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
中国古典诗词炼字的嵌入性特点十分突出,为什么诗人特别钟情于此,是文学艺术的技巧性安排,还是有其他的动因?本文将尝试探讨其产生的根源及对诗歌审美的意义。
中国古典诗词讲究炼字,诗人为选用一个字甚至能“拈断数茎须”,经过反复推敲,乃至具体观察和实践后最终才能将某个字确定下来,这样的咬文嚼字不可谓不煞费苦心。在考察这类有创意的诗句时,我们发现一个很特别的现象:许多诗句所炼之字是谓语的话,那么这些词汇往往是借义其中的。“借义其中”就是将原本与主语并不直接搭配,而语义上却与之相关联的字词嵌入到该陈述序列的方式,这种方式也称为嵌入性生成。例如王安石《泊船瓜洲》“春风又绿江南岸”句,诗中“绿”字就是借义其中,属于嵌入性词汇。“绿”为表颜色的形容词,原本不能充当“春风”的谓语,在语义上却又与之关联,被嵌入到这个陈述序列中,词性和意义发生改变,是形容词的使动用法,意为“吹绿”。再如李弥逊《春日即事》“小雨丝丝欲网春”,句中“网”字本为名词,被嵌入诗中活用为动词,意为“网住”。又如张先《天仙子·水调数声持酒听》“云破月来花弄影”,句中的“弄”虽为动词,本义上却不与“花”搭配,不属于花的陈述序列,在这句诗中也是借义其中的。还有宋祁《木兰花》中的“红杏枝头春意闹”的“闹”,杜甫《咏怀古迹五首·其三》“群山万壑赴荆门”中的“赴”等,也都是动词而借义其中的。
并非所有诗词中所炼字词都属于嵌入性生成,例如“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中的“自”“空”,两个字的使用尽管很有特色,但在主谓陈述序列上同属于一个语义和语法范畴,因而不属于嵌入性生成。再如“翠浓春槛柳,红满夜庭花”(唐·张祜《忆云阳宅》)中的“浓”“满”两字,虽在两句诗中意味深远具有独特之处,但由于“浓”和“满”原本可以充当“翠”和“红”的谓语,属于同一结构,并非借义其中,因而也不是嵌入性生成。再如“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王昌龄《闺怨》)的“忽”字,“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杜甫《江南逢李龟年》)中的“又”字,都在诗词中极具表现力,却不是嵌入性词语。由此我们可以将“炼字”的嵌入性生成特点归纳如下:
1.所嵌字词不管原来是什么词性,在诗句中均作动词,结构上充当谓语;
2.语义上,所嵌字词意思上都有所改变,属于借义其中。
以上我们对诗词炼字的嵌入特点作了分析,那么嵌入性生成的根源和动力又是什么呢?换句话说,也就是嵌入性生成的原因是什么?我们知道,嵌入的本意是为了某种审美的需要,刻意将某事物艺术地添加进另一事物的生成方式。首先,诗词炼字的嵌入性生成是由其内在因素决定的。这种生成方式并非语句陈述序列的技术性需要,而是审美层次的结构性需求。何新在《美的分析》中将审美价值涵括为程度上由浅入深的三个层面,即优美、崇高和伟大,这种审美分层为我们提供了嵌入性分析的理论依据。①实现“崇高”或“伟大”的价值追求是一首诗歌的内在动力,正是在这种动力的驱使下,诗歌炼字才有了嵌入性生成。我们以“春风又绿江南岸”一句为例,南宋洪迈《容斋随笔》有记:王安石为用好这个字改动了十多次,从“到”“过”“入”“满”等十多个词中最后确定为“绿”字。并不是说其他词汇不好、不能用,像“春风又到江南岸”或“春风又入江南岸”完全能说得过去,且“到”“入”作为动词与“春风”也完全匹配,只是在审美层次上还差点意思,顶多算得上所谓的“优美”。而嵌入原本不属于“春风”陈述序列的形容词“绿”字,其审美层次陡然提升,春风拂动下的江南之色彩、之动态跃然于纸上,江南之绿意、之灵秀荡然于眼前。“绿”字不但带来视觉上的冲击,给人以美的享受,而且使整首诗歌诗韵全涌,实现了诗歌审美层次的最高要求。
嵌入性生成的第二个驱动因素是诗作者试图以最恰当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思想意图。中国古典诗词由于受格律的限制,需要语言简短而凝练,语义深刻而丰富,这就要求诗人在表情达意上务要做到“语不惊人死不休”。语言是思想的载体,一定的语言形式折射着一个人的思想层次和境界。因此炼字其实就是在炼思想,朱光潜说:咬文嚼字(炼字),在表面上像只是斟酌文字的分量,在实际上就是调整思想和感情。②所以“炼字”的本质就在于“炼意”。然而,往往符合常规语义范畴的字词并不能满足准确表情达意之需求,这就需要诗人铤而走险剑走偏锋,将语义范畴外的字词借义其中,从而收到意想不到的表达效果。如“红杏枝头春意闹”句,按常规的语义范畴“春意”是不与“闹”搭配使用的,“春意浓”才属于正常的陈述序列。但是如果将之改成“红杏枝头春意浓”的话,尽管在主谓结构的描述上毫无问题,也能表现春的气象,然而诗句的意思就显得太过单一,格调和层次也显不高,毕竟在此句景物描述序列的语境中“闹”字比“浓”字更具形象性,更能张本。显然“浓”字不能够满足诗人对春天生机盎然的描摹和刻画之意,更不能表达对美好春光的欣喜之情,而“闹”字恰恰弥补了这种不足,能够给人极强的冲击力,不仅有色,而且有声;不仅把红杏枝头的春光点染得无比生动,而且也不带刻痕地将诗人内心的喜悦之情宣泄了出来;不仅能够感染诗人自己,而且还能够感动读者,难怪静安先生说:“著一‘闹’字而境界全出。”“闹”字取义其中,在写景的同时,也将思想嵌入了其中,如此而收到“意语新工”之效③。
嵌入性生成的第三个驱动因素是诗词意韵谐和的外在需要。意指意境,韵指声韵,意韵谐和是中国古典诗词形象美、音乐美的具体要求。诗歌炼字的特点要求所嵌词语既要在意象或意境上达到一个更高更新的层次,又要在韵律上给人美的享受。我们再以李弥逊《春日即事》“小雨丝丝欲网春”一句为例,诗中一个“网”字不光生动形象地写出细雨的绵密柔情,而且在声韵上也让人读来和美上口,它将细雨的情态和诗句的音韵融合在一起,实现了诗歌的意韵谐和。假若将“网”字换成“系”或“缠”,无论从意义上,还是从形象上,还是从声韵上,都有煞风景,收不到“网”字所产生的效果。因此,嵌入性生成的一个目的是为了使诗歌意韵谐和。
总之,嵌入性生成的出现并非孤立现象,并非作者的心血来潮,也不只是文学艺术创作的技术性问题,而是由其内在与外在的动因驱使的。④
通过以上对嵌入性生成原因的解读,我们发现这种手法的运用在诗词炼字的审美层次、思想表达、意韵统一等方面,都具有实际的分析价值和意义,可操作性极强。而且这种分析能带来新的思考,即如何嵌入?嵌入什么?其意图何在?无疑,从美学意义上考量,嵌入手法本身能提供我们诗词鉴赏的一个新的分析手段,嵌入性分析的功能又将提供我们诗词审美体验的一个新视角,那就是嵌入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