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许棠七
图/琛荃草草
一
七月的西山,青山白水,明清古建筑座列,身在其中,令人仿若穿越古今。
此时身着襦裙的闵清歌却无暇欣赏,她参加这次汉服同袍聚会就是为了见一个人,她莫名的就踏入了射箭区,这里的射箭与现代射箭不同,是沿袭了古时的射艺。彼时场内人们兴致正高,初学者们跃跃欲试,一个掌控不当,箭就如流星飞向误入场内的闵清歌。
飞箭伴随着尖叫声迎面而来,闵清歌不知所以地愣在原处,倏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拉了她一把,她身体微微一侧,飞箭霎时准确无误地插入她高耸的发髻上,她哭笑不得地看着对方,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你是找死么?”他薄唇轻启,微带冷意的声色让闵清歌愣了神,早就听闻楚云深为人清冷,当真是不近人情。
她压下心头怒气,脸上露出一抹笑意:“我不找死,我是来找你的。”
众人叽叽喳喳的围拢上来,见闵清歌无恙这才放下心来,也不乏有人打趣:“英雄救美,按照戏文里的段子,是要以身相许了吧?”
众人嬉笑附和,闵清歌也不羞:“就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了。”
她今日化了桃花妆,媚眼如丝的缠上他的目光,煞是千娇百媚,他将她发髻上的箭拔了出来:“我只是心疼这只箭。”
闵清歌微微咂舌,箭谐音通‘贱’,他言语中的耻笑令人揣度。
她的脸转瞬通红,他说完便要离开,就被她拽住:“楚云深,我是来拜你为师的。”
楚云深在汉服圈里是赫赫有名的公子,不单长得俊俏,还自创品牌制作汉服,微博上有一大堆迷妹、迷弟追随,算得上圈内的红人了。
纵然红极一时,他也不迎合潮流改造汉服来贴近现代时装,秉持初心制作汉服,一尺一寸皆有考究,旨在弘扬华裳之美。
很多同袍感动于他的坚持,纷纷表达对他的敬仰之情,闵清歌便是其中之一。
“汉服制作工艺繁琐,工期长,现在你的品牌店大火,你一定需要人手。而我不单单对汉服制作有所了解,学的就是服装设计,我无疑是最好的人选。”
暮色渐深,闵清歌一路尾随楚云深,短短的一个小时里,上至黄帝、尧、舜垂衣裳而治天下,下至现代汉服复兴之路,她将自己对汉服的充分了解及热爱之情表达得淋漓尽致,想要用一片赤诚之心来打动楚云深。
“唔。”她自顾自地说着,不及防撞上了楚云深的背,就见楚云深一脸高深莫测:“你是不是另有目的?”
他一身水墨色衣,迎风立于暮色云霞之下,广袖飘飘,那番风流韵致让她挪不开眼,她粲然然一笑:“因为我对你有所徒慕。”
二
楚云深居住在虞山一带,青山绿水,古城巷陌,颇有几分隐居的淡泊。
他的工作室落座在一条青石巷中,灰墙白瓦,雕花门楼,门外悬挂了一盏牌匾:云音小筑。
若非随楚云深而来,闵清歌只会以为这是孤寡老人养老之地。
楚云深的生活过得十分简单,晨起点燃一盏檀香,捧着一壶清茗就可安心做起汉服来,他眉眼生得清雅俊秀,隐匿在茶烟袅袅中,平添了几分仙气。
原来这世界上真有隐居于市的俊俏公子啊!
闵清歌歪着脖子倒在电脑前感叹道。
自从来了这里,她的日常工作就是守在电脑前应付淘宝店上咨询的客人,以及给楚云深打打下手缝纫衣服。
她这才明白楚云深愿意招揽她的缘由,是不愿应对淘宝上一个个顶着买汉服的名义实则觊觎楚云深美色的姑娘,于是在用表情包轰退十几个姑娘后,闵清歌不禁长叹一声:“一个个都如狼似虎的来调戏你,真心想买衣服的人没几个。”
楚云深头也不抬:“不理就是了。”
闵清歌不依:“万一当中有客户呢?岂不是错过一单生意?”
