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锐
(河西学院 文学院,甘肃 张掖 734000)
有关裕固族作家铁穆尔的研究从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开始持续至今,已成为“裕固学”*这一概念最早由北京师范大学副教授巴战龙提出,2014年正式登上中国社会科学的舞台。研究中颇有影响的课题。长期对铁穆尔进行研究的裕固族学者巴战龙认为,“铁穆尔的实践与作品的意义是跨文化、跨族群和跨学科的。从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开始,特别是进入21世纪以来,对铁穆尔作品的解读和评论已经成为一个学术热点,产生了数十篇学术论文和评论文章,已经初步突显和勾勒出了一个极富特色的主题研究领域,即‘铁穆尔研究’”[1]17-85。他既肯定了“铁穆尔研究”的已有学术成果和学术价值,同时对其未来的研究给予厚望,希望能形成合力、广开思路,持续推动“铁穆尔研究”。
从目前已公开发表的研究铁穆尔的学术成果看,研究内容主要集中在铁穆尔写作的历史、文化、生态、美学、民俗等多重内涵与价值上,立论观点和研究角度有同有异,跨文化、跨族群、跨学科的比较研究被普遍采用,但未能细致展开与深入挖掘。多数研究仍停留在浅尝辄止的阶段或碎片化阅读层面,没有一个相对完整的认知背景与生活体验做支撑,加上研究者各自的专业局限与学术积累不同,“铁穆尔研究”在数量上虽攀新高,但能够在知人论世和纵横比照中在多元开放的文化视野中提出有分量、有独特见解的文章仍是少数。
纵观铁穆尔的文学创作,有一个突出的特点被研究者长期忽视了,这就是铁穆尔的地理阅历与文学创作之间的密切关系。部分研究者虽然关注到铁穆尔写作的民族身份与地域文化的特殊性,但并没有将其写作中具有突出影响与重要位置的地理因素作为独特关照对象,从文学与地理的互动关系入手分析研究作家与作品中地理空间因素的种种现实。文学地理学是一门融合文学与地理学研究,以文学为本位,以文学空间研究为重点的新兴交叉学科和新兴研究方法。新世纪以来,文学地理学已经成为学术界最热门的话题之一。在曾大兴、梅新林、陶礼天、杨义、胡阿祥、邹建军等学者的大力倡导下,文学地理学吸引了大批学者越来越多的关注。文学地理学批评根植于人与自然之间的密切联系,全面观照了作家、作品和读者的审美体验,探讨的对象和内容紧扣“地理”对于人的存在价值。本文以文学地理学批评为研究方法,重点从地理与作家和作品两个方面探讨铁穆尔的地理阅历与文学创作之间的多重联系。
裕固族是我国西北内陆地区祁连山北麓的人口较少民族,自称“尧熬尔”或“尧乎尔”。2010年人口为14 378人(根据第六次全国人口普查统计)。裕固族的族源较为复杂,历来颇有争议。遵循历史发展的基本轨迹及各种调查资料,学界普遍认为裕固族的族源是多元的,是由古代回鹘的一支和古代蒙古的一支共同融合形成的一个民族共同体。
