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吴 琼
晚晴中国,风雨如磐。清廷派学生留学日本的首要目的是学习日本的逆袭经验来治疗脂膏日削的厥症。留日学生不仅学习了日本的逆袭经验,更是接纳了新科技、新文化、新思想,并且尽最大努力将其传入国内,一个重要的传播途径就是出版。留日学生所办出版物无论从内容还是数量上都叹为观止,而其传播价值更能泽被后世、意义超凡。
马关条约的缔结使国人憬然醒悟,不得不认真思考缘何不若我甚的东瀛小国能雄视东方。清廷权者认为“日本的胜利,乃因普及教育和实行法治有成所致”,而中国在近代文化方面已大大落后于日本,急起直追方可挽救王朝的颓势。[1]遂于甲午战后第二年旧历三月首次官派13名学生赴日学习“新文化”。
实藤惠秀对清朝“西学”扶桑这样分析说,“向去芜存菁的日本学习,比直接向本家学习,实在简便而有利得多。”[2]张之洞等认为“一切采鉴日本”可事半功倍。[3]1898年3月,张之洞在《游学篇·外篇》中总结了“至游学之国,西洋不如东洋”的理由为“一、路近省费,可派遣。一、去华近易考察。一、东文近于中文,易通晓。一、西书甚繁,凡西学不切要者,东人已删节而酌改之。中东情势风俗相近,易仿行,事半功倍……”[4]1904~1905年的日俄战争的结果使清廷对日本由惊异渐次转为敬仰,也再次催化了清廷“西学东夷”的热情。正如寺田勇吉所认为“清人纷纷负笈来学”的空前盛况“不可不谓太半生于甲午及二役之结果也。甲午结果,不必细论,即今次日俄战争,结果非清人始料未及……”[5]而日本政府亦用积极的态度吸纳清朝学生留日,其目的主要是为了“将来在东亚大陆树立我之势力”,“我国之势将悄然骎骎于东亚大陆”。[6]失野文雄、西德二郎、福岛安正、近卫笃麿、宇都宫太郎、清浦奎吾等都曾游说清之重臣刘坤一、袁世凯、张之洞等促成此事。轰烈的留学日本大潮在清日各取所需下得以形成。王晓秋考证留日学生数量,1901年为274人,1902年为573人,1903年为1300人,1904年为1454人,1905年为2560人,1906年为7283人。[7]“邃密群科济世穷”的留日学生是清末社会激流勇进浪峰上的弄潮者,他们以笔做枪、“握管连写”,在史书上镌刻下浓墨重彩的一划。
张海林教授认为留日学生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最活跃的社会群体,其所办的报纸杂志是对中国施加影响最主要手段和工具。[8]日本出版的首份华文报刊是1898年6月29日于神户创办的《东亚报》,自此留日学生开启彪炳史册的出版活动。留学生根据地缘关系或兴趣相投组织了留学生会,而这些留学生会也成为出版的中坚力量。邹鲁描述说,“在日本各省留学生,均有留学生会,会中必办一报”。[9]例如《浙江潮》是由浙江留日学生同乡会所办,主要编辑和撰稿人员包括孙翼中、陈榥、蒋智由、陈棍、蒋方震、陈威、周树人、沈沂等人。蒋百里在发刊词中说:“我愿我青年之势力如浙江潮;我青年之气魄,如浙江潮;我青年之声誉,如浙江潮;吾愿吾杂志亦如之,因以名,以为鉴,且以为人鉴,且以自警,且以祝。”[10]锐气青年之历史担当明显,心系祖国之心拳拳。
留日学生时常聚在一起进行思想碰撞,思考救国的策略,并利用出版物进行思想传播。留日学生所创报刊数量与种类都十分庞大,总数量应该在43种到83种之间。东京与横滨是最重要的两个出版地,共出版华文报刊76种,占海外华文报刊的31%。[11]从传播范围与社会影响上看,这些出版物的传播遍及四野,影响尤远。诸如《译书汇编》与《游学译编》的影响力极强,发行范围极广,包括台湾、香港、河南、浙江、四川、江苏、两广、安徽、北京、江西等地;《浙江潮》每期发行5000多份,主要依靠代办所发行,代办所巅峰时可达70多所。发行之处不仅包括沿浙江一带,而且在北京、四川、湖南、湖北、广东、河南、直隶、天津、福建、江西、安徽乃至山东潍县均有发行;而《四川》在缅甸的瑞波、法国巴黎亦有发行。朱庭琪评价说:“中国之醒悟,受日本留学生之影响巨矣!”[12]
