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丽娜
(遵义师范学院历史文化与旅游学院,贵州遵义563006)
在人类学关于信仰文化的整体性研究中,信仰和仪式作为全部信仰文化现象的两个基本范畴,成为信仰文化研究的两个主要讨论方向。因为对人类学者而言,“神灵信仰和仪式构成了文化的基本特质,也构成了社会形态的象征表现方式。”[1]其中,仪式作为“行动中的宗教(信仰文化)”一直都是信仰文化的主要现象。而“表演”一词“进入到社会科学的理论视野中,并在不同的学科关怀下逐渐形成各有侧重的表演理论则开始于20世纪50年代,如戈夫曼的‘日常生活的社会互动表演理论’、鲍曼的‘日常生活的、作为艺术的言语交流的表演理论’、以及特纳的‘有着社会剧特征的仪式表演理论’”。[2]
特纳在对奈及利亚的恩登布人社会进行研究时得出,要了解恩登布人的社会就必须先要了解他们的仪式。因为,当地人是通过举行仪式,借助仪式的表演和仪式的象征来处理他们社会文化里的冲突。因此,特纳认为仪式表演对于弄清楚一个社会的结构、组织,甚至亲属关系等都具有积极的作用,可以说仪式的表演就是一场“社会戏剧”[2],是“社会过程中的一个特别的阶段,藉此团体得以调整以适应内部的变化和外部的环境”。[3]此外,特纳还认为,仪式“是用于特定场合的一套规定好了的正式行为,……是对神秘的(或非经验的)存在或力量的信仰”。[1]在其对仪式的定义中,主要表达的是仪式的神圣性,没有直接表达出仪式的表演性质,但是“用于特定场合的一套规定好了的正式行为”即是间接地表达出了仪式的表演特性,因此,可以说“仪式天然具有表演的性质与特征”[4],也可以说蕴含在仪式这一神圣世界中的意义要通过表演得以呈现或显现。
这种仪式的“真实隐在表演的背后”,充分地展现在以下我所要谈的贵州省水城县南开乡兴寨村三口塘苗族的“跳花节”仪式之中,围绕“花树”进行的表演贯穿整个“跳花节”仪式。
三口塘苗族位于贵州省六盘水市水城县南开乡,三口塘苗族跳花节是属于贵州省黔西北地区西部苗族中“小花苗”的一个节日活动,在贵州省黔西北地区各地的苗族跳花节中是规模最大,历史亦非常悠久的。以下即是三口塘苗族传统跳花节仪式的情况。
在每年的农历二月十五来临时,就要准备进行第一个环节——请花树。
一般是农历二月十五日的早上去请花树,如果时日不利,也可以选在农历二月十四日。据了解,请花树的人选一直是由三口塘附近一个称为偏坡的村寨中的“小花苗”人负责,这是由来已久的规矩。去请花树的人由寨老指派,一般是三个人,一个人拿着一只大红公鸡,两个人拿着斧头和酒等物品,到附近山林中去寻找一棵独长的、常青的、枝叶繁茂且开着白色花朵的花树。这种花树在当地的“小花苗”中称为木姜子树,在这个季节正是开花的季节。“小花苗”选木姜子树作为“花树”,则是因为木姜子树结籽,有“多子”的寓意在里面。找到后,接下来就是祭祀花树,祭祀的过程是:先把公鸡杀了,反时针围着选定的花树转三圈,同时将公鸡血也洒上三圈,并且说一些请花树的吉利话……最后扯几根鸡毛,沾上鸡血,再粘在花树上,祭祀完毕后,就可以砍花树了。砍倒的花树树根要朝向花场方向,并且在扛到花场时一定要把树根朝向花场,不管路上有没有弯道,都要一直朝着花场,不能因顺路而改变了方向。中途不能接地,也不能让牲畜触碰花树。如果是农历二月十四日砍回来的花树,就先运回偏坡村放好,以备第二天再进花场;如果是二月十五日早上请的花树,就直接运到花场,进入第二个环节——迎花树。
迎花树的仪式非常隆重。在进花场时,花树由一个有身份的“小花苗”抬着花树根部,两个青年扛着花树,庄严肃穆地走来,花树的前面有四个人,两个男青年舞着大刀,意为给花树开路,两个唱苗歌的女青年,意为护花者。花树的后面则跟着一支芦笙队伍,边走边跳边演奏芦笙曲调。进入花场后,围绕花场的中心反时针转三圈,迎花树仪式结束,接着栽花树。
栽花树即把花树栽在花场中心,长老和寨老会被请到栽好的花树那里,围坐在花树下,接下来就要举行拜花树的仪式了。
