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建芳
(遵义师范学院黔北文化研究中心,贵州遵义563006)
20世纪80年代即已成名的仡佬族作家戴绍康,在其公开发表的作品中,《塬上风》最具风格也最受好评。小说以第一人称的叙事视角,讲述一个草台戏班的沉浮悲欢,在描绘社会环境和书写人物命运的同时,作者巧妙构思,精心剪裁:介绍时空背景、推进故事情节、设定人物身份及设置结局。这是一个考验作家内在功力的冒险之举,稍有不慎,便会受到“我”的视听限制,使事件叙述和人物评判因过于主观而失之公允;好处在于,虽不像第三人称叙事那样是全知全能的上帝视角,却便于选择、裁剪、议论和抒情。作者正是借用这种艺术手段,把一些没交代的事,没写明的梗,通过“我”的感官一一补充,带给读者身临其境的现场感、真实感和亲切感。
所幸,戴绍康学养深厚,笔力雄健,行文所至,行云流水:缓缓道来的故事演绎,徐徐呈现的人物性格,水到渠成的情节高潮以及顺理成章的圆满结局,无不显示出一个成熟作家谋篇布局的内在逻辑性和驾驭语言的超凡表现力,从而成就了一部为人称道、堪称经典的小说传奇。
《塬上风》有一个可推导的时间范畴。小说用娴熟的叙事语言混合人物的内心独白,交代故事背景,推动情节演绎,使读者不得不听命于作者,悄然时空转换,自然进入作者精心建构的时空维度。小说发生的时间背景是掐头去尾的大半个20世纪,但作者对穿越时空、云掩神龙的叙事只是一笔带过,甚至只字不提,全凭读者思而得之。这种结构安排既节省笔墨,又避免故事发展、人物交代的平铺直叙。如小说中一会儿出现走穴、扫黄办、文化大革命,一会儿又有商会、媒婆、抓壮丁等等,如不反复阅读回味,便会觉得时空错乱,背景不明。这种时空交错的组织结构,电影镜头般梦幻穿越,却剪辑有方,张弛有度,充分显示了一个故事高手的蒙太奇本领。
与较为清晰的时间维度相比,小说的地域范围则带有不确定性,也许是作者有意虚化故事发生的背景,虽然就人物活动的环境而言,作品的描写细致而具体。小说题为《塬上风》,就字面看,“塬”指中国西北部黄土高原地区因冲刷而形成的四边陡、顶上平的高地。戴绍康作为一名具有显著身份标签的仡佬族作家,他的其他小说,都有明显而突出的家乡地域特征,如《滚厂》《麻阳河洗礼》《在故乡的密林里》等,让人即刻联想到黔北的十万大山:山高林密,沟深流急,山外有山,山里有洞,洞里有河,是为典型的卡斯特地貌。而《塬上风》中出现的甘家塬、善字驿、也纳等地,地形地貌一路由北向南便是从黄土高坡向云贵高原的过渡,如“甘家塬和也纳各在一方,全被些棕黄色的斑点隔开,那是大山、梁子。”“候鸟一样的祖辈,沿驿道一路向南,尽头是也纳。”①文中小说引文皆引自司马玉琴主编《戴绍康研究文集》,中国文联出版社,2017.地图上的“各在一方”可以解读为戏班由西北向西南的迁移,特别是目的地也纳,很容易让人找到原型,那就是深藏黔北腹地的作者家乡,号称“仡佬之源”的务川仡佬族苗族自治县。可蹲在地上吃饭、一家老小挤睡一张大炕,又是北方生活的日常特有,与本地习俗格格不入,这确乎使故事背景变得模糊朦胧。如果这种不确定性正是作者所求,那么他确实达到了目的,至少不坐实于一时一地,作品内涵便拓展出更为广阔的空间。背景的深远宏阔,无疑使小说主题立意愈加升华。
小说的许多笔墨,都花在人物活动的具体环境上,即便生离死别的大戏,也被写得云淡风轻,从而淡化了部分惊天动地的情节。但细读文本就会发现,作者采用由远及近、由浅入深的表述方式,从不同角度,用不同手法曲笔铺垫,其终极目的不过是为了烘托最后的也纳。也纳作为一个假托地名,却是一个神话般的美好所在,是戏中人的诗与远方,是他们终其一生必须朝拜的圣地,那里有少女的梦中情人,有她理想的生活,有她关于爱情的全部想象。
