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秦乐只
图/王温蒂
楔子
承平三十一年,西北春汛泛滥,淹没十余城。
北定侯卫绾奉命赈灾,反引发灾民大规模暴乱,御史捧着一封上万人联名的血书死谏君前,一场声势浩大的贪贿案由此拉开帷幕。首当其冲的便是此次赈灾失职的卫绾,紧接着牵连出珉王等人,轻者流放,重者斩首,朝廷格局大变。
之后皇帝病重,太子逼宫,双双死于混战之下。海清王继位,改号永宁,迎大长公主之女杜清为后,大赦天下。
永宁二年春,新帝诏令诸侯送嫡子进京为质。不料随侯之子安凌却在途中遭遇山匪,御林军搜寻很久才在一处隐蔽山洞找着人。他尚且七岁,身边仅剩一个老奴,因惊厥过度路上发起高烧,众人无所适从,正巧遇上了去城郊古寺祈福的嘉瑛郡主。
“我闲时跟太医署学过些医理。”少女掀开车帘,微微俯身,帷帽沿的薄纱垂在那孩子通红的脖颈上。他迷迷糊糊睁眼,隐约望进一双温柔如月的眼眸,她抱起他,“没事了,别哭。”
壹
远道而来的质子们甫一入京,宫中即设接风盛宴,彼时安凌高烧刚退,木木呆呆坐在筵席上,长案遮住大半个身子,只露出一张苍白小脸,显得羸弱可怜。皇帝念其病幼,特准他中途离席,回偏殿好生休养。
杜姒目送那单薄的背影融入沉沉暮霭,有些心不在焉,便随意寻了由头从冗长的国宴上溜了出去。
夜色稀薄渐暗,杜姒提着一盏宫灯分花拂柳地闲逛,走了好一会儿,却在宫苑一隅看到了安凌。大抵是迷了路,他蹲在假山旁,身边引路的内侍不见踪影,她不由皱眉,举着手中的灯去照他。
“此处荒僻冷肃,你大病初愈,吹不得风……”冷不防他抬头,瞳眸乌亮明澈似耿耿星河,就那样直勾勾地盯着她。杜姒微微一怔,心中柔软得一塌糊涂,摸摸他的头,解下披风将他裹住,“走吧,我送你回去。”
听闻年前随侯一病不起,明州由安凌的庶长兄把持大权,他无所依傍,这才被送入京为质。只是来时路遇山匪劫掠,时机恁巧了点,恐怕又是一出兄弟阋墙争权夺利的戏。
杜姒心下叹息,见他紧紧抿着唇,便问:“你怕吗?”他点点头,又摇摇头,眼神阴郁平静如一潭死水,转身飞快地跑进了偏殿。
再次见到安凌,是在三月后小太子阿桓的周岁宴上。
诸侯质子年未及冠者皆居宫内,其中包括以纨绔放浪喜好娈童著称的虞侯世子,可杜姒万万想不到他丧心病狂至此,敢在皇宫对安凌下手。她察觉异样急忙赶过去时,虞侯世子正带着三五个华服少年鞭笞安凌,带有倒刺的长鞭细密地落在他身上,瞬时皮开肉绽。
孟春时节那孩子拉着她哀哀低泣的情景犹在眼前,她费尽心思从鬼门关拉回来的人,如今被当做玩物肆意凌虐。杜姒怒火中烧,高喊了声“住手”,一边唤宫人去请御医,一边用力推开几人,抱起地上疼得蜷曲成一团仍一声不吭的安凌,冷笑着扔下一句话:“尔等同为质子,不睦友图强,反倒自相鱼肉以此取乐,可悲可叹!”
此事惊动了不少人,所幸安凌一直挣扎抵抗,虽受了皮肉之苦,到底没让那虞侯世子真正得逞,最终皇帝只罚了罪魁祸首禁足反省。
杜姒秀眉微蹙,余光一瞥,触及身旁母亲冷漠的眼神。虞侯乃大长公主府门下重臣,他儿子入京为质,能在皇宫过得逍遥舒坦多是母亲派人从中打点,她自幼聪颖通透,明白个中利害关系,又无法放任安凌继续留在宫苑——虞侯世子不会放过他。
她漫不经心地逗弄着乳母怀里的小侄子,忽而灵机一动,撒娇道:“我平日里无聊,不如把那安凌带回大长公主府陪我玩儿,好不好?”
