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诗歌”研究现状、空间与可能性

2018-02-11 13:24赵爽静
关键词:诗学新诗意象

赵爽静

(重庆师范大学 文学院, 重庆 401331)

“九十年代诗歌”这一概念,自1990年代中期以来就逐渐成为当代诗歌理论批评界的一个重要术语,用来指称具有九十年代特质的诗歌创作。笔者沿用“九十年代诗歌”这一概念,一是表明其在时间轴上大致处于1990年代,其次它标志一种明显区别于第三代诗人及其以前的诗歌所呈现出的美学风格,其部分内涵将是笔者要探讨的一个诗学问题。作为一个并非严格意义上的时期概念,“九十年代诗歌”带有时间尺度的“权宜性质”[1]248。我们提出“九十年代诗歌”的概念,是因为相对于20世纪80年代而言,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诗歌的确出现了一些实质性的变化,并且它在某种程度上预示着诗歌写作“烙上未来主义的特征”[2]。作为诗歌史上带有“中间物”意味的这一时期的创作,时隔20余年,人们对20世纪90年代所呈现的诗歌问题仍然保持着关注的热度。这在当代诗歌批评趋新趋时背景下显得难能可贵,这也从侧面折射出90年代诗歌批评尚有足够的空间与可能性。从20世纪90年代中期开始,国内外对“九十年代诗歌”的研究就已经伴随着写作行为的生成同时进行着,但以“九十年代诗歌”为专题的研究著述数量并不多,大多数情况下是被放置在“当代诗歌”或者“先锋诗歌”这一更大的范畴内被提及,或是在近十多年来关于“九十年代诗歌”的硕博论文和期刊论文中被研究。洪子诚、刘登翰的《中国当代新诗史》[1]248-274将“90年代的诗”作为其中一个章节,王光明的《艰难的指向——“新诗潮”与二十世纪中国现代诗》[3]将整个“九十年代诗歌”放在附录二《“新诗潮”以后》中。反思新世纪以来的近20年中,当代诗歌内部究竟在发生着怎样的变化?是否在沿着20世纪90年代的诗学问题继续深化?在新世纪以来诗歌写作的同时,是否又出现了哪些新的有意义的问题?为何近些年来的“先锋”势头明显式微?为何诗坛再没有出现像后朦胧诗“PASS北岛”这样反权威的声音,诗坛的沉寂与消费主义时代的诗歌阅读究竟有怎样的关系及关联呈现?这诸多问题迫使我们不得不再次回到发生“断裂”的这个源头去看。20世纪90年代离我们并不遥远,也许在一定程度上妨碍我们做出历史性的判断,但是这种带有参与感的“当下性”写作与阅读,也为研究者提供了历史在场的亲历感与新鲜感。

一、 “九十年代诗歌”研究现状

在现有的“九十年代诗歌”批评中,我们重点梳理其涉及诗歌语言、意象问题的已有研究成果,发现其中有关于“九十年代诗歌”整体语言论转向的研究,有从“九十年代诗歌”的口语、叙述角度展开的研究,有从“九十年代诗歌”修辞学角度进行的语言研究等等,研究的角度和主题主要集中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九十年代诗歌”与语言论转向研究。这方面的研究由来已久,90年代到新世纪以来也仍在持续。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朦胧诗的语言受到诘难,语言形式的探索在大陆“伤痕”“反思”的文学语境下未受到关注,台湾学者叶维廉则开始关注“中国现代诗的语言问题”;80年代中期至90年代中期,以现代语言学为基础的西方结构主义文论与解构主义文论被引入国内学界,文论(包括诗学)也因此经历了中国特色的“语言论转向”,黄子平、汪曾祺等在批评与创作的领域确立了本体论语言观,为众多诗学家、先锋诗人所接受,而郑敏则以“新文化保守主义”的语言诗学予以对抗;90年代末语言诗学经历“修辞转向”。新时期的中国语言诗学对西方语言诗学逐步实现了从认同到改造的转变,从而建立了中国特色的语言诗学,即把语言与审美、文本与文化结合起来,弥补西方语言诗学纯形式分析的不足。陈旭光提出“走向语言本体的诗歌美学”主张,韩东提出“诗到语言为止”的誓言;郑敏则批评新诗割裂母语传统,提出要继承古代诗语的音乐性和表现意义的强度与浓缩。这代表了两种新诗“语言本体论”态度,虽然利用的思想资源不同,但根本旨归都在于建构真正具有现代意义的中国新诗。

