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二冬的诗

王二冬

走在我身后的人

所有走在我身后的人

我都觉得他们是在跟踪我

脚步窸窸窣窣，不紧不慢

他们的眼睛肯定不会看路

更不会留意周边的风景

他们直视我的灵魂深处

想去挖掘一些连我自己

也未曾觉察出的秘密

关于爱情、亲情、友情和死亡

我生命的天平失衡于每个

丢失睡眠的晚上

当河流以黑夜侵蚀骨髓的速度流淌

那些不服输的钉子

一遍遍擦洗涂满身子的血液

所有走在我身后的人啊

当你读懂我的灵魂时

请不要诧异和尖叫

一个北方年轻的诗人

何以让雪花把大地涂染通红

空中管制

在遥墙机场，飞机像一条

垂死的鲶鱼，搭在我的脖子上

我被飞机吞入胃中，是一只

无法挣脱安全带的鸟儿

此刻天朗气清，广播却说空中管制

我想，一定越江过冬的鸟儿太多

占据南飞的航线

秋天渐渐越过黄河，我脱掉影子

答应了一枚叶子的邀约

从树梢到树根的飞翔是一场战争

跌落是形式，大地是结果

那些腐烂后被黑暗诅咒的夜晚

是全部内容，是无声的诉说

此刻我也保持沉默，在阿多尼斯的

花园中飞翔，孤独没有管制

波浪与堤岸互为监督者

异乡人的思念也没有管制

一只鸟的乡愁不小于一架飞机的乡愁

在济水之南

在济水之南，我是唯一的中轴线

分割东河西营与远方，命运的

双唇印在泉城广场上，华不注山

是我酒后扔到黄河边哭泣的石头

我经常宿醉，思想将脑袋束缚

酒精在寻找战场，我在寻找

一个颈项继续存在的理由

是谁在三年前告诉我千佛可成愿

長寿泉里的水可使人成仙

我还在习惯性的躲入制锦市深处

幻想自己是一条终会潜入五龙潭的大虫

护城河里的水似乎要跳出两岸

大明湖被我端在碗中，摇晃成我心中的

西湖，鲤鱼是荷花的伤口

飞鸟是垂柳的伤口

我是我的伤口，人群中欲盖弥彰

秋日登华不注山

荒野蒙尘，村庄被塔吊塞进口口相传

爬满石峰的酸枣，也将爬进

新迁的户口簿上，成为东河西营的表情

蜘蛛倒挂，大地是它眼中的天空

渣土车是一声声闷雷。心情愉悦时

济水偶尔会倒映成命中的银河

我在自我说服中继续攀登，任凭蚊虫

稀释多余的水分。众生平等

但人比它们活得可怜

我是幸运的，我始终没有喊出

那只蝴蝶的名字，合不拢醉的小女孩

成为她们彼此眼中的自己，我呢

也没有人喊醒我，她们是我的梦

在河对岸

除了我，东河西营没有一个人在雪中

独行于旷野。同样的寒冷，一如寒冷的

年华，我必须选择以温暖的颜色面对世界

固执是我与生俱来的品质，比如对于河流

我从不溯源，只关心它沿岸村庄的分布

庄稼的长势和它流去的方向

在河对岸，我看到河床大于河干，尘世的

疼痛日夜沉淀；我还看到东河西营的魂灵

跟生前一样，聚在一起，各自守着土做的家

活着的人，无法理解灰烬的真正意义

谁敢肯定洁白的雪中没有一丝未烧焦的头发

这就是我们挣扎地活着最好的证据

只是，孤冢尚有野草、蛇，或不明的雪陪伴

活着的人却是永恒的孤独，没有一条河流

能够带走写满预言的睡眠和郁郁寡欢

假的

水是假的，因为

广场中央的山是假的

周围把鼻涕当成冰棍的孩子

是真的，所以我也是假的

因为我生于二十年前的冬天

树是假的，因为

被人裁剪过的枝叶是假的

吓哭一群抽搐的鸟儿

满地找食的蚂蚁吹响号角

这一刻，它们被定义为人

梦是假的， 因为

与雪花无关的爱情是假的

幸福也痛苦着看风景的人啊

也是假的，夜里降生的孩子

哪有不胆小的

只有风和母亲是真的

一个越残忍，一个就越善良

黄昏来时，我又一次回到

母亲的体内，看到一个少女

一个用兰花改作的女子

（我抬头远望来时的方向

看到自己在兰花的体内燃烧

怒放成一个少年，随风凋谢）

智齿记（节选）

深夜，上帝饮酒。微醺时

把下酒的骨头丢向人间

掉在我们口中，变成利刃

——序

1

“好吧，讲完这个故事

我一定保持沉默”

