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史的视角转换与历史再现
——彼得•弗兰克潘和他的《丝绸之路》

2018-02-06 16:39:25苏鲁闽
中央社会主义学院学报 2018年5期
关键词:世界史丝绸之路彼得

苏鲁闽

(中央社会主义学院,北京 100081)

2018年7月,笔者在牛津街边的咖啡馆如约见到校友彼得 •弗兰克潘。他于2015年出版著作《丝绸之路:一部全新的世界史》(以下简称《丝路》),该书甫一面世即在国际图书市场赢得满堂彩,翌年中文版在国内发行时亦大受欢迎。书中独特的全球视角和对世界历史的全新呈现,令人印象深刻。

一、《丝路》独特的全球视角

在这本书里,彼得借用现已为人熟知的、19世纪末德国地理学家李希霍芬首倡的“丝绸之路”称谓,把它变成复数,指代东起太平洋、西联地中海的广阔地带。在第一章概述了丝绸之路的起源后,彼得将其后24章的标题也都缀以“路”字,描述沿“路”地区的各种历史形态及其递嬗直到今天的情形。在专门为中文版撰写的序言中,彼得概括了其书的独特之处:“此书正如它所呈现的那样,是一部全新的世界史。它不仅仅是关于欧洲或西方,也不仅仅是关于俄罗斯或中东,也不仅仅是关于中国或印度,它包罗万象;它考察世界的变迁:货物和商品、宗教和信仰、语言和艺术、暴力和疾病;它会关注以前被人忽略的那些方面,试图解释各个国家从古至今的起落兴衰, 从而更好地理解当今时代的意义。”①[英]彼得•弗兰克潘:《丝绸之路:一部全新的世界史》,邵旭东、孙芳译,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VIII页。特注:本文《丝路》引文尽量用该中文版译文,但其翻译不确处用笔者本人译文。换言之,彼得强调的《丝路》的新,在于其全球视角下纠偏补阙的历史撰述,并希望以此对当今时事的解读有所启迪。浏览西方媒体对这部著作的评论,对它的肯定也聚焦在这一点。比如,《星期日泰晤士报》称它是“一部走笔所及如同它描述的地带一样恢弘雄阔的著作,…是对狭隘局域观的强力纠偏”。《经济学人》杂志指出它是“一部重心东移的世界史”。《卫报》书评说得更干脆:“随着西方的式微,历史遂需要重写。”

的确,《丝路》是全球史(或称新世界史)研究于近二三十年来异军突起后出现的一部最新力作。其背景,正如德国历史学家康拉德(Sebastian Conrad)在他专门探讨全球史研究发展的一部近作中所言,是时下的全球化大趋势。“由于将‘全球化’视为理解当下的关键因素已蔚为风气,产生回到过去以检视这一进程之历史渊源的要求也就显得顺理成章。”①Sebastian Conrad,What is Global History,New Jersey: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16, p.1-2.全球史的兴起使得“史家们用来分析过去的工具已不敷使用;全球化已对社会科学诸领域以及关于社会变迁的主导性叙事构成了根本挑战”②What is Global History, p.3.。现代意义上的史学,与社会科学及人文研究的其他各领域一样,成熟于19世纪的欧洲,其确立与发展有两个特点:其一是与现代民族国家的成长紧密相连,其二是打着很深的欧洲中心论烙印, 康拉德称之为两大“天生缺陷”。前者把历史学装进了民族国家史这个 “容器”,而后者则“把欧洲的发展放在前面,视欧洲为世界历史的核心推动力”③What is Global History, p.3-4.。而新兴的全球史则成为打破“容器”桎梏的一个范式转移(Paradigm Shift),“其核心关切是流动和交流,以及超越国境与界线的各个过程”,是“置现象、事件及过程于全球语境(Context)之中的一个历史分析形式”④What is Global History, p.5.。

