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平,王 婷
(西安交通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陕西西安710049)
党的十九大再次强调世界文明的多样性,主张以文明交流超越文明隔阂,跨文化交往正是维护全人类文化开放性、探索众文化共生之道的重要方式。以往静态的文化对比研究,着重区分不同文化的异同,忽视了文化间的联系及对话发生的可能,特别是非此即彼的零和思维阻断了中西方文化互补式发展的可能。然而,当前的研究范式又出现了新的弊病,即把跨文化交往简约为持有不同母语的人之间的交际,“研究者们也热衷于对其功效和与之相关的技能、特质等进行量化,追求可操作性和立竿见影的效果”[1],而不能完全揭示双方文化关系发生时各自的社会规范和历史条件,因此跨文化交往研究迫切需要更广阔的视野和更有深度的解释。伽达默尔的视域融合理论,为我们提供了从哲学本体论分析跨文化交往的视角。钩沉百余年现代史,不难发现,我们几近丧失了跨文化交往应坚持的历史性、平等性与实践性。凡此理性反思的结论,成为了新时代中国文化引进来、走出去的先导,也为促进中外文化的共融与共生、改善人类行为与社会环境愈加疏离的状况提供了深刻启示。
“视域融合”是德国学者伽达默尔本体解释学的重要部分,该理论超越了以往主客两分的理解传统,认为理解不仅是历时性的,也是共时性的:在理解过程中,读者视域与文本所提供的视域应形成互相融合关系,即历史和现实、自我和他者构成了一个无限的统一整体。从这个意义看,视域融合与理想的双向跨文化交往有诸多共通之处,因为后者也是以“文本”间的相互理解为基础。“‘本文化’和‘异文化’作为‘自我’和‘他者’,在相互理解中超越自身,各自升华出新的‘自我’解释,生成某种‘交叠共识’”[2],相互促成文化的创新与文明的共同进步。
首先,跨文化交往需要关注文化的历史性。伽达默尔所言的“文本”,是“被极度扩展了的,包括了一切语言性和非语言性的对象,诸如图画、历史流出物、文化作品等”[3]37。根据索绪尔语言符号理论*瑞士语言学家索绪尔的符号理论认为,语言符号是由“所指”和“能指”构成的,“所指”指语言所反映的事物的概念,“能指”指语言的声音形象。,我们可以把这里的“文本”看作是狭义文化的能指,因为两者的所指都是“人类的精神创造及其成果”。伽达默尔主张应尊重读者和作者在历史中的各自的生存方式,在对文本进行理解时,读者要带着自己的历史性,同时也要结合文本生成的历史环境做出解释。对于跨文化交往而言,亦复如此:一个群体或民族国家创造的文化,在与其他文化交往的过程中,文化通常也是被抽象为“文本”来相互“阅读”,因而跨文化交往就可以被抽象为不同文化间相互理解的过程,它不仅要关注自我文化的历史发展过程,也要考察他者文化的源头及生成史。
其次,跨文化交往强调他我文化间的平等对话。伽达默尔主张对文本的理解必须建立在读者和文本间平等对话的基础上,理解者和文本均有各自的视域,理解过程就是双方在保留原有视域基础上的互动与交融,其结果是形成综合的、拓展开放的、无限向前的新视域,也就预示着理解的突破与创新。同样,跨文化交往也是以不同群体、民族、国度为单位形成的文化为主要内容,以平等的双向理解为原则,以尽可能地减少文化差异性、扩大文化共通性为目的,在不断交往中克服自身文化的封闭性、自足性,创新出可供更多人所理解、所享有的新文化成果。
