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是托尼·朱特最后一本文集,收录了朱特作为一位公共知识分子所作的诸多重要文章。这些文章记录了他思想的改变轨迹,也代表了他对公共生活持续而充满热情的介入。朱特带着公正的视角、清晰的道德判断和绝佳的智识标准,提醒我们这个时代潜藏的危机,让我们在走进21世纪时不忘回顾20世纪的历史,亦使我们更加接近当下世界的真相。
论《鼠疫》
《鼠疫》从未绝版过
企鹅出版社刚刚出版了由罗宾·巴斯翻译的加缪的《鼠疫》。许多读者都熟悉加缪在这本书里写的寓言:在1940年代中的某一年,北非的奥兰市遭遇了一场鼠疫,在这场给奥兰市民的生活带来毁灭性破坏的灾难面前,人们采用各种不同的方式予以应对。如今,《鼠疫》又获得了新的意义和一种动人的迫切?性。
加缪强调,在所有公共选择中个体的道德责任都居于最首要位置,这一点与我们这个时代舒适的生活习惯大异其趣。
他所定义的英雄主义是:平凡人因为朴素的善良而做出非凡的事情,这种定义现在看来要真实许多,尽管我们以前可能不那么认?为。
加缪清楚地知道善与恶之间的区别,而且他的立场很坚定(尽管他同情怀疑者和放弃原则者,同情不完美的人性的动机和错误),在他面前,如今我们这个时代的相对主义者和没有原则之人无不相形见绌。他用鼠疫来阐明道德危机的蔓延给人带来的困境虽然很受争议,但这部小说还是取得了巨大的成功,这是加缪没有想到的。
《鼠疫》发表于1947年,发表之后迅速取得成功,那年加缪33岁。一年之内,《鼠疫》被翻译成9种语言,之后它被翻译成更多的语言。《鼠疫》从来没有绝版过,甚至在加缪于1960年1月在一次车祸中早逝之前它就已经被确立为世界文学的经典。《鼠疫》比加缪的第一部小说,也是他的成名作《局外人》更雄心勃勃,比起他后来的著作更容易理解;《鼠疫》让加缪为数以百万计的读者所熟知。他可能会觉得这件事很怪异,在他的作品中,他个人最喜欢的是在《鼠疫》发表4年后出版的《反抗者》。
和加缪很多的好作品一样,《鼠疫》的写作时间很漫长。他于1941年1月到达阿尔及利亚的海滨城市奥兰—也就是小说中故事的发生地点—开始收集材料。1942年夏天,加缪因为肺结核周期性发作去了法国中部的山村休养,他在那里继续写作。
但加缪很快就被卷进抵抗运动之中,直到法国解放后他才能把注意力再放到《鼠疫》的写作上。然而,到法国解放时,这位之前无人知晓的阿尔及利亚小说家已经成为全法国的知名人物:他是知识分子抵抗运动中的英雄,他是《战斗》日报(它最初是法国抵抗运动的秘密报纸,战后有着巨大影响力)的编辑,渴望理念和偶像的新一代法国男男女女都很崇拜他。
他和别人不同
加缪在公众中间的地位确保了他的书获得成功
加缪似乎可以完美担任这个角色。他英俊迷人,他倡导社会和政治上激进的变革,他对数百万法国人的影响力是别人无法比拟?的。
用雷蒙·阿隆的话来说,对读加缪的人来说,“他们已经习惯从他那里获取每一天的想法”。战后巴黎的其他知识分子也注定要发挥重要作用,这里面就有阿隆本人以及波伏瓦和萨特。但加缪与他们都不同。他出生于1913年的阿尔及利亚,因而他比他的那些左岸的朋友都要年轻,他们中间的大部分人在战争结束时都已經40岁以上了;他来自遥远的阿尔及尔,因此也更有“异国情调”,而他的那些左岸的朋友都成长在由巴黎的众多学校和学院所营造的温室环境之中。加缪身上有一些特别的东西。一位当代的观察者说得很准确:“他的脸是那么有人情味,那么敏感,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他身上的那种正直非常突出,让人立即尊敬起他来;很简单地说,他和别人不同。”
加缪在公众中间的地位确保了他的书能够获得成功,但是,这本书之所以能获得成功和它的出版时间也有一定关系。《鼠疫》出版的时候,法国人已经开始忘记在法国被德国占领的4年中他们所遭受的不适以及做出的妥协。谋求与纳粹合作的法国前元首菲利普·贝当元帅彼时已被审判和监禁(他提出执行与纳粹合作的政策,并且被人视为该政策的象征)。其他通敌的政客当时也已或被处决或不得参与公共事务。
从戴高乐到共产党人,各个派别的政治人物无不小心翼翼地编织着法兰西民族抵抗纳粹的光荣神话;经过粉饰之后的官方历史是这样的:在法国国内的抵抗者和戴高乐在伦敦领导的自由法国军队的共同努力下,法国从压迫者的铁蹄下获得解放,而令人不快的个人记忆则被压抑了下去。
在这样的背景下,加缪这本关于法国被占领时期的寓言重新触碰了法国不久之前所经历的痛苦,但他用的是一种间接的、在表面上非政治化的语调。
因此,除了极左、极右势力,这本书没有引起不同党派的不满;书中讨论的话题虽然敏感,但是也没有把人们激怒到拒绝倾听的地步。如果它在1945年出版的话,书中对正义和责任温和的思考则会被彼时充满党派之争的复仇情绪所淹没。如果它推迟到1950年代出版,那么随着“冷战”的到来而产生的新的联盟,就会让这本书中的主题显得不再那么重要。
疾病、分离、流亡
强烈的个人印记
毋庸置疑的是,这本书带有强烈的个人印记。加缪在他所有发表的作品里都加入了自己的一部分:他的情绪,他的记忆,他对一个地方的感受;这点是让他与他那一代的知识分子区别开来的地方之一,也是让他能够长久地吸引全球读者的原因。但是,即使按照加缪的标准,《鼠疫》这本书也是尤其内省的,加缪的很多思考都在这本书里透露了出来。加缪很熟悉故事的发生地奥兰,这是一座他非常不喜欢的城市,他所深爱的地方是他的家乡阿尔及尔。他觉得奥兰不但无聊而且物质主义,在奥兰停留期间他的肺结核恶化,他因为肺结核的原因被禁止游泳,而游泳是他最大的乐趣之一。连续几个星期,他只得在这个令人窒息的、闷热的地方枯坐。这样的环境便是《鼠疫》的背景。
沙滩、大海、体育锻炼以及那种地中海的轻松和自由是加缪热爱他的出生地阿尔及利亚的原因之一,然而加缪却很不情愿地失掉了这一切。之后情况变得更糟:他不得不去法国乡村静养。法国中央高原宁静且凉爽宜人。人们可能会认为加缪1942年8月所到的这个偏远村庄是一个作家的理想场所,但是12周后,也就是1942年11月,盟军在北非登陆。德军随后以占领法国南部作为回应(此前这块区域由贝当设在维希这个温泉小镇的傀儡政府统治),阿尔及利亚随之与欧洲大陆切断了联系。此后,加缪不仅远离家乡,也与他的母亲和妻子分离,直到德国人被打败他们都没有再见过?面。
因而,疾病、流亡和分离真实地存在于加缪的生活中,也被他写进了小说里,他对疾病、流亡和分离的反思构成了书中的重要部分,与寓言本身形成了一种比对。
这让加缪和读者与他早期的小说联系了起来:疾病、分离、流亡总在我们完全没有预料时不期而至。它们对加缪所说的人类境况的“荒谬”和人类所做事情看似偶然的本质做出了重要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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