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欣
结婚这些年来,我和配偶大部分时间都成功避免汇入最热闹繁忙的节日时段的旅人洪流。我们总是在圣诞节前飞往中国,又在春节前飞回英国,避开英国冬天最难挨的黑暗寒冷月份。待到鸟语花香万物熙和的英国夏日,就请住在爱尔兰的婆婆来牛津度假。这样的安排最大符合所有人的利益,既合理地利用了我的年假,又成功地躲开年末的地球人口大迁移和商业轰炸。双方父母都是明白人,理解并赞许我们这样的安排,为所有人省了心也省了力。只是连续几年以后,我也会感到一丝无可排遣的惆怅:别人守着烧得热烘烘的铁煤炉拆圣诞礼物,我们在我爸妈家里上网看书发呆;整个中国在包饺子或者用一大桌菜来抵制包饺子,我们在牛津的家里上网看书发呆。“热闹都是他们的,我什么都没有。”
我是家中独女。18岁离家去上大学,父母就进入了“空巢”状态。到现在,我离家的时间早已超过了在家的时间,父母的家和我的家在时间和空间层面早已正式分开,只是我们三人还没有认同这一事实。每年到了家,轻车熟路打开行李箱,把衣物放进空抽屉。第二天的早饭桌边,一定有切好的苹果和剥好的鸡蛋等着我。独生子女永远不会真正离家,只是在过年的时候两头都觉得空空荡荡。除夕夜,我算准时间打个电话回家,就算天涯同过年了。爸妈说人到老来,过年时懒得折腾;我也不能期望他们为此忙碌一番——毕竟爷爷奶奶都已过世,老两口也没什么好热闹的。就这样,也过了十来年。
然而今年和以往不一样了。今年我有了一个孩子,给我的父母添了个外孙。在婴儿离开我身体那一刻,我在这世界上就有了一个分身。做母亲的当天夜里,看着熟睡中的婴儿,头发上粘着干结的血块,前额印着产钳留下的淤紫,呼吸细微,几乎不敢相信他24小时前还在我腹中踢来踢去,与我血脉相连。就像我的父母给了我一个家,如今我也要给这个赤条条的婴儿一个家了。我和他父亲羽翼遮蔽之下,就是他的家。一朝身为父母,忽然意识到:无论对各种传统风俗曾经有多不以为然,也不能不投身加入。小孩子要有生日会,要去游乐园,要有圣诞树和礼物,也要过年。满世界躲清静是成年人的奢侈,孩子火热的小心灵禁不起那样一盆冷水。有了孩子以后,这些忙碌和骚乱都无损于幸福。在《安娜·卡列尼娜》中,求婚成功极度幸福的列文巴不得当天订婚,第二天就举行婚礼,但他还是必须按照规矩来,置办嫁妆,举行正式的订婚礼,买糖果买珠宝,做着别人要求他做的一切事情。“而他的幸福却因此增长着,越来越特殊,越来越与众不同了。”我每天跟远在国内的父母视频,看着宝宝一哭一笑,说着相似的话,反复讨论他的某个神态动作像谁更多……而我的幸福像宝宝一样长得飞快,我父母的幸福也一样。忽然也更深刻地理解为什么父母的家到现在还有我的房间和床、我少年时的练习册、连环画和书本。
孩子让我立下好生过年的决心。过年不是团圆喜庆的陈辞滥调,它是时间的句读,是情感磁力线的起源和终点,是说出口和不必说出口的爱意言辞;它还是一场忙碌流汗的休息,一方水土收成的见证,一次人类交通容量的考验,一场容得下欢愉也容得下不耐的流水筵席。人们在严酷寒冬饮食作乐,这是一种集体生存的智慧。唯有乐观能驱寒,唯有饮食能尽欢。能在长夜里一起吃东西的人,就是一家人。