拜花树的人是年轻的“小花苗”芦笙手,先吹奏一首芦笙曲,然后把头上的野鸡毛冠取下,整齐地放在花树下的寨老面前,单膝跪下,一膝后拉,向寨老和花树三叩首。因寨老是围绕花树坐的,故跪拜完一方,接着跪拜另外一方,要把四个方位全部拜全,最后向场外再拜一次,拜花树仪式即完毕,接下来就可以举行芦笙演奏和歌舞各种活动了。各苗寨的芦笙手,均可到花树前主动向寨老报名,上台献艺展示才华。在跳花节上表演的芦笙舞曲告一段落后,人们便开始了会亲访友、拜见老人,叙家长等各种社交活动,而青年男女也开始了对唱情歌、谈情说爱。
花树栽好,花场就正式建起来了,进入花场的“小花苗”则尽情地享受“跳花节”这一神圣时光,直到花树倒下才会离开花场。当地有句俗语“花树不倒,小花苗不散”,说的就是这样的场景。到了晚上,花场上的“小花苗”燃起了篝火,“小花苗”的姑娘们会把自己绣的所有“花背”穿在身上,因绣的数量不等,所以每个姑娘身上的“花背”数量也是不同的。“小花苗”的小伙子们如果看上了哪个姑娘,就会来“抢”这位姑娘的花背。哪个姑娘的花背被“抢”得多,证明她长得漂亮,喜欢她的人多,姑娘也很高兴,而没有小伙子“抢”花背的姑娘则会喊叫着在花场的坡上唱歌,故到深夜和第二天早上,就会出现人们所称的“小花苗”的“喊歌”。第二天,“抢”了姑娘花背的小伙子会将“花背”如数奉还姑娘,如果姑娘有意于某个小伙子,就会把一块花背送给小伙子,小伙子如果也中意姑娘,两人就会约定来年的花场再见,以后的交往也就开始了。
天大亮后,就要撤花树了。撤花树由寨老来进行,将花树撤下后,要抬着花树顺时针转三圈才完毕。接着是送花树,即把花树送到不容易被人、牲畜碰触到的地方,一般是附近的山洞里。花树撤了,来花场集会的“小花苗”人也就各自回家了,一年一度的水城南开三口塘花场结束。
从以上跳花节仪式的情况来看,我们可以看出跳花节仪式有着固定的举行时间和举行场地,以及固定的仪式表演程序:请花树(祭花树、砍花树)、迎花树、栽花树、拜花树、撤花树、送花树。整个跳花节,即是一个围绕“花树”而进行的仪式表演,仪式通过表演被逐渐地过程化。在每一个关于花树的环节中,都有严格的程式化行体动作、颂语卜词、祭祀物品的展示。这些仪式的展演“以象征的形式与周围的世俗世界分隔开来,构成了一个神圣的世界”。[1]也就是说,就仪式的逻辑而言,“是以一种实践性的活动(生活中可感知的、真实的、客观的东西、形式、行动等)建立和建构出另外一种‘存在’,即‘神圣性的存在’(生活中看不见的、不可直接触摸的、非客观的)。”[4]这一神圣的世界所隐含的深层文化意义,也在表演过程中渐渐呈现了出来,如在请花树的环节中:请花树的人要拿大红公鸡、酒进行祭祀,而且还要对花树讲吉利的话……,这即是通过仪式的表演,将所选的花树与其他的花树进行了意义上的区分,并赋予了现实生活中这一平淡无奇的花树以神性。
在迎花树的环节,花树的根部要由有“身份”的人来抬,并由两个男青年舞着大刀给花树开路,其后还跟着两个护花者和一支演奏着芦笙曲调的芦笙队……,这俨然是把花树敬为了神灵。如果没有这一系列的仪式展演,花树作为神灵在当地人心目中所表达的意义也就无从展现。为什么当地人如此敬重花树,这里有一个传说故事。与这则故事联系起来,当地人对花树的敬重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故事是这样的:在很久以前,小花苗的祖先被人追杀至金沙江边,无法过江,前有滔滔江水,后有追兵,族人身陷绝境,这时有人砍了棵树扔在金沙江中,金沙江水随即分开,小花苗祖先族人得以顺利过江,逃脱了被追杀的险境,并从今天西北面的金沙江来到赫章、水城一带得以生存下来。后来小花苗的祖先发现,那棵树是一棵木姜子树,那一天是农历的二月十五日,所以今天的小花苗人每年的二月十五日要砍一棵木姜子树来栽在花场,举行一年一度的跳花节。①这是贵州省“万村千乡”网站中南开乡偏坡村的民俗记录,在当地的民族民间中也有传说。因此,当地人是将花树作为他们祖先的救命恩人来看待,是花树延续了他们这一族群的生命和未来。从另一方面来说,花树则承载了祖先的灵魂,可以说是一种图腾崇拜,是一种对大自然敬畏之意的表达。
