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娟
(曲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曲阜 273165)
溽热酷暑中,阅读诗集《走在季节边上》给我带来了阵阵凉爽的惬意,一如诗集灰白相间的封面给人留下的第一印象。
诗人桑哲,是我的同事,对他喜爱诗歌创作一事,早已有所了解,但待将这册由作家出版社出版、收录了近三百首诗作的诗集拿到手,其沉甸甸的分量还是让我有些吃惊。读书、教书、治学,已占据了我们绝大部分时间,他还做着编辑出版工作,哪里来的精力和心境再来酝酿诗作?除非诗歌已经融入了他的生活,成为了其生命的一种存在方式。这种判断在对这本诗集的阅读中果然一再得到印证:桑哲在其人生的跋涉中,始终保有一颗细腻而又敏锐的心灵,且行且吟,在四季变换的景致中均能提炼出盎然的诗韵,从而铸就了自己独特的诗歌风范和诗意人生。
诗歌已然成为桑哲人生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多年来,他一方面“以诗为名”,进行“诗的守望”,另一方面也在诗歌中袒露自己最幽微最宏阔、最愤怒也最温暖的心灵与思绪:他跋山涉水,也躬身细作;他细腻,也豪壮;他眷恋亲情,也忧国忧民……一个更加立体的“大胡子”诗人跃然纸上。
《走在季节边上》有很多诗作产生于诗人格外细腻的感知力,如《初春的麦田》:“思念疯长成翠绿/郁闷一冬的心事/想要拔节”;《百合》:“你,静静的来,也轻轻的去/只留下怅惘和心伤/——天使也许都是这样”;《初冬》:“初冬,我的心好像是/含苞的花蕾/等待开放/可是,却有薄薄的雪/祭奠我没有开放的心情”……在快节奏的生活中,一不留意,这种对自然之美、勃勃生机的感受力就会衰退,而桑哲似乎还保有一颗纯净而雀跃的赤子之心,能感应到万物的萌动,所以,他会观察“小鸡破壳”:“迈出壳的家园/走出生命的第一步/除却新鲜,就是迷茫”(《小鸡破壳》);在新疆,看到可爱的幼儿坐在玉米堆上玩耍会发感慨:“孩子也试图读懂/这一粒一穗里的故事/奏响生命的童话”(《收获》);他这样感受“春风”:“风来了/绿了大地鹅黄的梦/风去了/瘦了桃花/肥了垂柳”(《春风》);他格外垂青“槐花”:“静静的夜晚/半弦月摇曳在/树叶中沙沙作响的时候/你会袭一身白纱/悄悄来到我的窗前”(《又见槐花》);水鸟一瞬间的静立也能被他捕捉:“垂钓的水鸟/在阳光的沐浴中/静若一尊雕塑”(《垂钓的水鸟》),还有许多童年的美好瞬间被他细细打捞,用诗行定格:“小纸船”、“棉花糖”、“柳笛”……这很多诗作和桑哲“大胡子”的粗犷外表形成了鲜明的反差,让人得以窥见其心底满溢的柔情。
读桑哲的诗作,不仅能窥见柔情,还能不时感受到一种温暖和坚韧,这源自于其诗作中传达出的对世间万物皆“有情”的人格化认知,以及对某种可以称为“风骨”的态度的坚守。在桑哲的笔下,“雪”是“生命的故事悬挂一树/把这世界装点成童话/梦在枝头蔓延”(《雪》),而“飘落在冰上的雪”则能用一种绝不后退半步的坚持,将冰压垮:“雪如果/弱弱地流泪/或退却半步/唯一的后果,也只能是/有多少泪流下/就有多少泪/被俘虏成冰”(《飘落在冰上的雪》);“瀑布”是“每一次挫折,都把生命/唱成一首歌/悬挂成一幅画”(《瀑布》);而“蝶恋花”则“蝶与花花与蝶/是依恋/更是奉献”(《蝶恋花》)……而在对自然人格化的描绘中,桑哲尤钟情于从山川河流、现象器物中发掘某种堪称风骨的态度。