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杨光影 刘 娜
在以往的研究中,网络空间多被视为充满不确定性、抵抗性和多重性的异质空间,“碎片化”“去中心化”等语汇成为描述网络空间的常用术语,并常常作为分析网络社交、网络艺术传播、网络审美等网络传播现象的逻辑起点。①然而,网络空间的形成与发展,无不受到政治权力与资本运作的推动与影响。例如,硅谷的形成得益于美国政府的政策引导;又如,在上世纪90年代,美国已将信息产业列为国家重大发展战略,并予以政策及资金的大力支持②。就此而言,网络空间的发展状况是资本与权力主导之下的产物。尽管存在各类自媒体的抵抗,但网络空间依然为权力和资本所主导。
在这一宏观命题之下,本文聚焦于权力和资本通过怎样的运作方式来主导和影响网络空间的文化传播现象这一问题,借助曼纽尔·卡斯特尔描述网络社会空间形态时使用的“流动空间”(space of flows)概念,从两个层面对网络空间的运作逻辑展开分析。第一,立足于空间生产视角以及“流动空间”概念,从本体层面对组成网络空间基本要素的虚拟符号及其运作逻辑进行分析。第二,从文化生产与审美生成两个角度,对表征网络空间运作逻辑的传播现象进行分析。
之所以选择从文化生产与审美生成两个角度诠释网络空间的运作逻辑,其原因有二。其一,“流动空间”不仅可以涵纳地理空间的文化,还能够自主生成大众文化,并形成自身的审美趣味。因此,网络大众文化的生产能够充分体现“流动空间”的运作逻辑;其二,沿用西方马克思主义空间理论家的分析理路,网络社会中的文化、审美既是“流动空间”运作的产物,又表征了“流动空间”的诸多特征。在空间理论家那里,一方面,文化可视为呈现空间形态的重要表征。例如,列斐伏尔将空间划分为“物质空间”“表现的空间”“空间的表现”③,其中“表现的空间”主要包含艺术、审美等文化空间的建构。另一方面,美学与文化的变迁可溯源到空间生产方式的变革,譬如,戴维·哈维认为,后现代主义美学可以溯源到“灵活积累”的经济模式所引发的新一轮“时空压缩”④。遵循马克思主义空间理论家的研究思路,本文着重从文化生产与审美生成两个角度对“流动空间”的运作逻辑进行阐释。
对于考察网络空间的运作逻辑来说,“流动空间”是一个具有阐释力的概念。“流动空间”从网络虚拟符号的流动特征出发,描述网络社会的空间形态,抓住了网络空间的关键特质。同时,“流动空间”被定义为技术、政治、资本精英操控的权力结构,揭示了网络空间的实质。更为重要的是,这一概念具有一定的前瞻性,契合当前网络空间发展的现实状况。例如,“流动空间”拓展了网络空间的外延,关注网络空间与地域空间的间性,与当前“互联网+”的理念与发展状况相符合。鉴于此,本研究借助“流动空间”的概念,由网络虚拟符号的运作方式出发,从本体层面审视网络空间的运作逻辑。
1.“流动空间”是信息技术范式衍生出的新的空间形式,它以网络空间为核心,同时包括其与地域空间的交互部分,其形态类似于“网络空间+”
“流动空间”是信息技术所建构的新的社会空间形式。自上世纪60年代末开始,在信息技术革命的推动下,社会组织、文化与制度开启了新一轮转型。信息技术将知识、信息和资本转化为跨时空流动的虚拟符号,引发了社会组织、制度与文化的整体变迁,衍生出异于地域空间的空间形式。根据虚拟符号的流动特性,网络社会学家卡斯特尔将这一全新的空间形式命名为“流动空间”。⑤
“流动空间”以网络空间为核心,同时包括网络空间延展出的社会实践空间,是一个包含间性的空间形态。在马克思主义空间理论家看来,空间是个体与群体进行社会实践的时间结晶体。“流动空间”提供给人们的实践载体既包括网络空间本体,还包含网络空间与线下地域空间的交互部分。如果以当下流行的“互联网+”概念为参照,“流动空间”类似于“网络空间+”。