再次,跨文化交往亦无法避免理解的实践性。伽达默尔盛赞古希腊时期“善”这一实践目标:“亚里士多德用一句简练的话,‘一切追求知识、能力和选择的努力都趋向于善’,开创了对人的实践的,即伦理学的研究。”[4]25所谓“善”,是在人们试图摆脱神话而从自我本身去理解和解释世界、为了更好生活的过程中逐渐产生的,它追求的是一种自主自足、持守自己的生存方式和自由状态。伽达默尔进一步说明,既然实践离不开他人,那么必然少不了一个能使实践得以进行的人类实践共同体,因而“至善”是实现于相互理解、相互认同这种人类对话模式的活动之中的。这与跨文化追求的目标及实现方式不谋而合。概言之,跨文化交往也是以善本身为目的,人人参与其间,构建对话、沟通、理解的共同体,才是真正的、自由的、团结的共同体,这便是伽达默尔在感受20世纪人类困难后期望的人类社会生存状态,也是跨文化交往最终要实现的理想。
一般认为,鸦片战争是中国现代化的开端,同时也是大规模中西文化交流与冲突的发轫之作,中国与外来文化间的交往在此期间经历了一番艰难。借用视域融合理论,我们可以深刻反思中国跨文化交往中存有过的问题,并总结历史教训。
鸦片战争前后中西之间少有交流,而多为工业文明与农业文明的颉颃对抗。中西方有着截然不同的社会历史状况,然而双方对彼此文化初步认识时所持态度却极为相似,即在对立的二元论思维模式下都是仅从自身的“前见”作出预设,并只强调自身文化的传统和权威,忽视了对方的合理性前见和历史逻辑。
一方面,是中国的文化中心主义。康熙末年禁教与闭关锁国政策实行后,中国人逐渐对世界失去兴趣,而由利玛窦、艾儒略等人在晚明时期介绍的西方地理、人文状况大半也被遗忘了。商周以来政治文化中的王朝观念,中国历代对外武力扩张的警示,及不希求于外、完全自足的经济形态等客观情形,导致清末采用“羁縻不绝”的消极策略应对外界。众所熟知,英国于1795年的马戛尔尼(Macartney)访华与1816年阿美士德(Amherst)来华,因清政府过分强调朝贡制度下的礼仪细节,错失了两次双方正常沟通的机会。直到鸦片战争前夕,清朝对域外诸国的了解极为匮乏、态度甚为蔑视:琦善知英国女王自行择配,奏报“是固蛮夷之国、犬羊之性,初未知礼义廉耻,又安知君臣上下”,甚至是林则徐,最初也错误地判定:“茶叶、大黄禁不出洋,已能立制诸夷之命”“夷人除枪炮外,击刺步伐俱非所娴,而其腿足缠束紧密,屈伸皆所不便,若至岸上,更无能为”[5]62。这些鲁鱼亥豕般的误读徒然成了外人的笑料,实是长期矮化他族文化的惯性使然。
另一方面,是西方对中国文化史的忽视。约从18世纪中后期开始,“欧洲文化优越论”排挤掉莱布尼茨等人对中国的推崇之情,之后的19世纪,随着西方诸国向资本主义转变及工业革命的拓展,欧洲人的自大感无限膨胀,中国及中国人的形象也变得愚昧、怪诞。比如18世纪末,随马戛尔尼同来的副使斯当东(Staunton)记录谒见乾隆的见闻中,对中国当时的政治与文化颇露微词:“中国文化即停滞不前,而欧洲文明不论技术知识和礼貌,都日新月异。”[6]4891822年黑格尔在评价中国文化时就带有极大的偏见:“人与人之间没有一种个人的权利,自贬自抑的意识便极其通行,这种意识又很容易变成极度的自暴自弃。正是由于他们自暴自弃,便造成中国人极大的不道德。他们以撒谎著名,随时随地都能撒谎。”[7]174同时期的德国文化人,也几乎都小觑中国、蔑视儒学,德文“孔夫子”(Konfuztus)因与“糊涂虫”(konfusius)发音相似,竟常被人们有意混用。在众多的民间文学里,中国人经常被描绘为不文明的、性格卑微的、本性不良的人,东方文化也经偏见性思维方式或认识体系,被杜撰成了极具藐视意味的东方主义(Orientalism),表现出西方不愿以全面、客观、理性的眼光看待中国文化,而是刻意忽视中国文化生衍的历史。西人且演绎了“东方专制主义的愚昧暴政导致了中国文明的停滞与衰败,只能靠西方先进工业文明从外部来冲击、来拯救的荒谬逻辑”[8]。正是在这种优越性的自欺下,西方为自身武力入侵中国披上了一层正义的遮羞布。