14世纪中叶到16世纪的撒里畏兀儿(裕固族在明代的史称)生活在一个瘟疫流行、战火连绵、自然灾害频发的时代。为求民族生存,他们开始向东迁徙逃难,并最终在祁连山一带落脚,重新建立了自己的家园,繁衍生息至今。祁连山是亚欧大草原的优质牧场,水草丰茂,物产富饶,地势优越,历来是北方游牧民族的必争之地,也是各民族躲避灾害与纷争的避难所、护佑地。铁穆尔认为,“匈奴人——古代欧亚大陆最勇敢的斗士,曾失去了祁连山。后来,匈奴草原帝国的子孙们曾以突厥——回鹘和蒙古的青色旗帜拥有过祁连山,但是这些鄂尔浑河的英雄们也相继失去了祁连山。最后,就是这些草原英雄们后裔的一支——尧熬尔人,这些苍狼大地的不幸子女们,以彻彻底底的流亡者的身份,从塔里木沙漠以南的群山草原逃亡到了祁连山,那是在400多年前那个动荡的岁月里。在近百年内,又有流亡的蒙古人、哈萨克人来到了祁连山”[2]151。“祁连山是西北各族的一个历史文化断面,亚洲的两大语系——汉藏语系和阿尔泰语系在这里都已齐全。祁连山是众多流亡者的容身之地。”[2]151裕固族的长篇叙事诗《尧乎尔来自西州哈卓》就是一部反映民族战争和民族迁徙的英雄史诗。它叙唱了我国西北地区一系列战争而导致的灾难,以及裕固族的先民被迫从西州哈卓[注]“西州哈卓”也音译为“西至哈至”,传说中裕固族东迁之前的故地名称,具体所指现仍未定论。向甘肃的肃、甘二州迁徙,一路上与风沙、严寒、饥渴及追兵斗争的艰苦历程及英雄事迹,大体上反映了古代裕固族人民东迁的原因、路线以及他们早期的政治、经济、文化、宗教信仰、风俗习惯。这部英雄史诗讴歌了裕固族人民的伟大思想和精神,成为裕固族人民进行自我教育的珍贵诗篇[3]。
如果说口头传说中的“西州哈卓”是尧乎尔人历史片段中一个极为重要的地理和文化记忆,那么祁连山则是现实生活中与他们血肉相连的大地母亲和生命故乡。“祁连山”之名源自古代匈奴,在古代匈奴语中“祁连”即“天”,祁连山因此而得名“天山”。祁连山在北方游牧民族心中的地位是神圣而崇高的。匈奴人那首响彻草原的古歌“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胭脂山,使我妇女无颜色。”[2]153倾诉的正是往昔的不甘与苦情。祁连山与裕固族的历史、文化、思想、品性、精神均有深切关联。
祁连山是裕固族游牧历史的地理见证者。裕固族是典型的游牧民族,其生存和发展历史与游牧空间的适应性息息相关。裕固族东迁后的各个部落最终落脚于祁连山的怀抱,随季节辗转于冬夏营地,年复一年建立起水乳交融的生命依存关系。祁连山不但养育了裕固族,也同样孕育了裕固族的历史,山山水水都铭刻着先辈们打马走过的游牧足迹。祁连山的草木荣枯与生态变迁紧紧维系着裕固族的历史兴衰与命运沉浮。
祁连山是裕固族游牧文化的地理依托与传承空间。游牧是尧熬尔人祖祖辈辈的生活方式,裕固族文化的形成与发展密切依赖于游牧生产生活的自然气候与地理环境,包括祁连山在内的亚欧大草原历来是游牧民族主要的生存栖息地,同时孕育了数千年源远流长、多姿多彩的游牧文化。东迁祁连山的尧熬尔人能在历经民族劫难与文化危亡后获得重生,得益于祁连山所提供的较为稳定的游牧环境。祁连山的自然护佑与地理保障,对于承传与重塑尧熬尔文化发挥了不可估量的作用。面对当下祁连山的生态恶化,尧熬尔人对祁连山的感情是深沉而复杂的,失去游牧空间的依托,家园更替,文化式微,思想源泉干涸,牧人的心该在何处安放?对此,铁穆尔有刻骨铭心的体验,“我明白,随着这一支古老的游牧文明的终结,一种在亚欧大草原上孕育而成,然后又绵延了数千年的一种独立不羁的精神、一种高尚的情操、一种对大自然的爱和正义感、一种对世上的万世万物充满爱和温情的非常天然的心灵都将无踪无影”[2]155。