楚云深专注的绘制着图稿:“我不差这点钱。”
依旧是风轻云淡的模样,闵清歌的脸微微抽搐了一下,还真是淡泊名利啊。
是了,楚云深压根不缺这点钱,做汉服全是他的兴趣,兴致来时便接生意,有时厌倦了,关门息业好长一段时间都可以。
偏偏如此傲娇任性的店铺,还是有一大堆客户翘首以盼着,不单单是觊觎楚云深的美色,更是因为他手下的汉服,内含奇香。
那是一股虚无缥缈的香味,暗藏在衣袍之中,动静皆有暗香盈袖,更出奇的时,这种浸染过香料的布料,含香可长达一年之久。
闵清歌也会好奇,拿着浸染了香的布料问:“这种香料好独特啊,能保留那么久,是怎么调出来的?”
窗外晨光映射在楚云深的眉间,他微微一愣:“用心。”
依旧风淡云轻的模样,可那双眼睛出卖了他,蕴藏了少见的慌张与掩藏。
她想,年纪轻轻能拥有这样超脱世外的心境,一定是有不为人知的故事吧。
三
闵清歌在云音小筑打了一个多月的杂,楚云深才慢慢教她制作汉服。
布料处理、印花、制版、缝纫,闵清歌做起来得心应手,手艺娴熟,一看就是接受过专业培训的老手。
以至于楚云深会疑惑:“你的手艺完全可以独立创作,为什么还要来学习?”
他突然一问,闵清歌正车缝衣服的手抖了抖,眉眼弯弯:“我贪图你的美色啊。”
“近水楼台先得月,这个道理你应该懂吧?”
她毫不掩饰自己对楚云深的心思,说起俏皮话来是那样坦然自然,起初,楚云深清冷的面容微有动容,可这样的把戏见多了,他也无动于衷,薄唇轻抿地瞧她,带着阴沉的压迫。
闵清歌被他看得心烦意乱,索性将手中的衣服一放:“你的图稿设计不单有所考究,设计出来的汉服总是别出心裁,与一般的汉服简直是云泥之别。我曾特地研究过你的剪裁,衣服小小缝隙处的改变,就可以改变整个人的气度。”
“这样的手法极考究,像极了当年的一位大师,江鸿生。”
江老是一位裁缝大师,在服饰界有着一定的名气,当年各大经典影视剧组都请他做过剧组服装,一部好的古装影视作品,衣着上的所有图案,都会根据每个人物不同的个性而设计。他手下的服饰,造价动辄上万,完整的一套大装,更是上百万的价格。
“这样大师级别的手法,我当然要学习。”
她眼中的光芒摄人心魂,楚云深心神一动,才缓缓开口:“他是我师傅。”
闵清歌不单单想学习大师的手艺,更想观摩大师的作品,才会在一个月黑风高夜偷偷摸进楚云深的房间。
她是在一次偶然机会发现的,楚云深房间里摆列了两套汉服,一套是曲裾,一套是襦裙,两者看似出自同一人之手,但仔细观摩,就能瞧出细微不同。
她早就听闻,江老曾倾尽心血亲手制作出来一套曲裾,后深藏便不知所踪。
现在看来,就是眼前的这一套了。
她借着手机电筒微弱的灯光,细细地观摩着衣服上的图案及纹路,她将曲裾从衣架上取下来,蹑手蹑脚地想要逃离楚云深的卧室。
岂料在出门的刹那,就被抓了个正着。
楚云深形似鬼魅地飘到她身后,低声问:“你在干什么?”
她手中的曲裾险些掉落在地,转过身讪笑:“这套衣服放了这么久,我想去去灰。”
越说越没底气,她可怜兮兮的望着楚云深,眼角还适时染了几滴泪光。
显然,楚云深不吃她这套,他长手一勾,就将她拎到沙发上,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眸光渐冷:“闵清歌,就算我允许你在这里学习,并不意味着你可以涉足这里的一切,人贵在自知之明,请你找准自己的定位。”
他眼神清冽地盯着她,闵清歌能感受到他呼之欲出的怒气,她羽睫轻动,双唇嗫嚅:“我只是想看看江老的作品。”
她缓缓地拉住他的手,眉眼浸染几分薄雾月色,像是勾人心魄的妖精:“云深,我想要成为你生命中极其重要的人。”
曾几何时,也有人跟他说过同样的话,他满腔怒火骤然熄灭。
四
农历七月十五,中元节。
夏末秋凉,闵清歌拿起扫帚扫庭院落花时,被楚云深叫住:“跟我去山上。”
他们带了祭奠的纸钱以及食物,去了西城之外的山上。山路曲折,闵清歌不紧不慢地跟在楚云深身后,就到了一处墓园。
秋风萧瑟,枯叶轻飘落在坟墓上,穿过楚云深的身影,闵清歌就在墓碑上看到了一张熟悉的照片——江鸿生之墓。
“这是江老?”她感到有些诧异,江鸿生晚年不知所踪,原来是葬在了这里。
楚云深点了点头,将祭品摆好,点燃了纸钱:“他因病逝世,我房里的那套曲裾是他的遗物。”
闵清歌跟着蹲下:“那是江老的绝作,听说是要送给一个女人的?”