第二,“九十年代诗歌”语言与形式研究。与整体语言论转向的趋势研究不同,关于诗歌语言与形式的研究是作为诗歌主题、内容研究的对立面而存在,并且一直是诗歌史上反反复复争论的问题。1990年代以来的诗歌语言研究不得不在面临西方语言学转向和20世纪80年代的语言资源双重影响下寻找自己的立身之地。这方面的研究着眼于从宏观角度来阐述20世纪90年代以来诗歌语言上的整体性转变。张桃洲在其专著《语言与存在——探寻新诗之根》[4]中,以“杂语共生”和“未竟的转向”来描述“九十年代诗歌”的语言特征;王光明在《诗歌的语言与形式——中国现代诗歌语言与形式学术研讨会论文集》[5]中,着重从语言和形式两个大的角度来阐述现代以来的诗歌写作问题,其中涉及到“九十年代诗歌”的语言形式问题。徐骏在《论90年代新诗发展中的形式主义倾向》[6]中着重探讨了20世纪90年代以来诗歌的形式主义探索。张德明《试论90年代先锋诗歌的语言策略》[7]对九十年代以来诗歌语言学上的转向及其诗歌写作的语言策略进行了细致分析。董秀丽对翟永明等女性诗人诗歌语言策略的研究着重从“后现代”的语言立场上来认识这种转向,成果突出,在当代诗歌语言问题中产生较大影响,如她的《“词语与激情共舞”——后新时期女性诗歌语言书写的自觉》[8]《当代女性诗歌言说策略的转换》[9]《极地的隐遁——90年代女性诗歌语言书写策略的发生动因和审美评价》[10]等。

第三,“九十年代诗歌”的口语化、叙事性写作研究。作为“九十年代诗歌”写作的显著特征,“口语化”和“叙事性”一直以来备受关注,甚至在诗歌语言问题中脱颖而出成为这一时期诗歌写作的重要标志,以至于我们不得不把对它们的研究成果单独列出来。口语化的研究主要涉及到口语写作中的“书面语/口语”“方言写作/普通话写作”等争论,研究对象主要集中在伊沙、沈浩波等人的创作上,主要的观点认为“口语”写作拓宽了诗歌写作的范围,打破了书面语对语言的束缚;其次认为“口语”是对精英写作的一个反拨。“叙事性”研究则表现在对九十年代以来日益显著的诗歌“叙事化”倾向的研究,指出其反抒情、追求诗歌的戏剧化的特征,既是对40年代诗歌“新诗戏剧化”的一种回应,也是对语言回归本身、打破朦胧诗抒情固化的一个突破。关于“口语”和“叙事”的研究论文已经非常之多,尤其是诗人兼评论家的发声,近年来硕博论文也多关注于此。如姜涛的《叙述中的当代诗歌》[11]、沈奇的《“口语”与“叙事”:90年代先锋诗歌的语言问题》[12]、赵力的《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口语诗歌论》[13]、阳丽君的《90年代现代汉诗的叙事性》[14]、杨卫的《1990年代诗歌叙事性的双重辩护》[15]等。

第四,“九十年代诗歌”修辞学研究:意象、隐喻、晦涩、节律、语感等问题。与诗歌语言口语化研究略有不同的是,从修辞学角度的研究主要从“新批评”和“符号”学的语言角度深入到语言内部对当代诗歌语言问题所做的一个“细读”式批评,主要涉及到意象、隐喻、节律、晦涩、语感等诗艺问题。主要观点认为,当代诗歌的意象摆脱古典诗歌意象的“指物化”倾向而转向“语象”,更注重诗歌意象的自生性和即时性;认为九十年代诗歌是一个“拒绝隐喻”[16]的时代,强调诗歌逐渐摆脱修辞学意义上的隐喻而转向语言学意义上的隐喻。对九十年代诗歌节律、晦涩问题的研究是语言学问题研究的细化。这方面研究的代表是李心释,他在《当代诗歌的意象问题及其符号学阐释途径》[17]《语言观脉络中的中国当代诗歌》[18]《关于当代诗歌语言问题的笔谈》[19]等论文中从符号学角度详尽论述了“九十年代诗歌”的语言问题。在《当代语感写作批判》[20]中集中讨论了“九十年代诗歌”写作的语感和语气特征。另外,任庆文在《中国当代诗歌意象类析》[21]中对当代诗歌意象进行分类和分析,涉及到九十年代以来诗歌意象的特征描述。这一类研究对“九十年代诗歌”内部研究的发展意义重大,它从根本上解释了九十年代以来诗歌创作的具体转变,反映了“九十年代诗歌”语言学转向的特征。