他喜欢“东平湖”,是因为它能容纳叛逆、能和梁山水泊不拘常理的激情相匹配,“就是这水/深情容合,纳/东来的/逆常规而行的/大河之水”(《东平湖》),他收藏从没人关注过的“烧瓷支架”,是因为读懂了有了它千百次默默地支撑烧制,才让青花得以名满天下,“支撑一个/又支撑一个/被烧制不知/到底多少遍/支撑起一片/青天/名气难抵/半片/破碎的青花”(《烧瓷支架》),他对收藏家趋之若鹜的“铜绿”不以为然,强调金属必须有金属的活法:“青铜器/深藏万年不朽/不是因为/铜绿/暗淡了的岁月/是金属总也/需要打磨/是金属总要有/金属的光泽/是金属/就要有金属的/活法”(《铜绿》),更对巍峨的庙堂嗤之以鼻,因为伟大的思想家们最具光彩的的就是他们深刻的思想:“黄老、孔孟,或者释迦/韩非、墨翟/……光芒是/深彻一切的/思想……看得见的庙堂/是企图/填充虚无缥缈/和展示/赤裸裸的/虚伪”(《穿过庙堂而思》)。正如诗歌评论家张清华在诗集序言中所论,桑哲的诗意“特别正面”,总喜欢从正能量的角度阐发事物的价值,或吟咏某种感怀,从而形成了他自己明朗的风格。
不仅如此,桑哲还具备了一种穿透表面的辩证眼光,他边走边看,山川景物、文明遗迹、历史人物、文学形象一经纳入视野,总要经受其审视和思量。在他眼中,沙漠“是无限的希望/而非迷惘甚或/绝望”(《沙漠》),悬空寺“不是艰难也不是/奇观是包容也是/融合/是大同也是/天下为公”(《悬空寺》),云冈石窟“大大小小的/是佛,更是/匠心和永不磨灭的/信念”,桑哲对这种“信念”进行了热情歌赞:“据说,一些年代/信念比/丰衣足食还要关键/刻在石上,更是刻在心中/永不风化/永不蜕变”(《云冈石窟》)。而一些标志性的历史建筑遗迹也总能引发其对民族劫难的沉痛感慨:他一口气为圆明园写下四首诗(《车过圆明园》《2007年,我走进圆明园》《在圆明园里捡石头》《题圆明园废墟》),自认是“百年后,一段民族屈辱历史的拾荒者”(《在圆明园里捡石头》);夜游海河,他感受到的也不只是“桨声灯影”,更嗅到“英法联军自海入侵”的“恶臭”(《夜游海河》);站在圣·索菲亚教堂前,他发出有力诘问:“侵略者如此堂皇冠冕/把上帝也带上了战场/是亵渎还是信仰?”(《圣·索菲亚教堂》)在鼓浪屿,他“能听到/洋人的喧嚣/更能听到/郑成功在擦拭大刀”(《鼓浪屿》)……历史视角是桑哲观察事物时必备的,因为在这个多灾多难的国度,品味历史如同品茶,总能让人品出复杂滋味:“喝一杯大红袍/历史一片殷红/有陈年的香,也有/淡淡的忧伤”(《鼓浪屿》)。而对历史人物,他也能做到知人论世,不以成败论英雄,努力穿越时间的风尘,去触摸风流人物不为世人所体察的内心。诸葛亮在他看来,“你的聪明比蜀汉/长久/你的聪明也比你的聪明/更长远/你的聪明比你的聪明/更聪明”(《诸葛亮》),而曹操则是“顾了国/误了家,废了儿子”(《曹操》),唐太宗的“贞观盛世,抵挡不住/精神家园的空虚/想成神的人,却也还是人”(《题晋祠唐太宗及其诸将铜像》)。而对一些文学经典中妇孺皆知的人物形象,他又总能结合对时下社会的怪相和丑态的讥讽,进行令人耳目一新的评说。如对于孙悟空的身世之谜,桑哲揶揄这一问题“已经成就了一批/学者”,“因为你老家的问题/让我读懂了你当年的心思/为什么要隐姓埋名/说自己是天地之间/石头所生”,最后还不忘幽上一默:“你还真是佛/度人总有/自己的规则”(《孙悟空》),而对时下一些地方领导为了争政绩,借文化搭台的名义,哄抢一些所谓的名人故居的现象,桑哲则毫不客气地嘲弄“厚颜无耻到/认贼作父的人/有些时候/还可以原谅/把西门官人争得/东倒西歪/还真有些荒唐”,并一针见血地指出“肾虚的年代/领导的心态/可以理解”(《西门庆》)。