我看着窗台的另一个自己

睡意全无。想起过往的秋天和黄昏

这是唯一可以叫我靠近的季节

像母亲的子宫，包裹孤独和我

这是一个我的两面，一个属于白天

一个属于夜晚；像我的牙齿

一个咀嚼美食，一个咀嚼身体

我不得不说，生命的坍塌

从牙齿内部开始

像叶子的腐烂始于春天

2

在去往墓地的路上，会经过苏家湾

东河西营一半的胃长在那里

我对粮食和土地心存敬畏

我也希望自己收缩锋芒

以柔软之躯去爱。但过去的二十年

想起陷粮食于不义的牙齿

我的恨便以荒滩的形式在舌苔上蔓延

我憎恨与牙齿有关的一切

比如牙龈、口腔、神经

以及神经错搭制造的疼痛

因此，作为疼痛的产物

与疼痛的制造者，我也憎恨自己

比如朗诵鲁迅时口吃的小学生

比如藏在课桌里发黄的情书

比如说着蹩脚普通话的罗锅腰

比如迟到的公交和工资

比如出租房里不息的争吵和抱怨

比如我刚写下的这行诗

和我握笔的姿势

3

必须承认，我是另一个我的敌人

甜蜜、寒冷和坚硬也是敌人

逆势而上的攀登者与滚石相遇

最后的交锋是口中含毒，碎石一地

我又一次梦到自己异化——

失败的舌尖把夜晚割伤

通往墓地的高速公路

在野草疯长的东河西营

一次次碾压麦芒上空的月亮

我想跟你坦白，这些年

我总是做同一个梦——

一只长脚的大鸟扑棱着翅膀

用吐火的眼睛盯着我

仿佛它一瞪眼就可以带走我的一生

4

真的很短，每一秒都是余生

过去这些年，我像失魂的蝙蝠

总是在万念俱灰的夜里

习惯性地撞向墙壁

吓坏别人，也吓坏自己

没有谁能帮谁，更别谈拯救

只有暴力可以对抗暴力

只有酒精可以麻醉酒精

只有拥抱死亡才能与死亡和解

若是尖针插入聪明的牙齿

必有小鬼跑出

必有前世的承諾与今生的谎言相见

被说破的《圣经》兀自沉默

唯有风从骨缝吹过

带走今夜摇摇欲坠的孤寂

6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风有时候也会把埕口的盐粒

吹成人世的样子和味道

哪一个面孔是我，哪一个面孔是他

在淡水称王前，我抠起最后一枚

苦咸，塞入命中

浪潮退尽后，嘴里浸泡的石头

开始洗净、晾晒、结晶，然后

隐藏起溃烂的部分，伪装成忠诚的门神

难道不是杀手吗？

必定有称兄道弟的牛栏山在告别后

变成猛虎或狐狸

因此，今夜不宜外出

适合撒盐疗伤

适合赏月、凿木或磨刀

7

最锋利的那把挂在天上

最难拔除的那颗相距神经不过一毫米

千分之一的概率是牙龈成为深渊

万分之一的概率是舌头变成沙漠

十万分之一的概率是面部的半个世界

逐渐坍塌，河流变为臭水沟

其实，我最怕的是命中带来的东西

离开后也把我的命带走

他们不是弃儿，它们也黏连着

母亲的脐带、前世的末路穷途

它们死后也应该跟我睡在一起

在墓碑上拥有相同的名字

10

聪明者误了此生。

生于黑暗，死于光明

可是我呢？咀嚼食物时

分明还有虫子在咀嚼我的身体

坍塌从那场大雪中就开始了

风一点点吹了进来

我告诫自己，再次经过苏家湾时

一定要多捡几块石头放在公墓坟

叫它们先在那里替我睡一觉

我不去，不准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