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永生
(复旦大学 外国语言文学学院,上海 200433)
M.A.K.Halliday1925年出生于英格兰约克郡利兹市,少年时期就深受父亲的影响,对遥远的中国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青年时期在英国伦敦大学主修中国语言文学,获得学士学位。1949—1950年期间,先后在北京大学和岭南大学深造,分别师从罗常培和王力两位大家学习汉语。返回英国后,在J.R.Firth的指导下继续攻读博士学位,1955年完成了对用中国14世纪北方官话译述的《元朝秘史》一文的语言学分析,获得剑桥大学哲学博士学位。60多年来,Halliday主要把英语作为研究对象,或者说以英语为例,先后推出了阶和范畴语法以及系统功能语法,其独特的视角和研究方法,在整个语言学界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Halliday生前曾经直接和间接指导过许多来自中国的留学生,并多次来中国讲学,传播他的理论和思想。他的迫切愿望之一就是想看到他的中国学生能在汉语研究领域取得令人瞩目的成就,但遗憾的是这一愿望至今没有完全实现,从而给我等后学留下了一项光荣而艰巨的任务。
本文试图对汉语中的隐性评价及其体现方式进行初步的、非穷尽性的探讨,是为完成导师遗愿所作的一次尝试,也作为对导师的一份纪念。
评价意义指的是讲话者对相关的人、事、物发表自己的看法。在Halliday(1994)的语言三大功能假说中,评价意义属于人际意义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然而,Halliday在讨论人际意义时只研究语气和情态等语法现象,而且也没有涉及语言的评价功能。21世纪初,P.White、J.R.Martin和D.Rose等西方语言学家开始关注语言的评价功能,标志性成果是Martin与White合著的The Language of Evaluation:Appraisal in English(2005)一书。该书从词汇的角度对英语中的评价意义及其体现方式进行了系统的描写,得到了van Djik等著名语言学家的高度认同,在全世界功能语言学界产生了巨大的影响。这一研究成果最早由王振华(2001)介绍到国内,其后被广泛应用于英语课堂教学和话语分析。
根据Martin & White(2005),按照不同的角度,评价意义可以分为不同的类型。
从评价标准来看,可分为个人情感、社会规范和审美情趣三种。个人情感的评价形式如“喜欢-厌恶”“幸福-痛苦”等;社会规范的评价形式如“合法-违法”“正确-错误”“正义-邪恶”等;审美情趣的评价形式如“美丽-丑陋”“高雅-低俗”“赏心悦目-不堪入目”等。
从讲话者介入的程度来看,可分为高、中、低三种,如“感兴趣-喜欢-爱不释手”“不感兴趣-讨厌-深恶痛绝”“开心-相当开心-从未有过的开心”等。
从讲话者的态度取向来看,可分为正面和负面两种,如“支持-反对”“歌颂-谴责”“仁慈-残忍”等。
从语言表达的明晰程度来看,则可分为显性与隐性两种。所谓显性,就是通过使用一听就能明白的评价性词汇,如“爱上了爸爸新买的玩具汽车”中的“爱”,“残忍的日本鬼子竟然杀死了手无寸铁的妇女和小孩”中的“残忍”。所谓隐性,就是通过使用不含明显评价性词汇的表达方式来表示讲话者的态度或立场,如“爸爸新买的玩具汽车,小强玩了整整半天”中的“玩了整整半天”,以及“日本士兵杀死了许多手无寸铁的妇女和小孩”中的“手无寸铁的妇女和小孩”等。
迄今为止,国外语言学界对评价意义的研究存在两个缺陷:一是在评价意义的类型上局限于显性评价,很少涉及隐性评价;二是在评价意义的体现方式上局限于词汇层面,很少涉及句型等语法层面。刘世铸(2006)发现,某些特定的英语句型也具有评价功能,从而扩大了评价功能的研究范围,但没有涉及汉语。朱永生(2009)指出,前人对评价功能所开展的研究过于侧重显性评价,他强调了隐性评价的重要性,但也没有涉及汉语。反观汉语界,除了梅家驹等人编写的《同义词词林》(1983)按照语义场将同义词和反义词进行分类时对部分词语的评价意义有所涉及外,包括吕叔湘主编的《汉语八百词》(1980)、邵敬敏主编的《现代汉语通论》(2001)和张斌主编的《现代汉语描写语法》(2010)在内的影响较大的论著,以及由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编写的权威词典《现代汉语词典》(2005),都没有系统论述过汉语的评价意义。只有修辞学方面的部分研究成果(如徐鹏2007)涉及反语、反问等修辞手段所发挥的文体功能,但对评价意义亦未进行深入探索。针对这种状况,我们在下面的论述中,将从词汇和语法两个层面讨论汉语中的隐性评价及其表达形式。这不是因为显性评价不重要,而是因为隐性评价较难识别,不容易引起人们的注意。
1.“哪有/岂有……?”
这个句式的关键标记是“哪有/岂有”,意为“根本没有”,后者书卷气较重,如例(1)和(2):
(1)哪有上馆子吃饭不付钱的道理?
