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明华
任何理论或思想都不是凭空产生的,而是在某种特定的社会历史条件下,由某个阶级或社会集团代表人物,在吸收、借鉴前人成果的基础上结晶凝练而成,也因而成为一定的社会存在和社会要求的反映。《共产党宣言》(以下简称《宣言》)的全球化思想也是这样。正如马克思曾深刻指出:“整个革命运动必然在私有财产的运动中,即在经济的运动中,为自己既找到经验的基础,也找到理论的基础。”[1]随着全球化进程的持续推进,《宣言》的全球化思想也日益受到学界的关注,并成为《宣言》研究的一个重要热点领域。在纪念《宣言》发表170周年暨马克思诞辰200周年之际,对《宣言》全球化思想追源求根,既有助于为《宣言》全球化思想找到“经验的基础”和“理论的基础”,也使得这一研究具有了基础性的意义和纪念性的意义。
列宁认为:“马克思学说是人类在19世纪所创造的优秀成果——德国的哲学、英国的政治经济学和法国的社会主义的当然继承者。”[2]那么,追索《宣言》全球化思想的理论渊源,也大体可以从马克思主义的三个主要理论来源来做具体考察:
(一)德国古典哲学的历史哲学特别是黑格尔的世界历史理论。在德国古典哲学的代表人物中,康德曾提出过“世界通史”概念,并强调应该走出狭隘的民族小圈子,从“世界通史”的角度去考察整个人类社会内部的分裂和斗争。而在黑格尔看来,世界历史是一个整体,各民族是它的器官。只有当各个民族相互连接成为一个有机整体,真正的世界历史才能形成。由此,他洞察到了近代以来各民族突破地域限制和孤立发展状态开始一体化的趋势,被马克思称赞为“第一次为全部历史和现代世界创造了一个全面的结构”。这个“现代世界的全面结构”和“各民族的一体化趋势”,可视为《宣言》全球化思想的直接理论来源。
(二)英国古典政治经济学的国际贸易理论。《宣言》把全球化的原动力确定为资本主义经济扩张,以及由此而导致的世界市场的形成。这一思想则直接来源于古典经济学的国际贸易理论。古典经济学派认为,国家之间的关系同商人之间的关系一样,总是设法贱买贵卖。商人们把资本投入外贸,只是因为国际贸易比国内贸易的利润大一些。依据这种比较优势,商品和资本便总是流向以较低的成本产出较高价值的地方。唯因如此,“不断扩大产品销路的需要,驱使资产阶级奔走于全球各地。它必须到处落户,到处开发,到处建立联系。资产阶级,由于开拓了世界市场,使一切国家的生产和消费都成为世界性的了。”[3]由此,不难看出古典经济学的国际贸易理论与《宣言》全球化思想的渊源关系。
(三)法国空想社会主义的世界历史思想。法国的空想社会主义以圣西门、傅立叶最具代表性。傅立叶认为,整个人类历史是一个由低级向高级的发展过程,但这个过程不是简单直线的,而是曲折复杂的。每个社会形态均有上升和下降时期,且都包含着此前社会的残余和此后社会的萌芽。圣西门认为,社会历史像人类肌体发育一样,是一个有规律的向前发展过程。历史的进步是由生产的发展推动的,社会的变革是由经济的发展引起的。他特别指出,每个社会都包含着两个性质完全对立的力量,即衰亡着的力量和新生的力量。[4]它们的斗争导致旧社会形态逐渐衰亡,为新的社会形态有规律地准备着条件。因此,资本主义并不是永恒的,它只是一个“过渡时代”,必将让位于新的社会形态。很显然,这些思想被《宣言》继承和发展成为:资本主义社会日益分裂为两大对立的阵营,全球化进程内在包含着社会主义、资本主义两种性质完全对立的因素,全球化的最终结果就是“两个必然”等重要观点。
从文献学的视角看,《宣言》的文本创作经历了《共产主义信条草案》《共产主义原理》和《宣言》三个阶段。那么《共产主义信条草案》和《共产主义原理》中的全球化思想,就可看作《宣言》全球化思想最直接的文本渊源。
