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颖
1943年5月20日,《解放日报》刊登了《改过——记甘泉六里庙乡动员二流子生产大会》一文,记述了一场针对二流子的群众大会。这次大会对女二流子冯老婆子进行了斗争。冯老婆从墙角里走出来,她细瘦的身材,黄黄的脸蛋,看起来30多岁的样子,羞得连头都抬不起来。她走在大家面前惭愧地低声说:“我改过,我自新,你们看到我再吃洋烟就活剥我!”群众不同意,冯老婆子再三向群众表示愿意制车子纺花。“得寻保人!”群众提出了要求,可无人愿意为她担保。在难堪的沉默中,终于站起了一个红脸的老头——冯开文。冯老婆子终于寻到保人,感动得眼泪都出来了。[1]这篇报道呈现出抗战时期共产党在陕甘宁边区开展的二流子改造运动。冯老婆子作为妇女二流子的代表,对其进行的改造展现着发轫于大生产运动背景下边区政府试图将“二流子变成好劳动”[2]与“减少不生产的寄生虫”[3]215的意图。
目前,学术界对这一议题的研究集中于讨论二流子改造对于边区生产和社会教育的意义,同时开始进入这一改造对于根据地农民心灵的重塑。孙晓忠对文学中二流子改造的叙事分析,考察了乡村社会改造和这一过程中产生的新的劳动形式和劳动观念的变化。[4]宋颖慧通过分析延安文学中的沦落——帮助——劳动自新的文本叙事模式,指出劳动成为延安文学中二流子形象转变的重要因素。[5]牛建立指出,二流子改造促进了生产发展和社会教育,促进了中共乡村社会动员,增强了共产党对根据地的经济、政治和意识形态的领导和控制。[6]周海燕则将二流子改造作为国家规训的手段,指出陕甘宁边区采取的游民规训与社会治理策略是通过群众运动中的举报、相互审查和自我审查,并通过树立反面典型来促使农民向先进靠拢进行自我改造的。[7]渠桂萍提出,根据地政府以国家角色通过运动对二流子进行治理,将传统约制资源,如社区权威角色、村庄舆论和道德评价机制、宗教仪式和象征符号等,转化为现代政党改造二流子的手段。[8]王建华以巫神为中心,强调共产党借用了二流子符号来改造巫神,作为大生产运动产物的二流子改造是共产党社会观念改造的必然逻辑。[9]但是,目前的研究较少从性别视角审视这段改造历史,对这一改造中的特殊群体——女二流子未给予特别重视,没有将妇女二流子改造置于抗战时期的共产党治理和妇女解放理念中,忽视了女二流子改造对于妇女解放的意义,缺乏二流子改造与家庭的连接,以及共产党试图实现的对于妇女、家庭、乡村社会一以贯之的改造和重塑。本文试图通过分析女二流子的改造成因、改造过程和改造结果,来阐述女二流子群体改造对于妇女解放以及重建乡村道德和秩序的意义。
边区二流子改造缘于战时背景下大生产运动以及改造复杂的婚姻情况和社会风气的需要。从1939年冬开始,由于国民党的封锁和边区非生产性人员的增加,边区军民吃饭穿衣成了最大的问题。由此,边区提出自力更生的方针,逐步掀起了大生产运动。在这场运动中,如何动员更多劳动力成为发动生产的一大主题。如果不充分动员更多的劳动力,那么劳动力缺乏使得雇工工资迅速上升,有些人会觉得打短工比种地强。[4]如此,农村土地没有人要,农村经济平衡被打破。同时,对二流子的救济是政府财政的重担,对根据地正常生活秩序和规范形成影响,二流子沦为汉奸、特务等,对边区治安、军事安全及中共在乡村的社会动员和控制形成了挑战。[6]基于劳动力动员的需要,二流子改造成为边区治理的重要内容。
