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璐夷,储常胜
(淮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安徽淮北235000)
新中国建立以来,我国文学对外译介之路可谓喜忧参半。中国文学输出从数量和质量上都有了显著提升。近年来,传统文学的海外传播行为如火如荼,文学经典的译介层出不穷。但中国文学在世界文学的边缘化地位仍未得以改变。传统的“外宣模式”投入巨大而成果不显,诸多文学经典尽管被译介出版,却未形成有效影响[1]。中国文学译介作品大多存放于国外大学图书馆,或者局限于汉学家的学术研究,在西方普通读者群中反响寥寥。在探讨中国文学海外传播的困境时,关注点往往局限于中西文化差异,长期以来西方强势文化的习惯性影响以及译者的翻译因素。事实上,文化的传播是多元的系统性工程,其中出版机构对作品选择、译者选择和传播效果的影响不容小觑。深入解析出版机构的职能和功用有助于提升我国文学海外传播效果。
《红楼梦》在我国文学界的地位无需赘言,也是我国古典文学在海外传播的成功案例。2014年4月23日,英国的《每日电讯报》把《红楼梦》列为《史上十佳亚洲小说》,并称之为“史诗般的巨著”[2]。自18世纪初期,《红楼梦》便开始了译介之旅。在诸多译本中,最富盛名的当属杨宪益、戴乃迭(YangHsienyi&Gladys Yang)译本以及霍克思和闵福德(David Hawkes&JohnMinford)译本,也是学界俗称的杨版以及霍版。杨版于1978年至1980年由北京外文出版社出版发行,霍版1973年至1986年由英国企鹅出版社(PenguinBooks)出版。两个版本在版本选择、翻译策略、传播效果上都呈现差异,而这些都受到出版机构出版目的影响。通过对两版《红楼梦》对比分析,探讨出版机构应如何助推文学经典的译介出版。
文学经典不同于一般文学读物。所谓经典,即应顺应规范,力求无误。作为中国古典小说最璀璨夺目的明珠,《红楼梦》流传广泛,有着深厚的群众基础。在两版《红楼梦》中,外文出版社和企鹅出版社都倾尽全力,打造经典。
首先,出版机构影响了版本选择。外文出版社负责杨版《红楼梦》的底本选择。对经典著作原文本的筛选不是随意、随机的。在对原文版本的甄选中,外文出版社可谓劳心劳力,编辑们征集了诸多红学专家的意见,选定版本。由于时代印刷技术的局限性,曹雪芹原稿丢失,在数百年的传播过程中,产生了多个版本,诸版本于细节处略有出入。为求最大程度接近原文,杨宪益、戴乃迭版《红楼梦》原文本前八十回依据北京大学图书馆珍藏的抄本《脂京本》,后四十回依据《程甲本》[3]。《脂京本》即红学界通称为《庚辰本》的《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庚辰”即乾隆二十五年(1760),“庚辰”字样说明其原始底本或许是庚辰等年抄写评定的[4]。虽然时间上晚于“甲戌本”(1754)和“己卯本”(1759),“庚辰本”是曹雪芹前80回最接近成书时间的最全本。《程甲本》是《红楼梦》的第一个刻本,1791年程伟元、高鹗以木活字排印出萃文书屋本《绣像红楼梦》,自此《红楼梦》取代《石头记》成为传世书名。从对版本的选择中,也可以看出他们务求还原《红楼梦》原始风貌的宗旨,而这一理念也影响到译者的翻译策略以及西方读者的接受度。企鹅出版机构则给予译者更大的自主性,霍克思在其译本第一卷的序言中指出因为程甲版前后较为一致,翻译过程中主要参考此版,但由于此版“没有其余版本有趣”[5],他在第二章后也参考了其他版本,其中不乏修订之处。
其次,出版社的编辑过程都力求尽善尽美。在选择插图时,外文社精益求精,从诸多《红楼梦》的插图中,选择了在国外读者中具有一定影响的戴敦邦绘制原创插图。企鹅出版社不仅在每卷封面都配有享誉国际的中国名画,还在每一卷封底之上刊发一段概述,帮助读者理解。两大出版社“重造经典”的付出也得到了学界的认可,读者的肯定,助推《红楼梦》的海外传播。