在当前网络社会中,这种“网络空间+”的样态十分常见。例如,在移动网络普及的情况下,手机提供的虚拟网络空间是“流动空间”的本体。同时,用户在使用移动网络的社会实践中产生了联结线上与线下的交互行为,该类社会实践是“流动空间”的衍生产物。这两者共同构成了“流动空间”的空间形态,这种形态正是“网络空间+”。
此外,与地域空间相比,“流动空间”是兼具隐喻性和实存性的空间形式。一方面,“流动空间”是当代思想家建构的、包含隐喻性质的概念空间。在地域空间中,人们的身体实实在在的置于空间当中,从事各种社会活动。与之相比,身体进入“流动空间”的状况只能见于“赛博朋克”类的科幻作品之中。就此而言,网络社会的“流动空间”更多作为思想家的一种隐喻,是对不同地域的人们能够共时地利用网络、进行社会实践这一状况的隐喻。另一方面,“流动空间”具有一定的实存性。人们通过这一虚拟空间形式从事社会活动,并生成社会意义和价值。更为重要的是,社会的组织活动愈加依赖“流动空间”,它逐渐成为网络社会的主导空间。没有与之对接的知识、信息,面临边缘化甚至消匿的危险。
2.流动是“流动空间”运行的表象,流动中拼贴则是“流动空间”中虚拟符号的运行方式
信息技术将知识、信息转化为网络虚拟符号,进行组织与传播,网络虚拟符号由此成为“流动空间”的基本要素,也成为考察“流动空间”的切入点。
网络虚拟符号的最大特点是能够跨越地域障碍进行流动,这种流动改变了社会活动的组织方式,进入人们的社会实践经验,与真实的地域空间发生交互,再反过来影响到整个网络社会。随着信息技术的发展,这种交互日益密切。人们的衣食住行、企业的生产组织、政府的行政运行等越来越依赖网络。可以说,绝大多数社会实践都被虚拟空间涵纳进来,“流动”因此成为网络社会组织和运行的主要表征。正如卡斯特尔所言:“我们的社会是环绕着流动而建构出来:资本流动,知识流动,技术流动,组织性互动的流动,影像、声音及象征的流动……它已支配我们的经济、政治与生活。”⑥
不过,符号的流动仅仅是网络空间运行的表象。正如上文所提及,马克思主义空间理论强调从社会实践看待空间,将空间视为社会实践的时间结晶体。社会实践是产生、包含与传播社会意义的行为。当“流动空间”将绝大多数社会实践涵纳进来之后,这一空间随之成为生发与传播意义的载体。但仅仅依靠符号的“流动”显然无法生成新的意义,因此,流动只是网络空间乃至网络社会运行的表象。
虚拟符号进行流动的同时,不同符号之间发生拼贴、组合或拆解。产生于不同时间的符号由此得以组合,打破了时间的线性序列,在网络空间形成了特殊的时间状态,即“无时间的时间”(timeless time)。空间是时间的结晶,二者处于共生状态,“流动空间”与“无时间的时间”是不可区隔的有机整体,两者的结合揭示了网络虚拟符号的运作方式,即在流动中拼贴,在拼贴中流动,因为只有不同符号在流动中拼贴、组合或拆解,才能产生新的意义与文化。
3.由于“流动空间”的实质是社会精英操控的空间组织,虚拟符号的流动与拼贴并非随机,而是围绕一定的议题进行
在这一运作方式当中,符号与符号相互之间没有必然的因果联系,仅仅因为共通的议题发生相关性联结。由于虚拟符号是“流动空间”的基本构成要素,符号之间的相关性联结即是“流动空间”的运作逻辑。
尽管自媒体让“流动空间”包括更多交互性,但“流动空间”并非野蛮生长。相反,它实质是“社会精英精心操纵的空间组织”⑦。无论是政治权力还是资本,都争相占据、开发与利用网络空间,力图在网络空间中形成主导力量。受这种主导力量的影响,符号往往围绕符合精英利益的议题进行流动和拼贴。
与此同时,站在社会实践的视角审视,由于绝大部分社会实践被纳入“流动空间”中,这一空间中包含着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的运作组织活动。在这些相对有序甚至极为严密的组织活动中,网络虚拟符号的组合绝非随意的拼凑,而是围绕一定议题进行聚合。例如,企业利用网络空间组织生产活动,流动于网络的信息必然和生产议题有直接关联。