江老晚年退出制衣界,病榻之上却倾尽毕生心血制作了一套曲裾,称是要送给一位故人的。那套曲裾端庄典雅,是属于女人的礼服,他与这位故人之间的情感令人遐想。
“嗯,送给他年轻时的爱人,可他临终之时又反悔了,还是没能送出去。”
“为什么?”
“他们说好此生不见。”
原来外界的猜测都是真的,年轻时的江鸿生爱上了他的师妹,两人两情相悦,一同开店制衣,他们都热爱汉服,对列朝列代的衣裳都有所研究。那时候汉服尚未复兴,江鸿生也不过是一名小小裁缝,没人欣赏这华美累赘的衣裳,更不会有人来买,生意萧条,两人连生存都成了问题。
当生活中柴米油盐都成问题时,所谓的梦想也开始崩塌破碎。他的师妹想尽办法,最后主张将汉服改造成现代时装,想要用这种的方法来改善生意。
江鸿生不愿意,他不愿打破常规,更不愿将心爱的汉服改造成不伦不类的样子,他遵守自己的人生信条,才会跟师妹产生争执。
一个秉持初心,一个打破陈规,两人各有所志,最终分道扬镳。
“年轻时的爱与恨总是来得猛烈,才会在一次次争吵中立誓永不相见。所以,师傅至死也没有见过她。”
纸火熄灭,楚云深起身掸了掸袖子上的灰,说:“走吧。”
闵清歌满脸复杂地看了看墓碑上的照片,偷偷用手机拍了张照片才尾随着楚云深离去。
他们没有立即下山,楚云深带她去了山顶的明月寺,寺庙内梵音清扬,涤荡人心。
闵清歌有些讶异:“你带我来这里干嘛?”
楚云深随意地牵起了她的手:“跟我来。”
楚云深带她去了后院,见了一位老和尚,说明来意,老和尚就拿出了一盒檀香,递给了楚云深,似有几分劝诫:“一念放下,万般自在,深于执念,自当痛苦。”
楚云深双手接过檀香,垂下眼眸,苦笑了一声:“修行不足,放不下执念。”
两人叨叨絮语,闵清歌听不太懂,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们,她眼里的楚云深向来都是清风霁月一般的人,怎地还有这样的苦涩?
只是离去之时,老和尚还意味深长的说了一句:“伤人之举,如水覆地,难以挽回。”
闵清歌猛地一愣,心中似是铜钟长击,轰鸣声响。
五
下山的途中,闵清歌才知晓楚云深取檀香的用处,他做的汉服,动静皆有暗香盈袖,而檀香与各类香料相合,则可引芳香之物上至极高之分。
“你制作汉服的手艺师承江老,那你制作香料又是跟谁学的呢?”她或是想要探寻他的过往。
楚云深面色一冷:“在此之前我是一名调香师。”
“哦——”闵清歌识相的不再多问,只是心中疑虑更重了。
暮色四合,山下长河中,灯影齐烁,满目都是五彩河灯,像是一副水墨长画上徐徐盛开的莲。
“好美啊!”闵清歌感叹着朝山下跑去。
岸上人影憧憧,她像是入水的鱼转瞬不见踪影,楚云深皱眉在人群中寻觅,直到河岸尽头,闵清歌巧笑盈盈地提着河灯朝他说:“一起放河灯啊!”
中元节放河灯祭祀,是对逝去亲人的悼念。
她将河灯放入水中,虔诚的祝愿:“希望江老能了却前尘俗事,通往西方极乐世界。”
她用肩膀碰了碰愣住的楚云深:“快放啊,你想跟江老说什么呢?”