与此同时,在陕甘宁边区独特的地理和草原文化的影响下,家庭和婚姻形式呈现多种形态。陕甘宁边区有童养媳、“站年汉”的风俗,招养婚、转房婚等形式也大量存在。[10][11]当受到五四运动妇女解放理想影响的共产党进入农村后,婚姻自由、一夫一妻制等理念必然带来共产党对乡村婚姻形态和婚恋观念的改造。由此,裹挟着动员劳动力和改造婚姻形态乃至社会风气的目的,改造二流子,特别是针对妇女二流子的改造运动得以推进。
二流子包括不务正业,不事生产,以鸦片、赌博、偷盗、阴阳、巫神、土娼等为生计,也含有爱串门子和搬弄是非、破坏社会风气之人。1942年5月16日,《解放日报》发表了《农村里的耗子》一文,论及目前主要有“吹手剥削人,阴阳剥削人,神官巫神剥削人”。这些人“专吃农民的血,农民很抱怨他,而又不能不让他吃,还得恭而敬之”,请他来吃。[12]他们被村民称为爬鬼、地痞、牛毛、二流答瓜等。
值得注意的是,共产党强调了在新政权下二流子和旧社会流氓的差异性。“人们称旧社会的为流氓,称今日的为二流子,这种称呼的不同,正表现了两者含义是有区别的。旧社会里的流氓主要是敲诈勒索、拐骗抢劫,以及帮助土劣欺压良善,而新社会里今日残存的二流子,虽然妨碍社会和损害社会,但与旧日的流氓已大不相同,他们不过好吃懒做,‘飘风浪荡’,顶多是串门子,挑拨是非,偷驴盗谷而已。新社会中二流子的存在,已不是社会制度的产物,而是旧日寄生意识的残余。所以今日改造二流子工作,正是整个新民主主义革命的一部分,这是人民的意识的改造。”[13]共产党对于传统流民、流氓的改造转入意识形态和心灵的重塑。“好吃懒做,‘飘风浪荡’,顶多是串门子,挑拨是非,偷驴盗谷”等行为在新政权下是二流子需要被改造的内容,而改造的方向指向了劳动。
判断二流子的标准,根本的是“看他是否有正当职业和他对生产的态度”,其次,“看他的生活是否腐化,养不养家,以及做不做违反法令的坏事”。[14]由此看到,二流子的改造不仅涉及生产,还涉及个人和家庭生活及对边区政权的态度。兼具三重目的的二流子改造,呈现出共产党对乡村社会的改造和重构意图。
在改造二流子的过程中,边区纠正了最初强凑数、大家“推举”二流子、单纯以不参加生产来定二流子的错误做法,指出染有不良嗜好、兼作巫神吹手或嫖赌浪荡的人也为二流子,而不问其在生产中地位的做法存在问题,进一步划分了二流子、半二流子和二流子习气。完全无正当职业而靠不良行为(如偷人、嫁汉、招赌博、贩卖违禁品、拐骗、做巫神、当师婆、胡挖乱抓,只要能作为生活手段,汉奸特务也干)维持生活者为二流子;有正当职业,同时靠不良行为作为生活手段者为半二流子;完全靠正当职业为生活手段,但染有不良嗜好或不良习气者(如本人有不良嗜好,但不靠卖违禁品为生活,耍赌博但不靠招赌生活,积极生产但又大吃大喝等),不算二流子,而算有不良嗜好或二流子习气的公民。以延安乌阳区典型人物来看,不务正业的24岁的妇女赵怀亮“虽不做什么坏事,但是游手好闲,不事生产,好串门子”,被归入了二流子之内,但是劳动很好、有不良嗜好、不顾家的40多岁的史玉亮和光身汉、爱赌但不经常的48岁的白三茂因为劳动很好,就不能说是二流子,只能说不是好公民。[13]以劳动为中心的二流子判断标准确立的同时,我们也看到其中展现出的性别差异。妇女赵怀亮被评为二流子的主要原因是她不务正业、不事生产、好串门子。当劳动成为判定二流子的最主要指标时,与道德上存有问题但参加劳动的男性相比,没有做什么坏事的赵怀亮却被归入了二流子之列。