整个仪式的中心是拜花树。正如文章前面所写,在仪式场地正中,年轻的“小花苗”芦笙手恭恭敬敬地向围绕花树而坐的寨老们进行跪拜。寨老在民族地区体现的是一种权威,日常生活中,村寨的一切大小事务,从农事生产、村寨社会秩序,到寨内人员的互助、邻里矛盾、家庭纠纷等等方面,都要由寨老来处理。在此,将寨老与代表着祖先的花树并置一处,其实是一种仪式中的“权威的再现”,“就是将王权(现实功用)与‘神权’(记忆叙事)通过选择结合在一起。”[4]同时也是一种“将现实生活行为转换成观念化文化形态的主要承载者。”[5]年轻的“小花苗”芦笙手向花树和寨老的跪拜,即是代表了当地人对神灵及权威的敬畏。无论是现实中的权威还是观念中的权威,都通过表演,将仪式的意义表达了出来。
拜完花树以后,人们就可以进行自由的芦笙表演以及会亲访友、谈情说爱了。可以说,这些活动都是在花树的见证下、保佑下进行的,是一种与神灵交融的时刻,是生活的真实性与神圣性在仪式中的体现。当地小花苗人通过仪式的表演、仪式的象征,来强化他们的社会秩序、加深社会记忆,加强社会归属感与认同,进而达到社会的整合与稳定。因此,在这样的仪式中,不仅有“神的意义的表达”,也有“社会关系、社会稳定、群体认同”等意义体现于其中。
然而,随着现代民俗文化旅游时代的到来,传统乡村社会中通过仪式表演而型塑的朴质社会对“花树”的敬意是否依然如旧,这即是以下我所要呈现的表演的“跳花节仪式”。
2013年3月26日,我们在水城南开三口塘花场,观察记录了这一年的跳花节仪式举行的过程。
这一年的三口塘跳花节是由水城南开乡政府具体操办,所有花场活动的用品全部由水城县政府准备。水城县出动了数以百计的警力——公安、消防、交警、地方安保,工商、卫生等部门也早就到场,现场还停有数十辆大大小小的车辆。
在10点多钟,有几个旅行团的游客到来,还有一个来自德国的欧洲旅行团。周边的其他民族的村民也陆续冒雨赶来,但场上的“小花苗”反而不多见。传统上栽花树仪式要由偏坡的“小花苗”组织举行,但因天空一直飘着小雨,所以不得不推到中午一点多才开始。请花树的情景我们没有看到,只是在场外不远的田头看到一棵砍好的花树,可能是头一天砍好放在那里的。
在中午一点多钟,雨小了下来,从县文工团请来的主持人在台上开始讲话。主持人有三人,文工团的一男一女,还有一个叫竺金艳的“小花苗”姑娘作为苗语主持人,负责将汉语翻译成苗语,这个“小花苗”女孩被主持人介绍为“中国小花苗金花”。主持人最先请南开乡的一位李姓书记讲话,内容是要借南开三口塘花场这个平台,发展南开乡的民族文化旅游,并祝福“小花苗”等等。李书记讲完话,水城县苗学会会长宣布南开三口塘花场开始,接下来才是南开乡三口塘花场传统的迎花树、栽花树、拜花树等环节。
这个南开三口塘花场在十多年前还是一个没有台子的土场地,后来经过几次修缮,成为了一个宽大的圆形高台,花树现在要被栽在有数层台阶的最高处,而花树周围,则是一个环型舞台,今天的仪式和演出就要在其上举行。
今年迎花树的队伍不多,只有十几个人。花树的根部由苗族人竺兴荣抬着,花树仍然是开着白色花朵的木姜子树,树身由两个小伙子扛着,花树前面只有两个“小花苗”姑娘,没有了舞大刀开路的人。花树后面的芦笙手有数十人,边吹奏芦笙边前进。迎花树的队伍在圆形舞台下逆时针转了一圈,又到圆形舞台上转了两圈,最后把花树栽在最高处的花树坛里。栽好花树后,就是拜花树,拜花树时只有四个“小花苗”男青年,没有过去常见的野鸡冠,只是简单地先对着花树拜三拜,再往台下拜三拜,之后拜花树结束。这一次,在花树周围没有“跳花节仪式”应该有的寨老到场,而是专门安排了一批老年“小花苗”妇女站或坐在花树下。
这个圆形舞台也同时被布置成为一个面向坡面的演出舞台,舞台对面的坡地上,放置了从“花场小学”搬来的桌子,作为来宾观礼席。在栽完花树、拜完花树之后进行了一场文艺演出,是一场以民族文化进校园的整个“小花苗”地区的演出比赛,还有评奖过程。如:《芦笙吹响苗家寨》(陡箐乡茨冲小学)、《苗岭飞歌》(陡箐乡陡箐中学)、《幸福山歌》(南开乡南开中学)、《迷人酒窝醉人心窝》(南开乡乡村学校少年宫)、《苗族双人舞》(金盆乡干河小学)等。
