起角立,亟亟焉以讲学为事,至明,而薛、陈、王、冯因之,其一时发明吾道之功,可谓盛矣。其效使见知闻知者知尊慕孔、孟,善谈名理,不作恶,不奉释、老名号。即不肖如仆,亦沐泽中之一人矣。然世道之为叔季自若也,生民不治自若也,礼乐之不兴自若也,异端之日昌自若也。”[12]41在他看来,光靠讲学仍然不能改变世道。礼乐不兴,学习效果并不好。可知孔子以文、行、忠、信为学习内容,行与文并列,而后世学者学习儒家学说,只重视文的学习,而忽略了行的实践,这是不符合孔子学习思想的,所以颜元要加以批评,希望学者们理解孔子学习思想的本义所在。

孔子又主张“述而不作,信而好古”(《述而》),表明他所定的学习内容来源于先王之道、先王之学,这是中华远古文化传统长期积存之结果。孔子述之而为自己及其弟子的学习内容,乃是对中华文化传统中精华内容的继承,是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对其重新肯定与再度发扬,儒家及其思想体系的形成与建立由此而成。从更长远的观点看,不啻孔子为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精华内容做了一次历史性选择。后人称之为“至圣先师”“万世师表”,良有以也。

三、 多样化的学习方法

学习方法,从属于学习目标和学习内容,只有采取适当的方法,才能保证其既定目标和学习内容的顺利完成。根据《论语》所载孔子之言,可以归纳出如下的学习方法。

第一,学诲结合与终生躬行。在《述而》篇,子曰:“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抑为之不厌,诲人不倦,则可谓云尔已矣。”又说:“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何有于我哉?”

在这里,学与诲都是学习,学侧重于自学,诲则侧重于与弟子或朋友共学。孔子主张“以文会友,以友辅仁”(《颜渊》),又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学而》)便是乐与众人同学的最好证明。《礼记·学记》中说“教学相长”[8]1226,长是提高长进,教和学都可以使自己有所长进提高,所以教或诲也是学的形式之一。

另一方面,孔子不是独善其身的道家式圣人,他的一切活动都是为了改良社会,所以要在学的同时强调诲,以己之所学引导更多的人向君子目标努力,最终达到改良社会的目的。

孔子的学,不只停留在口头上或书本中,而要同时加以践行,以“躬行君子”(《述而》)为基本准则。又多次说到言与行的关系:“古者言之不出,耻躬之不逮也。”(《里仁》)“君子耻其言而过其行。”(《宪问》)“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子路》)“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里仁》)均是以行为重的方法观。

行非一时之行,而是终生之行,这决定于最终的学习目标,从“十有五志于学”,到“七十从心所欲不逾距”,可知践行躬行乃终生之事。孔子又说“躬行君子,则吾未之有得”(《述而》),并非虚伪之谦,实乃肺腑之言。由于君子目标的高远,躬行即无止境,故在躬行上永远只能说“未之有得”。

第二,博学多闻与择善而从。人类的知识丰富多样,对此不可不加选择,不能盲目地学习和践行。择之不当,努力的学习可能会引人误入歧途。孔子对此有清醒认识,所以主张既要博学多闻,又要择善而从。博学是选择的基础,没有博学就谈不上选择。孔子的博学,得到人们的共认,如达巷党人曰:“大哉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子罕》)博学之中,必须择善而从。孔子说:“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知之次也。”(《述而》)

博学之中的择善,要有一个衡量标准,所以说“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雍也》),礼就是择善的标准。所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颜渊》)等等,就是择善标准下的行为规范。如何依据礼而择善,孔子强调“识大”:

卫公孙朝问于子贡曰:“仲尼焉学?”子贡曰:“文武之道,未坠于地,在人。贤者识其大者,不贤者识其小者。”(《子张》)

何谓识大?如樊迟要学稼学圃,孔子认为这就是识小不识大,因为“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子路》)。可知礼、义、信等是大,外此者为小。又如卫灵公问军阵之事,孔子说“俎豆之事,则尝闻之矣;军旅之事,未之学也”(《卫灵公》),表明孔子以礼为大,军事为小。孔子所谓大小,一以其于国家社会的作用而言。除了小者,更有危害正道的异端,则要坚决攻击并消灭之:“攻乎异端,斯害也已。”(《为政》)冉求帮助季氏聚敛财富,孔子认为这样做“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先进》),是作为异端而必须加以攻击的,这是“识大”的择善之所必需的。