此外,即使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陕北妇女“随便出去‘串’,与外人‘拉话’都是会带来坏名声而不受允许的举动”。[15]157好串门子成为妇女被评为二流子的标准,也指明了共产党对于乡村婚姻和两性行为规范改造的意涵。对串门子的批判,一定程度上保护了农民家庭的安全和稳定。中国共产党通过对妇女二流子的改造,不但使妇女参与生产,还强化了性道德约束。[16]但是,中国共产党批判的并非是妇女“不安于室”的外出,斗争的焦点指向了劳动——妇女应参加劳动来改变不事生产的习俗。
1.参加劳动实现改造
《陕甘宁边区施政纲领》指出:“给社会游民分子以土地耕种,取得职业与参加教育的机会,纠正公务人员及各业人员中对游民分子加以歧视的不良习惯。”[17]244陕甘宁边区最早开始进行二流子改造的是延安县和华池县。1940年,延安县干部胡起林、王庆海提出,让农村二流子参加生产,以实现改造。[14]“只有在生产劳动的锻炼中,二流子才会得到根本的改造。”[18]参加劳动成为消灭不劳动的“寄生虫”的主要手段和目的。“改造二流子的办法:是把旧社会遗留下来那些游手好闲、不事生产的人,加以教育和改造,帮助他们生产的条件,替他们订生产计划,经常督促检查,使他们转到生产上来。”[19]521作为这场运动的构成,女二流子改造主要通过劳动进行。
共产党为二流子解决生产方面的困难,如帮助揽工、发动群众调剂土地、农具、籽种,延安南区政府给女二流子17人发给纺车纺纱等。[13]延安市妇联赶制纺车一百架,兼向工厂领毛,供给女二流子及难民纺线之用。[20]定边一乡原有54个二流子,其中有14个女二流子,已全部参加纺毛。组织女二流子参加纺毛工作时,由政府发给纺车及羊毛,纺成线后,即交工厂领工资,塞北工厂还派专人每天早上到各纺妇家,发给一斤二两羊毛,到晚上又来各家收一斤毛线,并发给工资。[21]延县的女二流子高秀英说:“最初公家叫我纺线子,我一满解不开,到现在我三天已能纺一斤毛了,公家给我按二等线子的价钱算,我收入加多了,我男人又开磨坊,两口子的生活现在已绰绰有余了。”[22]
这一时期对二流子妇女的改造,是与共产党对于妇女通过参加生产获得解放的道路判断相联结的。而二流子改造的核心——通过劳动实现改造,在客观上实践和证实了这一符合马克思主义妇女解放理念和契合中国本土社会实践的解放路径。
2.重塑社会道德
改造过程中,劳动光荣的社会道德得以塑造。二流子的改造与社会道德联结,二流子和传统道德的坏、恶、不名望联系起来,“不劳动就是二流子”的思想重塑了乡村社会。
“二流子成为坏人的代名词,成为一顶十分肮脏的帽子,谁也不愿意戴它。”[14]女二流子杜芝兰表示:“当二流子很不名望,我恨二流子男人把我害,公家现在来救我,请公家替我想办法,我劳动,纺线线,三天一斤。”她身边的十几个女二流子也纷纷表示:“再不惹闲人弄是非了,要好好劳动,做个好妇女。”申大业说他会缝衣服,一家三人都能劳动,每天他要缝一套衣服,他一定不要人家再讲他坏。[23]“二流子不改造,是村院里的害。”[24]《解放日报》上的歌词《笑话二流子》是农村妇女儿童嘲笑二流子唱的:“鸡娃子叫来狗娃子咬,看那二流子过来了,快来看他那球样子!……有饭给你不胜喂狗,凭什么养你这二流流。你婆姨也恨你来你儿也嫌,二流子顶个球不蛋。不要上我家串门子来,怕你把懒劲串进来。二流子二流子快回头,劳动起来甚也不愁。”