年轻的皇帝看一眼不动声色的大长公主,颔首笑道:“难得姒姒有所求。”
贰
安凌身上的伤养了半个多月才好,他生得粉雕玉琢,却沉默寡言,像只幼兽一般戒备不安,那双极漂亮的眼睛像雪山下隐蔽的绿林湖泊,盛满与年龄不符的不为人知的悲伤。
那日杜姒同往常一般去看他,坐了许久才迟疑道:“随你入京的那个老奴……悬梁自尽了。”
他整个身子僵了一下,低着头看不清神情。这个瘦弱伶仃的可怜质子,他还这样小,却屡屡经历世间险恶,现在连最后一个亲信也失去了,她心中溢满疼惜,正要说什么,一只手牵住她的衣袖。
他慢慢抬起头,小心翼翼唤:“姒姐姐……”杜姒顿时愣住,从城郊救下他至今已有小半年,他从未开口说过话,她甚至以为这孩子是哑巴。他的声音喑哑稚嫩,语调低沉,“他可曾留下什么遗言?”
“没有。”杜姒轻声道,“你若实在难受就哭出来。别怕,日后但凡我在,没人能再欺负你。”
大长公主仅生两女,长女杜清母仪天下;幺女杜姒封号“嘉瑛”乃先皇所赐,自幼养尊处优,论地位比寻常公主还高些,难得养成了一副温雅谦和的好性子。大抵因为内疚母亲纵容虞侯世子一事,她待安凌格外上心,平日里常亲自教他琴棋书画、经史策论。
起初安凌总免不了排斥防备,处处谨言慎行,架不住她日复一日关怀备至,两人渐趋亲厚,当真如亲姐弟一般。但在旁人看来,他不过是嘉瑛郡主心血来潮讨来的玩物罢了。
有时撞见大长公主府的下人交头接耳,实在说得太难听,杜姒才会站出来将一干人发落;大多时候她牵着他不声不响地立在原处,面不改色朝他轻嘘一声,等到闲话的奴仆散尽,她拉着他走出来,指点道:“世间乌合之众如一盘散沙,三言讹虎,人云亦云,一笑置之即可,不必太在意。”顿了顿,又问:“阿凌可知,何以服人?”
安凌垂下眼默不作声。
“压之以权、凌之以势、动之以情、诱之以利皆可,却都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你可以学,但绝不能沉迷此道。君子坦荡荡,应以理法、贤德和才谋使世人心悦诚服。”她眸中闪过一丝阴郁,望着方才那些嚼舌根的下人离开的方向,“你素有慧根,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姒姐姐要我自己想办法消除流言?”他若有所思。
“阿凌真聪明。”杜姒展颜一笑,弯腰与他平视,“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我无法护你一世,只能教你如何在俗世立足。”
日子一天天过去,朝廷暗潮汹涌,政令频频颁行,每一条皆是各派文臣武将相互妥协的结果。杜姒闲暇时会将那些政令剖析给安凌听,她自小涉猎书籍广博,看问题的角度往往新颖深刻,可惜她从不肯细究,美其名曰“人世纷纭,难得糊涂。”
永宁四年,嘉瑛郡主满十五岁,及笄后议亲之事提上日程,引得多方关注,几乎踏破大长公主府的门槛。
她终于在这一年,情窦初开,因缘际会心仪之人。
叁
正逢三年一期的春闱会试,京中繁华热闹,杜姒带着安凌出府游玩,总能见到三五成群的书生高谈阔论。
她遇见陆知奎那天,安凌临时有事被传入宫,回来时见她坐在清新葱茏的花架下发呆,眼角眉梢晕染无边春色。她歪着头娇笑,然后兴高采烈地说起陆知奎,满口溢美之词,从来没有哪个青年才俊能令她如此赞赏。
安凌一言不发,面色越来越阴沉,她这才察觉异样,联想起之前的事,“陛下突然宣你入宫所为何事?”
