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纪州
(河南大学 文学院, 河南 开封 475001)
《鲨在黑暗中》是王威廉较新的短篇小说。它用看似荒诞的故事情节,揭示了社会和人性中阴暗冷漠的一面,平淡的文字的背后是作者厚重的思想和知识分子的良知。小说很好地实践了作者艺术上的追求:可读性与深刻性的并重[1]。
作品既有通俗意义上离奇荒诞、曲折诡异的情节,也有形而上哲学层面的深层思考。它见证着作者的写作功力,也昭示着小说的艺术特色。
优秀的小说常常有不同寻常的情节设置,《鲨在黑暗中》就是一个出色的例证。小说以“我”“绑架”一年轻女性想作自己的妻子的事件为故事骨架,插入毒杀警察,及“我”被杀死的情节,再加上与“鲨”的对话,自己父辈挖地下室的陈年旧事,给人事件曲折多变,行踪诡异之感。这样的故事讲述、情节设置充满了新奇和诡异,也有着神秘、荒诞的浓重氛围。它吸引读者的目光,更让读者的思维受到挑战。
首先给读者印象深刻的,是小说开头“我”与鲨的对话。将鲨鱼作为宠物来养,这本身就很离奇荒诞。狗、猫、羊鸵,甚至老虎、豹子都可以作为宠物,但是养鲨鱼却几乎是闻所未闻。这不仅因为鲨鱼是凶残的食肉性鱼类,正像文中所说“毕竟食肉是鲨的天性”,更重要的是鲨鱼体型庞大,并不适合作为宠物来圈养。这一切不可能在小说中却成了可能,“我”却真的让鲨“待在巨大的玻璃箱里”,并且“我”还和鲨对话,关系挺好,这让小说显示出荒诞来。如果仅仅让鲨讲话,那也只是一般寓言的写法,鲨在小说中又是一个不可缺少的角色。“我”偷偷进入女房客的房间,收集女房客残留在枕头上的头发和床单上的拳毛,目的是“制作一个枕头”,这样的行为和动机几乎让人匪夷所思,好似心理障碍者的胡思乱想。而“我把精液收集在一个水杯内,然后在她的内裤、床单、坐垫、马桶垫等最易接触的地方仔细涂抹,我知道这样希望渺茫,但我从不放弃。我希望有自己的孩子,越多越好”同样让人感觉一个性压抑者的极为荒诞、扭曲变态的心理。“我”在茶水中下毒,毒死两个便衣警察,藏在地下室内的情节,更是让人难以置信。“我”的曾祖父、祖父、父亲三代修筑的迷宫一样的地下室,是另一个无法破解的秘:“我家的地下室不知道有多少个隔间,我没有去数过,也不敢去数”, “我父亲在弥留之际,将地下宫殿的图纸以及全部秘密都告诉了我(可愚笨如我至今未能完全掌握)”,地下室如此庞大和复杂,连房主人的“我”都弄不清楚,这也是诡异荒诞之极。
整体来说,小说似乎是一个梦游者或精神病患者的喃喃自语,仿佛是胡言乱语或信口开河,让人一头雾水。其所述故事情节荒诞不经,令人难以置信。叙述线索有时被倒叙、插叙、补叙等叙述方式打断,有时则十分隐蔽地隐藏在语言或故事背后,让人觉得进入迷宫,一时觉得眼花心乱。细细读来,小说整体设计其实也是有章可寻,在其纷繁复杂的表象下,是小说跌宕起伏、摇曳多姿的结构安排。
小说文本按编排顺序分为五个部分,这五个部分并没有副标题,各个部分用空一行来表明,这五个部分以“我”为叙述人贯穿起来,分别是:“我”与鲨的对话—“我”与“妻子”的对话—“我”在女房客房间和为“妻子”送午饭—“我”与警察对话—给“妻子”松绑并被“妻子”杀死。这其中,第一部分“我与鲨的对话”字数最少,而第三部分“我与警察的对话”字数最多,其他几部分字数相当。这样的安排,不仅是考虑整体结构的平衡和匀称,更重要的是切合了事件和情节发展的逻辑,以及作者表达思想的主题需要。