他蓦地抬眸,满眼星辰熠熠:“但愿如此。”
“对吧?那是不是该把江老的遗物交给他的师妹呢?”
她满眼期待地望着他,他抿着唇凝视她,似想要将她看穿。闵清歌有些受不了这样的目光,得不到回应,她索性转身又买了两盏河灯,打破这场尴尬:“嗯,一愿江老了却俗事,二愿你能放下苦恼,万般自在。”
她指的是他的往事,她已有所洞察。
看着她诚心的样子,楚云深感到胸口似是漏了风,吹暖了冰凉的心,他将河灯放入水中:“但愿她也能通往极乐世界。”
闵清歌若有所思地瞧他,忽然一阵风刮来,将河灯整个倒扣淹灭,蜡烛骤然熄灭。
她轻叫了一声:“灯是不能熄灭的!”
倏然,她就跳入浅滩中,飞快的朝倒扣的河灯游去,轻曼的身影消失在昏暗的夜色里。
一切来得太突然,楚云深心下大惊,失措的大喊:“清歌!”
灯火熠熠,周遭喧哗,唯独不见她的回应,他急了起来,想要跟着跳入水中,岂料下一秒闵清歌就从水中冒出来,拿着熄灭的河灯对他笑:“熄灭了,你的愿望就不灵了,我要重新点燃它。”
她全身湿漉漉的站在水中微微颤栗,眼里亮晶晶的,像是天上地星火。
那抹星火如坠莽原,瞬间就将他的心点燃,片刻已是燎原之势。他趟着河水走到她身边,忽然张开双臂环抱住她,脸上流露出一抹温柔:“傻瓜,会冷的。”
他薄削的下巴顶着她的发,闵清歌呆呆的依在他怀里,此时此刻,她不知神是否见证了她的诚心,她只知,此时唯有诸天二十四尊佛,才能知晓她满心的波澜壮阔。
六
后来,楚云深跟她讲了第二个故事。
月色倾覆在他身上,他点燃了一根烟,那张清逸的面容沉浸在淡蓝的烟雾里,眉眼深情:“那时候我和她都是一名普通的调香师,我们在无数个朝夕相处的日夜里相爱,我们想要一起调试出最令人难忘的香,那时候的日子真美好啊,直到后来我们参加了一个调香大会。”
那是一个国际性的调香大会,调香师若能在此脱颖而出,将会一举成名。那段时间,他们日夜付诸心血调试的香总算调试成功,他兴致盎然地去参加了那场比赛。
他没有想到那是只能以个人名义参加的比赛,也就是在成功的一瞬间,他填上了自己的名字。
那时的楚云深,野心甚重,他清楚地知晓,机遇比天赋重要,名义比感情重要,为了一己之私,他亲手将这份爱情推向了深渊。
“她很失望,令她难过的是我为了名利,轻易地就牺牲了她对我的信任和感情,原来我们的感情这样不堪一击。她心灰意冷地坐上飞往国外的航班,她是不告而别,后来我得到她的消息就是飞机失联,她彻底地离开了我,连挽回的余地都不给我。”
之后,终日沉浸于痛苦的他,放弃了离间他们的名与利,悄然消失于大众视野,再之后偶遇了江老。
“她很喜欢汉服,我想亲手给她做一件,幻想着她能回来。”
一阵冷风吹散了地上的烟灰,闵清歌不禁抖了抖,从他的往事中挣脱出来,就看见了他眼角处一滴晶莹。
这是他的执念,也是他的业障。
听完故事的闵清歌内心却涌出一股巨大的不安。
闵清歌没有料到闵如意会寻到这里来。
那日午后,她在庭院里将布料浸染在香料里,就听见一阵敲门声,闵如意穿了一身汉元素的碧色衣裳,站在门口盈盈一笑:“我找楚云深。”
她环顾了云音小筑一圈,纤纤玉手摸过满室汉服,才向楚云深说明了来意:“我想要做一身曲裾,礼服的那种。”
楚云深从一桌的图稿中抬起头来,意味不明的问:“你很喜欢汉元素的衣服?”
闵如意微微颔首:“传统汉服与汉元素我都喜欢——”
她豁然明白了什么:“莫非你看不上汉元素?”
楚云深没有应答,他斜睨了闵清歌一眼,才说:“你带她去量身围,挑选花色吧。”
闵清歌惴惴不安地带着闵如意入了内间,在挑选花色的时候,她总算忍不住问:“你怎么来了?”