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祁连山不仅孕育了尧熬尔人的历史与文化,还塑造了他们的民族品性与民族精神,是尧熬尔牧人的心灵栖息地与思想源泉。尧熬尔人喜欢把自己称作苍天大地的儿女,祁连山是哺育其成长的摇篮,并在潜意识中滋养和熔铸了尧熬尔人大山般的坚毅品性与集体精神。铁穆尔曾深情表白,“从我降生在一座草原帐篷中起,这蛮荒而宏伟的大自然,曾多少次让我的灵魂受到感召。我坚信,一个从懂事起就生活在草原、荒野的山岩和森林中、雪水河的轰鸣中的人,将会终生渴望瞻仰那高山大河的神殿,渴望在那云雾缭绕的无极山峰聆听上帝”[2]137。祁连山是根植于尧熬尔人内心深处的强大地理基因,影响深远,波及个体与整个族群,正如黄河长江之于中华民族的意义根深蒂固。
铁穆尔对文学的热爱很大程度上源自他对自然与生俱来的亲近与热爱,是祁连山给予他最初的创作欲望和灵感以及源源不断的精神滋养。铁穆尔是真正意义上活在自然中、与自然融为一体、保持紧密精神联系,并具有创作宇宙意识和人类意识的作家。
如果说地缘空间是一个作家与所属族群成长过程中的共生空间,那么以血缘为主形成的家族和家庭教育环境,以及成长过程中所受的各类学校教育,甚至走向社会所从事的职业,都可统称为个体成长空间。这一空间因其私密性和特殊性对作家文化心理的形成起了最为关键的影响,这种影响是先天与后天共同作用的结果。
铁穆尔出生于一个尧熬尔和吐蕃特(即藏族)合璧的家庭,他的祖父叫斯车穆加木参,吐蕃特人,原籍吐蕃特高原东部道帏部落(今青海省循化县道帏藏族乡),原为僧人,曾跟随一位活佛去过蒙古,到尧熬尔鄂金尼部落后还俗成家,通吐蕃特语文、蒙古语、尧熬尔语和汉语;他的祖母叫艾吉布奇(又名再再),尧熬尔鄂金尼部落安江氏族人,通尧熬尔语和吐蕃特语,粗通汉语。他的外祖父叫热布旦,尧熬尔安江氏族人,鄂金尼部落世袭头目,通吐蕃特语文、尧熬尔语,粗通汉语;外祖母叫英科尔,尧熬尔鄂金尼部落祁鲁氏族人,通尧熬尔语和吐蕃特语,粗通汉语。他的父亲叫赛姆道(乳名达河志,1958年后开始用汉语名郎永胜),通吐蕃特语、尧熬尔语和汉语,略通蒙古语,识些藏文和汉文;母亲叫赛卓(1958年后开始用汉语名安银花),通尧熬尔语、吐蕃特语和汉语。他的大姐叫才增卓玛(汉语名郎慧东),通尧熬尔语和汉语,识些汉字;二姐才让卓玛(汉语名郎慧琴),通尧熬尔语,精通汉语文,毕业于西北民族学院(现西北民族大学)汉语系。1963年铁穆尔出生在这样一个充满传奇色彩的多元文化家庭。备受家人疼爱的他,小时候因头发稀少,又常常因各种原因头上撞得青一块紫一块,故得诨号“铁穆尔套勒黑”(意为“铁头”),1972年至1981年曾用名郎英雄、郎惠军(或郎挥军),之后使用“铁穆尔”这个在突厥语和蒙古语族群中极为常见的名字,后为避免张冠李戴使用全名“尧熬尔·赛姆道·铁穆尔”,简写为“Y.C.铁穆尔”,Y是尧熬尔的字母缩写,C是父亲名字的缩写,就是“尧熬尔人赛姆道之子铁穆尔”的意思。祖母给他起的吐蕃特名字为“才让当知”(或“车凌敦多布”),而母亲则习惯叫他“奥兰”(意为“红色”)。高中毕业后,铁穆尔做了一年多地道的牧民,1983年考入西北民族学院历史系,1987年毕业回到肃南裕固族自治县工作至今。期间于2004年9月至2005年1月在鲁迅文学院第四届高级研讨班(少数民族中青年作家班)学习。他精通尧熬尔语和汉语文,粗通蒙古语文和吐蕃特语[1]77-85。