两次鸦片战争后,旧秩序的离崩及亡国灭种的忧患使得国人迅速转变了泱泱大国的中心主义心态,并逐渐在失败经验中获得了西方的外交制度、方法、理论。换言之,1860年以后的中国不得不依循西方规制方法与列强交涉来往,终至将其整体移植、接纳,成为中国对外交往思想的一部分。基于现实需要,特别是中国在一系列不平等条约中损害了主权、丧失了重要权利后,清朝政府终于意识到对国际惯例和己方利益的无知,最先移植了西方国际公法观念。如1864年恭亲王曾引用《万国公法》处置普鲁士在渤海湾扣留丹麦船只的案件,同年,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又刊刻并分发了美国传教士丁韪良(William A.P.Marin)所译的《万国公法》,此后在丁韪良主持下,国人又翻译了美国人所著的《公法便览》和瑞士人所著的《公法会通》等西方国际法知识,以为折冲樽俎之工具[9]20。然而西方一手铸就的国际法则,在巨大政治、经济差异的国家之间几乎不可能对等地实施,遑论公正与权益的维护,时人如薛福成、郑观应,特别是驻外使节郭嵩焘、曾纪泽都看到了国际法的双面性,即对列强的平等和对弱势中国的欺凌。从辛丑条约为现实范例的国际法,到巴黎和会帝国主义对中国利益的践踏,再到“九一八事变”后中国求助国联的无功而返,无一不给当时的中国人造成心理阴影,留下高低文化不平等的深切感受。
除此之外,1860年以后翻译西方报纸、著书蔚然成风,西学流布状况大有盛于中国文化之势。当时最大的译书中心江南制造局,从1868年以后的十年间共出版所译西书235本、销售则达8 345本[10]23。1895年中国战败后,以自强、西学、时政为名目的丛书大量出版,尤其广学会对西方文化政治及制度介绍的出版物,包括在《万国公报》上刊发的论文,受到了官绅们的广泛关注,一版再版,一时成为了解西方体制的畅销读物。1902年广学会仅售书入款从1892年的592元直线飙升至43 548元,凡此种种,足以推测西方文化对当时国人影响之至深[11]。加之,西式学堂和西洋教士的私人学校教授的工艺、造船、海军等,官绅出洋游历,幼童、学生出国求学,以及废八股、增列西学科的教育制度改革的主张,客观上也提升了西方文化在中国的比重与地位。
1895—1898年,中国的现代化在很大程度上被简约为西方化,结果使中国从器物、制度、精神三段式运动中逐渐衍生出了全盘西化论。作为一种倾向,充分效法西方的思想开端于19世纪末维新运动激进人士改正朔、易服色,变中国人伦制度、变中国学术等主张,完整显现于五四时期陈序经、胡适的彻底西化论。这种极端的文化论调,是受快速变法运动刺激而产生的半理智半情感的思想,代表了文化非此即彼、不可平等沟通的博弈思维,可见19世纪中国受高势位西方文化的冲击之大、反应之剧烈。
20世纪西方思潮汹涌而至,真像一顿要吃下好几天的食物。就东西跨文化的讨论而言,中国与西方发展的非同步性、不平衡性,让滞后的近代中国产生了实践错位:对西方文化亦步亦趋的追随,不少只是浮于表面的概念化、学理性议论,中国实际发展状况决定了并不能真正消化短短五十年之内涌进的西方文化。
1911年辛亥革命推翻了清廷,但大部分政权沦落到了封建官僚、军阀及立宪派的手里,革命派在起义后立即妥协于各级满清政府官员,希望和衷共济,咸与维新。如孙中山之于袁世凯、谭人凤之于谭延闿等,前者节节退让,而后者稍有机会就对革命派进行镇压和屠杀,袁世凯刺宋教仁、黎元洪杀张振武,连年军阀混战使人民的生命都难以为继,报馆被封查、结社被禁止。在中国封建统治传统和小生产者狭隘意识的深厚基础上强行嫁接资产阶级民主思想,却结出纵横捭阖的帝王权术,遑论西方资产阶级的民主、共和等文明成果的落地生根。