独特的时代背景影响着出版机构的译者选择[6],两版《红楼梦》都出版于上世纪70年代,译者的翻译策略也不免打上时代的烙印。
首先,出版社选择译者。北京外文出版社的《红楼梦》英文全译本出版于1978年至1980年,当时的出版观念深受时代影响,有着鲜明的阶级印记。1970年以后的中国特殊语境决定了翻译受到权力话语的操纵与控制。茅盾明确提出“文学翻译必须在党和政府的领导下由主管机关和各有关方面统一拟定计划,组织力量,有方法,有步骤地来进行”[7]。作为官方的出版社,外文出版社的译本当属官方译本。任职于外文局的杨宪益也当然受到官方的影响与制约。1964年,杨宪益受命翻译《红楼梦》,当时他对此书并无翻译的兴致。其后,由于文革,翻译一度中断了,直至70年代工作才继续展开[8]。正是由于出版社与译者的独特身份,翻译过程中《红楼梦》书中的政治性甚至高于文学性。外文社《红楼梦》在“出版说明”中明确指出:“《红楼梦》是阶级矛盾和阶级斗争的产物。”这种鲜明的政治性宣言也决定了译者翻译过程中主体的有限性。后世在评判杨版《红楼梦》太过忠实的翻译策略时,往往忽视了出版社的制约因素。霍克思则主动迎接挑战,他1949年留学北大,深谙中国文化。上世纪60年代,美国华裔掀起的《红楼梦》研究热潮激发了他的翻译热情。“企鹅经典”实任编辑贝蒂·雷迪斯读了麦克休·库恩的《石头记》后,大为喜爱,敦促霍克思承担翻译任务。在与企鹅出版社签约后,他辞去牛津大学教授一职全身心投入翻译工作。雷迪斯参与了《石头记》的整个翻译过程,她还要求译者(闵福德)培养出英国散文风格,翻译作品不要让自己人失望。霍克思与企鹅出版社是平等的合作关系,因此翻译时的自由度更大,且翻译目的更多是美学目的而非政治诉求。
其次,出版社制约了翻译策略。学术界在对两版《红楼梦》的比较研究中,总是从译者本身的翻译策略出发,忽视了出版机构对译者主体的制约。学界对杨、霍两版的评价多是前者采用异化的翻译方法,典雅庄重;后者采用归化的翻译方法,朴实简洁[9]。杨宪益和戴乃迭受到外文出版社委托从事翻译,由于出版社是官方机构,他们的译本也属官方译本。官方外宣资料引用的部分大多引用该社的译本。因此,译者拥有较少的自由度,许多是对原文的逐字译介,对文学性关注不足。对于译者主体问题,戴乃迭就曾经指出他们翻译过程中的自由度过小,翻译大多是对原文的逐字解释,而霍克思译本中有颇多可取之处。霍克思翻译则属个人行为,出版社等“赞助人”对他没有太多束缚。霍克思指出:他的翻译目的是与读者分享中国文学中最流行的书。霍克思翻译的准则是“尽责于作者”,“尽责于读者”,“尽责于文本”。[10]但是,当三者不能兼顾时,他偏向于“尽责于读者”。他的翻译具有更大的自由度,更贴近西方读者的审美情趣和艺术品味。
我国学术界对两版译本都颇多赞誉,赞其不相伯仲,是难得的翻译佳作。从传播效果来看,杨宪益版在我国的影响更加广泛,而霍克思译本在欧美学界和普通读者中的接受度却略胜一筹。
首先,出版社的“身份”影响了西方读者的接受度。冷战之后,由于政治因素,美国学界开始关注中国文化,诸多中国文学作品译介出版。但长期以来的西方中心观点难以撼动,中国文学边缘化的现实难以短期内得到改善。外文出版社的官方背景和中国元素必然影响着西方读者的情感选择。而世界上最大的大众图书出版商之一,在欧美享有很高的知名度,自然更受西方读者的青睐。出版中对政治意图的凸显往往适得其反,外文社《红楼梦》的“出版说明”对“阶级性”的着重说明没有考虑到西方读者的期待视野,文学作品自身的文学性、美学性以及民族文化的传递才是跨文化传播关注的重点。
其次,出版对象的定位影响了接受效果。外文出版社译介出版《红楼梦》的目标读者本身并非西方读者,而是巴基斯坦和印度的英语读者。在海外输出过程中,中国文化必然处于强势地位,因此在翻译过程中“以忠实的翻译‘信’于中国文化的核心、中国文明的精神”[11]。杨版《红楼梦》正是外文社面向亚洲友邻,以客观翔实的翻译手法展现民族文化的深邃魅力。《石头记》则体现强势文化对弱势国家文学的改造。《石头记》目标读者就是西方读者,为了符合他们的阅读习惯,霍克思不仅将语言用他们习惯的表达方法加以表述,还将诸多中国特有的文化习俗、宗教词汇翻译成基督教词汇。当面向印巴的《红楼梦》遇到了直面欧美的《石头记》,胜负之争无需赘言。