铁穆尔以作家为主,兼有牧人、学者和干部等多重身份。早年经历了最底层民众纯粹的草原式教育,聆听过无数的尧熬尔故事和歌谣,这为其提供了一生创作的养料,又培育了一个作家最可贵的人民意识和自由意识。“岁月呵岁月,作为一个牧子的时代已离我远去。在本质上,我永远是一个牧人。30多年来,我一如既往地在草原上在陌生的荒原上孤身长旅。为的是去寻找永远的焦斯楞草原,寻找我们那神秘的尧熬尔部落的根源。我旅行的方式便是走遍一个个焦斯楞夏营地、秋营地和冬营地。我知道草原某处美妙的焦斯楞在呼唤我,我知道我们那个神秘部落的祖魂在召唤我。”[2]137参加工作后,铁穆尔仍不时投入家中的畜牧业生产,常年的田野调查和走访阅历更给他提供了丰富的民间知识和人生体验,加之广泛阅读文学、历史和人类学书籍,使其成长为一位学者型作家。在创建裕固族文化研究室和创办《尧熬尔文化》杂志之前,他曾在肃南裕固族自治县地方志办公室工作多年。目前是肃南裕固族自治县文联的专职作家,甘肃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西北民族大学少数民族文学中心兼职研究员,西北民族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研究中心研究员,国际蒙古学会会员。
如此多元融合的个体成长空间与多重身份背景给铁穆尔的写作提供了丰厚的资源和养料,他既能立足本民族的历史文化遭遇书写个人的真实体验,又能站在全人类共同发展的高度,以更为开阔通达的眼界和宽厚包容的胸襟,多元化、多角度审视现代化进程中民族文化的新变与危机。作家的感性表达、学者的理性思考与牧人的豪爽情怀融于一体,使他的创作呈现出一种干净辽阔、忧郁深远的诗性气质与文化脉息。他的创作已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文学作品,具有美学、历史学、地理学、民族学多重价值,而且呈现出一种整体性的深入思考,没有停留在碎片化的具象表达中。作为亚欧游牧文化的代表性作品,铁穆尔的写作无疑具有典型意义与独特魅力。
裕固族的族群历史十分悠久,其远祖可追溯到公元前的匈奴以及汉魏时期的“丁零”,而后来崛起的突厥与回纥则与裕固族有着直接关系。10至11世纪初雄居河西地区的甘州回鹘与宋代退居沙州以南的“黄头回纥”是构成裕固族的源流支系之一,即古代回鹘支系。元代镇守撒里畏吾儿地区时间最长、影响最大的武威西宁王、后进封为豳王的出伯及其子孙构成了裕固族的另一源流支系,即古代蒙古支系。14到16世纪两个支系历经征战、逃难、迁徙等的不断融合,最终形成今日的裕固族。
裕固族是典型的游牧民族,长期依水草而栖居生活,一部漫长的族群历史便是一部宏阔的地理迁徙史。地域广袤的亚欧草原是古代游牧人的家园,是裕固族的先辈像候鸟一样东来西往的大地。“尧熬尔牧人说的苍狼大地(bortqinanoth),就是亚欧草原,就是从北太平洋到北大西洋的大陆,它从鞑靼海峡绵延到波罗的海,从万里长城和大兴安岭绵延到伏尔加河和多瑙河,从乌拉尔山和西伯利亚冻土带绵延到黑海、里海、兴都库什山、喜马拉雅山和祁连山。这一片金色大草原的心脏就是贝加尔湖。”[2]13为了寻找尧熬尔人的民族根源和历史本相,铁穆尔从青年时期就渴望实现在亚欧草原上终生流浪的夙愿。