早在《共产主义信条草案》中,恩格斯就明确指出,作为推动社会主义全球化主体的无产阶级并非一向就有的,它是由于采用机器而产生的。资本主义工厂制度的确立和普遍推广,使得中间阶级和小生产者日益破产,也使得无产阶级迅速壮大起来。同时,恩格斯认为,受到生活条件发展制约的群众的发展,是一个逐步前进的过程。因此,“废除私有财产、代之以财产公有”的共产主义学说,是建立在因使用机器大工业而使生产力和生活资料无限增长的可能性基础之上的。“只有在机器和其他发明有可能向全体社会成员展示出获得全面解放和幸福生活的前景时,共产主义才出现。共产主义是关于奴隶、农奴或手工业者不可能实现,而只有无产阶级才可能实现的那种解放的学说。”[5]显然,在恩格斯看来,共产主义是以公有制为基础、以大工业为前提的关于无产阶级解放的学说。而无产阶级的解放是一个逐步前进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按照公有制原则结合起来的各个民族的民族特点,由于这种结合而必然融合在一起,从而也就自行消失。”[6]
当然,《共产主义信条草案》关于全球化特别是社会主义全球化的论述还显得比较模糊、粗糙。仅仅过了5个月,在《共产主义原理》中,这种论述就清晰、明确得多了,而且逻辑性也大大加强了。
恩格斯认为,工业革命开启了世界一体化,并为后来的全球化奠定了物质技术基础。自18世纪下半叶起,相继发生在世界各文明国家的工业革命,把所有地方性的小市场联合成为一个世界市场,“把全球各国人民,尤其是各文明国家的人民,彼此紧密地联系起来,以致每一个国家的人民都受到另一国家发生的事情的影响。”[7]
工业革命到处都使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以同样的速度发展起来,但这两大阶级的历史命运却又根本不同。在这个历史进程中,工业革命使资产阶级及其财富和势力最大限度地发展起来,资本成为决定性的力量。资本家成为社会上的第一阶级、政治上的第一阶级,并取得了政治权力。无产阶级也是由于工业革命而产生的,一方面,随着资本主义大工业的发展,无产阶级人数越来越多,力量不断壮大;另一方面,以雇佣劳动为基础的资本主义工厂制度尽可能地把工人工资额压到最低,无产阶级的不满情绪与日俱增。这样一来,“工业革命孕育着一个由无产阶级进行的社会革命。”[8]由于大工业和世界市场把世界各国人民互相联系起来,那么,共产主义革命将不是仅仅一个国家的革命,而是将在一切文明国家里,至少在英国、美国、法国、德国同时发生的革命。“它是世界性的革命,所以将有世界性的活动场所。”[9]而在《共产党宣言》中,这些思想被集中表述为:“随着资产阶级的发展,随着贸易自由的实现和世界市场的建立,随着工业生产以及与之相适应的生活条件的趋于一致,各国人民之间的民族分隔和对立日益消失。无产阶级的统治将使它们更快地消失。联合的行动,至少是各文明国家的联合的行动,是无产阶级获得解放的首要条件之一。”[10]
通过对《宣言》创作经历的三个阶段的文本梳理,可以清楚地看出其全球化思想发生、发展以及演变的来龙去脉,从而也就厘清了《宣言》全球化思想的文本渊源。
恩格斯曾强调:“我们对未来非资本主义社会区别于现代社会的特征的看法,是从历史事实和发展过程中得出的确切结论;不结合这些事实的过程去加以阐明,就没有任何理论价值和实际价值。”[11]《宣言》的全球化思想,正是从当时的全球化“历史事实和发展过程”得出的确切结论,是当时的全球化“历史事实和发展过程”的理论反映。这些《宣言》全球化思想的事实依据,主要包括:
(一)日益凸显的全球化趋势。在工业革命前的漫长岁月中,由于空间、地理因素的限制和交通、通讯手段的落后,不同的民族散居世界各地,总体上仍处于相对封闭的疏离状态。限制全球交往的空间、地理因素主要是海陆分隔。这种分隔状态,直到新航路的开辟和地理大发现才有了突破性进展。新航路的开辟,使世界范围内的贸易和文化交流与日俱增,开启了全球性交往的新阶段,也极大地促进了新生资本主义的发展。尼德兰革命的爆发,预示着以资本主义为主角的世界近代史大幕开启。而接下来的英国资产阶级革命和资本主义制度的确立,则“在更大程度上反映了当时整个世界的要求”。此后,资本主义以西欧为基点,向外猛烈扩张,横扫全球。“西方企业家总是想要更多,这种冲劲鞭打着他们满世界寻找商品和劳动力。他们自我驱动,掀起了一场资本主义的无情革命。”[12]