清朝对报馆由提倡到禁止的前后迥异是以戊戌政变为鸿沟。[13]戊戌以前报刊常作为各省大员的政治资本与进身之道,“此皆当时报纸引以为荣者”。[14]戊戌变法使清廷深刻认识到报刊极可能会掘墓其岌岌可危的统治,进而“为革命而禁止”。而日本则以查禁报刊为获取更多在华利益之资。因此,清廷与日本政府沆瀣一气地对留学生报刊进行抹扼。
孙中山、黄兴等人常到东京向学生演说并灌输“三民主义”,而青年学生在孙黄等人的引导下,对革命思想如痴如狂,他们时常光明正大地谈论革命并利用报刊传播,几近成“报以不言革命为耻”的态势,“《浙江潮》《苏报》《湖北学生界》乃其最著者”。[15]如《浙江潮》所刊文章的20%,记60多篇均以“排满”或“反满”为主题。《湖北学生界》自第6期起更名为《汉声》,该名蕴含“排满兴汉”之意。可以说,这些出版物如利轫翻搅清廷的内囊。清廷对此甚为惶恐,遂传电蔡钧说“学堂中如有购阅此等报章,及为寄售传播者,学生即时驱逐出堂,并加以惩治”。[16]清廷针对学生的“悖逆”报刊的勃兴也加速出台管理政策,努力做到“有法可依”。如在1903年5月的《约束游学生章程》中张之洞建议如果学生“妄发议论,刊布干预政治之报章”,经中国驻日本公使“察访得实”需告知其所在学堂“令其停辍,不遵则即行退学”;如学生在日本刊印“矫激之说,紊纲纪害治安’之书”,则需要与日本所管官署协商“实力查禁”的办法。可是,清廷虽百般努力,却收效甚微。为解鞭长莫及之虞,清廷也就加快了和日本苟合的步伐,甚至不惜以国之利益为抵换。“苏报案”不久后的1903年,时值清日商谈《通商行船续约》之际,张之洞致函告知瞿鸿禨其与内田康哉谈判内目,说“中国既允保护日本版权,则日本亦应帮助禁阻有害于中国之书籍报章,以尽报施之谊。”[17]张之洞又给内田致函说以“中国情愿将日本保护中国版权一条删去”换取日本“禁阻有害中国书籍报章”。[18]
留日学生出版虽不乏日本友人的支持,但是日本政府的“箝制”却是主流。日本政府暗中支持留日学生出版报刊,眀里却以“阻禁”为获取更多在华利益之筹码。如为使清廷早日签订《东北三省善后事宜条约》,1905年11月2日,日本政府出台《清国留学生取缔规则》,该规则规定“校外之取缔”和“性行不良”者取缔留学资格。[19]实藤惠秀对此分析说“日本文部省颁布这规则的真意,并非只为了取缔‘性行不良’的留日学生而已。对清朝而言,派遣学生留日虽属必要,但留日学生又是革命的原动力,成为朝廷的心腹大患。”[20]再如阿布守太郎给林瑾致函说“我国帝都”出版的清国人报刊因“煽动人心”而使清廷惶惶不可终日,此类报刊对日本的对华政策极为不利。因此,即使这些报刊符合日本法律规范,日本政府也一定要给予“酌量处理”或“充分控制”,而且“一定要消灭不稳的报刊”。[21]这样日本与清廷狼狈为奸地对留日学生报刊联合镇压。1908年唐绍仪访美途经日本时奉旨要求日本政府查禁革命报刊,日本政府借机以《报纸条例》第二十三条为据查封《民报》,起诉章太炎并处罚金65元。此类勾结事件,屡见不鲜。
清廷与日本如蚁附膻,二者虽各怀鬼胎,但对报刊的摧残却是齐等同一的。加之这些出版物“都是留学生同仁所办,留学生每人留日时间都不长,再加上清末又处于中国社会风云激荡的时期,留学生所办杂志,都是为眼前现实所服务。”[22]因此,留日学生所创办报刊大多数是“朝生夕亡”,许多报刊未及出版便胎死腹中,或出版一两天、一两期即遭查封。以收录在戈公振《中国报学史》中的出版物为例,其中《宪法新志》出版时间最长,计3年零3个月,共39期。其次为《预备立宪公会报》《浙江潮》与《游学译编》 出版时长为1年,共24期 (《预》为半月刊)、12期(《浙》与《游》为月刊)。再次为 《译书汇编》,出版时长为是11个月,计11期。最后如《江苏》《牗报》出版时长为8个月,共8期;《宪法新闻》与《中国新报》出版时长为7个月,共7期、28期(《宪》为周刊);《湖北学生界》出版时间为6个月,共6期;《法政学交通社月报》出版时长为4个月,共4期;《云南》《四川》《河南》《南洋群岛商业研究会杂志》《欧美法政介闻》出版时长仅为3个月,共3期。虽说这些报刊生命弥短,犹如一现昙花却能姹紫嫣红,在反帝反封建、促觉醒等方面影响深钜、居功甚伟。
张季鸾曰:“海内志士用是发愤呼号,期自强以救国,其工具为日报与丛刊。”[23]挽救民族于危难、思考救亡之方策是留日学生出版的首要任务,民族救亡与思想启蒙也就成为留日学生所办出版物两个最核心主题,对辛亥革命、新文化运动以及五四运动都产生巨大影响。