到了“五四运动”前后,中国传统社会结构中的宗法家族制度被傅斯年、李大钊等人斥为压抑和摧残个性的“万恶之原”。通过对以大家庭为核心的传统社群摧枯拉朽式拆解和批判,独立自我、个性主义甫具规模。经过西方个人主义的改造,传统儒家的君子人格,慢慢发酵为胡适的“健全的个人主义”[注]这种思想有两个中心见解:第一是“充分发展个人才能”,第二是“要造成自由独立的人格”。和梁启超“尽性主义”[注]梁启超在《欧游心影录》中讲到:“《中庸》里头有句话说得最好:‘唯天下至诚唯能尽其性’。我们就借来起一个名叫做‘尽性主义’。这尽性主义,是要把各人的天赋良能,发挥到十分圆满。”;而荀子的性恶论、墨子的交相利则呼应了霍布斯、边沁等西方的功利主义。1916年,以《新青年》为阵地,高一涵详细阐述了乐利主义的两大基础,一为快乐主义,二为功利主义;易白沙高呼“由先后之说,必有我而后有世界”的主张。必须肯定的是,上述启蒙者所言个人主义、利己主义极富有正当性,是以追求大多数最大利益为价值目标的。即便如此,西方“个人主义”的说法应用于大众语言之中,居然出现了南橘北枳的现象,其语义缺陷不可避免地暴露了出来。对于此,梁漱溟的表述甚是直接,个人主义“虽经过近代思潮之输入,在今天百分之九十九的中国人,亦还把它当做自私自利之代名词,而不知其理”[12]48。民国初年,物欲来蔽、社会憔悴等连锁反应,似乎是满足欲望的基本人性观获得了正当价值地位的不良后果。1913年,杜亚泉在《东方杂志》撰文,“今日之社会,几纯然为物质的势力,精神界中,殆无势力之可言”[13]284,痛心物欲主义思潮与启蒙者追求的精神个人主义相去甚远。个人主义在中国之所以遭了污名,与西方个人主义本身的缺陷不无关系,此其一;其二,东西方在社会结构、人际关系、道德规范等方面存在差异性与非同步性,导致其理论在解释中国实际问题时的无力与尴尬。因而,个人主义“总是被理解为一种自我中心主义,包括自私、不合群、功利主义、毫不考虑别人的权利和利益。西方个人主义的其他因素,例如自主、平等、自由和自立受到忽视”[14]22就不足为奇了。
中国现代化前期西人排闼而来,却未能在中国建设起成熟、系统的近代文化体系,文化保守主义与激进主义多有抵牾,这一状况直到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之后才有了改观。抗战时期在延安召开的文艺座谈会,特别是新民主主义文化纲领的提出,“远不只是具体的外形式或表现技巧而已,它更是关于如何对待、处理本土传统与西方文化的问题”[15]260,是从世界革命的高度强调了中华民族新文化。20世纪50年代,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国力较弱,“中国进行对外文化交流的主要目的是搞好关系、树立形象,还达不到文化传播和文化援助的程度”[16]。当时的中国百废待兴,在文化上也多向苏联学习,中外跨文化交往依然存在不平衡性,正如郭沫若以“洪流”比拟来到中国的苏联文化,以“溪涧”比拟流到苏联的中国文化。以十一届三中全会为历史转折点,中国在加强与其他国家经济交往的深度和广度的同时,也改变了过去跨文化交往以社会制度划阵线的简单做法,如邓小平就此问题谈到:“我们要向资本主义发达国家学习……一切对于我们有益的知识和文化,闭关自守、固步自封是愚蠢的。”[17]44中国对跨文化交往不再以“一边倒”的价值观念定亲疏,并开始由不成熟走向成熟、由被动走向主动。
冷战后时代军事权力比重下降、各国利益诉求的“话语包装”、中国改革开放数年的累积效应,使中国依靠话语权解释其发展道路正当性的意识急速增长。然而,早期现代化中西文化的不平等与实践错位带来的负面效应,不可避免地延续到了新中国建设与发展进程中,特别表现为中外文化交往不平衡的惯性还未被彻底打破,中国文化走出国门与海外文化交往时的无所适从。一方面,政府为主导,轻视其他诸如智库、跨国公司、非政府组织等文化传播力量,导致了中国文化走出去的“自我单向化”,交往的内容也多是一时新鲜的节日文化、武术演出或文化年、文化月等活动,能生根、有持续影响力的东西并不多[18]。至于在国际舆论竞争中,中国媒体海外受众及影响远不可望国际主流媒体之项背。另一方面从国际上看,把持国际话语权的西方主流文化,依然走在偏见、敌视中国之路上,军事威胁、产业矛盾、官员腐败、侵犯人权等负面报道层出不穷,甚至连众多“中国议题”也是由西方媒体炮制而成。海外中国形象遭损伤、中国文化认可度低、国际话语权受限,注定了中国文化走出去与外来文化的交往不可能不经历一番艰难,半个多世纪中国文化持续不断的挣扎与尝试,及结果的屯如邅如,就是此番艰难的确证。