博学之中还要慎言和阙疑:“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则寡尤。多见阙殆,慎行其余,则寡悔。”(《为政》)博学作为方法是基本要求,但有时限于条件,所见的东西并不完整,为了“择善”的无误,就要谨慎小心,阙疑阙殆,这不是谦虚的问题,而是择善求真的必需条件。

第三,勤奋好学与乐而忘忧。孔子认为自己“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为政》),因此特别强调好学,赞赏好学,以好学的精神支持勤奋的学习。与此同时,他又强调勤奋学习并非痛苦之事,而是人生之乐。此二者相辅相成,保证其学习既勤而不倦又乐有所得。这是孔子最具特色的学习方法。

孔子曾赞赏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雍也》)这与“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述而》)之乐相同。这里的乐,不是物质之乐,而是精神的乐,是求知进程中的精神愉乐,是通过学习而人格得以升华之乐。所以孔子认为,在学习中“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雍也》)。

体会孔子学习之乐,有多方面的意蕴。比如“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里仁》),“喻于义”是义利兼喻,对义利既有洞见,则人生不再彷徨困惑,故有精神上的舒畅快乐。因此,“君子坦荡荡”(《述而》),君子坦荡正是精神快乐的表现。

孔子说自己的学习,是从十有五开始立志,然后至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七十,在不同的年龄阶段而有不同的学习成效:立、不惑、知天命、耳顺、从心所欲不逾矩,伴随着这些成就,就有学习的快乐蕴藏其中。而立,是知识的基本掌握与人格的基本形成。不惑,是对人生种种问题不再困惑。知天命,是对人与天的关系和人的命运有了清醒理解。耳顺,是对世间各种言论行为都能洞察明鉴。从心所欲不逾矩,是自己的一切思想行为都自然而然合乎大道,不必用心调整。这是一个人从不知人生方向到洞悉人生三昧的进步过程,每前进一步,都会到达一个前所未有的人生境界,所以能够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喜悦。正因为如此,所以孔子说自己“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述而》)。

第四,学思结合与内省贯通。这是思考方面的学习方法,首先强调思考与学习二者不可或缺,必须相互结合。孔子说:“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卫灵公》)又说:“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为政》)如前所述,孔子提倡博学,博学若不能以思考统率之,必将淹没于大堆的材料之中,为学习对象本身所淹没,所以思在这里有主导之意。但是如果只思而不学,则脱离了实际的材料,则有空想、幻想甚至狂想之虞,所以思必以学为基础。

有博学为基础,则如何“思”就值得讲究。孔子的“思”,有“默而识之”(《述而》),有“退而省”(《为政》),有“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举一隅而以三隅反(《述而》),更提倡广泛的思考:“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季氏》)

这种多思的思想也是儒家的传统,在《尚书·洪范》中提到天赐大禹洪范九畴,其中第二畴称为“五事”者貌、言、视、听、思,要求“貌曰恭,言曰从,视曰明,听曰聪,思曰睿”,其效果是“恭作肃,从作乂,明作晰,聪作谋,睿作圣”[13]359。

孔子的“九思”是从《尚书·洪范》的“五事”发展而来的,“思”本来只是五事之一,孔子把五事中的另外四事“貌”“言”“视”“听”都与“思”结合起来,统一起来,目的是在学习中通过“思”而达到恭肃、从乂、明晰、谋聪、睿圣的境界和效果,由此可以理解孔子学习思想中对“思”的重视,以及在“思”的方面所包涵的丰富内容。

所“思”的对象既繁多而杂,就要注意“一以贯之”(《卫灵公》),要融会贯通。孔子曾对《诗》三百做过这样的思索,贯通之后得出结论:“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为政》)这就是一以贯之的思考之例。

无论思考什么问题,都要注意“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子罕》)。“意”“必”“固”“我”,是孔子所要彻底根绝的思考之弊。朱熹《论语集注》解释道:“意,私意也。必,期必也。固,执滞也。我,私己也。四者相为终始,起于意,遂于必,留于固,而成于我也。盖意、必常在事前,固、我常在事后,至于我又生意,则物欲牵引,循环不穷矣。”[9]109-110这说明“意”是主观臆断,“必”是自以为是,“固”是固执己见,“我”是唯我独尊。有此四病,思考的结果将不堪设想,所以孔子特别注意加以杜绝。