[25]对二流子的讨伐和批判成为乡村成员皆可为之的行为,不劳动被批判为没用、被嫌弃、懒惰的不道德行为。共产党用传统伦理中的善恶观念,重塑了乡村基于劳动的善恶、名望等伦理道德。“轻视劳动,是剥削阶级的思想。……我们要建立劳动的道德观念,把勤劳看做光荣的事,把游手好闲看做无上的耻辱。……在生产运动高涨的地方,劳动英雄已成为群众第一个尊敬的对象,而二流子却受到群众普遍的鄙视。这种社会道德的力量,已成为农村中改造二流子的一个重要依靠。”[26]
这一时期,共产党不但对积极劳动的妇女劳动英雄进行表彰,而且在二流子中评选先进,使其起到模范带头作用。例如,延安市的女二流子任桂英被选为组长,隔几天就跑到市政府领羊毛回来纺,起到了带头作用。她组里的王玉贞好吃懒做,抽大烟,不务正业,任桂英上报给乡长,还在会议上当面指责王玉贞,并当场做了处罚。[27]姬富兰被选为8个女二流子的组长,每天已能纺线四两,其他刚学不久的女二流子防线也能达到一两五以上。[28]
共产党将劳动道德和妇女解放结合起来。妇女走出家庭,以劳动的道德性为名,使妇女解放变革和二流子改造结合起来。对二流子的改造,确认了妇女劳动的正当性。表彰劳模和改造二流子,是具有思想改造色彩的规训。
在二流子改造中,将乡村地方权威的劝说感化和革命化的强制处罚相结合。首先,农村有威望的人士和劳动英雄对二流子进行劝导帮助。[13]民间权威和劳动英雄成为共产党可依靠的改造动员力量。例如,创办合作社组织妇女纺织的刘能林不但解决妇女问题,而且承担着改造二流子的责任。“她解决了问题后,都要给订生产计划,引入生产中去。”[29]
共产党强调对二流子的情况调查清楚,彰显着共产党进入乡村生产生活的意图和治理手段。“对于每个二流子都必须把他们的详细情况调查清楚,一方面可以根据每人的情况帮助他们改正,知道改造时从那里入手,另方面也好使二流子承认自己的错误……延市东关女二流子向□□,向日招引闲汉,当政府把她编入二流子小组进行改造时,她气极狡辩,并把她丈夫引到区上讲理,经区上干部耐心而又直率地一项项指出她的事迹以后,她才承认了。”[13]
对于如何使这场政治运动成为民众发起、参与的群众运动,共产党指向了民选二流子。延安县委书记王丕年认为:“我们至今还没有把旧社会遗留下来的二流子全部改造过来,主要的原因是我们还没有把改造二流子变成群众性的活动,始终局限于政府、干部与二流子的单纯对立,群众却站在一边看。”民选二流子——这个新的群众剏造,在农村中开始普遍实行。“把改造二流子工作与群众运动结合起来,使‘动员二流子参加生产’,变成了实行行动的口号。”宣传教育以及订生产计划等,对于半二流子都是有效的。具结、找保、挂二流子牌、加重负担以及强迫生产等办法,对于那些老牌二流子也是必要的。[14]
延安市委与公安局配合,在生产动员大会上宣布名单,将二流子分成小组,每组选出一名小组长,依据所定公约互相督促,规定生产期间,一切义务动员,概由二流子担负,二流子的门上和身上都挂有二流子的证章,只有在真正参加生产之后才可取消。[20]延安市划定二流子110人,其中女二流子39人,以南区为最多。对女二流子,规定她们受家人严格束缚,帮助丈夫整顿家务,如有不改,则丈夫打骂,政府不管,也不准离婚。[30]改造过程中,边区政府意识到前期改造和斗争中的某些过火行为,强调给家门上挂二流子牌、游街、拘押等过甚方式以少采用或不采用为宜。绥德分区各县、区在奖励劳动英雄大会上同时斗争二流子。