中国现代化百余年的跨文化交往史,人事代谢,往来成古今,尽管这段时期中华文化的国际影响式微,但持续性的反思成为我们理解文化差异、促进文化谅解与合作的先导,也为中华民族复兴厚积了力量。
当前多元文化异彩纷呈,党的十九大也提出文明交流、文明互鉴、文明共存的努力方向,因而中国文化引进来、走出去,并与多种文化的联袂、混合、杂糅就更加意义非凡。以史为鉴,坚持中外文化对话与交往,对于打破美国智库以“锐实力”概念为形态的新一轮“中国威胁论”、提升文化实力颇有扶翼之力。
近代以来的中国问题交织在传统与现代、中国与西方的网络中,自师夷为发端的中国向西方学习过程,致使中国问题的解决不求诸己、反求诸人,以致深陷西方思维范式而浑然不知,特别表现为中国文艺理论界所言的“自我表征危机”[注]20世纪90年代,文艺理论界已经清醒认识到:中国自近代以来,文学界以至于整个社会科学节、人文科学界几乎没能提出属于自己的、当代形态的概念术语、理论范式与逻辑框架。而是主要以西方的话语言说自身,陷入了严重的自我表征危机。然而,这一危机至今仍未消除,引人深思。。拨其实情,乃是主体性的空缺或丧失。在当前跨文化交往中,中国文化必须以主体身份采撷古今中外多文明养分,不断书写中国文化新文本,实现中国文化从大国到强国的转化。
一方面,坚持以主体身份吸纳外来文化,推动中国文化的创新。在多文明的境遇中,坚持“求同”的文化观,找准外来文化与自我文化相似的元素与命题,更容易获得理解和接受。从发生学的角度来看,协商民主理论发端于20世纪末西方为修正代议制民主所做的研究,但其实践形态最早可以追溯到20世纪40年代,中国共产党领导全体人民协商建立中华人民共和国,并确立了多党合作和政治协商制度。因此,当西方协商民主的理论被引介到中国时,学者紧紧抓住中西协商民主均强调以让步为进步,寻求社会治理的最大公约数的共通性,以极大的自主性借鉴了这一外来理论。中国把自己视为跨文化交往的主体,成功地把他者经验转变为主体性经验,解决现实问题,如中国协商民主对代议民主的柔性补充、政府主导型的“嵌入式”发展路径,特别在基层实践中成功开辟出了民主恳谈会、城市居民议事会、听证会等有效协商民主形式,立足于中国社会现实,浸淫于中国本有的民主精神,改变了19世纪以来中国民主进程中的移植性特征,从而在实践上处于难得的领先优势,并踵事增华了社会主义民主形式,拓展了民主的真实性。质言之,中国文化包容性发展,绝非诸如引进先进国家的科学技术、截取工具意义上的政治制度、弥补自身逻辑与数理知识的缺失等中体西用式的简单加合,而是要保持清明的意识,经过吸纳、综合,求取他我文化在经典理论、日常生活中的共通之处,中国文化创新之志才能长存不堕。
另一方面,在传承与发展中赓续中华传统文化,坚定文化自信。十八大以来,习近平总结出以“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原则对待我国传统文化,在跨文化交往的框架中,同样要温故知新,开发中华传统文化资源,形成有中国风格、中国气派的话语体系。以“和合”理念为例,西周史伯的“和实生物,同则不继”为其源,后经儒家、道家承其绪而张大,现今又完整显现于中国共产党领导的社会主义事业,如2017年初中共中央、国务院开始实施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工程,把尚和合、求大同与讲仁爱、重民本、守诚信、崇正义一起,概括为中化文化的核心理念;2018年6月习近平以儒家协和万邦、和衷共济等概念诠释了“上海精神”[注]儒家倡导“大道之行,天下为公”,主张“协和万邦,和衷共济,四海一家”。