第五,“九十年代诗歌”意象研究。这方面的研究同样散见于当代诗歌研究著作或硕博论文中,目前还未出现单独研究“九十年代诗歌”意象的专著。但这并不妨碍它成为我们需要关注的研究现象。在论述到“九十年代诗歌”意象问题的研究中,目前主要集中在这些方面:一是对九十年代诗歌的具体意象研究,如方婷的《中国当代诗歌自然意象研究》[22],就九十年代的口语诗、新乡土诗和西部诗的自然意象进行研究。高君渡的《论太阳意象在中国当代新诗中的流变》[23]等是对意象的具体化研究。二是对“九十年代诗歌”意象的分类研究,周伦佑在《现代诗的意象及意象类型》[24]一文中,即以分类的角度谈到当代诗歌意象的种类。三是对当代诗歌中的意象问题和古典诗歌意象进行比较研究。如高丽君的《当代先锋诗歌与中国诗歌传统之关系研究》[25]、罗文军的《诗歌意象现代转换研究》[26],都在其论述中提及“九十年代诗歌”意象与传统诗歌意象的区别。但目前关于“九十年代诗歌”的意象研究还未系统深入意象与语言关系的研究当中,仍值得我们进一步发掘。

二、 “九十年代诗歌”研究空间与可能性

通过梳理前人的研究成果,发现目前关于“九十年代诗歌”语言层面的研究还主要集中在诗歌形式、口语诗、叙事诗和修辞学等方面,未对“九十年代诗歌”写作的言说方式的内在转变做出探索性的研究,即未梳理出1990年代诗歌从“意象”转向“语言”的内在流变轨迹。结合九十年代以来新诗研究的后现代主义趋势,我们有必要在众多复杂的诗学论争研究和诗艺问题研究基础上对1990年代的诗歌研究做语言学层面的进一步深化和梳理,指出九十年代以来普遍存在但又难以说明的言说方式的诡秘转变,从而深入探究带有明显诗学特征的“九十年代诗歌”批评。在某种程度上需要借助有效而丰富的概念对这一诗学转向作出更有效的阐释,因此我们借助“意象”和“词语”这两个具有代表性的概念来阐释九十年代以来涉及叙事、口语、想象力、历史意识、语言的个人化等一系列诗学问题。因此,“九十年代诗歌”研究在以下方面仍具有较大空间。

第一,“九十年代诗歌”的词语写作研究。从符号学词与物的关系角度,阐释诗歌写作中的语言问题。语言作为最具有指意功能的符号系统,在诗歌写作过程中始终指涉我们与这个世界的关系和怎样表达我们对它的认识。词与物并不是一一对应的关系,不是词语反映现实的关系,而是语言有其自身的系统,我们在用语言表达自己时也意味着语言在说我们,我们想要抓住语言又感到无力。认清语言的这一真相对我们研究“九十年代诗歌”意义重大。首先,“九十年代诗歌”研究必须打破诗中“意象”与现实的固定关系。在中国古典诗歌甚至在新诗发展至80年代的朦胧诗时,诗中的语言与现实都有一定的反映与被反映的关系。古典诗歌中的常用意象“月”“流水”“桥”等意象都与思念、时间、离别等人类现实经验一一对应。新时期诗歌北岛、食指、舒婷等诗中的“太阳”“天空”“大海”“排浪”意象的使用虽然一定程度上摆脱了古典诗歌的传统意象意义,但又赋予其新的社会精英思想内涵。因此在90年代,有诗人意识到80年代那些成为文化英雄的人,却不能成为对诗歌词语有所贡献的人。90年代以来的诗歌慢慢意识到朦胧诗的“陷阱”,开始真正地还原诗歌。利用语言的破碎、语言能指的回溯消解传统意义的同时又不放弃言说的权利,在意象与词语相互捕捉的游戏中进行诗歌写作。从语词的惯性言说到打破语词的所指关联,从隐喻象征的多重所指到宽泛的符号能指。比如于坚、雷平阳等人的诗歌写作,尤其是于坚的诗,傅元峰评论其诗歌:“割裂了平庸的语词链接,嫁接上自己的感触,形成新的语序,这些词语并不牵强。”[27]于坚在其诗中摈弃了先验的、经验的表述,打破了语言的一切固有关联,将其融入个人丰富的感触中去,而非完全沦为词语的游戏。我们应在语言的内部寻找其内在结构,探究语词组合的不可能性背后反映着作者怎样的内在经验。