闵如意倒是洒脱,随意一坐:“怎么?就准你来找他,不准我来?”
她眼底缀满了嗤笑:“清歌,我们早就说好了,公平竞争。”
她又随手挑了一种花色,扔给了闵清歌:“那么,现在就假装谁也不认识谁。”
说完就朝屋外走去,闵清歌看着她的背影,深叹了一口气,闵如意是抱着势在必得的心思,她也不能再犹豫了。
七
闵如意时常会来云音小筑,美名其曰是为了监督汉服制作,实则另有计划。
闵清歌猜不透她是什么计划,她只知道时间越来越紧迫,是要下定决心的时候了。她经常会欲言又止地看着楚云深,楚云深有时候被她望得烦了,就会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她还是无法跟他坦白,心中有一个巨大的疑惑困扰着她,于是在一个长夜里,她提了一箱啤酒灌醉了楚云深。
经过一段时间相处,两人之间的感情早就有所沉淀,或是醉意使然,闵清歌愈发大胆起来,她忽然抱住了楚云深,伏在他肩头轻声问:“我想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软玉入怀,楚云深身体顿时僵硬,心下了然:“她叫林初音。”
犹如一绽烟火迸裂在她心底,她浑浑噩噩地推开了他,定定地看了他许久,又毫无征兆地吻上了他单薄的唇。
带着贪婪和炙热的吻,她攫取着属于他的气息,就连彼此的呼吸都变得炙热,他带着醉意回应她,一切都变得理所当然。
只有她眼角滑落的热泪,带着决绝与苦涩。
一夜之间,初雪缀满天地,她不留痕迹地就离开了。
楚云深醒来之后,卧室里的两套汉服都不见了踪影,他头痛欲裂地回想了过往的一切,猛然从床上跳起,抓起手机拨打闵清歌的号码。
一阵阵忙音使他更加心烦意乱,他猛地将手机砸在地上,披着大衣就往门外跑。
岂料在门口碰见了闵如意,她拽住他问:“怎么了?”
“闵清歌走了。”他声音嘶哑地回。
闵如意怔然:“你去找她,我替你看店。”
他来不及点头,就如一阵风跑了出去。
闵如意脸色不佳地入了云音小筑,上上下下地寻找了一番,低斥了一声:“闵清歌下手可真快。”
长桌上有她定做的汉服,至今是个半成品,她也不多想,悉数将桌上的图稿设计及那件半成品曲裾装进袋子里,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云音小筑。
夜深人静,楚云深才失魂落魄地回到云音小筑。
入目之处一片狼藉,昔日摆放整齐的布料七零八落,长桌上的设计原稿通通消失不见,他将头深深埋了下来,从牙缝中挤出一字一句:“闵清歌,还真是来骗我的啊!”
八
闵清歌走得绝然,她所有的通信方式都是临时假冒的,以至于楚云深无法找到她。
她连夜飞回了北京,一下飞机拖着行李箱就往医院跑,病床上的闵琇如已经等了许久。
闵清歌小心翼翼地将那套曲裾拿给她:“老师,这就是江老逝世前制作的最后一套汉服——浮生若梦。”
浮生若梦,取意往事如梦。
闵琇如轻抚着衣服上的一条条暗纹,几乎热泪盈眶:“他就是这么固执,明明忘不了,偏偏不愿见我。”
是了,闵琇如就是江鸿生的师妹,自从当年一别,各自天南地北,再也未曾相见。
江老是制衣界鼎鼎有名的大师,后来的闵琇如又何尝不是呢?这一行,有人擅立,则有人擅破。当年闵琇如离开他后,就自创品牌,将汉服顺势改造,成了如今的汉元素时装。
她做的衣服既得汉服神韵,纹样又新颖典雅,十分受大众喜爱,慢慢的就有了些名气,做成了一家大公司,旗下实体店铺遍地开花。
她这一生未嫁,一直在等着江老,只是江老太过固执,这辈子都不肯来找她,直到逝世前相思入骨,才亲手做了一件曲裾想要送给她,谁知临终时又反悔了。
闵琇如是后来得知此事的,她一心想要找到这套曲裾,之后病上身来,她就将这件事交给了她的学生去办,也就是闵清歌和闵如意。
她没有后人,如今病入膏肓,只有一个愿望,倘若哪个学生找到了这套曲裙,谁就是她的继承人。