语言往往是地域、族群的显著表征。小说中生动活泼的劳动号子,还原了旧时代的社会风貌,既诙谐幽默又有生活气息,如:“县长席上坐,牛屎地上堆”“马背上一对新夫妻,被窝里一副旧行头”,隐含了黔北山地的民俗风情,让人有如身临其境。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一种民俗文化的真实呈现其实也是一种地理空间的纯粹写实。
《塬上风》以不长的篇幅写了一部世纪大历史,即将历史事件放进一个较大的时空作为后台远景,人物活动的即时即刻是前台近景,这样才能高瞻远瞩,把握大势。就历史长河而言,百年不过一瞬,但对个人来说却是一生。没有绝对孤独的生命个体,每个人都身处历史洪流之中并经受其冲击洗礼。一个正常的社会人,其自身的性格、习惯、教养等特质,加上环境、机遇和各种意外,共同构成决定其人生走向的神秘命运。而命运涉及的因素太多,可能性无穷,也因此不可掌控。但“大势”却有一种必然性,那就是谁也逃不掉的时代洪流,挣不脱的命运既定。或许,某些先知先觉者能预见远远的未来,却是独木难支,面对可为与不可为的两难抉择,听凭大浪淘沙;而红尘俗世的芸芸众生,更多的只是随波逐流,幸运者升至浪尖,不幸者跌落谷底,然后,一切归于沉寂。因此,每一代人既有时代赋予的共同命运,又有跌宕起伏的不同人生。
从《诗经·国风》肇始,风不仅是风景风貌——多指静态客观风物景观,还是风俗风情——侧重于动态主观人文内涵,更是风流风骨——特指人所独具的精神欲望与诉求。风往往借助“情”得以呈现,情则因人的观照而千姿百态,因情绪心境的不同而迥然相异,观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哀景可乐,乐景可哀,全凭内心情感的驱使左右。同样是面对满山红叶,游兴正浓的杜牧满是惊喜与欢欣: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长亭送别的崔莺莺却是无尽的哀伤与离愁: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使天地同辉的一轮明月,是张沁眼中的有情之物: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却是晏殊心底的无情冷酷: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融情入景,以情染景,全在乎观者此情此景的心境与感受。
《塬上风》的艺术品味,是将中国文学独有的气魄、筋骨、神韵等只可意会难以言传的内涵融入风月的抒写中,即所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小说的叙述者,故事的主人公,19岁半的戏班女子,骨子里的风流,眉眼间的风情,舞台上的风光,戏文里的风月,她似乎都天然兼有。甚至道听途说的风俗、耳濡目染的风骨、懵懂渴求的风雅,多少也成就了她年少轻狂、敏感痴情的青春气质。春深春浓,杨花柳絮各西东。在这个多情多梦的季节,她从不吝惜梦的颜色,也不顾忌情的痴浓,只任由健康饱满的肌体,在梦里对一个也纳少年纵情恣意,而这个腼腆儒雅的也纳少年,即刻让怀春少女的绮梦风光无限,风月无边。