奖励劳动英雄大会上,带红花的劳动英雄昂坐在主席台上,挂白条的二流子则低头立在劳动英雄身旁,这种显著的对照是最有力的社会教育。定边县也曾发动二流子反省运动,提出“二流子有什么坏处”和“为什么要当二流子”等问题,要二流子进行反省。[13]民选二流子使这一改造成为群众运动。共产党并非通过权力介入,而是通过群众教育群众。“群众”,并不单纯是一个“人口”意义上的大多数的概念,而是具有强烈的政治或者意识形态色彩。同时,这一多重的限定或者划分标准,导致群众内部的利益冲突甚至排斥性的政治机制。[31]60
共产党借用传统的家庭关系、邻里关系和社区关系来进行二流子改造。“延安姚店区二流子谢明旺,老婆劝他改正他不听,老婆就回了娘家,要和他离婚。赤水二流子何二的老婆,看见他做坏事,就到政府去报告……这些妻劝夫子劝父的事迹足以使人感动。许多乡村在村民公约和生产计划上都订下了改造二流子一条……不难想象,如果没有广大群众的积极参加,只是党政干部去做,去年改造二流子工作是不会有这样大成绩的。”[13]1943年5月20日,《解放日报》刊登了《怎样改造二流子——延县蟠龙区动员二流子生产的几点经验》一文,让二流子“寻保人,写保条,订生产计划。你今年种多少地?说不然,就给你挂二流子牌”。[32]寻保人作为重要的改造方式,通过“政府给保人一种对二流子教育和管理的权利和义务”[33],彰显着共产党对于地方力量和邻里、社区关系的置用。民选二流子,依据群众意见确定二流子,不仅改变了权力的生产方式,而且使群众在权力生产过程中充当教育自我的角色。如此,纪律生成于群众之中,同时约束着社会主体与被改造对象的行为规范。[9]
“教育不一定对每个二流子都有效,因此还必须实行一些强制和半强制的办法,例如由政府规定他一定的生产任务,按时检查,并指定好人监督他。”[18]二流子纷纷制订自己的生产计划,并且开始早出晚归。例如,任桂英准备纺线,张兰英、姬贵兰等制订生产计划,都热情地投入到生产运动之中。朱鸿召指出,陕甘宁边区建立了边区政府、县、乡村和行署、专署三级两辅制层级组织,以及共产党、青年团、少先队、妇联等群众组织。[34]改造二流子运动通过严密的社会组织自上而下地被有效运作。全边区普遍登记、改造二流子,定边苏明的女人在城市被登记为二流子后,为逃避生产,躲到五乡,在那里又被登记为二流子,无躲藏之路,才不得不回城市参加纺线。[21]
如果劝导无法实现,共产党就会实行强制措施和处罚。1943年底,延安市政府决定“立即把延安市的二流子都组织起来,订出生产计划,使他们劳动,使他们能过好日子,这就是延安市人民踊跃明年生产运动行动的第一声”。[23]发动二流子参加劳动互助组织是必要的。定边专为二流子设立了毛织工厂,甘泉、葭县将不生产的二流子集中到县或区政府去生产,变成二流子生产队,由县或区以上干部亲任组长。有些县区在举行劳动英雄大会时给那些著名的二流子带上白布条、挂上木牌。延安市政府叫女二流子洗衣服,新正县则预先确定二流子负担公粮数目逼其生产。对抽大烟的二流子,绥德市二流子戒烟所有组织地收容改造。他们操着不熟练的姿势,被迫过着有秩序的生活。[35]戒烟所对每个二流子都造册登记,张榜公布,犯何前科,改造计划,内容日期一一在目,经所长考察鉴定,并经众人评议合格后,才可出所。