他垂目答:“父亲逝世了,陛下问我可想回明州承袭爵位?”杜姒愕然,起身上前安抚地摸摸他的头。安凌在她掌下抬首低笑,眸子里映着曚昽日光和蓁蓁绿叶,茫昧一片,“我向陛下提议由长兄暂代随侯之职。”
明州如今被他的庶兄全盘掌控,此番他若回去,必死无疑。她叹了口气,伸手抱住他,这才发觉他浑身颤抖,“阿凌,你不必害怕。”她轻轻道,将风花雪月通通抛诸脑后,“我会一直陪着你。”
他在她怀里得逞似的弯起唇,漆黑的眼珠漠然盯着前院方向,阴郁中夹杂微末笑意,令人不寒而栗。
月余后为庆贺三甲而设的杏园宴,杜姒刚带着安凌在大长公主身旁落座,就听皇帝笑说要趁此良机赐婚嘉瑛郡主与宁国公独子,促成佳偶。她面色陡然一白,抬眸看了看满面笑容的母亲,嘴唇翕动,终究缄默无言。
这时忽有人告罪而来,不卑不亢言明迟到缘由——为照顾突发疾病的老母。那声音清朗如溪,引得席间贵女两颊绯红窃窃私语,说今年的探花郎陆知奎,不但年少才高守孝道,还生得俊秀好看。
安凌手腕一痛,低头见杜姒无意识攥紧了他,失神地凝望不远处长身玉立的青年。直至杏园宴结束,她始终仪态端庄地沉默着。
回程时安凌几番欲言又止,她靠着车厢笑,伸手摩挲他白玉般的小脸,声如呓语:“阿凌,我和你一样。我也没有选择。”
她和姐姐杜清一样,生来是母亲揽权布局的棋子,如同金笼囚鸟,锦衣玉食之下重重枷锁。不同之处在于杜清真心爱慕着皇帝,她单纯乃至愚蠢,辨不清虚情假意,如此竟幸运许多。
那之后,杜姒日渐沉闷消瘦,安凌想方设法逗她欢颜,却鲜有成效,所幸听闻城郊山顶寺庙里的桃花五月仍未凋谢时,她起了兴致,愿意前去赏玩散心,谁知竟在那儿偶遇替母祈福的陆知奎。他一袭绀碧长袍,白净的脸上浮现惊喜的笑容,转瞬又黯淡下去,最后弯腰作揖:“郡主。”
杜姒微微点头,垂下眼睫与他擦肩而过,被他握住一截衣袖,塞给她一枝碧桃花。安凌冷冷地盯了陆知奎一眼,仰头去看她神色,清晰地听见他在她耳畔缱绻低语:“郡主,我为你而来。”原来并非偶遇。
她终于露出久违的真心实意的笑颜。
肆
大长公主发现杜姒与陆知奎偷偷会面,是在之后第三十九天,他刚翻墙而入,便被大长公主带人兜头罩住捆了起来。
此事最终不了了之。杜姒跪在母亲房外哀求一天一夜,体力不支昏迷过去,醒来后安凌守候榻边,对她说大长公主已放了陆知奎。他弯眸一笑:“我向她坦白你们并无逾矩之处,还保证定劝得你回心转意。”
曦光从窗缝漏入屋内,照得那笑容明媚发亮,杜姒靠在他肩头,她对他毫无防备,甚至不知是安凌偷偷泄密,大长公主才发现她同陆知奎幽会之事。他想,陆知奎分明用心不纯,怎能配得上姒姐姐呢。
天下男子皆庸碌,哪有配得上姒姐姐的呢。
“可我不想嫁给宁国公独子。”她哭得无声无息,泪水珠串般簌簌滚落,砸在他手背上又湿又热,“阿凌,我喜欢陆知奎,我只喜欢他。”
安凌木然沉默片刻,然后轻轻捧起她的脸,“姒姐姐,我会帮你。”他的眸子清凌凌如晨露薄霜,映出少女苍白宛致犹如寒玉的容颜,“你谁也不用嫁。”
是年霜降,宁国公独子宿醉归家,不慎失足落水窒息而亡。消息传到大长公主府,杜姒惊得手中木梳啪嗒一声掉落妆台,夜凉如水,窗外一阵窸窣作响,栖在枝头的寒鸦扑棱一下飞走了。她遣散婢女,果然见安凌趴在窗台上冲她笑,仿佛在等候嘉许。
她心念微转,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你做的?”
安凌的眼里像落了层星辉,晶亮闪烁、天真无邪,下一刻他点头笑得更欢:“是啊,姒姐姐不用嫁给他了。”
她缓了半天没出声,安凌翻窗进屋,刚走到她跟前便先挨了一记耳光。她咬紧牙关压抑怒火,未及开口,他捂着脸颊疑惑又委屈地道:“我事先查探过那人的日常起居,才在他途径的河边设下陷阱,引他落水,使之看起来纯属意外。无人会存疑。施行计谋以制胜,这不是姒姐姐教我的吗?”