大传统是由许多小传统构成的,仿佛是马赛克镶嵌画。充盈着成长的恰恰是那些小传统。过年和过圣诞一样,各家对装饰仪式和食物的侧重都有不同。当学生的时候,一个朋友教我把奶油杏仁酒加在咖啡里喝,有奇香。这是她家圣诞日早餐的节日特饮,无论身在何方,她在圣诞节早上都会做一杯。在牛津的好朋友回德国父母家过圣诞,发来照片给我看她慈祥的外婆和美丽的长餐桌。长餐桌上铺了亚麻桌布和彩缎桌旗,中间摆着一溜银烛台。玻璃阔口瓶中红酒满斟,白葡萄酒瓶倚在冰桶里,表面凝着一层露。她兴奋地与我分享节日晚餐的喜悦,说:“知道我们晚上吃了什么吗?……罐头芦笋和豌豆,还有煮火腿。”我跟好朋友相聚时,主要娱乐方式是一起在厨房里鼓捣一顿丰盛的晚饭,开两三瓶酒,我做菜,她负责点心和蛋糕。她最喜欢我每次都做很多菜,荤素冷热样样齐备。那些中国人不稀罕却极少见于中餐馆的家常菜尤其受她欢迎,比如粉蒸肉、红烧肉、蚝油牛肉、酿冬菇、老醋花生、蒜泥拌茄子……她说自己的爸爸有时也喜欢下厨做菜,但他秉承了“二战”后50年代出生那一代人的小气劲儿,做的分量总是勉强够吃。大家没有别的选择,只好一扫而空。于是他很得意,宣布菜谱和手艺大获成功。每次她吃到个菜品分量特别小的餐館,都会想起自己的爸爸。
在牛津这样的英国小城市过中国年,要想全部倚赖中餐材料几乎不可能,也没有必要。我从小居住南北,没有特别依恋的故乡。比我幸运,有地理故乡的那些人,也在叹息着过去的故乡早已消失。这些年中国城市和乡村都变化太快,让几代人都迷了路。而这是必然的——胡同弄堂、桔槔水井消失以后,附着其上的生活方式也消失了。全世界的人正在往同一个方向慢慢走去,直到在未来重新融合为一体。人类走出非洲后在大地上飘散造成的隔阂,终将消融。在牛津生活的中国人、韩国人、波兰人、葡萄牙人、印度人、利比亚人……他们都随身带着故乡的味道。来自不同地方的人,他们的生活经验就像五颜六色的乐高积木,在故乡以外的别处与别的异乡客一起,拼出新的生活图案。犹太人过圣诞的时候吃中国菜,英国人摩拳擦掌下厨做一顿咖喱。对我来说,牛津并不只是古老的学院和街道,幽深葱茏的花园和庞大的图书馆,也不只有死去的君王与贤者的画像,成群结队走马观花的游客,它还有年年焕新朝气蓬勃的年轻学生,循着兴趣追寻未知的科学家,起早贪黑经营果蔬鱼市的英国劳动者,身穿条纹西装挟着厚文件夹的地产经纪,总是抱怨天气太冷的澳大利亚熟食小贩,手脚麻利能瞬间把一只羊大卸八块的阿拉伯卖肉人……要想过个丰丰富富的中国年,不妨把目光放宽广些,不被中国店局限,去市场深入挖掘合适的材料吧!在英国肉店买牛肋骨和连皮五花肋条,在中东北非店买泡辣椒、羊排和小牛肉,向周日农民市场的流动肉铺订只肥鹅,在意大利食品店买上好的薄切火腿和细面,向卖鱼的老头儿买厚实的安康鱼尾和线钓海鲈鱼,在印巴店买疙疙瘩瘩的印度苦瓜……在这里,我铺展开过年的一切可能性,用异国的食材庆祝中国的春节,也是另一种意义的普天同庆。