人不风流枉少年。心底有事、眼里有人的姑娘,她年轻的生命只有一个梦想,到也纳去,去邂逅那段爱情,去遇见那个冶游郎——少女的春梦,就此开启华枝春满、天心月圆的篇章。辛苦颠簸的演艺途中,她梦见那个专属于她的少年情郎,体验“销魂的欢愉和强大的快慰”,却“哭了,哭得非常幸福。”是情动于衷?情不自禁?喜极而泣?似乎不全是,又似乎全都是。玲珑珠玑的语言,干净利索的短句,作者轻描淡写,就在少女的梦中,笼罩氤氲暧昧的月光,月光下的那条河流,河流中女神般的美人沐浴,无不叫人浮想联翩,心旌摇荡。甚至一辈辈艺人的白塔幽会,压寨夫人祖祖的传奇爱情,古风今俗,心事情事,都写得含蓄蕴藉,唯美典雅,不黄不色情,使小说的艺术旨趣,平添一种古典的美学气韵。
叶的香细无穷,花的红那么浓,怎敢叫一片一片随了风?可塬上风那么烈,梦中人那么远,怎堪他离合悲欢任吉凶?红尘中,俗世里,明艳动人的女子,脱俗出尘的男子——两情相悦,两心相知;海枯石烂,地老天荒;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原来,爱情才是作者最想表达的真意,风月才是小说暗藏的主题。诚然,爱情是文学的永恒话题,爱情不死,人性永恒;人性可以扭曲而不可泯灭也便是永恒,因此才有绝唱: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才有天问: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文学并非在确定爱的形式,而是在描写爱的多样性,并思考对于人的独特意义。什么是爱?可能是一种向往,一种努力,一种向死而生的决心,也可能,仅仅是一刹那的心动与心痛。
小说中那位着墨不多的也纳少年,光华熠熠,前途无量,原该神龙见首不见尾,让这份被雪藏的神秘更耐人寻味,奈何大团圆的东方惯性思维,让有情人终成了眷属。如此,一个自带悲剧气质的爱情故事,因一个喜剧性的圆满结局,无形中消解了几分令人伤令人痛的悲壮,反倒是如花似玉的九妈为活命嫁给食堂会计花癞子,简笔画般粗线条的她与断指琴师的爱情悲喜剧,更值得咀嚼玩味,更令人唏嘘感慨——如果心里有了良人,眼里的便全是路人;如若真是所遇良人,可否此生不负情深?当然,这样的理想结局,可能更讨喜读者,更符合国人做梦且须圆梦的大团圆式补偿心理。
一庭春雨,满架秋风;风行水上,自然成纹。艺术的美妙就在于点石成金,化腐朽为神奇。平淡琐细、了然无趣的寻常之物,一经艺术家巧手雕琢,便光彩夺目、趣味盎然。戴绍康以细腻传神的笔调,站在审美的高度,将主人公们的庸常生活艺术化。生活本是一种广义艺术: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天地大舞台,舞台小天地。每个人的生命历程都是自己的独创作品,生活这场大戏是悲是喜、令人哭令人笑,全凭剧中人的自我演绎。
《塬上风》中,一班自嘲叫花子剧团、乞丐般队伍的民间艺人,翻山越岭,行进在谋生的演艺路上,虽然时有“官家出大价钱”收买女艺人去做太太、丫鬟,却没人愿去,宁肯在台上“千遍万遍地演戏”。身份卑微的戏子,其威武不屈的风骨,贫贱不移的气度,见证着人性的高尚、生活的善意和世界的美好。无论种族阶层、尊卑贵贱,饮食男女在苦难卑贱中保持人格独立、精神尊严,便是一种最可宝贵的高尚品质,一种直抵真善美的理想化境。而让真善美代代传承并发扬光大的社会才是真正的美好社会。小说把这种美好直接体现为戏班人对于美的实用追求。