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介景观:真实的内爆
——解读电影《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

2018-02-10 01:33
关键词:符码林恩比利

欧 怒

(仰恩大学 福建泉州 362014)

2016年,李安导演的新作《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强势登场。该片在全球有19个放映版本,其中4k、3D、120帧的画质成为高清电影制作的里程碑。逼真的视觉效果营造出的沉浸式体验感。这部被称为“李安的120帧新电影”备受大众和媒体关注。李安曾经这样表达他的拍片感受,“我们进入新的媒介、新的面貌和情感,却能得到非常私人的感受。那会是个什么样子?这就是我认为这个介质和这个故事非常契合的原因,而这也让我非常兴奋能做这个片子”[1]这段话提到两组信息:介质和故事、媒介表达和私人体验。可以看出,这两组信息理论渊源来自麦克·卢汉的经典观点“媒介即是信息”。影片从技术层面对画面真实作了进一步探索。从视觉体验来看,技术革新带来的震撼毋庸置疑;从电影内容来看,影片最大的矛盾冲突来自于比利·林恩以及战友和大众关于战争真实的感受差异。影片向观众一步步揭示,是媒介制造了这样的差异。媒介制造了信息,媒介构建了感受真实的逻辑,媒介就是信息本身。因此,抛开技术的创新,影片更值得探讨的地方在于,本片的形式与内容构筑了一个关于真实的悖论,媒介在帮助我们接近真实的同时也消解了真实本身。

一、媒介景观:真实被生产

故事由一则电视新闻报道开场,一段镜头不断晃动的战争画面,伴随着新闻主播腔调的画外音:“2004年10月23日,今天,美国英雄中增加了一张新面孔,一位年轻的陆军士兵,冒着枪林弹雨奋力解救他受伤的长官,这个画面被在伊拉克迪亚拉省阿尔安萨卡的随军记者遭到反联军伏击时丢弃的摄影机所记录,现在已经是家喻户晓。”这个短片引出了男主人公比利·林恩和他的B班战友回国参加为期两周的全国巡回活动,接受全国人民对美国英雄的答谢。最后一站是达拉斯,他们将参与感恩节橄榄球赛中场表演的故事。

比利·林恩的英勇事迹,通过随军记者丢弃的摄影机拍摄的影像而为全美人民知晓,这个开篇寓意深刻。法国思想家鲍德里亚曾深入分析过传媒与战争的关系。他运用拟真、超真实等概念分析过海湾战争,并得出了著名论断“海湾战争从未发生”,在对海湾战争的述评中,鲍德里亚强调了军事拟真和媒介技术对战争的影响和主导,战争被描述成一种发生在屏幕、电视和影像中的超现实现象。[2]当电视媒介参与到战争的记录和直播中,随军记者和士兵一起亲临战场,前线的实况通过拍摄、剪辑和传输变成媒介景观输送到观众面前,媒介为观众制造了真实体验。开场这段丢弃摄像机里的影像资料,既是客观事实的记录,也成为观众获取体验的方式,由于影像并非刻意拍摄,所以显得更加真实。通过媒介的一次次传播,影像资料产生了戏剧性效应,大众可反复身临其境地感受这惊心动魄的瞬间,反复体验战争的紧张、刺激与血腥。正如马克·波斯特所言,观众被运送到军事行动的现场亲眼目睹时,传输载体本身也变成了军事行动与新闻故事的一部分了。[3]同时,他还认为,媒介的参与是一个表征化的过程,媒介的如实记录并非提供一种对现实的透明再现,而是把战场(a war theater)转化为战争剧剧场(a theater of war)[3]165。

为了获得更多的受众,传播内容和方式会精准定位受众所关注的热点,从而引起广泛的回应,比起对事件进行来龙去脉的忠实叙述,大众传媒更热衷于具备轰动效应的片段,影像常常只选择最具快速传播特点的一刻。通过拍摄、剪辑、批量复制、快速传播等一系列活动,复杂的信息按照传播目的被修辞化、简单化。通过这样的媒介式转换,“真实的事件”已悄然变成受众需要的“真实事件”。正如本雅明所指出的,在大众传播时代,原初的作品再也不存在。事物被看待的样子从一开始就是以它们无止境的再生产功能为出发点。当媒介成为生产主体的时候,媒介开始构建真实,真实便成为媒介的作品。影片中,丢弃的摄影机拍下的影像资料被重新编辑,配上了具备故事性、符合传播需求的解说词,再经由各种渠道播放,媒介完成了对战争的景观式表达。比利·林恩噩梦般的生死搏斗体验被改写为受众渴望的战争体验、英雄体验。于是,大众借助媒介参与了对战争的构境,战争被剧情化,士兵被演员化,观众积极参与到剧情的构建中,成为他者,按照自己的体验改写士兵们的真实感受。他们带着好奇反复追问士兵们战场上的细节,在预设的答案中意淫,满足自己对战争的想象,体会英勇杀敌的快感。在媒介的表征化记录和符码式解读下,真实与拟真开始了主体争夺。影片采用了伊拉克战场和美国巡回的双线叙事,比利·林恩的思绪在战场回忆和现实中的交错出现,这样的剧情安排都指向了剧中深刻的矛盾:拟真和真实。