他在1998年发表的散文《苍狼大地》中写道:“到今天为止,这仅仅是我的梦想。我只凭亲人们的资助和自己的薪水,从1986年开始了断断续续的艰难旅行。从我的祁连山腹地尧熬尔人的夏营地,从我的家乡夏日塔拉草原开始,在我国北方草原(这是亚欧草原的东南端)孤身漫游。兴安岭——呼伦贝尔——乌兰察布——阿拉善——天山西端——准噶尔——伊犁——巴彦郭楞——哈拉沙尔——塔里木东缘——阿尔金山——柴达木——青海湖草原——甘南草原——唐古拉山草原——祁连山南北两麓——马鬃山……”[2]14循着尧熬尔人的历史足迹,铁穆尔在一片游牧文化的废墟上搜集到诸多珍贵的第一手资料,并以民间口传和文字史料为基础,用文学的方式书写了反映裕固族历史的第一部著作《裕固民族尧熬尔千年史》。铁穆尔是尧熬尔民族历史的追寻者、搜集者和整理者。“正是对游牧文化深沉博大的眷顾之情,以及强烈的民族责任心和传承意识,使他在孤独和艰难中,在无尽的流浪和跋涉中,抓住历史机遇,把那些零碎的、模糊的史料和口碑资料第一次定格在尧熬尔民族的史册。”[4]99-104
2015年铁穆尔出版了口述历史专著《在库库淖尔以北》,他在前言中说:“我试图以笔录的片断讲话、互不联结的事件、局部现象,也就是一些与那些事件有关的人的陈述,组成一些不连贯或残缺的,同时又是一种相对完整的历史画面。这是亲历者对那些事件的切身感知。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努力借助他们的口述去还原有关这些事件的精准而清晰的历史画面,但是完全剔除讲述者自身的观念影响也是不可能的。所以人类的历史永远没有能百分之百地还原的‘真实的过去’。”[5]3“没有美学化,没有解释和评说,不是政治上的揭发,只是讲述者在讲述。通过他们的声音感受苦难中的人心是怎样跳动的、是怎样震颤的。没有中心人物和故事情节,没有描述,也没有主观的心理分析,不做任何臆想和虚构,中心人物就是苦难岁月中的人。是他们的情感的历程、心灵的历史,而不是以事件本身的历程为主。是他们为什么痛苦?他们记住了什么?他们想的是什么?他们希望的是什么?让被访者说出实情和自己的立场,目的不是为了让人们记住仇恨,而是为了避免类似的痛苦和灾难,让历史上的悲剧激起人们善良的情感,为那些不幸的人们呼吁宽容。”[5]3这种立足民间与回归现场的历史书写姿态,反映出铁穆尔对待历史的敬畏之心、清醒头脑和深邃眼光。他更加关注历史事件中不同族群的受难者,并以极大的勇气与耐心记录他们在极端历史时期的情感历程与心灵历史,旨在铭记曾被疏忽遗忘的历史,反省自我,警示人类。这是一段曾经被湮没的、属于人类的珍贵历史档案与人类学笔记,而不仅仅是裕固族的历史。历史散文《回鹘:苍天之子》则通过大量文化史料回顾了以突厥人为主的回鹘联盟在蒙古高原雄踞的历史。文章涉及回鹘民族的源起、建国,回鹘与唐王朝时亲时战的睦邻关系,回鹘文化对中原及北方各族的深远影响,以及回鹘人在政变、战争、天灾、瘟疫连续侵袭下的溃散迁徙和最终的衰落。文章体现出作者深厚的学养、宽广的人文视野和洞悉世事变幻、善于从人类历史中汲取思想营养的求真精神。