马克思、恩格斯敏锐地洞察到了这一趋势。他们指出,大工业创造的铁路和海船等新的交通工具在国际范围内广泛应用,使原来潜在的世界市场变成了事实。各国以往自然形成的封闭状态日渐消灭,每个人需要的满足都开始依赖于整个世界。比如,现在纺纱工人可以住在英国,而织布工人却住在东印度;英国发明一种机器,它会夺走印度和中国的无数劳动者的饭碗,并引起这些国家的整个生存形式的改变等等。大机器的应用,已使大工业完全脱离了本国基地,越来越依赖于世界市场、国际交换和国际分工。这样一来,以大工业为基础的世界交往,使一切民族都卷入了进来。“世界一下子大了差不多十倍;现在展现在西欧人眼前的,已不是一个半球的四分之一,而是整个地球了,他们赶紧去占据其余的七个四分之一。传统的中世纪思想方式的千年藩篱,同旧日的狭隘的故乡藩篱一样崩溃了。在人的外在的眼睛和内心的眼睛面前,都展开了无比广大的视野。”[13]
(二)资本主义全球化的内在危机。工业革命是资本主义全球化的原动力,奠定了整个资本主义世界体系的基础。率先完成工业革命的英国,“是农业世界的伟大的工业中心,是工业太阳,日益增多的生产谷物和棉花的卫星都围绕着它运转。”[14]这似乎预示着资本主义前景一片灿烂。但资本主义的这种全球化“具备两面神般的品质”,“发展让一群人痛苦不堪,却让另一群人崭露头角。”[15]其表面繁荣是建立在宗主国与殖民地、资产者与无产者等一系列对立的基础上的,隐藏着深刻的危机。随着全球化进程的不断加快,“敌对的方面已渐渐划分成相互斗争的两大阵营:一方面是资产阶级,另一方面是无产阶级。”“孕育着大雷雨的乌云日益密集在资产阶级头上”。[16]
(三)社会主义全球化条件的与日俱增。资本主义全球化造成了两个直接后果:资本主义工商业日益繁荣,资本积累迅速增长;生计无着的无产阶级人数更加迅速地增长。“工业革命创造了一个大工业资本家的阶级,但是也创造了一个人数远远超过前者的产业工人的阶级。随着工业革命的逐步波及各个工业部门,这个阶级在人数上不断增加;随着人数的增加,它的力量也增强了。”[17]这就引出了一个迫切需要回答的问题:这些人的命运应该如何?马克思、恩格斯认为:工人阶级的状况是社会主义理论的坚实的基础。因此,现代工人阶级的贫困和穷苦,具有世界历史意义。[18]
资本主义全球化一方面造成了以全人类互相依赖为基础的普遍交往,一方面又造就了“在所有民族中都具有同样的利益”、“真正同整个旧世界脱离而同时又与之对立的”无产阶级,这构成了社会主义全球化的客观基础。与此同时,资本主义历史必定倒映着反资本主义历史的影子。工人对资产阶级的反抗在工业发展后不久就已经开始,并经过了不同的阶段。与资本家的对立越尖锐,无产阶级反对资本主义全球化的意识也就越发展,社会主义全球化的意识也越明朗。一个直接的例子是,与马克思、恩格斯同时期的美国劳工联合会主席龚帕斯曾说,工人需要“更多”:更多的钱,更多的闲暇时间,更多的自由。他强调:“我们确实想要更多,而且如果真的变多了,我们还会想要更多。我们永远不会停止要求更多,直到我们的劳动成果完全属于我们。”[19]这种意识的与日俱增,构成了社会主义全球化的主观条件。
正是这些主客观条件的逐渐成长,造就了国际共产主义运动深厚的社会基础。“我们所称为共产主义的是那种消灭现存状况的现实的运动。这个运动的条件是由现有的前提产生的。……无产阶级只有在世界历史意义上才能存在,就像共产主义——它的事业——只有作为‘世界历史性的’存在才有可能实现一样。”[20]
总之,《宣言》发表之时,英国工业革命基本完成,法国工业革命正加速进行,其他主要欧洲国家和美国的资本主义工业化也有了显著的进步。与此同时,资本主义自身的固有矛盾和弊端开始逐渐凸显出来。同时,大工业的发展也使得现代工人阶级不断壮大,并作为独立的政治力量登上了历史舞台。所有这一切,既构成了马克思主义诞生的社会经济条件和阶级基础,也是《宣言》全球化思想得以形成的经验事实依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