(2)呜呼!楚虽三户能亡秦,岂有堂堂中国空无人!(陆游《金错刀行》)
2.“难道/莫非……?”
“难道”常与“吗”连用,“莫非”常与“不成”连用,两者都可表示揣测或反问,但后者书卷气较重,如例(3)—(6):
(3)难道你不该经常回家看看吗?
(4)难道说还有无言的歌,还有那久久不能忘怀的眷恋?
(5)莫非又是我错了不成?
(6)此时还是旧时身,不过容颜已不春。乘兴即来勤觅句,莫非君似句中人。(武建东《七绝·莫非》)
3.“何必……?”
“何必”用于动词短语前面,意为“没有必要”“不必”,用于讲话者对某个行为必要性的否定或质疑,如例(7)和(8):
(7)若既知悔,后次改便了,何必常常恁地悔!(黎靖德《朱子语类》第116卷)
(8)你还有很长的时间,又何必急于一时呢?(巴金《灭亡》第10章)
在某些语境中,感叹句可以表示讲话者的不满情绪,如例(9)—(12):
(9)你呀!
(10)真是(的)!
(11)瞧你这话说的!(= 你不该这么说!)
(12)真不知你是怎么想的!
含有“少”或“别”的祈使句可用于否定他人的某个做法或观点,意为“你做/说得不对,最好别这样做/说”,如例(13)和(14):
(13)少来!我又不是不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14)我身子有些虚浮地走出了传送阵,身后跟着一脸肃整的七号和被抓壮丁的廖素,还有一个看面相就很轻浮的男人,却一本正经地对候在传送阵旁边的一个人说:“别介,你这是欺负我不会算数,给我个实诚价,要不你这传送阵还是收回去吧。”(一米七书生《不灭法君》第29章)
“的”字结构指的是“动词+名词+的”的名词化短语,通常表示某些职业,如例(15)中的“当兵的”,例(16)中的“挎枪骑马的”和“带长的”:
(15)后勤部长张万和是李云龙的大别山老乡,在红军时期就是老熟人了。所以说话也随便惯了,似乎彼此不骂几句就太见外啦。张部长说:“你狗日的就不像个当兵的,是他娘的商人,心算是黑到家了,我已经多给了你们独立团十箱了,还他娘的贪心不足。”(都梁《亮剑》第1章)
(16)父亲走后,琴的父母有这样一番对话:
母亲:她爸,这小伙子长得咋有点老呢?
父亲:这啥老!你没见浓眉大眼的,这就中了!
母亲:不知他当的是啥官?
父亲:我看小不了,挎枪骑马的,不是这个长,就是那个长!
母亲:琴日后嫁了他,能行?
父亲:咋不行?嫁给带长的,以后咱们也算有个靠山了。(石钟山《激情燃烧的岁月》第3章)
“的”字结构也可表示某个特征,如例(16)中的“浓眉大眼的”。该结构指代某些社会地位不高的职业时,常含贬低或不屑之意,比如“卖菜的”“教书的”“赶大车的”等。
这个句式中的S是可以省略的主语,出现两次的V是同一个动词,整个句式表示“某人想怎么样就怎么样”,隐含讲话者的不满情绪或无所谓的态度,如例(17)—(19):
(17)爱吃不吃!(=吃也好,不吃也好,随便!)
(18)你爱去不去!(=你去也好,不去也好,我都无所谓!)
(19)他爱要不要!(=他要也好,不要也好,我都不在乎!)
这个句式常见于北京和天津等地的方言土语,其中连续出现两次的N是同一个名词,主语通常省略,意为“爱干啥就干啥”,隐含讲话者强烈的不满情绪,如例(20)和(21):
(20)爱谁谁,关我屁事!
(21)该吃吃,该睡睡,爱谁谁!
歇后语是汉语特有的句式。它是由前后两个部分组成的一句话,前一部分是谜面,后一部分是谜底。讲话者往往只说前一部分,不说本意所在的后一部分。正因为如此,歇后语所表达的评价意义无论是正面还是负面的,都是隐性的,如例(22)—(27):
(22)旗杆上挂剪刀——高裁(才)。(正面)
(23)马上耍杂技——艺高胆大。(正面)
(24)沙滩上走路——一步一个脚印。(正面)
(25)飞机上吹笛子——高调。(负面)
(26)骑驴看唱本——走着瞧。(负面)
(27)孙猴子的脸——说变就变。(负面)
“亏”和“亏得”(这里的“得”为轻声)本义为“幸亏”,含“庆幸”或“感激”之意,但在某些语境中可用作反话正说,表示不认同甚至反对某个观点或行为,如例(28)和(29):
(28)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亏你做得出!
(29)借钱逾期不还,亏得你还说没有忘记!
“得”(第二声)常单独使用,也可重复,表示对某人、某事感到不满意,带有不耐烦或无可奈何的语气,如例(30)和(31):
(30)得,学画画学了几年了,还是没有任何长进。
(31)得,得,得,你要去你就去吧!