自西方工业文明以降,随着日常生产方式与生产关系的极大改变,农耕与游牧文明遂呈衰退趋势,尤其是游牧文明在20世纪后已渐成人类生活的遥远回忆,诸多游牧部落受周遭文化的影响而迅速走向解体或被同化。裕固族同样面临不可挽回的文化失落与精神重构。改革开放既带来空前的发展机遇、赢来民族的新生与繁荣,同时也衍生出意想不到的文化危机与心理失衡,铁穆尔的写作就是这一历史阵痛期的真实记录。“无止境的开垦、庞大而密集的灌溉农业、林木的滥砍滥伐和采矿,引起的是祁连山水源的干涸,雪山雪线的不断上移或消失。而近几年各种文件和汇报材料中,都说是因为牧民的超载放牧(即过度放牧)引起了植被毁灭,导致祁连山地区水源干涸。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了几个老实巴交的山里牧民和山羊牦牛身上,世界的荒谬以至于斯。我不知道,人们是装作不懂还是有意而为之,到处都是令人作呕的沉默。”[2]155铁穆尔多年游走于祁连山、天山、阿尔泰山、蒙古高原、中亚等内陆游牧区,亲身体验了裕固族乃至欧亚游牧民族的历史文化遗存与生存现状,从中发现并领悟到游牧文明积淀的人类贡献与文化智慧。在工业文明、现代科技高速发展的今天,物质和娱乐生活的极大满足并没有带来心灵的祥和与安宁,相反人类的精神焦虑和迷茫情绪却在全球蔓延,而即将成为历史挽歌的游牧文化与萨满信仰却能给人诸多启示与安慰。
无论从历史、文化、性格还是心态来说,尧熬尔人都是典型的流亡者。铁穆尔作为一个受现代文化教育的北方游牧人的后裔,从小接触的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文化,生活在不只是一种历史、一种族群、一种文化中,同样是一个心灵不断流亡的人。草原游牧世界因不断遭受农耕以及都市文明和现代化的侵蚀而飞速蜕变、缩小,很多草原和族群已不复存在。母族的这种经历以及他的文化背景,使其无论在血肉相连的草原还是在曾经生活过的小镇、大都市,都成为一个局外人、一个边缘人。同时,他又是一个远离中心,面向边远、面向大自然和民间的人,每天都要面对周遭的异质文化。强烈的忧患意识与历史使命感,使铁穆尔在青年时代就树立了以终身追寻尧熬尔历史文化为己任的宏愿,并在不停游走的边缘体验中获得超越自我的人类意识。正如他在《绍尔塔拉的启示——游牧边缘的调查散记》中写道:“自13世纪以来,尧熬尔人成为一个边缘群体,而绍尔塔拉是尧熬尔人的又一个边缘群体,是边缘的边缘。祁连山草地边缘的绍尔塔拉是一个缩影、一个预言抑或一个启示。在历史的长河中,处于边缘的小族群及其弱势文化是一个人类自酿的悲剧,成为所谓文明的牺牲。”[2]148“失忆的边缘、失语的边缘、变化无常的边缘,诡秘难测边缘。刀的边缘是刃,海的边缘有潮水冲击岸。某种必不可少精神在边缘地区可能更强烈。”[2]148透过这一游牧文化与农耕文化的边缘地,我们可以感受到文化的变迁及复杂性,以及一种文化牺牲的惆怅,而文化的冲撞与新变也在其中展现得尤其强烈和充分。
长期以来,裕固族缺少自己的文字,口传文化发达、口耳相传成为传承其历史文化的主要方式。裕固族不少作家都是在民间文学的滋养中开始了文化艺术的启蒙,大量的神话、古歌、传说、叙事诗、民歌、谚语等成为他们日常生活的精神食粮,不自觉地培育了他们的艺术取向、审美思维与表达方式,也为其日后的创作提供了源源不断的艺术素材与想象空间。铁穆尔的诸多创作灵感产生于这些美妙朴实的口传文学,他既是牧人中的学者,也是牧人中的歌者,读书、流浪、走访、搜集,终日奔波于历史与现实生活中。他的创作根植于大量的个人游历与田野走访,心怀敬畏而客观平实,融合纪实与抒情、书面文学与民间文学以及历史、地理、民俗学、人类学的具象表达与理性思考于一体,已经超出了一般意义上的文学创作,体现出一种文体混合、文化杂糅、知识多元的独特写作景观。