第五,不耻下问与师友切磋。此二者又相互关联,由不耻下问而人皆吾师,通过请教于人而得师友切磋之益。首先是要不耻下问。子曰:“敏而好学,不耻下问”(《公冶长》),因此可以随时发现足为己师者:“三人行,必有我师焉。”(《述而》)甚至晚辈也可为师:“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子罕》)这样的师,不一定是请他为己上课讲学,所谓“见贤思齐,见不贤而内自省”(《里仁》),也是以他人为师。除此之外,世间事事处处有学问,后人所谓“无字书”,所以要有“每事问”(《八佾》)的精神。

不耻下问以及每事问,是广博之学的方法之一。书本上的知识与学问,毕竟有限而不详尽。因此不能满足书本的学习,许多具体入微的知识还保留在生活中,或者存储在从事某种专门职业者手中,所以必须以每事问的方式随时随地向每一个内行请教。这是每事问的现实基础和逻辑前提。

既有不耻下问与每事问的精神,故能多有师友,与之切磋,乃非常有益的学习方法。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学而》)所以有乐,是因为此朋可以与己切磋学问。真正的朋友是什么?就是能与自己切磋学问,“可与共学”(《子罕》)之人,“朋友切切偲偲”(《子路》)。这样的人作为朋友称为益友:“益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益友可以帮助自己提高德性修养,否则即为损友:“损者三友:友便僻,友善柔,友便佞,损矣。”(《季氏》)既然如此,就要注意选择为友之人:“主忠信,毋友不如己者。”(《子罕》)还要注意师友因有道德学问的高低而有层次的不同:“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可与适道,未可与立;可与立,未可与权。”(《子罕》)学习的根本原则是一切以真理为准,师友之谊应服从这一根本原则:“当仁不让于师。”(《卫灵公》)总之,在与师友的交流之中,亦可看出孔子学习方法之灵活多样,而又不失原则。

四、 学习中的快乐精神

前面提到,孔子特别重视学习中的快乐。《论语》的第一句:“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学而》)

这是讲学习,但更引人注意的是孔子强调的快乐精神。“不亦说乎”的“说”,就是喜悦的悦。这种快乐或喜悦,与学习的活动与内容自然而必然地结合在一起,又与志同道合的朋友联系在一起,还与不计较别人的评价相关,是出自学习者内心的真正快乐,是精神上的充足与喜悦。可以想象,只有学习而没有快乐,孔子也不能成为后人所尊崇的圣人与先师,他的教诲也不能为后人所崇拜。

学习是让人费脑筋的事,很多人为之头疼,怎么会有快乐喜悦可言呢?这是一般人心中的疑问。

孔子所说的快乐,不是物质享受上的快乐,也不是纵情玩耍中的快乐,而是求知进程中的精神愉乐,是通过学习而升华人生层次时的自得之乐。

孔子说学习之乐使他忘忧。他的忧是什么?孔子说:“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述而》)这里提到的修德、讲学、徙义、改不善,都是孔子人生学习的内容。孔子曰:“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述而》)无大过即乐,有大过即忧。而得乐去忧,靠的是学习。由此可知孔子的快乐来自于学习,忧则是对不学习的惧怕。

孔子一生都在学习,所以他的学习之乐贯串一生,为此他可以说一生无悔。

宋代大儒明道先生程颢曾说:“昔受学于周茂叔,每令寻颜子、仲尼乐处,所乐何事?”[14]173仲尼,就是孔子。颜子,是孔子的弟子颜回。颜回是孔子最赞赏的弟子,他最得孔子学习之乐的真谛。

颜回的快乐,与孔子有一点不同:他的乐与贫穷联系在一起。身处贫穷境况,还能如孔子一样快乐,是颜回的过人之处。

孔子说:“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雍也》)

在孔子的三千弟子中,有当官的,有做生意的,都混得比颜回好,颜回是最穷的一个,但也是最贤的一个。他生活在陋巷之中,箪食瓢饮以度日,谁都受不了这种贫穷的折磨,但颜回却能于此恶劣的生活环境中“不改其乐”。

孔子也说过:“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述而》)

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是与颜回箪食瓢居陋巷差不多的贫穷。孔子说,在这样的贫穷的环境下也能从中获得乐趣。孔子只是比喻,还没有象颜回一样真正沦落到这种贫困地步。但二者都表达了同一个意思:虽贫穷也不能改变其快乐。这快乐是什么?