“以明确的标签来区隔‘二流子’人群,加之以熟人社会中的强大群体压力,兼以此中可能随时背负的耻辱和被乡村社会抛弃的恐惧感来威慑对大生产运动持消极态度的民众——‘改造二流子’的最终目的,是通过民主评定‘二流子’的过程,把熟人社会里的道德贬斥化为具备一定司法性质的惩戒行动,通过集体监视和收容防止自由流动,通过劝说和收容强制进行生产培训,通过批判大会和贴标签的方式实现惩戒,通过集体批判和训诫来进行‘思想改造’。”[36]151更重要的是,这一改造塑造了共产党作为改造主体的合法性。二流子说:“我们是有志气的人,我们要用劳动赎回我们的名誉……现在我们头上有太阳啦,毛主席替我们想办法,过好日子,这是穷人的福气,共产党把我们扶起来,就不要自己再倒下去。”[13]共产党的治理主体地位通过群众的改造运动得以确立。
1937年前,延安市全市人口不到三千,流氓地痞等将近五百,占人口总数的16%,延安县同期人口3万左右,流氓地痞1692人,占5%。经过改造截至1943年初,全边区只有二流子9554人,1943年底又改造了5587人,改造了58.8%。[13]在整体性的政权治理中,女二流子实现了改造。
“几年来我们不仅进行了经济、政治、文化各方面的改造和建设,而且还进行了‘人’的改造和建设。旧社会遗留给我们的渣滓——二流子,大部分都改换了原来的面貌,变成健康勤劳的农民。”[18]“把不劳动的为非作歹的寄生虫,改造成了新社会上的好公民……这些二流子改造以后摆脱了饥寒贫困走向丰衣足食,对于边区党政表现了无限的感激。”[13]毛泽东在《组织起来》一文中指出,所有二流子都要受到改造,参加生产,变成好人。[37]二流子在新社会政权下获得了新生。这一改造,不但赋予了妇女新的道德和劳动者身份,塑造了新妇女,还形塑了新家庭,更进一步形成了新社会。
随着劳动道德和妇女劳动身份的确立,传统的妇女角色获得了改变。“妇女们在生产上的力量,绝不限于旧日制定的‘烧锅煮饭,缝衣补烂,养儿刨蛋’,她们还可以参加更多的工作。”[38]“我们的群众,习惯于把劳动叫做‘受苦’,这是旧的劳动观念在语言上的表现。这就是说,劳动是苦事,劳动者是没有快乐和幸福的。”对于这种观念的改变,共产党指出:“让他们知道:劳动曾经是受苦,但这是过去时代的事,是剥削阶级占统治地位时代的事。……现在却不同了……劳动就不是苦事,劳动的结果,对于自己,是丰衣足食,过好光景,对于民族,对于全体人民,是争取抗战的胜利与民族的解放。劳动应该被看作愉快的,以至于光荣的。”[26]新的劳动观念的塑造,不但改变了劳动的意义——从受苦变为愉快和光荣,而且对妇女从事的纺织生产进行了价值赋予,使妇女在传统男女有别的性别空间中获得了新的道德空间和价值承认。陕甘宁边区在改造二流子的同时,妇女劳动英雄的树立从另一个方面塑造出正面的、被表彰和可被仿效的妇女劳动身份和劳动道德。“劳模运动史思想上的革命——纠正劳动下贱为劳动光荣,和纠正穷是命里注定为劳动致富……提出劳模运动,就是针对这些思想根本使它消灭,表扬奖励好的劳动,使人民在思想中认识到劳动并不是下贱的事,只要好好劳动,也可致富发家的。正在进行或已经基本上消灭了封建剥削制度的地区,表扬及奖励劳动英雄是一种思想上的革命,是纠正在旧社会里存在的不正确的劳动观念,而建立新社会的劳动观念。”[39]369共产党将日常生活的伦理判断、好坏善恶,引入劳动的道德判断中,将劳动的道德纳入民间伦理秩序。劳动在情理上的正面化或价值化,使劳动群众因此获得了一种尊严。[31]15