二、拟真世界:真实被谋杀

比利·林恩和他的B班战友应邀回到祖国,以美国英雄的身份接受全国人民的答谢,最后一天被邀请观看感恩节橄榄球比赛,作为嘉宾与真命天女(Destiny’Child)一起参加中场表演。在大众眼里,这是荣耀的一天,但却是士兵们觉得漫长、糟糕的一天。结束了茫然、慌乱和手足无措的表演和并不愉快的观赛经历后,他们都很想尽快回到伊拉克战场,甚至认为那才是真实的生活。比利·林恩犹豫再三,最后放弃姐姐的安排,也选择和同伴们一起返回真实的战场。

剧中反复被士兵们提到的一个词是“真实”。为何士兵们认为命悬一线的战场才是真实?两周的全国巡回活动,士兵们作为美国英雄备受各界关注,然而美国英雄的头衔并没有给他们带来满足感,相反,他们逐渐意识到,没有人真正关心他们的感受。在这样的活动中,士兵们已经被媒介构建为英雄的景观,他们每一个表现、每一次回答,都必须迎合大众和媒介关于英雄的假设、期待和想象。比利·林恩和战友们发现,与其说是接受全国人民的感谢,不如说是一场关于英雄的角色扮演,他们只能按照要求扮演大众需要的美国英雄。当传媒拟真了战争,大众需要的只是故事而不是真实。影片中,经纪人一直想为B班战士寻找可以把他们的事迹拍成电影的机会,而橄榄球大亨诺姆想用最低的价钱购买B班的故事,再以商业的模式对故事进行营销,“贩卖故事”的说法让士兵们感到屈辱。这个情节设定意味深长,因为本片讲述的就是比利·林恩和B班战友的故事,而片中的比利·林恩和战友们希望找到一个影视公司可以真实讲述他们的故事,最后却发现,影视公司需要的只是可以供大众煽情、共鸣、消费的故事,并不在意真实。正如鲍德里亚所言“这场战争在被拍成电影之前,就已经电影化了”。[4]战争电影是关于战争的拟真。可以看出,影片借这个情节也在进行自我消解。

盛大的中场表演,是本片的高潮。值得一提的是,2004年真命天女(Destiny’Child)的感恩节中场秀表演并非虚构,影片最大程度地还原了这个场景。片中的真命天女组合也非本人,据说是酬劳太高,只好请了演员来扮演,但影片又用了真组合的原音。颇具讽刺意义的是,士兵们配合参与演出的歌曲《soldier》是一首含有低级、色情语词的、描述女孩渴望男朋友的歌曲,歌词中soldier(士兵)只是男友的修辞表达。这段表演可以理解为李安为观众制造的一个超真实的构境,盛大的演出为我们勾勒出一个超真实的美国。

鲍德里亚认为,现代高科技和媒介力量所形成的美国文化的一般特征,是技术和影像所构成的超真实世界。鲍德里亚理论分析下的美国,是拟真最发达的阶段,极大限度地依靠影像、符号和拟像。“美国既不是梦也不是现实,它是一种超真实”。[5]按照他的看法,美国的一切事物都是一种人为的拟真之物,“美国人的生活方式则是一种自发的虚构,因为它是在现实中对想象的一种超越。”[5]164-165在这场盛大的中场表演里,灯光、特效,狂欢喧闹的人群制造出令人眩晕的场面,比利·林恩和战友们却在拟真世界的眩晕中彻底失去了战争真实话语权,他们的思绪在拟真和真实的交错中一次次回到战场。比利·林恩和战友们参加的中场表演,犹如一场需要“美国英雄”参与符码体系的狂欢,他们被编码为观众需要的英雄符号,随着对真实话语权的失去,他们的感受无人顾及,他们沦为超真实世界符码体系中的固定元素,按照体系和大众需要的样子呈现。在超真实的世界,真实不再是可以等价再现的东西,真实已经死亡。

本片的趋异之处在于,先进的影视技术却对演员表演做了最真实的呈现,演员们不化妆,微表情明显、毛孔清晰、影片视听效果震撼,观众如同亲临现场。当观众们在为片中士兵们的委屈感到不平和愤怒的时候,却没有意识到,尽管技术最大限度地让人获得真实感,电影依然在讲一个故事,虚构的故事以超真实的方式让观众获得了真实体验。真实制造得越成功,也就被消解得越彻底。