彼得在《丝路》“前言”里这样交代他的视角取舍。“如今,人们更关注中国经济快速增长造成的影响——预计未来十年中人们对奢侈品的需求将以四倍的速度增长;或关注印度的社会变革——拥有手机的人群远远超过拥有冲水马桶的人。但这些对于观察世界的过去和未来来说,均非最佳视角。 事实上,数千年来,连接着欧洲和太平洋,坐落在东西方之间的那块区域,才是地球运转的中心。”⑤《丝绸之路:一部全新的世界史》,第II页。在这片广袤的丝绸之路地带上,两千余年来活跃着一个包括中华文明与印度次大陆在内的、通向四方的庞大“网络”,“这些通道是整个世界的中枢神经系统,将各民族各地区联系在一起”⑥《丝绸之路:一部全新的世界史》,第IV页。。彼得拒绝受限于国家这样的“容器”,而将视角转到历史上这块中心地带,并强调其“网络”、“通道”、“联系”等动态特点。他通过舍“容器”——即使是中国、印度这样的大“容器”——而取“联系”角度,为读者展现了大视野下的全球历史:《丝路》以600页的篇幅,以约2500年前的古波斯崛起开篇,紧紧扣住丝路地带的人和事,利用翔实的资料将这个广袤地带及周边的人民生活 、民族交流、世事盛衰及祸福治乱,绘入一幅幅动态的全景式历史画卷,直到我们今天的世界。以此观之,《丝路》一书,不止是教科书式地回应了康拉德的规范性描述——以超越国界、局部地域的全球视角达致历史的再现(Representation)——而且伴以去欧洲中心化的反复叙事(Narrative)与尖锐论述(Discourse,也译作“话语 ”),从而为全球史的发展提供了一个最新范例。

二、《丝路》对全球历史的独特再现

在全球史视角下,彼得首先再现了丝路地带从波斯帝国以来2000年里作为“地球运转的中心”的历史:帝国盛衰相继,遍布朝圣者、军队、牧人和商贾的足迹,承载货物交易,促进思想交流、撞击与相互借鉴,在撒播繁荣的同时,也上演死亡与暴力、疾病与灾难;而同时期的欧洲腹地始终属于边缘区域,扮演着东望丝路地带参与其财富与兴亡故事的配角。勃兴于马其顿的亚历山大攻打波斯,开启地中海东岸、西南亚及北非的“希腊化”时代,是因为他“对无可奉献的欧洲根本不屑一顾:那里没有城市,没有文化,没有荣耀,没有回报。同所有古希腊人一样,对亚历山大来说,文化、思想和机遇 ——以及威胁——统统都来自东方。”①《丝绸之路:一部全新的世界史》,第3页。这是《丝路》前半部反复出现的主旋律:丝路区域是财富所在、文化所栖;居其上者生息、发展、争夺,处其外者络绎东来,分一杯羹。后起的罗马也是如此。“罗马之崛起成为帝国与掌控欧洲没有多大关系:这块大陆资源匮乏,没有令人垂涎的消费者与纳税人聚居的城市。真正推动罗马进入新纪元的因素是它对地中海及其以东地区的重新定位。罗马的成功与荣耀源于对埃及的占领,以及定锚于东方 –亚洲。”②《丝绸之路:一部全新的世界史》,第12页。在把富庶的埃及作为帝国的粮仓、税源收入囊中300年后,罗马迁都于与亚洲隔一衣带水相望的君士坦丁堡,并“有了灵魂” ——皈依源自小亚细亚的基督教。③《丝绸之路:一部全新的世界史》,第23页。后来兴衰于丝路地带的阿拉伯、蒙古帝国及奥斯曼帝国概莫能外。彼得以精心剪裁的笔触向读者展示了这一幕幕历史大剧,读来既引人入胜,又感受它的学术严谨。见面交流时,彼得对笔者作了一番感慨:这要归功于多年来坚持的史料收集与钻研、他的多语种能力及对最新考古成果与专门史研究成果(如历史上气候变化对人文地理状况的影响等)的吸收应用。“时间投入是巨大的:研读多达二十多个语种所记载的材料要求语言技能,还要学习如何处理文献、考古、钱币等等复杂来源出处;我还借助了最新科技手段研究花粉化石、火山材料以及了解人类迁徙模式。理想情况下这本书应该长很多——应该是一千多页,因为我想写进去的东西太多了;但做到言简意赅也是个技巧,尽管这意味着要割爱很多内容!” 彼得如是说!