“当初我教你君子服人,应以理法、贤德、才谋,你却图谋邪道……”她恨声说到一半,倏忽想起什么,心潮起伏下霍然起身,“这府中造谣议论你之人,去年皆因各种事由相继丧命,莫非也是你……”
望着安凌理所当然的无辜神情,她气得再说不出话,第一次感觉遍体生寒。
国公府邸哭声不绝,灵堂哀肃,白幡悬飞,杜姒低垂眼睑跟在母亲身后吊唁。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她愧疚极了,看宁国公满面悲怆说着“吾儿无福,请大长公主为嘉瑛郡主另择良配”时,更是心下大恸。
罪魁祸首是亲如胞弟的孩子,她舍不得亦做不到大义灭亲,只能兀自煎熬。
“母亲。”她跪在大长公主面前,双手覆额伏地叩首,声音不大不小,却惊得满堂肃静,“郎君亡故,女儿身为他的未婚妻,愿三年守礼不嫁。”
众人始料未及,大长公主当场发火摔了茶盏,痛斥她目无尊长放肆胡闹,盛怒之下拂袖而去。杜姒郁结于心,大病一场,每日泡在药罐子里诊治调理,如此过了整个冬天。
她想着那些枉死的人,连续数月对安凌避而不见,只是倚床看书时余光常瞥见窗缝下一双乌亮眼眸。他固执地守在外面,可惜身体底子坏,没过多久便受寒病倒,府中奴仆捧高踩低克扣用度,竟无人报知杜姒。
后来她忍不住心软探视,他烧得气若游丝,浑浑噩噩说着胡话:“姒姐姐,阿凌错了……你别不理我……”
她坐在榻边触碰他通红的脸,被他无意识蹭了蹭,终于落下泪来。她恼他手段阴狠行事荒唐,却免不了心软,两年多的朝夕相处,他依赖她、对她笑、喊她姒姐姐,天下之大,唯有他们是最密切的无血缘至亲。
杜姒反复思量,决定送他习武以强体魄正心性,她趁武臣回京述职的空当拜访大将军宋殷,请他收安凌为徒。开春,安凌随宋殷前往乌则岭对抗大月氏,一去三年。
伍
永宁八年夏末,大月氏内乱导致军心不稳,频频战败,一路退至谷泉关外,派使者赴大庆京都议和。皇帝力主乘胜追击,然大庆国库空虚,最后还是以大长公主为首的主和派更胜一筹。
即便如此,大长公主仍发了好一通脾气,杜姒经过书房,隐约听见咬牙切齿的怒骂声:“竖子过河拆桥!妄想翻天!”杜姒不敢多听,母亲口中“竖子”乃当今天子,她的表兄兼姐夫,八年前他战战兢兢登基娶妻,安敢像如今这般忤逆她母亲。
安凌随大军班师回朝那日,她入宫探望惶惑不安的姐姐。
皇帝处处受大长公主压制,连带着也恼皇后,这些天一改从前恩宠,毫不掩饰对中宫的厌恶,眼下他羽翼未丰,全凭积攒几年的势力同大长公主一派硬抗数月,以卵击石,撑到现在已是强弩之末。可即便他此时“回心转意”,那也只是迫于形势的逢场作戏罢了。
“陛下他……”杜姒思绪翻涌间,到底不忍道破实情,柔声安慰道,“陛下只是政事繁忙,并非刻意冷落,他会来探望姐姐的。”
殿外传来君王驾临的唱喏声,杜姒看着一瞬间目放光彩的杜清,转身从后门离开。
她心事重重,连宫门次第开启的声音也未留意,直到长长的将领队伍行至不远处,宋大将军身后探出一个玄衣轻甲的舞夕少年,仰脖眼神晶亮地唤:“姒姐姐!”