第二,“九十年代诗歌”意象的现象学研究。从现象学的角度阐释90年代诗歌写作中的语言还原现象。从创作心理角度来看,一切对象都是在意识中生成的意向对象,关注物是怎样呈现的,怎样和“我”进行意向性的交流。将传统诗学观念中与主体对立的客体事物还原为在感知意识中呈现的现象。从传统意象的通约性、固定性到90年代诗歌意象的个人化、即时性,从而将诗歌“意义”悬置起来,维护语言自身的模糊性、含混性,还原世界本身的暧昧性和复杂性,回到“语言”中去。20世纪七八十年代针对朦胧诗有一场大的争论,在这次论争中,很多老一辈诗人如臧克家、艾青等都对朦胧诗的“难懂”进行了批评,直到朦胧诗论争落下帷幕之后的几十年中,仍然有不少学者在诗的“懂”与“不懂”之间争执不休。一旦陷入这个问题的争论,诗歌研究就开始停滞不前。相反,在“九十年代诗歌”研究过程中,放弃对诗歌意义的追寻,而是将其放置在现象学的视野当中,则会打开更多的诗歌批评的可能。“九十年代诗歌”意象研究,要求我们关注意象本身成为诗歌的一部分被“悬置”起来,在这个前提之下分析意象的繁复性。比如余怒提到过,他在自己的一句诗“杯子和水互相隐瞒”中,就无法解释其意象的现实指认。一是因为“杯子”和“水”这类意象与传统意象的丰富不同,它们只是作为日常生活的现象。但是“隐瞒”一词激活了这两个意象,其意义被悬置起来的同时又具有丰富的外延性。我们可以说这句诗什么也没表达,又可以说它在传达些什么,比如相互成全的哲学互证关系、亲密而陌生的恋人关系等等。但是各种阐释结束之后,这一句诗又被悬置起来,又在等待下一个读者来阐释或误读。因此,“九十年代诗歌”意象的现象学研究具有方法论上的开拓意义,值得我们关注。

第三,“九十年代诗歌”抒情与叙述关系的研究。从现代主义诗学的发展规律角度阐释“九十年代诗歌”的语言学转向,揭示其后现代的结构特质。诗歌在破除历史、情感的重负之后,其意象的完整性瞬间崩塌,“九十年代诗歌”不得不借助语词来重新建立与历史、情感的关系。语言不再是工具,而成为一种言说,诗歌就以语词确立其存在,同样的语言成为后现代语境中的存在家园。然而在这种语境中我们依然还需要最基本的诗意,需要古老的心灵话题去回应“诗歌”之于我们的意义,需要“噬心”主题(陈超语)去呼应我们生存的困境。在抒情与反抒情、神性与反神性的循环往复之中,我们需要考虑词语写作的可能性及其限度,需要思考:诗歌何为?诗人何为?我们在梳理出“九十年代诗歌”研究的反意象特征之后,仍然面临传统的抒情和叙述的纠葛。在全面叙事的背景之下,我们仍然要思考:“九十年代诗歌”是否真的放弃了表意的冲动?是否又开启了新的一轮叙述本位主义对文学审美肌理的填埋?因此,我们研究的重点应该是探究“九十年代诗歌”的抒情肌理在多大程度、在什么方式下开始让位于叙述的肌质。或者可以换句话说,我们如何摈弃抒情、叙述的二元对立思维,在文化、戏剧性、巫术、词性等多元要素下思考诗歌的更多可能性。比如云南诗人雷平阳的《杀狗的过程》,诗歌的前面部分大都是冷静地叙述一只狗被杀的过程,唯独在结尾部分借用“回家奔丧的游子”这全诗唯一一句抒情的句子来结束全诗,使诗歌的表意效果在前者的叙述铺垫下达到高潮。至此我们才能体会诗人在诗中前大半部分的叙述下隐藏的是不能表意的最大的抒情。再撇开抒情和叙述的对立,我们在雷平阳诗中读到更多当地底层生活的图景——诗人故乡云南昭通的真实生活景象,从而进入文化与底层的叙述图景。

综上所述,从“意象”和“语言”的角度来研究“九十年代诗歌”创作的特征,是我们论证当代诗歌在九十年代集体转向的重要依据,也为我们继续深化诗歌的语言学批评提供了可能性。首先,能够帮助我们理解新诗在90年代所经历的整体的“语言学转向”,将其放置在90年代复杂的中西文化语境当中重建其诗歌写作与历史、现实、个人相缠绕的的言说关系;其次,作为贯穿世纪末十年的核心诗歌议题,语言问题一直并未得到有效的阐释,通过对“意象”和“词语”这两个有效的概念的阐释,发掘新诗发展自身生命逻辑以及整体转向;最后,这种面向未来 “可能性”的诗学将必然在语言向度上打开,我们所做的工作将是一次敞开性的、未完成性的工作,其学术价值在于我们终于意识到“语言”之于诗人写作诗歌,之于诗人理解自己、理解世界、理解历史的重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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