通过二流子改造,共产党试图建立新的劳动的农民的家庭。新民主主义家庭关系为家庭行政上争取建立民主集中制度而废除家长专制制度,在家庭经济上建立民主合作的关系,帮助别人,帮助政府同军队,照顾自己的“小公家”之外的“大公家”。[40]466-467小农家庭成为根据地生产的基础。同时,实现家内秩序的重建——从封建式的家长统治到民主家庭。共产党介入乡村家庭生活。二流子改造是和家庭联结的。在新式家庭中,建立了新的道德,不但要照顾自己的小家,而且还要顾及革命的大家,不劳动、不顾大小家庭是可耻的。传统的以家庭为单位的小农经济以一种新的方式重新被组织到新的社会关系中去。更重要的是,这种新式家庭中,妇女获得被承认的劳动身份,并通过劳动获得地位、获得解放。
通过改造二流子,共产党实现了对于社会关系、婚姻关系、劳动关系的改造。改造二流子,“使他参加到生产中去,不仅增加了生产战线上的力量,而且也减少了农村中的坏人坏事,巩固了革命的社会秩序”。[14]二流子改造激发了群众的生产热情和他们对政府的拥护热忱。“连二流子都生产了——这就更提高了群众的生产情绪,许多人都说:‘二流子生产得美了,咱要不好好劳动,就要被二流子赶过去了!’”[13]中国共产党甚至实现了对整个二流子村的改造。“这是集体的力量,这是真正的群众路线的执行者。在改造别人的同时,也改造了自己的队伍。”[41]1943年,延安的口号是“发展生产,加强教育”。在大生产运动中,朱德强调:“贪污、腐化、浪费是生产运动的敌人。在生产中不许有一个败家子、一个二流子。”[42]一方面打倒寄生虫,摧毁不合理制度;另一方面努力生产,改变靠天吃饭的思想。[43]改造二流子对于建设新社会有着积极的意义,即共产党开始介入家庭和乡村。
共产党通过改造实现了治理的合法性。“人都是能进步的,现在的二流子,是因为过去在旧社会中不能受到好教育,今天在共产党领导下,什么人都能学好,二流子也能变成好劳动。”[2]共产党成为新社会的组织者。作为意识形态内涵的二流子改造,共产党开始塑造农民的心灵。共产党将劳动神圣、劳工神圣,发展出劳动对于意识形态改造的意义。从受苦的劳动变为光荣的劳动,共产党赋予了传统勤劳生产以革命的意涵和价值。马克思认为,劳动是人的本质。他指出:“劳动这种生命活动、这种生产生活本身对人说来不过是满足他的需要即维持肉体生存的需要的手段。而生产生活本来就是类生活。这是产生生命的生活。一个种的全部特性、种的类特性就在于生命活动的性质,而人的类特性恰恰就是自由的自觉地活动。”[44]96共产党发展了马克思“劳动是人的本质”这一理论,并将其进行了本土化解读,将劳动赋予了道德、平等、解放的意涵,进一步阐释和实践了马克思主义关于妇女通过参加生产劳动获得解放的理念。
当然,二流子妇女是边区二流子改造中的一部分。二流子妇女的改造,更为积极的面向在于其与妇女解放的联结。在这一改造中,妇女组织起来,批判改造男性二流子,这是妇女在发挥改造社会的能动作用。妇女参与劳动,同时参与建设乡村。改造二流子妇女,指向了劳动——妇女劳动主体性及劳动道德随之建立。妇女不但参加劳动,而且参加纺织、合作社,入股运盐,参与村子的治安,等等,都显示出妇女是参与建设乡村的力量。在这一基础上,新式家庭和新式乡村不同于以往的旧式宗法家庭和乡村社会。由此,共产党实现了对新妇女、新家庭和新社会的塑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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