康梁流亡日本后仍继续进行保皇活动。梁启超于1898年在横滨创办的《清议报》不仅是康梁一党在海外创办的第一份报刊,更是保皇派的第一份机关报。主要传播基调为拥护光绪复位。《清议报》停刊后,梁启超于1902年在横滨以开民智、造新民为宗旨创办了《新民丛报》,《新民丛报》也就成为康梁宣传保皇思想的再一重地,并成为与革命派进行论战的主阵地。值得一提的是,梁启超在主持《清议报》与《新民丛报》期间受到孙中山、陈少白等革命派的影响,曾在《清议报》和《新民丛报》上发表许多且论且倡革命的文章,该类文章引起康有为、黄遵宪的极大不满。1903年年底,梁启超从美国调研考察归来后坚决拥护保皇,并认为社会革命是小脚走路。那么,其主笔的《新民丛报》亦变得“梦绕大清”,而梁启超本人也成为与革命派论战的急先锋。
孙中山等人则认为改良主义道路会撞头磕脑,终无善终,并主张借革命踏上资产阶级民主共和政体的康庄大道。1905年8月20日,中国同盟会成立,其第一份机关报为 《二十世纪之支那》。1905年5月,创办于东京的《国民报》初具革命倾向,其主创人员秦力山、王宠惠、沈翔云等以该杂志为基地批驳康梁,主张以民主革命的方式推翻满族的统治。如《国民报》第四期发表的章太炎的《正仇满论》对康梁保皇思想进行了全面系统的批判,这也标志着革命派和保皇派界线已经划清。1905年11月26日,《民报》创刊,孙中山为《民报》撰写发刊词。《民报》在张继、章炳麟的主持下成为与保皇派论战的主阵地,其主编者除陈天华与章太炎年龄已愈30,其余人等都是20出头的稚嫩青年。论战伊始梁启超认为《民报》的编辑都是浮薄少年,理论上不堪一击。而这些青年革命家在孙中山指挥下,秉节持重、步步为营,因攻势凌厉而获得论战的胜利。其中胡汉民所撰写的《〈民报〉与〈新民丛报〉辩驳之纲领》以及汪精卫所撰写的《希望满族立宪者盍听诸》两篇文章较具影响力。其他传播革命思想的报刊还包括《湖北学生界》《浙江潮》《江苏》《游学译编》《直说》等。不仅如此,这些报刊还揭露了日本帝国主义侵略的本质,如孙中山1903年9月21日署名“逸仙”在《江苏》第六期发表《支那保全分割合论》,文中痛批并驳斥日本帝国主义“保全”清政府的连篇鬼话,以唤国人救亡图存的危机意识。正如冯自如所云“留日学生界公然主张革命排满及反对康梁保皇邪说者,是报实为滥觞。”[24]留日学生出版是辛亥革命爆发并取得成功的催化媒,在推翻两千年封建专制统治中的作用无以复加。
1896年1月,康有为说日本吞割“庞然大魁”是“散且不群,愚而不学”之过。而严复亦认为“民智既不足以与之,而民力民德又弗足以举其事故也”是民族危亡的根因,其借鉴达尔文与斯宾塞的思想提出“鼓民力”“开民智”“新民德”的主张。[25]1897年10月严复在《国闻报缘起》中阐释“办报纸”“开民智”和“强国家”三者之间的因果关联,他说“一群民智既开,民力既厚,于是其为君相者,不过综其大纲,提挈之,宣布之,上既不劳,下乃大治”。[26]晚清社会的学生受到此类报纸功能观的影响,纷纷创办报刊以达到“累亿万兆皆智人,则强莫与京”之目的。[27]无论是保皇派还是革命派均有此主张,虽说两派目的迥异,但是“牖民智”的作用却如出一辙。
1900年由郑贯一主编的《开智录》是思想启蒙传播的先驱,“专发挥自由平等之学说”。《译书汇编》先后翻译出版了卢梭的《契约论》、孟德斯鸠的《万法精神》、斯宾塞的《代议政治论》等著作,“促进吾国青年之民权思想,厥功甚伟。”[28]《浙江潮》以“输入文明,发其雄心,养其气魄,汹涌革命潮”为宗旨,[29]而《湖北学生界》则“一篇一章,一行一句,无不补国人公德之缺点,启世界民族之思想,科学益其智识理论开其精神,事实助其感情,文词增其美德,实足养成中国将来之国民。”[30]朱庭琪曾高度评价诸如此类报刊,他说:“当吾华似醒未醒、初醒之际,新欤与旧欤?彷徨莫定之时,有日本留学生之书报,有日本留学生之詈骂,有日本留学生之通电,以致通国人为之大醒。已明者因而更明,顽固者因其詈骂而醒悟,前进者有其驱策而更前,后退者有其鞭策而前进。”[31]