受周敦颐(即周茂叔)的启发,程颢仔细玩味颜回的快乐。他说:“箪、瓢、陋巷,非可乐,盖自有其乐耳。‘其’字当玩味,自有深意。”[15]182颜回是不改“其乐”,孔子是乐在“其中”,这里的乐都不是与物质环境挂钩的乐,而是与精神因素相关的乐。

不论贫穷与否,孔子与颜回都在学习,即学习人生大道,并不断加深对大道的认识。无论是学道还是识道,这中间都有快乐。孔子曰:“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雍也》)知之、好之、乐之,指的都是道,即孔子所说“朝闻道,夕死可矣”(《里仁》)的“道”。

朝闻夕死之道,就是孔子从“十有五志于学”到“七十从心所欲不逾矩”用一生来学习、追求、体验的人生之道。孔子与颜回,都是用乐之的态度来学习这个道,这比仅求知之甚或好之者都要高明。知之者与好之者体会不到其中的乐趣,只有乐之者才是学习者的最高层次。

在不断的学习、追求与体验中,孔子与颜回所感受到的是快乐,这时他们已经对于外在的物质环境毫不在意了。贫穷的环境也不能改变他们学习道、追求道、体验道的快乐,这就是颜回的“不改其乐”。同样,贫穷时也能获得学习道、追求道、体验道的快乐,这就是孔子的“乐在其中”。周茂叔让程明道寻找的仲尼颜子乐处就在于此。程明道找到了这个乐处,并亲身加以体验,这就是他的学习之乐,为此他赋了《秋日偶成》一诗,表达这种学习中的自得之乐:

闲来无事不从容,睡觉东窗日已红。

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

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态中。

富贵不淫贫贱乐,男儿到此是豪雄。[16]593

五、学习对于个人、社会的重要作用

人的学习,必会产生一定的作用,这由学习的目标、内容及方法所决定。分析孔子及其学生的言论,可以看出他们关于学习作用的思想,包括对于个人的作用和对于社会的作用两个方面。前一种作用,即学习在改善人性、升华人格方面的作用;后一种作用,即学习对于治理国家和改造社会的作用。此二种作用相辅相成,个人作用是社会作用的基础,社会作用则是个人作用的最终目标。孔子相信全社会的治理和改造,必须以每个社会成员的德性改造为前提,没有后者的真正完成也就没有前者的彻底实现。

学习对于个人的作用,可分三个方面:学习对于个人人性、道德的改善作用;学习对于个人的知识、智慧的增进作用;个人通过学习对于真理(道)的弘扬作用。

孔子所说的“君子”,就是通过学习而使其人性和品德获得质变的高尚之人。据孔子对君子的描述,其人格品性具有多种优良特征。如孔子说“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述而》)就是一例。坦荡的心胸不是天生的产物,而是通过长期的学习与践行所形成的。如广博的知识,睿智的头脑,谦逊的态度,好学的精神,为己的目标,诸如此类的内在之物,无一不是支持坦荡心胸的坚实基础。而此类内在之物的获得,又无一不是通过学习才能切实掌握于自身的。所以说坦荡的心胸是学习的产物,也就是学习对于其人的作用。君子的其他优良品性也都是这样形成的,所以它们全都可以看作学习作用的体现。限于篇幅,不能尽述孔子所说的全部君子美德,但可按照孔子举一反三的原则以想见之。

学习对于学习者的品德所产生的作用,不仅体现在它对人的美德的培养,而且反映在它对人的不良弊病的补救。如孔子说“不怨天,不尤人”,又说“君子道者三,我无能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宪问》)。怨天尤人以及忧、惑、惧等,都是一般人的常见缺点,但通过学习而成为君子之后则可以不怨不尤、不忧不惑不惧,这就是对人性缺点的弥补。这种补救不仅使道德趋于完善,而且可使人减少过失。如谓通过学《易》而“无大过”(《述而》)就是一例。