这种“和合”理念同“上海精神”有很多相通之处。“上海精神”坚持互信、互利、平等、协商、尊重多样文明、谋求共同发展,强调求同存异、合作共赢。,并多次提出建设合作共赢新型大国关系、打造和谐共生的命运共同体,无不彰显了传统文化的根本价值。可以说历史上的“文本”视域只有与现实视域建立联结,才能焕发无穷的生命力,同样,经过铸新淘旧、适当补充而不断赓续着的新文化,凭借殷盈的历史底蕴,可为中国跨文化交往提供源源不断的精神动力。
跨文化交往致力于消除文化的对抗状态,特别以“一带一路”为契机的中国文化走出去,怎样才能避免文化冲突,实现文化共融?本世纪初中国以孔子学院为“文化走出去”的模式,成绩斐然,但也有诸如“用力过猛、一味采取国家财政大量投入、政府主导推动的方式会使其他国家警惕、甚至招致反弹”[19]等需要直面的问题。揆其缘故,是中国文化未能发挥其“直指人心”的特性,没能走进岁月和人类历史深处。伽达默尔视域融合理论不仅关注自我文化的兴衰更替,也强调他者文化历史与现实。因此,勾稽贯穿他我文化相似、相通之处,才能最终赢得域外民心。
在中外跨文化的交往中,通过调研充分掌握不同文化区域、目的地的文化生成史、思维方式、情感喜好,对对方显示出极高的重视,同时也会有效避免“沟而不通”的尴尬。如中国、印度两国都有着五千多年的悠久历史文化,特别是近代中印均经过艰苦卓绝的努力、实现民族解放和国家独立的共同点,造就了中印“两个身体,一种精神”心灵相通、和平向善的共同特征,毋宁是挖掘两国交往的情感基础,又是相互借鉴共同发展的历史平台。中国佛教传入与发展的历史不啻为古丝绸之路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中亚地区尽管都是穆斯林国家,但各个国家的历史或多或少都熏染上了佛教的色彩。东汉中后期,中亚地区月氏、康居、安息、贵霜以及部分北天竺的高僧和贵族,陆续不断地来到中国境内,随他们而来的佛教文明、风俗习惯、服饰器物等刺激了汉传佛教的产生。到了唐宋时期,经过汉文化吸收演化后的汉传宗教、中原艺术经由西域高昌、甘州回鹘的传承,导致丝绸之路沿线多个地区文化丕变。从这个意义上讲,近千年的佛教历史“长路”,应是扩展当前中国文化与中亚各国交流新视域、新空间的情感纽带,也是中国赢得域外民心、实现跨文化交往的历史资源。
概言之,中国与众多发展中国家历史境遇相垺,由此相互重叠的视域又为彼此的文化交往创造了契机。跨文化交往,也就要尊重每个国家和民族的历史发展轨迹、经济与社会发展现状,创建历史的时空坐标,以曾经共同的历史为原点,联结古今、沟通中外,使历史成为一种现实关怀,不断延伸、创造、融合新的视域。
当前中外往来翕忽,区域与全球合作方兴未艾,然而这并非等同于中西方能够分享平等的话语权了,西方唱衰中国的崩溃论、威胁论、历史终结论,乃至新近美国智库炮制“锐实力”概念来抹黑中国等一系列事实,表明中国国际话语权明显还处于弱势和边缘。中国在跨文化交往中想要扭转国际话语权的不平等地位,对外表达势必是讲好中国理念、中国智慧、中国经验,加强自身在国际舞台上的影响力。
其一,在跨文化交往中的话语施行者,除了外交部、商务部等政府机构,也应加大非官方组织、跨国企业或民间群体等其他传播力量的发展。2018年5月,《人民日报》(海外版)发布的《新时代中国形象与中国理念海外传播影响力报告》显示:近千万人构成的“大海外华人圈”一直关注着中国,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的内涵与大约84%海外华人群体态度高度契合,近九成海外华人圈认为自己与中国的命运休戚与共,80%以上的海外华侨华人表示愿意发挥“桥梁纽带”作用[20]。海外华人圈鲜明的特征,如成员身份的多重化、地域空间的流动性、民族关系的联结性,决定了这一群体在海外传播中华文化时更具有话语效度与实践广度,是以,海外华人圈当引为跨文化交往中中国话语施行的股肱。