彼得经年累月和多语种、多学科的投入造就了《丝路》叙事的一大特色:将全球交流史从久远的湮没遗忘中发掘出了它的片片辉煌与生动。比如,佛像的出现。在亚历山大和他的继承者们征服的印度次大陆北部和西部,“要到当地人对阿波罗的崇拜建立起来之后,佛祖的塑像才开始出现。佛教徒感觉受到新宗教的威胁,于是开始创建他们自己的视觉形象”。原本专注内修、不事偶像崇拜的佛教,“竞争迫使他们反应、借鉴和创新”④《丝绸之路:一部全新的世界史》,第7页。。再如丝绸,它不但是交易的主要产品,还充当了丝路上“最值得信赖的货币”的角色:铜钱会贬值,粮食会腐烂,“于是,成匹的丝绸经常被用作货币,或作为军饷,或作为中亚佛教寺院惩罚犯戒僧人的罚金。丝绸作为一种奢侈品的同时,还成为了一种国际货币”⑤《丝绸之路:一部全新的世界史》,第10页。。而在阿拉伯帝国的鼎盛期,其境内的繁华与富足令适逢其盛的中国人杜环感到震惊:“郛郭之内,里闬之中,土地所生,无物不有。四方辐辏,万货丰贱;锦绣珠贝,满于市肆;驼马驴骡,充于街巷。”⑥《丝绸之路:一部全新的世界史》,第83页。

值得在此特别提及的,是彼得对阿拉伯帝国鼎盛时期其学术造诣与风气的描述以及与同时期欧洲的对比。八世纪造纸术从中国传入带来深远影响,“因之而发生的著述爆炸涵盖了科学、数学、地理和旅行等所有的领域”⑦《丝绸之路:一部全新的世界史》,第81页。。 “大量的文献被汇集到一起,并从希腊文、波斯文和叙利亚文翻译成阿拉伯文。文献内容涵盖从马匹医药手册这样的兽医科学到古希腊哲学的各个领域。”有个叫比鲁尼的学者提出世界围着太阳旋转,并沿着一根轴自转。还有个伊本•西纳(在西方以Avicenna之名为人熟知)的波斯博学家对亚里士多德的哲学著作着迷成痴。⑧《丝绸之路:一部全新的世界史》,第83-84页。这与同时代的欧洲反差巨大。“在伊斯兰世界欣然沉浸于革新、进步和新观念的时侯,欧洲基督教世界却萎靡不振,在资源缺乏和沉闷迟钝中苦苦挣扎。圣奥古斯丁一向对学术研究深怀敌意。‘人们总是为求知而求知’,他以轻蔑的口气写道,‘其实那些知识对他们来说毫无用处。’用他的话来说,求知欲其实就是一种病。”这种对科学与学术鄙夷不屑的态度让穆斯林学者感到大惑不解,“因为他们都对托勒密、欧几里得、荷马和亚里士多德崇敬有加”。原因不难找:“历史学家马苏迪写道,古希腊和古罗马的科学曾经相当繁荣,但后来他们接受了基督教,于是他们‘清除了(学术的)成就、传统和途径’。科学被信仰打败。这几乎和我们今天看到的情况完全相反:当时的原教旨主义者并非穆斯林,而是基督徒。”当时的一位作家说:“在写到非伊斯兰世界的时候,‘我们不愿将其写进书中,因为他们根本不值得花费笔墨’。”①《丝绸之路:一部全新的世界史》,第85页。阅读至此,不知读者是否与笔者一样,有不知作何感想的感觉!