表演结束后,组委会以“跳花节及民族文化进校园项目比赛”的名义对各支参赛队伍进行了评比并颁奖鼓励,至此,这些由“外人”来进行的南开三口塘花场演出结束,直到表演结束,我们在花场上也没有看到应该有的大量的“小花苗”人。原来的数万,漫山遍野的“小花苗”已经看不见了,只在附近的坡上有一些三五成群的“小花苗”散落其间。
等到晚上,原来在花场上应该有的篝火没有出现,抢花背、喊歌等也没有出现,据知情人士讲,近几年因许多“小花苗”青年男女外出打工,已有好多年没有举办跳花节了。本来是“小花苗”这一族群的节日,但如调查报告中所描述的:在现场的“小花苗”反而不多见,而更多的是来看热闹的各地游客,以及代表着“国家在场”的公安、工商、交警、医疗、消防等各个部门人员在现场维持秩序。
在整个跳花节中,除原有的“跳花节”仪式外,已有了很大的改变,增添了新的内容。举行跳花节仪式的场地由原来没有台子的土场地,变成为今天的一个宽大的圆形高台和环形舞台,花树则被栽在有数层台阶的最高处,这俨然是一幅舞台上的花树的画面。原来由主持跳花节仪式的寨老,变成了县里文工团的一男一女的两个主持人,外加一个苗语翻译;在“跳花节”仪式前,增加了代表政府的领导讲话的环节,而“跳花节”仪式后,也增加了文艺演出的环节。此外,“跳花节”仪式也有所简化,如调查报告中所述,没有了请花树的环节,在迎花树时,迎花树人员也有所减少,没有了拿着大刀的“开路者”。在拜花树这一环节中,原先围着花树而坐的寨老换成了作为舞台背景的老年“小花苗”妇女。跪拜花树和寨老的小花苗青年“芦笙手”也仅有四人,没有了原先的野鸡冠帽,跪拜仪式也有所简化。原来的抢花背和喊歌活动也没有了,而更多的让位于有着“国家在场”的民族文化进校园的整个“小花苗”地区的比赛演出。可以说,整个跳花节仪式已由“娱神性”更多地向“娱人和自娱”转变。可能是场地由原来带着泥土味的乡土气息的“本真”被换成有着现代化的水泥高筑的光鲜舞台的缘故,但随之改变的也有人们的思想,以及精神和信念。这是现代化和工业化所带来的结果,使过去仅为乡村社区群体所尊崇的文化仪式,也被外面的人所知并参与,并不断受到来自外界的影响进而改变。其实,在现代的一些旅游活动中,仪式常被作为一种载体,来展现一种地域文化,这其实也说明了仪式本身所具有的表演性,不过这是一种表演的“仪式”。
花树还是那棵平淡无奇的花树,但是其所蕴含的深层意义、展现的神圣力量已有所改变。从仪式所蕴含的深层意义这个层次上来说,此时的仪式表演是“不真实”的,因为不仅除传统的仪式之外还增添了许多新的内容,而且通过举行仪式所要发挥的功能也由原来的强化社会秩序、加深社会记忆、加强归属感和认同,变成了为国内外的文化工作者采风、文化交流和经济贸易、洽谈所举行的盛会。但我们从现代民俗旅游角度来看,这可以作为是旅游观光的一种“表演”形式,是一种在“新的社会语境和我们的文化已深深的打上了商业现象的烙印下,所产生的一种新的、变化中的‘真实性’。”[4]时间虽还是原来的时间,但场地已经变成了现代的舞台,跳花节仪式的表演则也变成了在舞台上表演的“跳花节仪式”了。
当今社会正处于这样一个“商品、钱、人、图像、技术、知识和思想等各种客体和主体在全球范围内,以前所未有的广度和速度流动”[1]的全球化时代。以前小花苗人积极参与的跳花节仪式,则因为经济、科技的高速发展、信息社会的到来,传统的民族地区、乡村社会也卷入了全球化的浪潮之中。表现在跳花节仪式上,则是跳花节仪式的变迁——从跳花节仪式的表演到作为表演的跳花节仪式,这样的变迁不仅体现在内容上,更体现在其所要发挥的功能上。由原来的强化社会秩序和稳定社会,变成了一场盛会。表演的跳花节仪式在内容与功能上的转变,也使传统仪式的“真实性”大打折扣,作为小花苗自己的跳花节仪式,若还想要保护他们原来的传统文化、继续着对“花树”的感情,关键在于当地小花苗自己的观念意识。因为仪式能否保证其真实性并不是完全由外部环境决定的,也取决于当地人是否是将自己的传统进行了有意地篡改或者是将其改变成为了另外一种‘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