围绕一定议题进行流动和拼贴,是“流动空间”的符号运作方式。鉴于这一运作方式在“流动空间”中具有普适性,其背后必然存在相对稳定的关系逻辑。同时,由于虚拟符号是维系“流动空间”运作的基本要素,虚拟符号运作方式背后的关系逻辑即是“流动空间”的运行逻辑。
在“流动空间”中,虚拟符号流动和拼贴的关系逻辑是相关性。相关性是源自统计学的术语,是指变量和变量之间不存在线性的因果关系,但因某些交集的存在,彼此之间具有一定正相关或负相关的关系样态。笔者借用这一术语,用以描述符号之间的关系逻辑。在此处,相关性又具有其独特的内涵,主要包含如下两点。
其一,在“流动空间”中,由共同议题组织起来的符号,相互之间没有必然的因果联系,只因议题的共通性变得相关起来。符号与符号没有线性的推演,因而不存在因果性。共通的议题则是彼此的交集,这一交集的存在使得符号之间发生关联。
其二,由于虚拟符号的流动特性,议题内容随时可能发生滑移甚至解构。一方面,在“无时间(timeless)”的虚拟时间中,新的符号随时可能聚合到议题当中,与原有的符号产生关联,成为或维持或改变议题内容的要素。另一方面,当议题发生明显变化后,其中的符号面临更换甚至重组,产生新的相关性。
当前,相关性的空间逻辑早已渗入普罗大众的社会实践经验当中。例如,人们已习惯运用搜索引擎获知信息和知识,搜索的结果围绕具体议题或者议题关键词呈现出来,每条结果之间虽无必然联系,却形成了与议题相关的联结。又如超文本链接技术的广泛运用,通过超链接,处于不同网络空间的符号瞬时联结起来。这种联结不是二进制符码的能指漂移,而是相关议题的维系与延伸。
同时,对于政治精英与资本精英来说,通过把握符号的相关性逻辑便可实现对于网络空间的操控。这种操控不是绝对的控制,而是带有导向性的精微操纵。其操纵方式主要有三类:一是制造议题,即通过投入资金与把控媒介平台,制造并传播利益相关议题,以此聚拢符号,获取符号背后的受众关注度以及随之而来的公共权力或经济利益;二是替换议题,即用新的热议题替代旧的议题,对于那些不利于权力与资本操控网络社会或线下社会的议题,权力或资本精英会制造新的热议题,以此将那些不利议题边缘化;三是控制共通议题中符号的序列,在相关性逻辑之下,符号因议题而聚拢,但符号之间的序列却可能受到资本的把控。例如,在搜索引擎、购物网站中,平台方往往依据网站、网店的资本投入高低来排列网店的先后顺序,以此影响受众的选择。此外,在大数据时代,符号与议题的相关性联系愈加凸显。例如,运用算法归纳、总结和分析微博评论的相关议题,娱乐节目制作方可以准确获知观众趣味,有效评估节目收视现状,制定改良策略;通过追踪用户的信息浏览痕迹,电商可以把握用户喜好,精准推送相关商品。
如上所述,“流动空间”的符号依靠相关性进行拼贴与组合,相关性成为网络社会的空间生产逻辑。但亟需强调,这并不意味着地域空间的因果逻辑就此消失。尽管相关性成为网络空间的主导逻辑,但因果逻辑依然存在于“流动空间”与网络社会的各个方面。例如,新闻生产仍然主要按照时空逻辑和因果逻辑展开,尤其是有关政治、军事、外交、突发事件等硬新闻题材的新闻生产。
由于“流动空间”取代地域空间成为网络社会的支配性结构,在“流动空间”的主导下,相关性逻辑支配了网络大众文化的生产。反之,网络大众文化也表征着相关性逻辑。同时,由于网络空间的背后是信息技术范式的支撑,我们还可从技术与艺术的关系角度说明相关性与文化生产的密切关系。本雅明曾阐明,技术在艺术活动中扮演关键角色,艺术的生产性特征通过生产技术的更新换代得以显现。⑧由于信息技术运用相关性逻辑组织符号,文化尤其文艺的生产因而显现出相关性逻辑。