第一部分与鲨的对话,讲述了“我”在地下室养鲨作为宠物的缘起,突出了鲨的“邪恶”和“可爱”,契合了小说的题目:鲨在黑暗中。除第四部分“与警察的对话”与“妻子”似乎没有直接关联外,涉及“妻子”的有三个部分。其实仔细分析,警察之所以找上门来,就是因为作为“妻子”的女房客无故失踪,警察正在调查这件事。整个事件按照因果和逻辑关系可以寻找出一条主线:女房客租房—被“我”绑架—警察调查“我”—“我”下毒杀死警察—“我”放走女房客—“我”被女房客杀死。由于结构安排巧妙,故事的叙述并没有按照线性进程,而是在中间加入了插叙等叙事手法,再加上语言文字上的隐晦,修辞手法上的双关、隐喻、象征等的大量使用,使小说叙事和结构开始复杂起来。小说避免了普通意义上的平铺直叙,而是多个事件有交集,结构也变得扑朔迷离。这也正与故事和情节的荒诞离奇相照应,与语言和句子的多重含义相协调,共同服务于对人性丑恶和荒诞的揭示,从而达到小说文字形而上哲学意义的追问:何谓人类?
小说的五个部分,除了有明显的编排标记外(各部分用空一行来表明),其故事内容的推进和情节的转换又以一些标志性句子,尤其是表示时间的句子来进行衔接: “今天早上,大约八点钟,我从床上爬起来”—“房客都走空了,我不用看表也知道”—“中午时分,我回到自己的顶楼”—“我午休了一会儿,大约两点半左右,我起来撒尿”—“下午,我打算先读圣贤书,然后去另外一位女士的房间”。这些时间的节点,也是事件和情节变更和陡转的提示语,它们让叙述繁而不乱,将这些表示时间的句子串联起来,读者就会清晰地了解事件的发展顺序和变更脉络。厘清了它的结构,如果用层次清晰,脉络分明表达作者的思维逻辑,同样毫不为过。
小说中象征、隐喻、寓言的地方很多。这些语言修辞手法的运用,丰富了语言的思想内涵,提升了文本的哲理深度。它们让人在阅读的过程中,不只是简单被动地被离奇荒诞的故事吸引,而是被不断提示去思考文本背后的深刻寓意,从而达到一种言外之意,味外之旨的目的。何谓象征?“即通过特定的容易引起联想的具体形象,表现与之相似或相近特点的概念、思想和感情……以具体的事物代表抽象的意义。”[2]在小说中,黑暗中的鲨是表面凶残实则真诚善良的人性的化身,而迷宫般的地下室构造又是人们意想中的可以让疲惫灵魂休憩,让精神得以栖息的心灵家园。长相猥琐、侏儒似的“我”却最终为绑架的“妻子”松绑,人性中的善并不因外表的丑陋而消失。没有这些象征手法的巧妙运用,小说中那些文字背后深邃的思想,作者对整个人类的关照,都难以很好地表现出来。寓言是用比喻性的故事来寄托意味深长的道理,给人以启示的文学体裁,字数不多,但言简意赅。[3]读者不妨把整篇小说作为一个寓言来读,这是一个关于人性善恶的寓言,关于真实和虚伪的寓言。
鲨是善良的还是邪恶的?鲨鱼作为深海中的一个鱼类,自然界一个物种,鲨就像螃蟹、兔子、老虎、狮子等动物一样,有的只是它的自然性和它的动物性。鲨鱼身上并没有承载道德上和情感上的判断意义,也就是说,它是无所谓邪恶和善良,但是受寓言、童话等文学和文化领域的传统影响,人们常常将鲨和凶残、邪恶相连。作者在小说中,将鲨的传统意义作了开掘,又赋予鲨新的寓意。