其二,至于跨文化交往中的话语内容,从大的方面着眼,源自于五千多年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熔铸于一百七十多年革命、建设、改革中的革命文化和社会主义先进文化,都是讲述中国故事的源头、读懂中国的标识。从小的方面着眼,某个与时代相关联的普通民众之命运流转,两国具有典范意义的人、物、地点和事件,也是跨文化交往的要言妙道。如习近平善用中外典故、以小见大讲述两国交往史实,其验如响:在印度尼西亚,习近平借杭州老人为印尼灾区捐款的故事,及汶川地震时印尼人民为中国伸出援手的事实,生动描述了中印人民之间的深情厚谊;在法国,他回忆了周恩来、邓小平等中国共产党老一代领导人赴法求学的历史;在美国讲述了自己去梁家河插队的经历及梁家河的发展变化;在俄罗斯叙说了抗战时期苏联库里申科来华同中国人民并肩作战的故事。这些细小的“中国故事”折射了完整而宏大的“中国故事”,引发国家间关于集体记忆的共鸣,把以往对民族文化与外来文化简单、机械的加和,变为了具体的、可操作的对接,也为中国国际话语权提供了有效能的、属于自己的、当代形态的表达方式。
其三,针对不同的话语对象,或是不同听众讲不同的内容。比如对与中国同属于非西方文明的社会,应讲好“一带一路”的世界意义,解释在全球化时代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实际上是规避西方文明统治世界长达三世纪之久所暴露出来的问题。但中国与欧美文化交流目前重点应置于让公众更好地了解当代中国。因为当今中国以惊人的速度成长了起来,对经济、政治、环境、资源等产生的影响已今非昔比,必然引起美国等强权国家的侧目与担忧,这需要我们向世界阐明中国未来和平发展的方向与意图。
其四,构建多维度的话语载体,在跨文化交往中进一步提升国际话语权。据前述《人民日报》(海外版)发布的报告显示,当前分布于全球56个国家和地区的400多家华文媒体,涉华报道总数高达13.4万篇,且“习近平”一词居全球主要媒体关注指数榜首,成为目前海外新闻传播中最具代表意味的“中国符号”,华文媒体成为新时代中国形象、中国理念海外传播的中坚力量。这也启发我们,精心构建对外话语体系,要发挥好新时代海外华文媒体的跨文化交往价值,打造全媒体覆盖的传播矩阵、加强移动端及社交新媒体的布局,实现一国一域一策,精准靶向引导,更有针对性地将中国形象、中国理念推向世界,增强对外话语的创造力、感召力、公信力。复如,中国特色新型智库“公共外交”的功能亟待发挥,通过建设域外分支机构、开展跨国议题的政策研究、开展研究成果交流,从而增厚中国的文化影响力与吸引力,塑造于我有利的国际舆论环境,实现国际传播战略的主动转向。
此外,作为世界发展的重要课题,跨文化交往走向完善的必要条件是正视历史、接纳世界。换句话说,跨文化交往只有扩及世界范围,才能真正扬弃片面的民族性与地域性。当前,中国以“一带一路”为支撑而实践着的人类命运共同体与跨文化交往桴鼓相应,不仅为多种文明间的交流与借鉴提供平台,同时也为人自由全面发展这一目标的实现提供思路,我们有理由不断坚持下去。因为在更广阔的共同体中,“人们相互之间能够通过理解、对话和交流趋于相互的认同,达到真实的一致”[21]161,从而实现伽达默尔所追求的公共领域的善,促进人自由而全面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