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那托里·基姆
我用第一部书稿酬在乡间买了一间半旧的小木屋,修葺一新后就在这里完成了以后的许多重要著作。也就是在这间小木屋里,我有了我的奥兰,它是我的伙伴、同志,也是我作品的合作者。12年里,我们在乡间共同完成的著作,后来被译成20种语言,在世界各地发表。漫长的冬季,当整个村庄变得空旷而忧伤时,两颗互相依偎的心灵激发出无比的创作热情,奥兰和我,两个相互支撑的灵魂,战胜了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敌人———吞噬一切的孤独。
它被带来时只有两个月大,是一个耷拉着耳朵的毛茸茸的小家伙。那天我正好不在家,但从我进门看见它的第一刻起,我们就喜欢上了彼此。我跪在屋子中央,轻轻地抱起它,而它则用温暖潮湿的舌头舔遍了我的脸颊,我们就这样认识了。奥兰三个月大时我带它去林中散步。在踏进茂密林荫的一刹那,奥兰抬起了头,两只原本软绵绵的耳朵第一次竖了起来,从此,奥兰就有了两只像小斧子一样竖着的耳朵。昂起的头和竖起的耳朵是良种猎犬的重要标志,这意味着奥兰已经作好了狩猎的准备。奥兰与生俱来地具有优秀猎犬的所有特质,不到一岁时它追上了一条体积比它大许多的驼鹿,面对驼鹿硕大的前蹄和铁铲般锋利的鹿角,奥兰毫无惧色。
我把奥兰训练成了一条优秀的猎狗,但我却不是一个猎人,这是我对奥兰最大的过错。我扼杀了奥兰与生俱来的捕猎天赋。因为我的缘故,那些本可以被奥兰猎获的动物得以逃脱,我只能用它们的幸存来安慰自己,我不希望这些动物被人们猎杀。
奥兰的一生中,始终不变的是对我伟大而无私的挚爱,而我却不止一次地试图改变它,这是我的第二个大过错。在寂寥荒芜的乡村,奥兰无时无刻地陪伴在我身边。深夜,最轻微的声响都逃不过它敏锐的耳朵,如果有人向我们的小木屋走来,它便立刻咆哮着扑向窗边,提醒我可能发生的危险。散步时它是我的开路先锋,它总是跑在我前面,赶走野狗,扫清道路。并不是每个迎面碰上的行人都可以靠近我,奥兰总会先回过头,用目光征询我的同意。很快,在附近一带的村民眼中,我和奥兰几乎成了传说中的人物,我的守护神赢得了村民的尊敬和喜爱。
又是一年秋天,我们即将回莫斯科过冬,妻子恳求我把奥兰留在乡下,因为城里房子太小,孩子们长大了,奥兰也日渐强壮,屋里到处是从它身上掉下的毛,实在没有合适的地方来安顿它。邻村一位叫伊万的猎人见识过奥兰在打猎时的矫健身手,早就想得到奥兰,我一直没有答应。而这次我却把奥兰留给了他,打猎能让奥兰释放它的本性,再说,伊万毕竟是个可以信赖的朋友。
然而我走后不久,伊万的电报便到了:“快来接走你的狗。”我立刻动身赶往乡下。原来,奥兰在打猎时的出色表现虽然无可挑剔,但拒绝住澡堂。它用锋利的犬牙撬开浴室的板棚,冲出院子,整天坐在村口,谁也不能靠近它,它甚至咬伤了其他的猎狗。村民们渐渐害怕起奥兰,因为那是通往邻村去商店买东西的惟一一条路。无奈,伊万只能用铁链把奥兰锁起来。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那天当我走进澡堂,打开电灯,看到被锁在黑暗中的奥兰时的情景。它的目光和呜咽声,它用前爪抱住我,用大脑袋蹭我的样子,至今仍无法让我平静。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把奥兰独自留在乡下过冬。还有一次,邻村的一位猎人想让奥兰为他的狗配种。我们把奥兰带到那里,看上去,奥兰和它的新娘还合得来。于是我和新娘的主人一起把它们关进宽敞的兽栏,回到屋里烤火喝茶。我打算回自己的村里去小住两天,等奥兰有了好消息后再回来接它。就在我打算动身的时候,突然听到有爪子抓木门的声音,是奥兰!奥兰是怎样越过两米高的兽栏和层层铁丝网的,至今仍是个谜。我打开门,奥兰像一股旋风般地冲进来。吃惊的新娘主人刚出去,就立刻跑回来,声色俱厉地要我赶快把奥兰带走。原来,奥兰不但冲破了两米高的兽栏和铁丝网,还把新娘咬得遍体鳞伤。就这样,奥兰的一生中,从没有交配过。我想说,这是我愧对奥兰的又一个原因。它是上帝赐福给我的礼物,它的到来似乎就是为了向我展示,什么是友谊的真谛———为了它的主人,奥兰放弃了一切。奥兰是一条健康的猎犬,我带它参加过许多猎犬展,上帝作证,任何见过它的人都认为它是一条威武健康的纯种西伯利亚公犬。造物主赋予它完美强健的躯体,更赋予它伟大的情感,它一刻也不想和我分开。当我独居乡间写作时,奥兰就在我脚边打盹,不时警觉地抬起头,聚精会神地望着我。每次与它四目相对,一种难以名状的情感便会涌上心头,这样深厚的情意让我难以承载,更难言回报。
除了我,奥兰的生命中已经容不下任何其他人,一直到它生命的结束。
死神最终还是降临了。奥兰已经13岁。对任何一条狗来说,13岁都是绝对的高龄,对猎犬而言,更是到了生命的极限。它的身上开始散发出衰老的气息,雪白的毛发失去了往日光鲜的色泽,双耳不再坚挺,硕大的犬牙开始发黄,高高翘起的尾巴耷拉下来,爪子上的溃疡再也难以愈合。我知道它随时都可能离开我,我只有全身心地、寸步不离地守候在它身边,才能回报它一生无私的挚爱。奥兰倾其一生,试图让我领会爱的真谛,但我却在它生命的最后一刻弃它而去。我抛弃了它,抛弃了年迈的妻子和所有的孩子,为了新欢,我离他们而去。
我离开的那一年,也是奥兰生命的最后一年。我的家人照例带它去乡下过夏天。许多年以后,当地人告诉我,那时奥兰每天都跑去邻村的长途汽车站,无望却执着地朝村口方向张望。直到汽车开走,奥兰才蹒跚地跑回家中。当地人都认识奥兰,开大客车的司机后来告诉我,有一天,他开车迎面看见了奥兰,“它一定是老眼昏花了,”司机说,“我的车开得很慢,它却像没看见似的,突然一个急转弯,就滚到了轮子底下。”
我的大女儿,那时已经做母亲了,听到这个消息后,拿着铁铲赶到奥兰出事的地方,把它埋在路边。
那一刻,我正在遥远的南方,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趴在一个大坑边朝下望,发现奥兰躺在坑底。它看上去骨瘦如柴,叉开的四肢像马腿一样,又瘦又长。突然,它发出一声婴儿般的呜咽,睁开了双眼,眼中充盈着鲜红的泪水。
我从梦中惊醒,泪水已经浸湿了我的枕头。我不知道是否已经把我和奥兰的故事叙述完整。它是上帝的使者,来到世间传播挚爱,启迪人类。感谢上苍让它从我的生命中走过,感谢上苍。
(一剪梅摘自《外国文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