闵清歌帮闵琇如穿上了浮生若梦,大红色黑暗纹的衣服,是古时婚庆或大典时的礼服。
“也许江老的心愿就是希望您穿上这套礼服嫁给他的吧。”闵清歌梳着她稀疏的黑发,简单地挽了一个髻。
闵琇如瞧着镜子里苍老的面孔,不禁悲从心来:“可惜他再也看不到了。”
她微微敛眉:“我们活了一辈子,怨了一辈子,爱了一辈子,可如今呢?他成了一柸黄土,我也寂寥了一生,现在想来,终归是执念太深,倘若能回到过去就好了。”
暮光透过窗台落在她身上,她缓缓闭上双眸回忆这一生的爱恨,闵清歌不忍打扰,转身想要离开,就被唤住:“清歌,明天我就要律师拟好继承书,这段时间你辛苦了。”
闵清歌顿了顿,露出一抹苦笑,走出了病房。
她出门就碰见了风尘仆仆的闵如意,她带着嫉恨的笑:“没想到你挺有手段,轻而易举地就盗取了衣服。”
闵清歌想要辩驳,又无话可说,索性无视了她,径直走开,又被闵如意拽住:“清歌啊,别怪我没提醒你,你可真是伤透了楚云深的心。你别太得意,你总会后悔的。”
她说完轻笑了一声,就翩然入了病房,徒留闵清歌呆愣许久。
九
后来,闵清歌时常会梦见楚云深。
梦境里,老和尚说:“伤人之举,如水覆地,难以挽回。”
闵如意说:“你别太得意,你会后悔的。”还有楚云深满脸恨意:“你骗了我。”
无尽黑夜里,她将头埋进枕头里,失声痛哭。
那段时间,闵琇如的继承书并非完全拟好,闵如意好似不甘心让她轻易拿到继承权,屡次跑进病房里与闵琇如谈论着什么。
闵清歌每日过得浑浑噩噩,也无心去探讨,她心情欠佳,挑了一个时间飞去马来西亚度假,她不只想要借大海蓝天来忘却俗事,她此行的最终目的是见一个人。
她跟她约好在一家华人餐厅见面,直到她喝完第三杯饮料,想见的人才姗姗来迟。
那是一张与她极其相似的面容,在见到她的一刻,闵清歌张手拥抱她:“姐,好久不见。”
两人相坐,闵清歌开门见山的就说明了来意:“这次来看你,我给你带了样东西。”
她将身侧的商品袋递给了对方,拿出来是一套襦裙,对方微微讶异:“这是?”
闵清歌深吸了口气:“这是楚云深送给你的。”
她迫不及待地踏上了回国的航班。
飞机落地之后,闵清歌终于鼓起勇气拿起手机拨出了日思夜想的那个号码,手机“嘟”了许久,才响起对方清朗的声色:“你好。”
在这一瞬间她几乎有些哽咽:“云深,我们见个面吧。”
“嘟......”
他毫不犹豫地就挂断了她的电话,闵清歌难以置信地看着手机,微微颤抖:“他在怪我?”
彼时,西城某个茶楼里,闵如意见了楚云深一面:“楚云深,这就是事情的真相。我与清歌情同姐妹,盗窃汉服与图稿本非她意愿,希望你不要去告她,毕竟她这样做也是情有可原,当初也是你辜负了她姐姐。”
闵如意是特地来告诉楚云深真相的,不错,闵清歌故意接近他的缘由就是为了帮闵琇如拿到“浮生若梦”,她或许是有野心的,为了争夺继承权不惜欺骗他的感情。
还有关于林初音的故事,闵清歌是后来随师傅的艺名,她本名为林清歌,林初音是她的亲姐姐。
“所谓一报还一报,你间接害了她姐姐,如今她欺骗了你,也算是了断恩仇了。”
闵如意满意地看着他一脸温怒,内心畅快不已,她也另有目的,打着闵清歌的名号让楚云深妥协,不单免了自己盗取图稿一事的责任,也让他们两人相恋而无法在一起。她说过,会让闵清歌后悔的。
一字一句如刀割心,楚云深面色苍白地摁断了来电,他像是失去了生命力的木偶,拖着僵硬的身体缓缓走出了茶楼。
屋外料峭春寒,他不禁打了个寒颤,忽然想起了那夜月色初上,她站在河水里,眉眼璀璨的说要保护他的愿望。
那一瞬间,他沉寂多年的心骤然跳动起来。
原来都是假象啊,可为什么就是很难过呢?他们是没有可能的,林初音无疑是横跨在他们之间的巨大鸿沟。
十
闵清歌马不停蹄地赶往了西城,还是扑了个空,云音小筑已转卖人手,而她想见的人不知去了何方。
她几乎快要哭了出来,此时恰逢手机铃响,她接起来,就听见对方急切的声音:“闵老师不行了!”