非商业化的年夜饭不以珍贵为重点,讲究的是选料和做工,与家常菜有很大重叠。过年的饭菜不厌品种繁,不厌数量多;有些要两三下做好宜酒宜饭,半夜打开冰箱摸出来就可以津津有味地搪饥;有些要不怕翻热越吃越香,残羹剩肴再添点材料又能变出新花样。过年时我放一天假准备年夜饭,不再有做小孩时那样乱哄哄的悠闲,无法复制儿时那种突获自由无法发泄的兴奋,和什么也不做只是看着冬天的太阳慢悠悠走过去的愉快。然而我希望我的孩子也能享受到我小时候过年的心情,我端出的隆重饭菜让他惊喜万分。很多年以后他也还记得那些味道,并且经常要求再次品尝。
小菜和冷盘一定要有。数量不嫌多。中东食品店有玻璃罐装的泡辣椒。泡辣椒用来炒菜,现成的泡椒水咸又酸,可以再利用自制泡菜。往泡椒水里加上十几粒花椒,一小匙糖,把黄瓜、西芹、胡萝卜、小红萝卜切成同等大小的丁,加调好的泡椒水没顶,冰箱里浸一两夜即成,随吃随泡。这样的泡菜与中国任何省份的正宗出产都相去甚远,但又并非毫无相似之处,能唤起熟悉又陌生的开胃感。用蚝油、酱油、糖和醋稍作熬煮,调成浓汁,花生米温油炸酥,待冷后与红黄绿三色甜椒丁和结实饱满的葱白一起拌成老醋花生。这个菜的材料一定要多备,因为花生米炸好后就会有一小半落肚,而且老醋花生这样滋味丰满的小吃特别受欢迎。西班牙辣香肠Chorizo烤熟,切片时会冒出红艳艳的烟熏味辣油,是四川香肠的远房表亲。浓艳辣香肠的反面是清淡的橄榄油浸朝鲜蓟心,心有千千层,在口中的触感有如笋尖的嫩衣。葡萄牙人在圣诞节时会吃煮章鱼,不妨借来用一下。鱼店买新鲜的大个儿章鱼,因为一煮它们就会缩小很多。把章鱼放进姜片、啤酒用文火慢煮至少一小时,直到用刀能不费力切成光滑的片。吃的时候将章鱼片放在煮好的土豆块上,撒一点鲜红的烟熏辣椒粉、粗盐粒和橄榄油,在烤箱里迅速烤一下。在Tapas店里这是一道很常见的菜,也非常适合过年。
卤水必须要煮一锅。从国内带回的川味卤料包,照着包装上的说明书认认真真量水下锅,食材肉料先在滚水里煮一下收缩定型,然后浸在卤汁里小火焖煮入味。卤好的豆干、鸡蛋、鸭腿、五花肉可以切出个丰盛的大拼盘,在饭桌上与一大碗凉拌什锦丝形成呼应——黄瓜、芹菜、腐竹、豆芽、蛋皮、粉絲、胡萝卜。凉凉酸酸的麻酱汁令每种菜蔬保持丰润。英国的长条大黄瓜会有老气横秋的苦味,最好是去皮去瓤刨丝以后加点儿盐使其出水,再彻底挤干。这样处理过的黄瓜会软塌塌的没有了筋骨,必须靠同拌的腐竹和蛋皮扶持。粗大的西芹则是无论如何抽丝细切也还是直愣愣的,跟别的材料不能有效地掺和在一起。大盆的凉拌菜,倒有点像因为过年暂时聚在一起的一大家子人。刺儿头和大面瓜坐在一起也可能起龃龉,全靠和事佬相帮相扶。
扣人心弦的热菜须得每一出锅必香气四溢!“金银蒜”的霸道香味横扫八方,最适合做一大碗用来蒸东西。泡发一小把干虾米剁碎,把两头蒜挤成泥,一半混上碎虾米在油里慢慢炒,炒到白里泛绿的蒜蓉干缩分开成一小粒一小粒的金黄色,就连热油一起跟另一半生蒜蓉混匀。金银蒜用来蒸虾、蒸蚝、蒸扇贝,甚至只蒸豆腐就很美味,还要垫上粉丝将汁水一点不漏地吸尽。大蒜之于海鲜,有如青柠之于龙舌兰酒,或橄榄之于马天尼。厚实的安康鱼肉切成长方大块,每块插一小枝迷迭香,裹上一片肥多瘦少的生火腿,涂点儿油送进烤箱,把火腿逼出焦香,渗入鱼肉,有如裹了金带的玉枕,好吃好看还不必吐刺。鸭胸一块,照江献珠的《珠玑小馆》的菜谱,做成红葱头梅子酱焖鸭胸再切成片。配上来自日本超市的粉红色紫苏咸梅,其味更佳。