铁穆尔在作品中反复引用或改编了尧熬尔人的创世长诗《沙特》,如《白马母亲》《为了你,奥亚尔》《诗歌来到人间的传说》等。《白马母亲》讲述了毛日英胡尔(马琴)的由来以及白马与马琴手的深厚情谊,故事神奇美妙、荡气回肠。白马象征纯洁美好,当这一切消失,马琴不再响起,灾难和死亡才会来临。白马养育了人类,人类反哺了白马,这一和谐美好的想象最终被人类毁灭。铁穆尔的诸多作品都以古老的传说、歌谣为素材,经自己的加工演绎生发出新的感染力。这些美妙神奇的传说都在诉说人们心中的信仰、热爱与忧伤,这些古老的已离我们渐远的歌谣仍有持久的生命力。
《苍天的耳语》以田野笔记的方式记录了流亡中国北方草原的布里亚特人坎坷多舛的命运遭际以及各民族之间的深情厚谊。心地善良的女萨满罕达奶奶、安详温和的牧民丹巴达尔基、德高望重的藏蒙佛教高层代表阿旺堪布、率众四方避乱征战的额林沁道尔吉、草原上人人称赞的乌尔金诺彦等,每个人的故事都蕴含着一段难忘的历史,神秘而沧桑,饱经风霜而又古朴沉厚,倾诉着苍天的召唤。《一个牧人写作者的记忆》以回忆录的方式叙述了“文革”前到21世纪初,祁连山下的夏日塔拉草原上尧熬尔人鄂金尼部落不为人知的生活经历。《成吉思汗八百年祭——读史札记》用随笔方式以无限崇敬和缅怀的心情祭拜一代天骄——草原英雄成吉思汗,较为客观公允地描述评介了成吉思汗的容貌性格、英雄业绩、草原胸襟、杰出才智和辉煌成就。《北方女王》《苍狼大地》《牧场谣》《魔笛》《长满狗牙草的冬窝子》《为了看那红色的宇宙》等作品均穿插了尧熬尔古歌,如天籁之音积淀着游牧民族灵魂深处的神秘和惬意,涂抹了一种自古而然的原始色彩,铁穆尔作品中的游牧生活有一种从远古走来、繁衍延续、又亘古相传的永恒魅力,有质朴而苍茫的远古史诗气质。
游牧文明、农耕文明、海洋文明因受不同生产生活方式与地理空间的影响,形成了不同的信仰。游牧文明早期普遍信奉萨满教,重视人与自然的和谐,敬畏天地,以感性的方式看待万物,而且很长时间用神话思维方式来叙事,且对自然保持一种神秘感。以农耕文明为主的汉族理性文化成熟早,儒学拒斥怪力乱神,强调理性认知世界。由于汉文化一直是我国文化的主流,当代少数民族作家大多使用汉语写作,多数通母语和汉语,族群内部多说母语,与外族交流多用汉语。这样的交际表达方式形成了少数民族作家特有的语言加工机制,即用母语思维、用汉语写作。如此的转换方式带来的写作不便有可能使作家在词语与句式选择中显得力不从心,但同时也在语言融合中使表达获得一种新的生命力。苏联吉尔吉斯双语作家钦吉斯·艾特玛托夫认为,“两种语言把不同的语言联系在一起,因而也是把不同的思维方式、不同的观察世界的方法联系在一起,而这就像科学中各学科相互结合时产生各种现象那样,将创造出新的认识水平,创造出一种附加运动和附加作用,在这以外是不会有艺术存在的”[6]。