他高了许多,眉眼长开来,姣好似红梅新雪。吾家少年初长成独当一面的儿郎,这样意气风发的神采,当真令人骄傲欢喜。
杜姒恍惚以为出现了幻觉,他走近了握住她的手迭声唤“姒姐姐”,指尖冰凉凉划过她手心,她一激灵回过神来,忧心道:“阿凌,京都不大太平。”
朝野上下如履薄冰,大长公主借丞相之手清君侧,罪臣名单列了长长一串——全是这几年皇帝明里暗里培植的心腹,处以极刑,昭示天下。死了太多人,杜姒总觉得血腥气无处不在,夜里常常辗转难眠。
安凌在边关升任裨将,回京后掌接兵部郎中,每日忙得团团转。他穿着绯色朝服从官署回来时已经夜深人静,杜姒支颐倚在窗边,似睡非睡的样子,“阿凌,你想做权臣吗?”
少年缄默不语,寒风拂过,吹得他的脸颊冰凉雪白。杜姒探出手去抚摸他那双流萤闪烁般的眼眸,忽而讶然抬头看着夜空。“下雪了。”一点湿意在她指尖融化,她笑起来,“你素来聪颖又主意多,我管不了。——阿凌,你可曾见过宋大将军的小孙女?”
当然见过。当初宋殷之所以答应栽培他,就是存着收他为婿的念头,心照不宣罢了。
她说:“娶她吧。”理直气壮又轻描淡写,她真将自己当做他的长姐,万事妥帖,连婚事也不问他是否喜欢就想安排好。
安凌背脊一僵,他早料到有这一天,却还是气得咬牙,冷冷道:“宋殷明里保持中立,实际上却是陛下的人,姒姐姐想以此拉拢他为你母亲所用,白费功夫而已。更何况他已有更合心意的孙女婿人选。”他握住她欲缩回的手,吐字徐徐清晰,“陆知奎。”
杜姒如鲠在喉,周身血液犹如冰冻,少年露出天真狡黠的笑容:“姒姐姐想知道我近日在做什么吗?我在为陆知奎牵线搭桥,帮他博取宋将军和宋氏女的青睐。姒姐姐曾教我诱人以利、动人以情,如今用在他们身上,甚是灵验。”
这话如同一巴掌狠狠打在她脸上,让她狼狈得几乎落荒而逃。
“当初陆知奎虽倾慕于你,更多却是想借助大长公主府平步青云。姒姐姐莫非不明白,一旦另有高枝可攀,他立马会抛弃那点微不足道的真情?”
陆
陆知奎娶宋氏女时,杜姒面色平淡如常,只摘了一枝枯萎的碧桃花,连同厚重贺礼一并送出。
枯花的寓意旁人不懂,安凌却再明白不过,他亲眼见证陆知奎在她心上催生一朵花,又亲手掐灭它。他是始作俑者,推波助澜让她这段感情如幻影般无疾而终,不仅如此,大长公主陆续为她定下好几门婚事,男方皆意外暴毙,久而久之,京城贵介公子竟无人敢上门提亲。
嘉瑛郡主双十年华,成了嫁不出去的克夫女。
杜姒知道其中有蹊跷,可再怎么质问安凌,他也不肯承认。
“姒姐姐冤枉我。”他掰着手指慢悠悠地数,“李少爷不小心摔下阁楼,秦公子深山狩猎遇上狼群,张大人家中不幸失火……无一不是意外。”话锋一转,“陆知奎的事,姒姐姐还怪我吗?”
他眼底神色期待又小心,明晃晃地夹杂着些许爱慕,自陆知奎娶亲后他就常流露出这种情绪,杜姒看得触目惊心,安慰自己他只是年少分不清依赖和喜欢。
她执团扇挡住脸,敛眸自嘲一笑:“若他果真冰清玉洁,也不至于轻易受你利诱,是我识人不清。”说着她皱了皱眉,“可阿凌,你太偏激了。引人贪欲本就不妥,用恶意考验人性,焉能得善果。”
她终究还是介怀的。
这个她几乎一手养大的隽秀少年,未能如愿长成光风霁月的君子,反倒阴谋诡计信手拈来,把握人心的本事炉火纯青。偏他知晓如何令她心软,每每摆出孱弱无害的无措模样,她连重话都说不出口。
永宁十年,安凌请兵北征,成功收服乌桓部落为大庆附属。得乌桓铁骑为战力,皇帝龙颜大悦,封安凌为折云将军。恰诸侯派人来贺,明州来的乃是随侯府亲眷——安凌的堂兄。
杜姒那时想,他如今不再身单力薄,正好借此良机回明州拿回本应属于他的随侯之位。她欢欣又怅惘,直到她前去寻他商议,那一腔心血却彻底凉了下来。
她亲眼撞破他谋杀堂兄。
暮色四合,风声极好地掩盖了那人落入池塘的声响,安凌弯唇轻笑,扬手将那壶加料的酒连同酒杯抛下水,水面波纹激荡,很快归于平静。他转过身,不期然望进杜姒震惊茫然的双眸中,顿时怔在原地。
“他方才说随侯嫡子颈侧应有块胎记,说你不是随侯嫡子。你不是安凌……”她目光飘忽,一字一顿道,“那你是谁?”