清末留学生出版物内容纷呈,几乎涵盖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这些出版所传播内容主要包括社说、论说、学说、政法、经济、哲理、教育、历史、传记、大势、时评、实业、地理、科学、理科、译篇、时论、小说、记言、纪事、译述等。清末留日学生出版物发行满地,并对中国社会结构以及社会形态的变革效益明显。这些出版物对中国的历史进程和社会进步意义非凡,使梦魇中的中国加速进入文明社会。
马歇尔·麦克卢汉认为:“任何媒介对个人和社会的影响,都是由于新的尺度产生的;我们的任何一种延伸都要在我们的事物中引进一种新的尺度。”[32]按照麦氏的观点审视清末留日学生出版实践,我们发现其影响重大而深远。这些出版物尽管生命短暂、所传思想观点还稚气未脱。但在国家“当风秉烛”之时留日学生利用出版物这一传播载具,对国家和民族的前途进行方策思考这一点是值得肯定的。这些出版物不仅直接促发了辛亥革命,而且在妇女解放、民主自治、开启民智、科学进步、民族认同、教育教学、文学艺术等方面更能恩泽后世,在中国乃至世界出版史上都稳站一席之地。
注释:
[1][2][日]实藤惠秀.中国人留学日本史[M].谭汝谦,林启彦,译.北京:三联书店,1983:16
[3][8]张海林.中西文化交流图像史[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6:248-249
[4]张之洞.游学篇[M].北京:中华书局,1991:107-109
[5][日]寺田勇吉.清国留学生日本问题[N].中央公论,1905年1月号
[6][日]矢野文雄.清国留学生招聘策[M].云述译,载《近代史资料》第74号,1989:95
[7]王晓秋.近代中日文化交流[M].北京:中华书局,2000:355-356
[9]邹鲁.中国国民党史稿(第二册)[M].北京:商务印书馆,1947:412
[10]李军.滚滚浙江潮涌动在东瀛——记浙江潮发刊词[J].浙江档案,2004(1):28
[11]方汉奇.《清史﹒报刊表》中的海外华文报刊[J],国际新闻界.2005(5):77
[12][31]汪正荣.中国近代化与日本[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7:64
[13][14][15][16]戈公振.中国报学史[M].长沙:岳麓书社.2011:144,143
[17][18]刘望玲.黑血﹒金鼓:辛亥革命前后湖北报刊史事长编[M].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1991:78,79
[19]《规则》中并未明确规定“性行不良”的具体内容,据实藤惠秀分析极可能包括具有革命倾向的报刊
[20][日]实藤惠秀.中国人留学日本史[M].谭汝谦,林启彦,译.北京:三联书店,1983:381
[21]徐志民.晚清中日关系中的留日学生报刊问题[J].北京大学研究生学志,2005(4):23-24
[22]沈殿成主编.中国人留学日本百年史(上册)[M].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274
[23]张季鸾.大公报一万号纪念词[N].大公报,1930-05-22
[24][28]冯自由.革命逸史(中) [M].北京:新星出版社,2009:487
[25]王栻.严复集(第一册),诗文(上)[M].北京:中华书局,1986:14-15
[26]严复:《国闻报缘起》,王栻主编:《严复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6:454
[27]康有为.上海强学会后序,汤志钧编《康有为政论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1:171-172
[29]《浙江潮》发刊词[J].1903(1)
[30]湖北学生界简章[N].湖北学生界,(2)
[32][加]马歇尔·麦克卢汉.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M].何道宽,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