铁穆尔精通尧熬尔语和汉语文,粗通蒙古语文。作为跨族际、跨语际、跨文化创作,铁穆尔的汉语写作有其天然的缺憾与优势。不能用本族文字亲切表达自己熟悉的母语与文化本身就是件残酷的事,也是写作者所遭遇的尴尬困境。选择与母语不同的文字进行写作,会面临诸多挑战,如语言思维的习惯差异、文化心理的潜在区别、文化认知方式和语言转换的非对称性等。铁穆尔虽使用汉语写作,但汉语表述中浸透着母语表达习惯和母语文化意识,承载了尧熬尔人的经历、情感、集体经验和文化趣味。“因为受到母语文化的影响,通常会不自觉地依赖母语文化,在母语文化中找到原型,或者说受到母语文化的‘过滤’。”[7]177铁穆尔的汉语叙事,与母语语法、母语思维习惯、母语文化心理及其情感表达方式、母语文化认知方式、母语意象、母语民间文学传统及叙事方式等密切相关。铁穆尔早年聆听的大量尧熬尔故事和歌谣,一直是其创作的重要素材和原型意象,利用汉语转写母语的词汇、句式,将本民族的传说、故事、歌谣、谚语、俚语等转写进汉语叙事中,“以母语涵化汉语,将母语文化与汉语表述方式相结合”[7]207,丰富了汉语词汇及其表意系统。如苍狼、白马、魔笛、尧熬尔青鸟、天神汗腾格里、地神于都斤额客、西至哈至等,这些母语文化中的原型意象在尧熬尔人中都有耐人寻味的传说和故事,反复出现在铁穆尔的作品中,给人天然的想象与震撼,并在汉语叙事中焕发出新的生命力,给汉语写作注入新鲜的血液与能量。铁穆尔对其故乡风景的深情描摹,同样浸润着母语文化中天人合一、物我相通的心灵感应,蓝天、白云、雪山、草场、鲜花、鸿雁、牛群、羊群、牧人、牧马、狗与狼、大角鹿等,这些草原上司空见怪的景象使他的作品有一种开阔的空间感,带给人自由飞翔的冲动,并处处体现着人与自然的和谐。弥漫文本的地理脉息扑面而来,心胸似被雪水浇灌,刹那间清纯、宽广。他的创作很少看到时下靠语言惯性写作的疲态,而是不停地行动、不停地反思,力图超越自己寻找新的东西。他诚恳质朴的感情总是能够像射线一样击中读者,幽深而感人,壮观而激越,大气而细腻,天真而热烈,尽显诗意表达中的情感张力。当阿妈悠扬而深情的“奶羔曲”响彻帐篷和四野,当顽强而火热的生命在艰难中降生,当牧人跃马飞驰嚎叫在低谷高丘,当草原般博大的胸襟和比天还高的爱支撑起爱的坚贞和刚强,当“一块块被开垦的处女地以焦灼伤感的形状刺痛了我的眼睛”[8],那种萌生和散发在游牧民族身上炽烈的生命之火和拥抱生活的激情,提升了作品的艺术感染力和对游牧精神的多层次、多方位挖掘。“铁穆尔的作品尤能让人体会到人性美的崇高,浓郁得化解不开的人情之善之真升华为一种精神伦理上的美的追求,超越了世俗化的情爱表达,从而在读者心中打上了讴歌博爱精神的永久烙印。格调深沉、明快、圆润、火热,与草原文化浑然一体,人性之美表达得更为直接和尽兴,吻合了游牧民族性格中的因子。”[4]99-104
铁穆尔深受本民族群众的爱戴,被尊称为裕固族“人民作家”。与长期生活在裕固族聚居区的诸多作家相比,铁穆尔的创作同样根植于本民族的历史文化与现实遭际,但他的创作担当与创作视域却显得更为厚重与开阔。创作伊始,铁穆尔就把民族历史寻根的宿愿践行于个体的生命体验中,长期游走于草原牧民间。他的作品大多是实录,具有典型的民间话语形态特征与底层意识,语言贴近自然与生活的原态,气质天然纯净,极具人文情怀与忧患意识,又不失思想深度与广度。他的叙述是在场的个人体验、鲜活的民间话语与学者的整体思考有机融合而形成的。铁穆尔的创作影响遍及族群内外,不同地域不同民族的读者均能从中分享到有价值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