他们出行时座位的排序很有趣——最美最帅的都坐前排,如此好卖相招摇过市,路人看到一车俊男靓女,顿觉眼前一亮、心头一振,就会暗暗期盼他们的精彩表演。这道刻意打造的亮丽风景,类似于行为艺术,是招徕观众最具创意且行之有效的流动广告。这种来自生活经验的实验美学,简单便捷,经济实用。小说中的许多人物,或残疾或病态,一如生活中的芸芸众生,美丑善恶,一应俱全,像瘸子武生、瞎子戏迷、聋子法官,都不乏人性的种种弱点,但自尊自爱,乐观开朗,对并不公正、绝不幸运的人生不悲观绝望、不堕落颓唐,甚至很难让人感觉到他们因病残带来的痛苦。这种积极进取的生命态度,绝非自我欺骗的精神麻木,而身体缺陷与精神健全的鲜明对照,体现了下层民众积极向上的超越姿态。
除开无边风月的动人抒写,《塬上风》还隐含着一种不动声色的冷峻批判。冷嘲热讽、轻哂浅笑的写实中透露出一股反讽意味,犹如智慧狡黠的黑色幽默,充分显示了作者良好的审美意趣和卓绝的批判水平。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走穴唱歌要穿比基尼,艺考音乐学院要被潜规则,国军宋连长想发国难财……世相百态,信笔拈来,却又时刻传递出传统文学对于真善美的大力弘扬:发国难财被枪毙,“我”拒绝潜规则,聋法官神明判案……特别是私生子一段,借用春秋笔法,嬉笑怒骂,皆自风流。而俗名“孔方”者,确实俗得活灵活现:唱戏“过干瘾”、好为人师被怼、未洗干净的腿脚黑白分明、温文尔雅掩饰着装腔作势……对其音容笑貌、言行举止、心理活动、精神风貌的细致刻画,目的是透视人物的灵魂,进观人物的内在世界。诸如此类的细节摹写,充满生命活力和艺术张力,使小说生机勃勃、“艳光”四射,人物形象栩栩如生、呼之欲出。女人的聪明智慧、贤能善良,男人的见多识广、凛然大义,无不令读者抚掌击节,颔首赞叹。画龙点睛之笔乃是唱花旦的九妈文革中被批斗为“才子佳人”,原因竟是人民群众因为听她用京腔交代问题——一则显现出普罗大众精神荒芜的可怕程度,二则照见艺术之光与人性的美丑善恶。这样的反讽一针见血,寥寥几笔,不仅勾勒出现实的荒谬,也顺带描摹了特定时代背景下的集体群像,将人物的内在精神面貌画像、投影、折射,这些描人叙事,看似信马由缰,却是珍珠串线,以一目尽传精神。
小说人物形象中,最令人过目难忘的,除了那位在也纳闪闪发光的少年,便是那个言笑由心、率性自然的主人公“我”。凡是我不知道的事情我都好奇,凡是我没有去过的地方我都渴望。人物性格与命运紧密相连,性格是一个人的精神风貌,命运是一个人的生存际遇。性自命出,命自天降。追根溯源,人的性格至少半由天定。这恰如蒙田所说:“生命本无好坏,是好是坏全在你自己。”[1]成功的性格描写,深刻的命运展现,都能产生动人心弦的艺术力量;但更为重要的是,人物性格与命运的交融并举、相辅相成,往往能够揭示出更广阔深远的社会人生内涵,产生更耐人寻味、发人深省的艺术魔力。就人而言,生命的快乐,既有形而下的官能快感,更有形而上的精神愉悦。黑格尔说:“只有心灵才是真实的,只有心灵才涵盖一切,所以一切美只有在涉及这较高境界而且由这较高境界产生出来时,才真正是美的。”[2]
《塬上风》之“风”,呼啸而来,绝尘而去,岂止是季节风,又或者是东西南北风!它跨越地理疆域的藩篱,超出黔北贵州的狭隘,袅袅如轻烟漫卷历史风云,滚滚似洪流裹挟时代巨轮,招摇着华夏千年的文明之风,张扬着民族古老的开化之风,以风的酷炫舞姿,聚集一群人物,书写一段传奇,合奏一曲风花雪月与血雨腥风的交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