最后,出版视角影响了西方读者的理解和接受。外文社从国人视角出发,主要在文中为展示满族生活习惯的内容添加脚注和解释,其方便的对象是熟悉中国文化的汉学家。对于文中繁琐的人物亲缘关系、日常生活风俗习惯、人名的翻译都缺乏介绍,没有顾及普通读者。企鹅出版社更加关注读者的感受,在每一卷的正文之前都有拼写说明,正文之后附家谱以及人物简介,降低了理解的难度。
两版《红楼梦》全译本诞生已逾40年,再无新版产生。这既反映出两版译本的经典地位,也在一定程度上折射了翻译文学巨著的难度。杨版《红楼梦》是我国出版机构主动外宣的产物,底本确凿、宣扬民族文化、翻译忠实通顺,符合我国文化传播的指导思想。霍版《石头记》是西方主动寻求了解中国的结晶,译本流畅自然,却对原文的文化信息加以删改以适应西方文化。这两版作为特定时代的产物,在当今都有不合时宜之处。在我国文学经典大量译介的当今,出版机构应顺势而为,主动出击,助推经典文学走出去。
首先,明确出版主体。当代我国文学经典的出版主体仍是国内出版机构。以外文社为代表的国内各大出版社对我国外宣事业的努力付出与卓有成效的贡献毋庸置疑,我国文学走出去的步伐一直加快,效果也日益显现。中国文学的海外出版是长期、常态、长效的过程,国内出版机构能够把握我国文化环境和外宣方向,正确引领出版方向,具有导向性作用。其次,出版机构译介出版过程中制定标准原则,积极参与译者的选择,最大限度给予翻译自由,在编审过程中引入外文专家,认真听取意见。译者需要本着秉承传播优秀文化的理念,在平等基础上客观公正传扬民族文化,通过译介实现跨文化理解,最终达成文化认同。再次,考虑国外市场因素。出版机构应综合考虑出版目的、目标读者、文化诉求等因素。出版机构应进一步明确定位,在面向读者时考虑到读者的文化期待和阅读障碍,如在本民族特有的风俗习惯传递中应给予目标读者更多的帮助,应鼓励译者在文中或文后使用添加脚注等方式降低理解难度。最后,积极推动经典译本,尤其是古典文学译本的重译。文学具有时代性,翻译文学也具有时代性。上述两版译著由于受时代的限制,在当今看来具有可改进之处。以外文社为代表的出版机构可促成新的译本的诞生。出版社可以吸取两版译著的经验,从民族性、文学性和美学视角,以平等的文化观将东方文化客观传播到西方,积极推动我国经典从边缘走向中心,真正进入英语文学市场。
跨文化交际是一种多层次的、对立统一的复杂互动过程[12]。在我国文学经典大量译介出版的当今时代,作为沟通译介作品和出版发行的出版机构起着承上启下的重要作用。出版机构可以在整合资源,选择译者等诸方面对文学经典译介施加影响,从而帮助经典作品走出去。近年来,中国文学海外传播效果日渐凸显,这显示了我国多年努力的成效,也极大地归功于我国出版机构的大力助推。为了进一步提升传播效果,充分挖掘出版机构对文学译介的影响力,我们出版机构要以文化为基石,以民族为核心,以美学为方法,考虑目标语读者的接受需求,明确出版定位,以最大提升传播效果。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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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Cao,Xueqin.The Story of the Stone Vol.2[M].trans.David Hawkes.London:Penguin Books Ltd,1973.
[11]张南锋.中西译学批评[M].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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