这样的诗句反映出,桑哲绝不是那种端坐书斋,只关心自身头疼脑热的那一类诗人,他的视野是非常阔大的,所以诗集中有丰富而多元的和当下社会生活息息相关的诗作,比如为汶川地震写下的七首作品,为温州动车事故的奋笔疾书,为白鳍豚的消失、趵突泉的停喷而做的作品,为数字化时代写下的忧虑,对人类贪欲的讥讽,对侵害自然行为的控诉,……桑哲用他的诗行与世界保持着共振。
桑哲无疑是有自己的坚持和原则的,他更是幽默、智慧的,这些特点还成就了其诗集中的一些寓言诗、哲理诗。这类诗作占据了相当的比重,而且颇富巧思。比如,他写一颗黄豆因为被遗弃而得到新生:“被遗弃的失落/化作破土而出的力量/用绿色诠释希望/却也不会再有/被蒸熟的噩梦,幸运/不仅仅是被呵护”(《遗弃的黄豆》),他写用坚韧演绎活着的色彩的竹子:“只要自己不把自己忘记/即便生命只有一个音符/演绎的也永远是活着的色彩”(《弯弯的竹子》),他写守望在家园边上的两只狗的矛盾:“向前一步,是古老的家园/向后一步,是主人的家园/在自由与主人之间/狗犹豫了”(《在家园与庄园之间》),他写“仙人柱”:“站在烈日和风沙中/为了保护自己,抵御侵袭/不得不长满一身针刺/也许是爱美,也许是寂寞/因为几朵炫耀的小花/还是让鸟踏在了生命的顶端”(《仙人柱》)。桑哲的《感物小语》是一组典型的哲理小诗,分别写了瞬间越轨就足以焚身自毁的流星(《流星》),养成了攀附恶习、只能在亦步亦趋中苟活的藤蔓(《藤蔓》),因一时的盲目自满而废了千日修炼的蝉(《蝉》),都是为了希望的牵绊的船与桥(《船桥》),不畏一落千丈也要闯荡出自己的路的瀑布(《瀑布》),颇有老诗人流沙河的诗歌风范,桑哲的好恶也尽跃纸上。
厚厚一部诗集,洋洋近二十万言,点点滴滴、细细密密地记录了桑哲走过的生命季节、阅过的风物人情。写诗的人是幸福和充实的,其思绪和步履都能得到记载和呈现,并能借此通向一种深化和圆融,从而成就诗人自足的内心世界。桑哲尽情描绘着在人生中发现的诗意,也用这诗意来成就自己独特的人生。
作为诗人,桑哲无疑是热爱诗歌的,不然就不会且行且吟;与此同时,他还是个学者、出版人,这使他对诗歌的形式仿佛并没有投入太多的热情,他好像更热衷对这个世界发表看法,这也让他的诗歌创作保持了一种较为本真、自然、纯熟的状态:一切都是从季节更替、人生律动中自然生发出来的,有感而作,即景生情,绝不刻意为之。
此外,桑哲对于诗歌以及诗人的存在是有些悲观的,“诗或者歌/已如退化的草原上/一头干瘪的骆驼”(《以诗为名》),很多诗人“以诗为名”干着毁灭诗歌的勾当。但桑哲依然有着古典诗人的情怀,他执拗地用和人生扭结在一起的文字做着“诗的守望”,让自己的世界“诗少不了/酒,也缺不了/山,更/都有情……”
桑哲在《莲》中这样写到:“从昨天到/今天/我的心底/有一株莲/一直含苞孕育/也许明天/是白,是蓝/粉红或者/就是红得/如火/这不是/我能决定/只要能够盛开/就不去想”,我相信,他始终如一的默默地沉潜,一定能“如约托起/微笑的莲/殷实的蓬”!
注:诗集《走在季节边上》,2017年4月由作家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