病来如山倒,闵琇如本就日渐病重,偏偏那段时间她还忙着设计新品汉元素时装,心力交瘁之际,病倒在桌前。
闵琇如被推进了抢救室,抢救了一天一夜,最终宣告死亡。
得知消息的刹那,身心俱疲的闵清歌当即昏倒在走廊上。
她醒来时正在静滴葡萄糖,护士说她是未能进食的缘故,只有她自己清楚这是因为悲入心来的缘故。
闵如意来看她时带了律师,将闵琇如拟好的遗嘱展开在她面前:“这是老师的遗嘱,你看清楚了,你我各自继承她名下的遗产为50%。”
闵清歌看着她趾高气扬的样子,嗤笑了一声:“这就是你不择手段挣来的结果?”
她出国的那段时间,公司上市了一批新品服装,主打继承传统汉服神韵,动静皆有暗香盈袖。
那批新品她再熟悉不过,都是楚云深手下的汉服设计篡改而来,还有汉服中的暗香来源,都盗窃了楚云深的创意。
楚云深手下的服饰名气终究不如闵氏,当今山寨横行,只要稍做手段,就可以将山寨的帽子扣给楚云深。
闵琇如不知创意的来源,以为是闵如意的设计,对此十分欣赏,才会临时起意改变了遗嘱。
闵如意也不恼:“是又怎样?只要目的达到就好了。”
闵清歌忽然深叹了口气:“如意,你忘了老师最初教我们的了?”
那时候她们刚拜入闵琇如门下,闵琇如给她们上的第一堂课就是:制衣如脸面,堂堂正正的做人才能堂堂正正的制衣。
“这遗产我也不要了,只要你撤掉这批新品,不要毁了闵氏门面就好。”
十一
闵清歌净身出户,她放弃了所谓的名利,决定去追寻自己真正所要的,譬如,楚云深。
得到所有财产的闵如意这才幡然悔悟,将当初为了一己之私私下找过楚云深的事告诉了她。
她终于明白了事情的始末,她一直以为楚云深是责怪她的,责怪她接近他的不怀好意,责怪她的不告而别。
那时候她故意接近他,是想说服楚云深将“浮生若梦”亲手交给闵琇如的,直到她偶然得知楚云深就是辜负过姐姐的那个人,她才会心有芥蒂。
陷入爱情里的人啊,总是头昏脑涨,不知所以,楚云深在她眼里一直都是清冷的翩翩公子,岂料得知往事,他也曾是那样为了私欲抛弃爱情的人,更何况他辜负的还是自己的姐姐。这样诡异的感情令她无从所适,再加上闵如意的到来,她再无多余时间来周旋,便起了邪念,一夕之间盗走了两套汉服。
她或是想借此惩戒楚云深的,怎料回了北京便囿于无数次悔意当中。
她才会下定决心去找林初音,其实当初林初音并未踏上那架失联的飞机,也许是那时的楚云深太让她伤心了,她才制造了这个谎言,告别这片伤心之地,定居国外。
闵清歌去见她时,问过林初音:“你还恨他吗?”
林初音笑若春风:“爱意都随时间淡去,又何来恨可谈呢?”
她将襦裙还给了闵清歌:“看多了国外的风景,对这个也不是很喜欢了,并且我现在有了自己的家庭,就让过往随风吧。”
“姐,如若我爱上了他呢?”
“我会祝福你的,清歌。”
所以那时候的闵清歌才真正释然,她有多么想解释给楚云深听啊,奈何命运弄人,他就这样轻易消失在自己生命之中。
不过这世上有太多错过是难以预见的,也有太多重逢是始料未及的,彼时的闵清歌是这样执著的坚信,她与他,总会在世间的某处再次相逢。
只要人间岁月悠悠,她便可寻他至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