学习可以提高学习者的智识才能,这是一般的学习都具备的作用,在孔子的学习中也不例外。如对六艺之一的《诗》的学习,孔子认为它不仅可以起到教人事父事君的作用,而且可以使人“多识于草木鸟兽之名”,使学习者从一个“正墙面而立”的蒙愚之人成长为“可以兴,可以观,可以怨”的聪颖之人(《阳货》)。孔子还对其子伯鱼说“不学诗,无以言”(《季氏》),表明学习具有提高言谈能力的作用。这里提到的兴、观、怨、言以及多识草木鸟兽之名,无一不是人之智识才能方面的问题。如“兴”就是人的联想力,“观”是人的观察力,“怨”是人的合群性,“言”是人的随机应变的反映能力及其表达能力,多识事物之名则是人的知识面的问题。

关于学习对真理的弘扬作用,孔子有句名言:“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卫灵公》)此句看似简单,实际上包含非常丰富的思想内涵。

在孔子看来,道是学习者要追求的外在真理,人是求道的学习者。“人能弘道”就是学习者在通过学习掌握了真理(道)之后,能够把外在于人的真理弘扬到社会中去,这里所强调的是人在得道之后的主观能动作用。“非道弘人”不是说人通过学习而掌握的“道”不能对人起到改造作用,而是说外在的真理(道)本身不会在学习者不学习它的时候就会自动跑到人的内心中成为人的内在素质并引导其人发挥善德以成为君子之人。孔子强调学习者在学习上的主动作用,即所谓“用其力于仁”(《里仁》)的主动作用。人若不“用其力于仁”,仁是不会使人变为仁人的。“人能弘道”是人在学习之后的作用,其中实际包含着学习对于人的作用。人若未曾学习,怎能弘道?孔子说“人能弘道,非道弘人”,所注重的正是希望人们努力学习和实践来弘扬大道,并由此推广之,从而使整个社会变得美好起来。

孔子学习思想中涵有为天下而学、为生民而学的宗旨,由此可知其学习的社会作用。这种作用可分为两个方面。首先是明确的学以致用的思想。所谓学以致用,是指为天下而学、为天下而用:

子贡曰:“有美玉于斯,韫匮而藏诸?求善贾而沽诸?”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子罕》)

子曰:“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阳货》)

在这里,子贡所谓“美玉”,是指经过学习而大有成就的人,用“美玉”形容之,正表明孔子对于学而有成的人看得非常崇高。而孔子所说“焉能系而不食”,正是学从致用之义。

学以致用,一定要用到国家社会中去。孔子说:“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何以为。”(《子路》)可知,学习五经六艺,就是要运用所学的知识及能力于社会政治。

据孔子与子贡的话,可知只有经过学习才能成为美玉般的人物,而只有美玉般的人物才能成为天下国家的栋梁之材,只有靠美玉般的人物才能把天下国家治理得完善美好。不过,学而有成的美玉之人并非可以直接使用其才能来治理天下国家。这里面又包含两层意思:一是说他们不能直接用其才,二是说他们将待价而沽。前者是社会方面的问题,后者则是学成者方面的问题。此二者互为条件,相互依赖。

子贡说“求善贾而沽”,孔子说“我待贾者也”,表明其学以致用的基本特色。“求善贾”和“待贾”,都是要等待最好的致用条件。这对学以致用是一个非常关键的前提。“善贾”和“待贾”,一是为了使自己才能的发挥具有良好的外在环境,另外则是要使自己在学习上的付出获得相应的报酬。孔子说“君子谋道不谋食。耕也馁在其中矣,学也禄在其中矣。君子忧道不忧贫”(《卫灵公》),就是后一层用意的最好说明。

反过来从社会方面看,是否应该为“美玉”般的待价而沽者提供与之相称的各种条件呢?回答是肯定的。因为社会需要逐步完善,而这个目标的实现,从根本上说又离不了具有充足知识和高尚品性的人才。孔子一类的“美玉”之人是具有充足条件的候选资格者,而社会则有为之提供良好物质条件的必要。只要社会具备这种意识,它就应该并且能够做到这一点。

孔子学以致用的思想,由其学生加以发挥,如子夏的名言“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子张》)。此二句不论如何解释,都可说明学习的社会作用,即学成之人通过参与政治而发挥学习的社会作用。