终于,历史的车轮辗压到了一个转折点:“进步的权重发生了转移,这是15世纪末发生的两次海上大探险的结果。”②《丝绸之路:一部全新的世界史》,第VI页。即1492年哥伦布跨越大西洋“发现”美洲新大陆,及1497年达 •伽马绕行非洲南端开辟印度航线。“新的发现改变了互动与贸易的格局,还造成了世界政治、经济重心的非凡改变。西欧从一个偏远闭塞之地突然变身为全球交通贸易的支点:俄顷之间,欧洲成为了东西方之间新的中心点。”③《丝绸之路:一部全新的世界史》,第VI页。同以往2000年的治乱兴衰、循环往复模式相比,这次独领风骚的西方似乎走上了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全球扩张、开启现代进程并把全世界拖入其中,而且在500年后的今天仍然主导着全球事务的方方面面。这首先体现在1500年后欧洲全球霸权的逐步建立及欧洲内部民族国家格局的形成。与此相应,现代各学科门类在欧洲产生、成型并成为全球的规范。在此过程中,包括史学在内的社会科学与人文研究各领域的“欧洲中心论”几乎是自然而然地产生、传播与自圆其说。有历史学者如此概括欧洲中心论的宗旨表述:“欧洲中心世界观视欧洲为世界历史唯一的积极塑造者,也可说是它的‘源泉’。欧洲采取行动,世界其他地方回应。欧洲有‘原动力’,其他地方则属被动。欧洲创造历史,其他地方则无所事事,直到被动地与欧洲接触。欧洲是中心,其他地方则是其边缘。欧洲凭一己之力引发变化或现代化,其他地方则否。”④What is Global History, p165.这与彼得少年时受到的灌输异曲同工:“古希腊孕育了罗马,罗马孕育了基督教欧洲,基督教孕育了文艺复兴,文艺复兴孕育了启蒙运动,启蒙运动孕育了政治民主与工业革命,而工业革命和民主思想的交融反过来催生了一个象征着生命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权的美国。”⑤《丝绸之路:一部全新的世界史》,第I页。(Eric Wolf的批判性概括)他开始意识到这正是他一直听来的“西方政治、文化和道德之辉煌成功的颂歌”,并对这种“有缺陷”的、“从近代历史赢家的视角看待过去”的叙述产生了怀疑。⑥《丝绸之路:一部全新的世界史》,第I-II页。在与笔者的交谈中,彼得重申是少年时的这一心结种下了他撰写《丝路》的远因—— “可以说是30年的思考与心得”。

这里,简单回顾一下欧洲中心论的发展或对理解《丝路》接下来论述的意义有所帮助。二战后的全球民族(国家)独立浪潮反映到学术界,欧洲中心论开始受到冲击。在各种批评中,美籍巴勒斯坦裔学者爱德华•萨义德于1978年出版的《东方学(Orientalism)》引起的反响最大,也最为持久。萨义德用 “东方学”一词概括欧洲中心论观念下西方在社会与人文学科诸领域对非西方社会的叙事与论述的统治地位。他将东方学定义“为通过做出与东方有关的陈述,对有关东方的观点进行权威裁断,对东方进行描述、教授、殖民、统治等方式来处理东方的一种机制:简言之,(东方学)为支配、重构和君临东方的一种西方方式”⑦Edward W. Said, Orientalism, London:Penguin Books,2003,p.3.。所以,东方学的实质是西方霸权与利益的学术阐发与维护。“它是地缘政治意识向美学、经济学、社会学、历史学和哲学文本的一种分配;它不仅是对基本的地域划分(世界由东方和西方两大不平等的部分组成),而且是对整个‘利益’系列的详尽阐述——它通过学术发现、语言重构、心理分析、风土与社会描述做出并维持这一阐述;它本身是,而不是表达对一个与自己显然不同的(或另类及奇异的)世界进行理解——在某些情况下是控制、操纵甚至吸纳——的愿望或意图;它首先是一种论述,…在与不同形式的权力进行不均衡交换的过程中被创造出来并存在于这一交换过程之中”①Orientalism, p.12.。该书一问世便为国际学界所瞩目,40年来影响不衰,以至于有论者认为“在世界史和中东史领域,萨义德的著述影响大到引发一场危机——一场我们至今仍然感同身受的危机”②Z. Elmarsafy et al. (eds.), Debating Orientalism, Hampshire:Palgrave Macmillan,2013,p.18.。而彼得在《丝路》里也特意提到“东方学”并加以批判——“一个刺耳和极为负面的观点:将东方视为欠发达、劣于西方”。③《丝绸之路:一部全新的世界史》,第IV页。所以,《丝路》念兹在兹的是摆脱“从近代历史赢家的视角看待过去”的“有缺陷”的写法,以褪祛历史研究中的欧洲光环、颠覆西方范式的历史叙事与论述为己任。