具体而言,这种相关性逻辑集中呈现于被网络所传媒化的文艺。所谓艺术传媒化,是指“从艺术创作到艺术接受的各个环节,艺术与传媒形成相互嵌套的共生关系”。⑨就网络传媒与文艺而言,相关性逻辑主要聚焦于三个方面:网络语汇对日常用语的改造,虚拟社区文化中的话语互动机制,艺术作品的网络传播形态。
1.相关性逻辑改变了日常话语的表意方式以及构体形态
时至今日,网络语汇早已超越青年亚文化的范畴,成为全民的话语狂欢,甚至主流媒体和政府也适时借用网络语汇,营造“接地气”的表述方式。网络语汇的生成与相关性逻辑的联接方式大致可分为以下三类。
第一,以谐音替代日常规范用语,转换其表意方式。例如,“菇凉”成为“姑娘”的网络通用语。从“姑娘”到“菇凉”,其转化的基础是谐音的相似性和共同的所指对象,其中的转化逻辑依然属于相关性范畴。“菇凉”与“姑娘”本身并无必然联系,但两者因共同的议题对象建立了相关联系。
第二,用图示符号改变日常用语的构体形态。举例来说,在QQ、微信等社交软件中,“高兴”可以用笑脸的图标替代。笑脸图标与“高兴”这一词语缺乏有机联系,却与共同的所指有关。
第三,创造出包含戏谑成分的新词,形成包蕴相关性逻辑的新议题。比如,“屌丝”一词原是网友对李毅吧吧友的网络蔑称。蹿红后,“屌丝”成为兼具自我嘲弄与蔑视权威的网络语汇,外延逐渐扩展。从农二代打工青年到80后知名作家韩寒,争相确认自己的“屌丝”身份。虽然相互之间社会身份差异极大,但这些个人和群体却因“屌丝”这一议题取得了相关性联结。
2.相关性逻辑体现于网络语汇以及虚拟社区文化的话语互动机制之中
网络语汇往往生成于虚拟社区,相关性逻辑不仅呈现于语汇中,更体现于虚拟社区文化的话语互动机制之中。这一机制的运作形式为:网民围绕一定议题进行话语讨论,个体话语之间并没有密切联系,却因为议题构成相关性。同时,随着话语互动的深入,议题随时面临转换与解构。
贴吧是较早出现的虚拟社区,网民围绕贴吧议题,以发帖形式参与讨论。发帖人之间、帖子之间原本互不关联,却因议题而构成了相关性。贴吧的议题芜杂,其中,围绕文体明星、著名体育球队、著名网游等建立的贴吧广受关注,李宇春吧、李毅吧、魔兽世界吧因吧友众多,被网友戏称为百度三大吧,李毅吧更有“百度卢浮宫”之称⑩。同时,由于帖子内容的流变,议题随时面临变异甚至解构。以李毅吧为例,李毅原是一名足球运动员,因受访时说了一句“我的护球像亨利(法国著名球星)”,受到网民的嘲讽,甚至有网友戏仿史记体例,编出《李毅大帝本纪》等网络段子。这本是一场网民针对一名足球明星的话语暴力与狂欢,但却客观上提升了李毅吧的知名度,致使贴吧人气从此居高不下。建吧之初,针对李毅本人的调侃是该贴吧的主要议题。但随着帖子的不断流动,李毅吧的议题逐渐发生转变。这一转变的关键点在于上文提到的“屌丝”一词的出现与传播。“屌丝”原是网友对李毅吧粉丝的蔑称,意指“穷矮丑”的弱势青年群体。意外的是,“屌丝”一词被李毅吧的吧友欣然认同。自此,有关屌丝的帖子不断在李毅吧流动,最终解构了李毅吧的原有议题,该吧自此转变为社会底层青年用来自嘲与抵抗的社区。
3.艺术作品的网络传播形态亦包含相关性逻辑
在艺术传媒化的现象中,除了人们通过在网络空间的实践生成的网络语言与文化之外,还包括旧有的艺术作品被涵纳进网络空间,并通过网络传媒进行传播的状况。由于网络符号以相关性作为主要运作逻辑,艺术作品的传播也受到相关性逻辑的影响。这种影响鲜明地呈现于当前影像艺术的传播形态,尤其是弹幕观影现象当中。
以著名弹幕视频网站“哔哩哔哩网”(B站)来说,首先,弹幕观影将议题落实到具体的影像当中。弹幕观影的参与者多为了解电影主题的粉丝,弹幕往往围绕着具体影像而展开,并随着影像的流动而滑动。根据意指的不同,这些议题大致可分为三种类型:其一,基于“先文本”展开议题讨论,观影者在观看基于文学作品改编的电影或经典电影的翻拍时,往往将所观影像与“先文本”比照,“弹”出自己的看法。例如,以《盗墓笔记》为文本改编的电影,观影者多为这一网络小说的粉丝,因而以小说情节为参照,对电影展开评论。其二,基于情节本身展开讨论,诸如高潮与结局、关键人物的出现等方面。其三,对影像进行图像学的考证,这种情况多见于哔哩哔哩网站所引进的日本动漫电影,观影者解读影像符号的内涵,解释其文化背景。无论何种状况,影像始终作为互动机制的议题而存在。