三、意义内爆:真实被消解

“我们的现代世界本质上是广告化的。”[6]一句话道出了消费社会的世界呈现为一个符码体系的本质。鲍德里亚在《象征交换与死亡》一书中把真实定义为可以等价再现的东西[7],在媒介构境下的超真实世界,媒介积极地生产意义。影片中,比利·林恩与战友们一直在与媒介的意义生产做斗争。他们逐渐意识到,他们并不是这场构境活动的主体并失去自由表达,被媒介表征化,正如他们一直都没有弄清楚中场表演到底要做什么,只是被动地被表征系统编码、被纳入表演团队、被操控着完成表演。他们如同被控制的木偶,穿着符码体系需要的服装(迷彩服代表进入战备状态),按体系规定的方式走位或者静止不动地站立(扮演英雄符号来满足仪式化爱国主义的表现需要),按照规定时间离开(配合符码体系的需要)。影片中还着力刻画了士兵们表演后与工作人员的冲突,工作人员粗暴地让他们及时离开,因为下半场比赛马上就要开始,但士兵们并未从拟真的眩晕中恢复。由于中场表演的符码体系已经撤离,作为规定的符号,已经失去位置,工作人员粗暴的态度愈加突出了这个符码体系的功能性原则,离开由媒介编码的爱国主义符号体系,士兵们什么都不是。在这个体系中,媒介根据表征的需要为他们生产各种意义,但他们的真实意义却在媒介生产和传播中被耗尽,在意义的内爆中被消解。

比利·林恩与橄榄球大亨诺姆的对话是整部影片中最精彩的部分,深刻揭露了商业与媒介共谋下的符码体系对真实的消解。在这个体系中,大众被强大的意义生产裹挟,大众不仅被媒介生产,也在生产比利·林恩和战友们;士兵们被赋予各种意义,成为全美国需要的爱国主义消费符号。诺姆对比利·林恩坦言,你的故事不再属于你的,而是全美国的故事,是整个国家的根,是德州男子汉的故事;你们的战斗将预示着美国的最后胜利,B班就是我们所有美国人。比利·林恩的拒绝合作,也意味着他对不断进行着意义生产的超真实世界的清醒认识。他回答,我们做的不是故事和观念,是真实的生活,你想把这些转变成另外一回事。但是,比利·林恩清醒的认识并不能改变什么,尽管士兵们没有妥协低价接拍一部商业和媒介需要的美国英雄故事,在影片的最后,比利·林恩对班长蘑菇说,“我以为自己了解一些老百姓不知道的事,你知道吗,他们才是主角,我虽然活在战场上,但是,那是他们的战争,他们的电影。”至此,比利和同伴与拟真的对抗彻底宣告失败,他们的离去寓示着真实在拟真世界的离场,“那是传播与意义的超度现实,比真实更加逼真,真实被爆掉。”[4]165

结语

过于关注《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在观影体验上的技术创新,显然会遮蔽故事本身带来的哲学性思考,李安是擅长且专注讲故事的导演,从他之前的作品如《喜宴》《卧虎藏龙》《色戒》《断臂山》等影片中都表现出了这样的特点。如果只关注大众和媒介热议的4k、3D、120帧高清画质,这部影片留给观众只有清晰和完美图像,就作品本身而言应该是一种倒退。正如鲍德里亚所批判的那样,“今天的电影不知道暗指,也不理解幻觉:它在一个超技术、超效率、超视觉的水平上把一切都连接起来。没有空白、没有间断、没有省略,没有沉默,如同电视一样,随着自身图像特性的小事,电影被日益同化。我们前所未有地更加接近于高清晰度。出于同样的理由,它已经不再是真实时间里被生产出来的图像。我们越是接近绝对的清晰,接近现实主义的完美图像,幻觉的权力就越缺失。”[6]25。李安这次借助技术制造的真实感,恰好是对媒介景观下真实被生产、真实被谋杀和真实被消解的一次测试,当观众都沉迷在高清视觉的快感里的时候,当大众和媒介都在热议高清画质带来的观影革命时,在拟真的世界里,这部作品的真实意义已经悄然离场。

参考文献

[1] 宋诗婷.《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李安的变与不变[J].三联生活周刊,2016(47):134.

[2] 张劲松.重释与批判:鲍德里亚的后现代理论研究[M].上海:上海世纪出版社,2013:166.

[3] [美]马克·波斯特.第二媒介时代[M].范静哗,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5:165.

[4] [法]尚·布希亚.拟仿物与拟像[M].洪凌,译.台北:台湾时报文化出版股份有限公司,1998:121.

[5] [法]让·波德里亚.美国[M].张生,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47.

[6] [法]让·波德里亚. 艺术的共谋[M].张新木, 杨全强, 戴阿宝,译.南京大学出版社, 2015:39.

[7] [法]让·波德里亚.象征交换与死亡[M].车槿山,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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