实际上,彼得在《丝路》前言中已经勾勒出了欧洲在占据全球“新的中心点”之后,其潜移默化的选择性历史叙事的端倪:“欧洲的崛起触发了一场激烈的权力角逐——同时也是一场历史解释权的竞争。伴随着对资源与海上通道的你争我夺,历史也在被重塑,以强调某些可用于意识形态冲突的历史事件、话题和观念。重要政治家和将军的塑像身着古式长袍,令他们看上去都像是历史上的古罗马英雄;一幢幢深具宏大古典风格的辉煌建筑拔地而起,僭享着将古希腊罗马世界认作自己的直系远祖所带来的荣耀。历史被扭曲、利用,以创作这样一个坚持不懈的叙事:西方的崛起不仅浑然天成、势所必然,而且是由来已久、顺势绵延。”④《丝绸之路:一部全新的世界史》,第VI页。简言之,地缘政治霸权介入历史叙事,论述重构世界历史。彼得这里的解读若合符节地诠释了福柯(Michel Foucault)的“权力——知识关系论”:“权力产生知识…;权力与知识直接相互蕴涵;没有一种知识领域的关联建构,就没有权力关系,而不预设并同时建构权力关系,也就没有任何知识。”⑤Michel Foucault, Discipline and Punish, New York:Random House, Inc.,1995,p.27.

哥伦布的“地理大发现”使得欧洲把丰饶的美洲大陆收入囊中,为此并未付出什么代价就几乎灭绝了当地的印第安原住民——这一结果毫无悬念,因为当地人与欧洲殖民者之间的实力(包括对欧洲人体所携带病菌的抵抗能力)差距“就像孩子和大人”⑥《丝绸之路:一部全新的世界史》,第182页。。掠夺来的巨额金银珠宝源源流向欧洲,又沿着达•伽马开辟的东方航线,以及后来经菲律宾马尼拉中转的跨太平洋航道,抵达印度、中国,换回香料、绸缎、瓷器等欧洲人渴望的商品,加上曾盛极一时的大西洋黑奴贸易,从而完成了财富与繁荣向欧洲(以及后来的北美)集中的大循环。要而言之,如日初升的强势地位将欧洲(后来与北美合称西方)“推向了舞台的中心,给它裹上了一层金子的光彩,赐予了它一个又一个黄金时代。然而,欧洲的崛起给新发现的大陆却带来了深重灾难。自16世纪开始出现的壮丽的教堂、辉煌的艺术和生活水平的提高是有代价的。代价由大洋彼岸的人群付出。欧洲人不仅探索了世界,也统治了世界。他们之所以能这样做,是得益于其军事与舰船技术的长足推进,使他们对接触到的异域人群享有无懈可击的优势。帝国时代与西方崛起是基于其施加大规模暴力的能力。启蒙运动与理性时代,向着民主、自由和人权的进步并非源于一条链接回古代雅典的无形链条,也不是欧洲的自然事态,而是在遥远的各大陆上结出的政治、军事与经济硕果”⑦《丝绸之路:一部全新的世界史》,第172页。。这段揭露性点评超越了以往去欧洲中心化论述的维度,不但佐证了前文所引欧洲中心论观念的片面与想当然,更直接颠覆了关于欧洲崛起的因果叙事,而导出了另类论述:西方发家的第一桶金是来自于它对其他大陆的征服与榨取,而与其精心建构的、溯源古雅典的“进步”链条无关。