其次,围绕影像议题形成的弹幕话语,相互之间并没有有机联系,仅仅因为相同的议题而拼凑在一起。不同的是,飘过影像上方的弹幕将符号的流动视觉化与表象化,从而凸显虚拟符号的流动特质。快速的流动让弹幕之间的意义联系更加微弱。此外,弹幕评论的话语本体也体现了相关性。对于哔哩哔哩网站的日本电影观影者而言,弹幕话语中充斥着所谓的“空耳”语汇,即根据日文发音直接对应的中文词语,这些语汇与原文本无联系,却因为共通的发音而联结起来,并在弹幕观影社群中渐渐约定俗成,包含共同的指涉对象。
最后,弹幕的讨论议题会随着虚拟符号的流动而改变。在网络空间中,流动的符号既包括影像,也包括弹幕语言。随着影像的流动,画面所传达的信息随之而改变,进而引发议题的内涵流变。具体而言,这一流变既包含随着剧中情节开展、人物命运推进所发生的议题演进,也包括扮演剧中人物的偶像明星的议题讨论。此外,议题的流变还涉及弹幕之间的话语冲突。这种冲突往往是偶发的,最为常见的状况是弹幕参与者的立场观点发生分歧,由此引发其他参与者的站队,甚至导致非理性的谩骂。在此,议题从影像本身外溢出来,指向观影之外的其他维度。例如,《午夜凶铃》等经典恐怖片一直是哔哩哔哩网站的热度影片,每当鬼魂即将出现之时,弹幕就会出现“弹幕护体”“前方高能预警”等带有调侃意味的语汇,引发观影者瞬间出戏,影片中的恐怖场景瞬间转化为戏谑的游戏。
4.依靠相关性逻辑生成的传媒化的文艺体现着现代性的又一转变,稳定与流变在此处于“褶皱”状态,但与后现代主义的全然解构有所区别
“现代性,意味着过渡、短暂和偶然;它是艺术的一半,另一半则是永恒和不变”,以波德莱尔的界定为基点,戴维·哈维认为,19世纪的现代主义占据了稳定的一面,20世纪60年代的后现代主义则滑入流变的一面。与后现代主义“无中心”的碎片化拼贴不同,网络时代的符号拼贴围绕议题展开,是一种组织方式,而非偶发、随意与短暂的呈现。当下移动社交媒体的迅猛发展使得陌生空间、陌生人进行随机联结的可能性大大增强,但建立陌生化社交仍需一定的相关性条件,例如某支足球队的球迷社区、某位明星的粉丝社区、某一特定的兴趣爱好等。这种组合的方式和状态以“流动”为基础,但又明显区别于现代主义的标准化组织与大规模生产,也有别于后现代主义的全然解构。因此,相关性逻辑生产出的大众文化与二者均不同,它处于稳定与流变的“褶皱”状态。议题并非符号的统摄,而主要起串联的作用。符号在流动中组合成相对稳定的议题,看似稳定的议题也会因符号流动随时面临被松动与解构的可能。
相关性成为了网络社会的空间生产逻辑,它不仅形塑了新的大众文化面貌,还转变了大众文化的审美维度。审丑奇观成为网络大众文化的显像,它影响和转变着受众的趣味和关注点。在“流动”与“稳定”的褶皱中,审丑奇观最终陷入鲍德里亚所说的“内爆”。
1.相关性逻辑依靠议题将流动符号组织起来,但不同于现代主义的大规模、稳定的组织机制,看似稳定的议题受到符号流动的冲击,随时面临解构的危险
网络社会学家梵·蒂克分析道,网络媒体的基本属性是“社会性”和“聚合性”,其生存高度依赖由粉丝数、转发数和分享数等量化数据为基础的人际网络。网络媒介的议题数以亿万计,一个议题要在短时间内获得高度关注,建构审丑奇观不失为一种捷径。对于门户网站来说,审丑成为赚取点击量、获得更多广告投放的一种传播策略。例如,搜狐网站除了转载主流媒体的新闻之外,大量推送各地的奇闻异事,甚至查无实据的历史奇谈。对于草根自媒体而言,奇观不但能引起网络的关注,成为网站转载的对象,甚至可以形成社会事件,进入传统主流媒体的视野。最典型的案例莫过于“伊斯兰国”在“脸书”等社交网站发布的斩首视频。通过建构血腥恐怖的网络审丑奇观,这些视频在全球网络获得广泛传播,甚至一度为该恐怖组织吸纳了新成员。