“拉倒”是北方方言,属于动补结构,可单独使用,也可后接语气词“吧”,意为“算了吧”“得了吧”,表示讲话者对某个看法或行为不赞赏、不接受,如例(32)和(33):
(32)你不去就拉倒!
(33)小沈阳:看来男嘉宾喜欢在网上博览群书。
刘小光:不是,我上网就是聊天。
于月仙:那你网名叫什么啊?
刘小光:叫啥来呢?叫——对,叫“走走道疯了”。
赵本山:你拉倒吧,还“走走道疯了”,不走道都不正常啊。(赵本山、刘小光小品《非诚勿扰》)
所谓反语,就是指讲话者通过正话反说或反话正说的方式对某种行为或观点表示讥讽。反语可以是名词,如“坏蛋”可用来表示讲话者喜欢的人,常用于关系亲密的男女之间;可以是动词,如“帮忙”可表示“添乱”“帮倒忙”,“讨厌”可表示“喜欢”,“勤劳”可表示“懒惰”;也可以是形容词,如“苗条”可表示“肥胖”,“聪明”可表示“愚蠢”。
这里只以形容词“好”为例。“好”本义为“令人满意”,表示讲话者对某事、某人的赞许,但在某些语境中,也可用作反语,如例(34)—(36):
(34)(苏州人看到两条船快撞到一起了)那么好哉!
(35)(母亲看到女儿带回一只小狗)好,这下子有事儿做了!
(36)“你放屁!”黑娃像遭到火烧水烫似的从椅子上弹起来,脸色骤变,“你当校长闲烦了是不是!想拿穷娃子寻开心了是不是?”
“骂得好黑娃。黑娃你骂得好。使劲骂!把你小时候骂过的那些脏话丑话全骂出来,我多年没听太想听你骂人了!”兆鹏笑着催促说,“你怎么只骂一句就不骂咧?”(陈忠实《白鹿原》第 11章)
汉语中有些副词也具有评价意义,如“都”“才”“还”“倒”“又”“就”“老(是)”“净”“居然”“竟然”“公然”等,如例(37)和(38):
(37)都几点了,你怎么才来?
(38)人都快死了,你还不回家?
“倒”(第四声)意为“反而”,后接讲话者认为不当的某个言行,如例(39)和(40):
(39)我不顾父母反对和你结婚,你倒好,刚结婚就要离婚!
(40)打人不打脸,你倒好,直接就踩上去了,这下惨了吧!
“又”可用于对某个行为再次发生或多次发生表示不满,如例(41)—(43):
(41)你刚回来两天,又要出差?
(42)刘大妈:你要觉着好,我找个人给你说媒去。
刘慧芳:您又来了!(李晓明《渴望》第1集)
(43)四:(苦笑)可是你忘了一个人。
萍:谁?
四:他总不放过我。
萍:哦,他呀——他又怎么样?
四:他又把前一个月的话跟我提了。
萍:他说,他要你?
四:不,他问我肯嫁他不肯。(曹禺《雷雨》第2幕)
“就”的含义之一是“仅仅”“只有”,可用于表达讲话者对某人的讥讽或蔑视,如例(44)和(45):
(44)甲:就你厉害!
乙:是比你厉害一点点!
(45)甲:这个事情我一个人就能解决了。
乙:就你?!
“老(是)”意为“总(是),一直如此”。与“总(是)”后面既可接正面言行又可接负面言行不同,“老(是)”通常后接负面言行,隐含讲话者的不满或厌恶情绪,如例(46)—(49):
(46)这位仁兄老埋怨别人。
(47)你怎么老是把朋友的劝告当成耳旁风!
(48)那几个无赖净干些偷鸡摸狗的缺德事!
(49)这个老流氓净做些下流的事情!
“居然”“竟然”“公然”可对不该发生但已经发生的事情表示不满,其中“公然”所含的不满程度最强,如例(50)—(52):
(50)……卫队居然开枪,死伤至数百人,而刘和珍君即在遇害者之列。(鲁迅《纪念刘和珍君》)
(51)他打了人竟然还不肯当面道歉。
(52)有人在微信里公然开赌场,月入过亿,却无人报警。
隐性评价是语义资源的一个组成部分,它和显性评价一样,能表达讲话者对事物的看法和立场。与显性评价不同的是,隐性评价的真实含义不那么一目了然,而是存在于字里行间,需要受话者根据所处的语境加以判断。如果无法判断或者判断失误,就可能导致语言交际的失败。从讲话者的角度来看,何时使用显性评价,何时选择隐性评价,不能只按照自己的讲话风格和习惯,还需要考虑交际双方的社会关系以及自己的交际目的。始终使用显性评价,会使语言交际获得直截了当、简单透明的效果,但也可能造成对方面子难堪甚至无法下台的后果。一味使用隐性评价,则有可能造成讲话者拐弯抹角、缺乏真诚的感觉,从而引起受话者的不满,影响语言交际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