彼得非常强调尚武因素对欧洲崛起的助力。“欧洲的战事起了一个更为重要的作用:它促成了西方的崛起。论及这一时期的欧洲,人们总是说这是一个自由、人权与开明理念取代专制主义的启蒙与理性时代。其实,在15世纪90年代的大探险之后,正是对暴力与兵戎相见的热衷才置欧洲于世界的中心。”①《丝绸之路:一部全新的世界史》,第221页。他将这一时期的欧洲与此前丝路上盛衰相继的诸帝国作了对比。“在亚洲和北非的大规模扩张的年代,比如伊斯兰教刚崛起的那几十年以及蒙古人征服的那些年,其后都继之以长时期的稳定、和平与繁荣。而欧洲人发动的战争其频率与节奏与世界其他地方大相径庭:一方纷争刚息,另一方争端又起。竞争残酷无情。在这个意义上,像托马斯•霍布斯的《利维坦》之类的名著,其精髓在于它道出了西方崛起的真相。人的天性就是身处无休止的暴力状态——只有一个欧洲作者才能得出这样的结论,也只有一个欧洲作者才能这样夫子自道。”②《丝绸之路:一部全新的世界史》,第223页。彼得还就此提示了一些并非无关紧要的细节,例如:“尽管伽利略•伽利雷、艾萨克•牛顿、莱昂哈德•欧拉这些科学家的名字现在连小学生都知道,但我们却很容易忽略,他们工作中很重要的一部分是研究弹道抛物线、解决数值偏差问题以提高炮击的精准度。这些出色的科学家使武器装备变得更加威力强大、得心应手;军事与科技提升与启蒙运动大时代携手共进。”③《丝绸之路:一部全新的世界史》,第223页。读者或蓦然发现,历来的自由、人权、启蒙、理性等煌煌叙事的字缝里,遮掩着如许的铁血真相。

在取得全球霸权的过程中,西方叙事编织历史,用“一条链接回古代雅典的无形链条”,将自己塑造为古希腊、罗马的衣钵传人,将西方的兴起,打造成恢复其祖宗基业的传奇故事——这就是彼得予以辛辣解构的西方历史元叙事(Metanarrative)。随着自身的崛起,欧洲“如今的任务是重塑过去。老旧帝国的寿终正寝提供了一个再好不过的机遇,即声称是古希腊和罗马遗产的新继承者而认祖归宗,并乐此不疲。实情是,法国、德国、奥地利、西班牙、葡萄牙和英国与雅典及古希腊世界毫无瓜葛,在整个罗马帝国时期也多是偏处一隅、无足轻重。但这些都在艺术家、作家及建筑师们的工作中掩饰过去了:他们从古典中借来主题、思想和文本,给出选择性地采自过去的叙事文本,编成一个随着时间推移越发让人觉得可信、甚至认作标准的故事。所以,虽然学者们一直将这一时期称作‘文艺复兴’。但其实根本就不是‘复生’。相反,这是一次‘新兴’,一次‘新生’”④《丝绸之路:一部全新的世界史》,第187页。。这里,彼得一语破的,有力地指出西方主流历史著述打造的是一种权力论述,从而打断了它一直以来自给自足的叙事连续性(Continuity)——借用福柯的比喻,是“解开了史家们耐心有加地打上的绳结”⑤Michel Foucault, Archaeology of Knowledge, New York:Routledge,2002,p.187.。换言之,《丝路》不但再现了一部与“欧洲中心论”“东方学”宗旨完全不同的全球史,而且笔锋直指西方元历史观(Metahistory,历史学家Haydon White的著名用语)与地缘霸权几百年来配合默契的、关于自身历史的叙事与论述,令人印象深刻。