蚝油牛肉的主角当然是牛肉,最好葱姜蒜上碟都看不见。就算配料中没有蚝油,换成鱼露或只用酱油也成立。牛肉一定要选好的,可以用英国人常吃的近臀部的牛排,或者去中东店买粉红细嫩的小牛肉。用小苏打使牛肉嫩,不妨一试,能使这道家常菜有餐馆的风味。羊颈柳是羊脖子上剔下来的长圆柱形的两条很嫩的羊肉,切成薄片炒洋葱、豆豉、青椒,让人还没碰扣肉已经忍不住吃下一碗饭。扣肉可以提前两天就做。第一天将精选的大块五花肉下锅煮到筷子能戳动,捞起后趁热往肉皮上涂抹酱油,任其自然晾干。第二天开动空气炸锅,炸得肉皮在密闭狭小空间里噼噼啪啪爆响。总要炸半小时,肉皮变成深枣木红色,迸起大泡,炸锅底部积聚了厚厚的油脂。将扣肉放入冷水浸软皮,再切成三四毫米厚的大片,皮面朝下放进敞口大碗,上面用梅干菜填紧压实。若要更好吃,梅干菜需泡好洗净后用油和糖煸炒过。既然是过年,当然要用麻烦的办法来做。扣肉蒸两小时以后就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了——这最艰难的一步就是扣。每次做扣肉,我都会充满扣成天女散花的焦虑,直至坚决而迅速地翻转手腕的那一刻。
英国是苦寒之地,过年餐桌上的绿色尤其珍贵。绿色蔬菜还是中国店的选择最多。豆苗搭配冬菇、冬笋可以说是中国人的心结,哪怕冬菇的品质良莠不齐,冬笋只有罐头的。在印巴店可以买到长豆角,煮熟以后用橄榄油炒香碎蒜和柠檬汁浇上,这是我在希腊旅游时学到的饭店做法,非常简单,但是特别落胃。如果中国店碰巧来了大芥菜,那必须要马上去买两大包鸡骨、猪骨煨出浓郁的骨汤,再用骨汤把大芥菜和白豆腐煮到芥菜甜软,豆腐起蜂窝。肉店的猪骨、鸡骨一英镑一包,很便宜,但用来煨骨汤嫌太腻。我学着法式小牛骨清汤的做法,先把骨头烤到出油焦黄再煮汤,比纯粹棒骨煨的白汤要鲜美得多。
一道甜菜是必要的。我曾经教过加拿大的朋友做用大量糖和醋烂煨收汁的镇江排骨;作为回报,学会了她在感恩节的拿手甜菜——山核桃仁烤红薯泥。她把红薯泥掺上糖和肉桂粉装在大烤盆里,上面铺一层山核桃仁又撒一层砂糖,在烤箱里烤至山核桃散发出香气,砂糖融化成金色琉璃。以前每年感恩节她都会用我送她的一只瓦锅做一大锅红薯泥,因为我必吃两碗。现在她在医院做遗传咨询工作,生了三个孩子,丈夫在家主力带孩子。感恩节的山核桃红薯泥,只怕一大锅也不够吃。
只要想做菜,即使是在牛津这样食材贫乏的地方,我也可以把菜谱一直罗列下去。我的这份私人菜谱,就是我生活经验的结晶。宝宝像我一样,是个没有传统意义故乡的人。他生在牛津,爸爸是爱尔兰人,妈妈是中国人。他的小朋友们也生在牛津,父母则来自葡萄牙、德国和印度。在他成长的路上,希望地理的疆界和血缘不再是限制也不再是倚仗。正是因为没有故乡,家庭将是他更为宝贵的回忆。他的未来一定会遭遇我此刻无法预言的挑战,到了那时,希望他能从早年的成长经历中汲取力量。无论他日后身在何方,我也愿他会时时想起牛津这个安宁美丽又不失朝气的小城,自己家那扇门后,过年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