2.审丑奇观的创构取向渗透到网络大众文化的各个方面,包括艺术传播的审美维度
从艺术角度说,审丑奇观在网络文学中大行其道。都市色情、风水鬼神、宫斗穿越等猎奇题材的网络小说广受欢迎,“梨花体”“废话体”等网络诗歌受到的关注远远多于纯文学范畴的诗歌。网络音乐的审丑奇观也被频繁制造。例如,歌曲《小苹果》以通篇快节奏的旋律、庸俗简单的歌词、男扮女装的音乐视频(MV),成为2014年的年度“神曲”,并从线上风靡到线下。以《小苹果》的成功为借鉴,大批网络神曲被制造出品,形成网络音乐的审丑奇观。视频网站还在争相制造审丑的娱乐节目和话题明星。随着网络文化的发展,视频网站不满足于单纯引进电影或者电视节目,而是立足于打造自身的节目与文化。鉴于议题不断生成与流动的现实状况,部分视频网站趋向于营构审丑奇观,在网络直播平台兴起之后,这一趋势愈加明显。比如,“快手”直播平台以播出乡村青年的出格行为而被人熟知,生吃活鸭、鞭炮炸裤裆等直播内容构成了一道怪诞的娱乐奇观。
审丑奇观也普遍存在于社会新闻之中。从内容上看,这些审丑奇观大致可归为如下三类。一是,身体和性的曝光。网络创造了悬置他人与道德监督的虚拟环境,这些议题在受众偷窥欲的作俑下获得广泛关注,如卓伟等“狗仔”的微博公众号,以偷拍明星私生活获得网民的关注,其团队曝光的明星出轨事件往往迅速成为网络的热点议题。二是,商业品牌和金钱的跪拜。在资本的精心策划下,苹果等商业品牌被赋予了“光晕”,新款产品的发行类似于宗教仪式。在此状况下,“卖肾买苹果手机”“女生卖身买苹果手机”等公共议题获得了广泛关注。同时,炫富也成为重要的审丑奇观。马诺、郭美美等拜金女和炫富女,从普通人成为众所周知的人物,富豪王健林的儿子王思聪成为微博大V,被网民称为“国民老公”。三是,对某一群体的污名化。这些群体主要包括女性、老人及90后青年。其中,对于女性的污名化尤为明显,“大妈”“女司机”等成为近年来的网络热点议题。因大跳广场舞、打砸性文化节等新闻,“大妈”被建构为没有素质、蛮不讲理、性观念僵化保守的群体。随着汽车的普及和职业女性的增长,女性驾驶汽车的现象随处可见。然而,在男权主义视角的阉割下,女司机被塑造成难以熟练驾驭机械设备的形象,“女司机”一词因此暗含嘲讽和蔑视意味。此外,因摔倒讹诈等事件的传播,老人也成为被污名化的另一群体。90后青年则因行为举止不符合内敛、谦虚等传统价值观,被冠以“脑残”的污名。在建构审丑奇观的趋势下,对特定群体的污名化成为吸引网民关注的重要手段。
3.处于“流动”与“稳定”的“褶皱”之中,审丑奇观的议题和意义随时可能发生游移
在网络诗歌的发展与传播中,这种游移轨迹尤为明显,诗歌语言的审丑奇观转化成为身体缺陷的审丑异景,从而陷入鲍德里亚所说的“内爆”之中。回溯十年前,无论是“梨花体”还是“废话体”,人们的聚焦点还在于诗歌本体造就的语言景观。但随着“打工诗歌”,特别是余秀华的出现,诗歌奇观的焦点发生转化。2014年11月,一篇《摇摇晃晃的人间——一位脑瘫患者的诗》的网文获得惊人的点击量和转发量,“脑瘫诗人”余秀华的信息和作品随之为众人所知。诚然,余秀华的诗歌具有自身的独特魅力。但在“脑瘫诗人”的名号下,人们的关注点集中于脑瘫患者何以写诗,何以写出好诗。诗歌的议题逐渐被边缘化、被弃置,转化为对于“脑瘫”病体的网络窥探。
这一变化与鲍德里亚的“内爆”理论有相契合之处。内爆原是物理学概念,也是麦克卢汉“媒介即信息”的结论前提。内爆包含两个要义:一是事物边界的消失,二是意义的消失与游移。鲍德里亚认为,媒介自身形成了“内爆链”,媒介的符号脱离了所指涉的现实世界,为媒介的自主逻辑所操纵,符号的意义在能指链条的滑动中被消耗和分解。恰如鲍德里亚所言,网络社会的大众文化在相关性逻辑的操纵下,在网络媒介组织之间流动,其议题和意义不断发生滑移。然而,网络社会的文化生产并非完全自主生长,它主要受控于线下的社会精英,同时受到草根自媒体的冲击与抵抗。鲍德里亚的后期思想也提到,象征交换旨在以符号与镜像理解客体世界。对于流动符号而言,在精英与自媒体的符号竞争中,流动符号的意义不断组织、漂移与滑落。原本富有才气的女诗人及其作品,就此沦为与《小苹果》等网络神曲并置的审丑奇景。