由于人类的习惯思维和传统谬见以及人云亦云的轻信,人们认为鲨邪恶,认为它可怕。正如小说中所说“当然,这个还用问吗?”“他们点着头,对这个判断极为自信。”对鲨鱼是邪恶的凶残的动物的“判断”,两位警官的认识是根深蒂固的。作为警官,代表着法统,代表着权威,代表着一种强大的社会正统意识。而小说中的“我”,尽管是一个其矮无比,被称为“侏儒”、被称为“螃蟹”这样一个社会边缘化的人,却对此有着十分清晰的认识:鲨是无辜的。“我”“想起了鲨那双无辜的大圆眼睛。”“我”认为“鲨鱼要活下去,就必须吃别的什么鱼,它和狮子老虎一样”[4]85,不仅如此,“鲨”还很有人性,很善良,“鲨竟然有一颗僧人的心”,要劝“我”放弃邪恶,放了被“我”绑架的女人,给她自由。鲨的话耐人寻味:“给她自由吧,有了自由,她才会是你真正的妻子。不然,你现在只是自欺欺人罢了。”[5]89当谈到人的自由,通常有两种意义:一种是行动的自由,一种是思想的自由。爱一个人,就要尊重一个人,尊重一个人的行动和思想的自由,这也是人性善的应有之义。正如鲨所说,不给对方自由,“她”不会是“我”真正的妻子,只是一个奴隶而已。
人性中既有善,也有恶,可以说人是天使与魔鬼的统一体,“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这种潜藏在人性中的恶,就像魔性,就像兽性,就像凶残的鲨鱼,平时看不见,正如小说题目“鲨在黑暗中”,它隐伏在人的内心,有巨大的潜在的破坏性,它的表现有多种方式,其中一种严重后果是“作恶”,这是“一种致命的诱惑”那就是“对美的破坏”。[6]83“我”被绑架的女人咬伤后的想法“也可以轻而易举地拧断”她的脖子就属于此例。这种人性的恶并不是不能改变,是可以去除的,“鲨”的话:“我们鲨的残忍是毫无办法的,而你们人类根本不需要残忍,因此我们的残忍不是邪恶,你们的才是。既然亿万年的进化都在放弃邪恶,你为什么不放弃呢?”[7]88很好的说明了这一点。而虚伪也是恶的一种表现,尽管表面看来它较之前者破坏力似乎没那么严重,但也成了生活的必然。“许多事情都是靠透明的谎言维持着的,少了这层透明的胶带,事情的性质就会起变化。”[8]81那些背地里叫“我”“螃蟹”的房客当面对我说的虚伪的话“他们却对我笑眯眯的,叫我杨总”证明了这一点。虚伪成了人性的一部分,“我”和警官坦言:“人类都太虚伪了”。维特根斯坦的话“一个人懂得太多就会发现,要不撒谎很难”也是明证。虚伪到了一定程度,就成了另一种“真实”,连人自己也意识不到:“我只是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对自己说出的话深信不疑,我怀疑自己成了最可怕的那种撒谎者,那就是彻底的骗过了自己。”[9]84自欺欺人,这是个人真正的悲哀,当这种虚伪被扩大化,以至于整个“人类都太虚伪了”,这就是整个人类的悲哀,也是人类失去人性,变成“非人类”的开始。“我不喜欢那样的笑容,那不是正义的笑容,而是幸灾乐祸的笑容。我喜欢鲨的笑容,鲨笑起来是很直接的快乐,就和我一样。”[10]85小说通过“鲨鱼”和“我”的“笑容”的“笑起来是很直接的快乐”来暗示和间接说明了他人的虚伪。正如小说中所说“我之所以阅读、思考,就是想牢牢把自己锁在人类的范畴之内,阻止别人将我驱逐出人类的企图”和“要知道,我没有一天不在健全我的人性”[4]84两句,又借“我”说出了人之所以为人的理由:一个人要去不断思考,要去不断健全人性,才能保持人性,否则就会丢掉人性,被驱逐出人类的范畴之外,而仅仅成为人形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