学习对于社会的作用,除了学要致用,还有学能大用的意思。前者是学习对于社会应不应该有用的问题,孔子“焉能系而不食”已经给予了明确回答。学能大用,则是说学习对于社会的作用不是一般性作用,而是非常重要的作用。《八佾》篇记载,有人向孔子问“禘”礼,孔子说:“不知也。知其说者之于天下也,其如示诸斯乎!”禘是天子所实行的祭礼,《说文解字》:“禘,谛祭也。”[17]8这一解释过于简单,清段玉裁在《说文解字注》中论证说:“禘有三,有时禘,有殷禘,有大禘。大禘者,《大传》、《小记》皆曰:‘王者禘其祖之所自出,以其祖配之’。”[18]5所说的《大传》《小记》,即《礼记》的《大传》篇和《丧服小记》篇,二篇记述禘祭的正文下有郑玄的注,一曰 “禘,大祭也”,二曰 “凡大祭曰禘”[8]162,意思相同。这说明段玉裁的解释是正确的。但是,这里的“禘”是不是与《论语》所载孔子所说的“禘”是一回事呢?《礼记·中庸》中记载,子曰:“明乎郊社之礼,禘尝之义,治国其如示诸掌乎。”[8]1681这与《论语》中孔子所说“指诸掌”正相合,由此可知孔子所说的禘就是古代只有帝王才能实行的大禘之礼。

孔子以禘为例,说明如果懂得禘礼,治理天下就易如反掌。言外之意是说彻底掌握了礼的精神,治理天下易如反掌。而彻底掌握礼的精神,按照孔子的思想是必须通过学习才可以的。这正是说学可大用。由这种思想出发,说出“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阳货》)之类的豪言壮语,也就不足为怪了。

学习之大用,不仅适用于华夏,还可用之于华夏之外的地区,《子罕》载:子欲居九夷。或曰:“陋,如之何?”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古人认为九夷地区的文化落后于华夏地区,所以怀疑孔子到那里居住会不会也受那里文化的影响而变得落后。孔子认为,只要人本身通过学习掌握了先进文化,就是到了落后地区也能用所学的先进文化改变那里的文化,使之与先进文化看齐。孔子此语令人想起唐代刘禹锡的著名文章《陋室铭》,其文最后一句为:“孔子云:‘何陋之有?’”[19]638此文亦谓室之陋不陋,不由室的建筑决定,而由居住者的文化决定。而居住者的文化,则是他通过学习而得来的。这与孔子的思想一致,强调人必须要有文化,而掌握文化则离不了学习,这也反映出孔子学能大用的思想。君子是通过学习已达到相当人格高度的人,他若到另一文化地区就是所学文化的代表。如果他是先进文化的代表,他所代表的文化就会对相对落后的文化环境起到导向和改造作用,其本人也会继续生活在那种先进的文化素质之内,而不会因为所处环境的落后而随之落后,他在精神上永远是先进的,永远是愉快的,由此可以领会孔子学能大用的思想。

通过以上的考察,可知孔子的学习思想,并非零星散乱的学习经验或学习方法,而是具有高度理论意义的思想,其根本特点可以归纳如下:

一、学习的根本目标是要成为人格高尚的君子。这样的目标,任何人不可能天生具备,必须通过后天的学习。同时,这又是人生的根本目标,这一目标又是每一个人都可通过努力而达到的,因而具有广泛的普遍性,适用于每一个人。正是基于这种广泛的社会实践性,从而使得儒家思想对后世产生了深远影响,在中国社会及文化中占据了主导地位。

二、学习内容非常广博丰富。举凡一切有关社会人生的知识技艺的训练、道德品行的修养、理论概念的实践、性格的陶冶等等,均为学习的内容,期望由此广博的学习来达到改善人的素质的目标,同时注意识别并拒绝各种不良知识及异端邪说,防止造成负面影响。

三、学习的方法多样而有效。描述这些学习方法的格言警句,经过历史的锤练早已成为中国人世代尊奉的学习准则,成为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宝贵精神财富。正是这些独具特色的学习方法,使得后世学子将学习与生活融为一体,乃至成就了中国知识分子特有的生活情趣。

四、学习不是纯书斋的学习,而是具有个人与社会两方面效用的实践之学。既可保证学习者的人格逐渐升华,最终成为高尚的君子;又可保证经过这样的学习而培养的高尚之人成为整个社会的有生力量和主导阶层,为全社会的稳定与发展提供不竭的动力。中国二千多年的文明史,已用众多的事实证明了这一点。从这个意义上说,肇端于孔子的儒家学习思想不再是一个思想的问题,也不再是一个学术的问题,而在实际上已经成为历史的问题和社会的问题。这也就是我们今天仍要研究它的意义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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