综上所述,借助卡斯特尔的“流动空间”概念,我们发现,相关性是网络空间的符号组织与生产逻辑。相关性逻辑以一定的议题为中心,将互相之间没有必然联系的流动符号组织在一起。由于符号的流动特性,议题的意义随时可能发生滑动。在当前的网络社会中,相关性的符号组织逻辑鲜明地表征于文化生成与审美生成两个维度。首先,在“流动空间”逻辑的主导下,新的大众文化得以生产、传播和流变,这主要体现在网络语汇对日常用语的转化、虚拟社区文化的建立、艺术的网络传播形态等方面。其次,大众文化处于“流动”与“稳定”的“褶皱”状态,其审美维度发生转变,审丑奇观被不断制造、流动和转化。需要补充的是,信息技术范式不仅支撑起网络空间,还吸纳与整合了传统媒体,因此,“流动空间”的逻辑还渗透到其他媒介当中,影响着相应的大众文化形态。如何从大众文化跨媒介生产的角度考察符号相关性逻辑的组织与运作,是有待进一步探究的命题。
(本文系四川美术学院博士重大课题培育项目“卡斯特网络空间理论中的艺术社会学思想研究”〔项目编号:18BSPY065〕的研究成果。)
注释:
①西方学者对网络空间的研究,大致可分为四种观照视角:一是技术决定论,以格林汉姆(Graham)为代表。二是从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探讨资本、网络空间与社会的关系,以基钦(Kitchin)等人为代表。三是关注网络空间的主体行为及其意义,如布鲁诺·拉图(Bruno Latour)的网络行动者理论,这三者往往相互融合,并具有共通的观点:将网络空间视为碎裂的、分化的、异质多样的空间形态。至于传播学领域,马克·波斯特等学者亦认为,网络传播最重要的特征是主体的“多重化与去中心化”。
②郭春侠、谢阳群:《美国信息产业发展机制和模式研究》,《现代情报》,2005年第7期。
③Henri Lefebvre.TheProductionofSpace.Translated by Donald Nicholson -Smith.Blackwell Ltd.1991.p.33,p.38.
⑤⑥⑦[美]曼纽尔·卡斯特尔:《网络社会的崛起》,夏铸九等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年版,第506、505、562页。
⑧受到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的影响和“艺术生产”概念的启示,本雅明在《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讲故事的人》《经验与贫乏》等书中将艺术生产分为艺术生产力和艺术生产关系(比附马克思关于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划分),其中艺术生产力的发展主要指技术范式的革新,并以此分析技术对于艺术的影响。
⑨王可越:《艺术的传媒化:当代媒介与艺术的共生》,《现代传播》,2016年第1期。
⑩材料来源:《李毅吧核心人物首度还原:那些被互联网培植的愤怒》,http://tech.qq.com/a/20160718/013733.htm。
(作者杨光影系四川美术学院新媒体艺术系讲师;刘娜系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