三、《丝路》对中国崛起的展望

在结语部分,彼得提到西方对当前全球发展大趋势的怵惕不宁:“当我们进入一个西方的统治地位在政治、军事和经济各方面都遭遇到压力的时代,前途未卜的感觉令人不安。”⑥《丝绸之路:一部全新的世界史》,第446页。他特别指出:“中国与其远近邻国的关系,以及它在全球舞台上所扮演的角色,都将影响21世纪的世界格局。”⑦《丝绸之路:一部全新的世界史》,第447页。在牛津当面交换意见时,彼得主动提起这一话题,说作为一个史学教授,他倾向于从比邓小平几十年前打开中国国门更久远的历史中看待中国的崛起。他说:“我在密切留意中国在叙利亚、伊拉克及阿富汗等地所扮演的角色,因为中国要成为一个全球领导者,就需要在那些地方发挥作用。”他提醒:“即使我们正在走向中国与美国平分秋色的两极世界,并不就意味着事情变得简单。就好像是教室里有两个块头儿最大的学生,可是屋里还是有很多其他学生哦——不断会有调适、再校准的工作要做的。”相对彼得的英式含蓄,康拉德的著述则毫不含糊地指出了中国在全球与全球史研究中的份量之重:“从根本上说,是中国的崛起,尤其是应对(因此而产生的)地缘政治形势变化的需要,触发了全球史。”而下面一句更有意思:“相较所有的方法论辩论与学术界的其他研究潮流,中国式资本主义的兴起更能激发对全球等级体系的再思考,从政治上和认识论角度看均是如此。”①What is Global History, p.223.将此言与萨义德上文对“东方学”的剖析文字摆在一起,透过两者的学术措词或可作这样的直白解读:当前西方和东方(以中国为代表)经济、政治及军事实力上的此消彼长,已经超出了历史叙事与论述的语境,而进入了“地缘政治”与“全球等级体系”的现实层面;已不仅仅是就萨义德所指“整个利益系列”作何种阐述的学术问题,而是成为了攸关其存废去留的政治话题。萨义德当年痛感“东方学”对于东方之表述的外在性(Exteriority):由于东方不能表述自己,“(东方学)就代劳做表述工作,为了西方,也为了可怜的东方——因为没有别的更好办法”②Orientalism, p.21.。于是,是“西方的表述技巧”“使东方清晰可见,使东方在关于东方的论述中‘在场’”③Orientalism, p.22.。他还打了个形象的比喻:东方在东方学的论述中缄默不语,使后者“就像关于凶猛的狮子的书籍一样得以自是其是,直到狮子能够开口与其争辩”④Orientalism, p.95.。现在,

狮子果然开口争辩、开始有自己的论述了,尽管人们多没能预见到这一天,或者这一天这么快到来。这一发展,或许就是福柯所说的“现在之历史(History of the Present)”的一个“断裂(Rupture)”,一个他抛给习惯于追求连续性的西方传统史学论述的一个 “间断性(Discontinuity)”难题。

但人们似也毋须太过焦虑,因为征诸福柯的“知识考古学”,“称一种论述形成取代另一种论述形成并不是说一个全新对象、阐述、概念与理论选择的整体世界全副武装、井然有序地出现在某一个一劳永逸地安置它的文本之中;而是说一个关系的总体转换发生了,但是这种转换并不一定变更所有的因素;是说陈述改为受制于一些新的形成规则,而不是说所有的对象或概念、所有的陈述或所有的理论选择都消失了”⑤Archaeology of Knowledge, p.191.。诚然,现在全世界都对中国的崛起刮目相看,均大权重地将其纳入全球叙事与论述视角;但是,远不是“所有的因素”都因之更改、所有的其他“选择”都已消失——这一点也彰彰明甚。或许,我们现在所经历的正是这种“关系的总体转换”以“断裂”形式发生的过程,即历史症结的摊开(Dispersion,福柯用语)以求化解之道的必要环节——也就是福柯言及的“一种由一些差异明显的转换加以说明的、介于两个特定的实证性之间的间断性”⑥Archaeology of Knowledge, p.193.。以此观之,彼得在《丝路》一书中所做的视角转换与历史再现功夫,无疑是这一过程中非常值得称道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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