柒
真正的安凌死于永宁二年的料峭春日。
他的庶兄买通山匪在进京路上伏击,侍从很快被山匪斩杀大半,乳娘慌张之下想出偷梁换柱的法子,让童仆与小公子互换衣裳,推出去当替死鬼。谁知童仆阴差阳错绝处逢生,小公子反命丧山野。
“我不想死,使计逃脱了,跳下水潭闭气躲藏,隐约听见一个老仆向山匪求饶,他吓破了胆,竟把小公子的藏身之处揭了出来。后来我虽被当成随侯嫡子迎回京城,却不敢留这样贪生怕死的老仆,恐他害我,遂扮作小公子的亡魂吓他。”少年面上浮现嘲讽的表情,低声道,“他便崩溃自尽了。”
因此听说那老仆临终未透露只言片语时,他松了口气,杜姒却一厢情愿误以为他伤心过度。
她有些陌生地望着他,哂笑道:“你不是安凌,那你是谁?”
“我做安凌太久,早已记不清。”他那双清莹透亮的眼眸变得黯淡,流露出哀怯软弱的光,“一旦‘堂兄’拆穿这秘密,我断无活路。姒姐姐,我实在迫不得已……”他神色凄惶道,“你说过会护着我。”
后来杜姒反复回想起那时,没有一次不觉得悔痛。他素来最善把握人心,九岁时就老练利落地杀了宁国公独子,她本不该忘记,可他那副纯真楚楚的可怜样蒙蔽了她,她心软缄默,替他隐瞒“明州来者醉酒落水而亡”的真相。
以致酿成大错。
永宁十一年秋,匈奴来势汹汹,接连攻破北方二十二城,宋大将军率兵迎战,不幸中了敌军的诡计重伤身亡。京都人心惶惶,私下传言是大庆出了内鬼,眼看着蛮夷就要突破枢纽,安凌临危受命,设奇谋行险招,与乌桓铁骑左右夹击逼退了匈奴。
这一战便是一年,安凌班师回朝呈给皇帝的,除了收复的城池,还有大长公主外通匈奴的罪证。
天子一怒,流血漂杵。大长公主府近千人,尚在懵懂茫然之时已人头落地。
杜姒没有死——传言是圣上仁慈,特赦大长公主两女无罪,但太子被废黜,皇后悲痛难忍而服毒自戕。一夕之间,炙手可热的大长公主府式微颓败,臭名昭彰。
杜姒进宫时备受刁难,她没有车轿,在宫门前堪堪等了三个时辰。寒风飘雪,她冻得唇色惨白,眉眼覆满细雪,如一塑冰冷雕像,只有见到废太子阿桓时才露出一抹似哭似笑的表情。
皇帝对她道:“我答应安凌,事成之后留你性命,把你赐给他。”他已大权在握,却好像并不欢喜,眼神疲惫沉郁,捏着丝帕温柔地替死去多时的杜清擦拭脸颊。杜姒看得作呕,微微偏开头,竭力抑制着心底翻涌如浪的仇恨。
她想反讽一句“陛下何苦装模作样”,身体却先一步伏在地上,摆出乖顺惶恐的卑微姿态:“陛下天恩浩荡,罪女不胜感激。”她不敢发泄,也不能寻死——阿桓还在,她必须保护他。
她想起安凌,心底恨意一波一波漫过流淌的血液,满得快要冲破皮肉。偏那忘恩负义的小人听闻她入宫,竟还敢候在殿前等她,恬不知耻地道:“姒姐姐,你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她全身颤抖,目光怨毒得仿佛能将眼前人千刀万剐,语声嘶哑而不成句:“你不得好死,忘恩负义……”安凌面不改色地拥住她,然后望着银装素裹的天地眉开眼笑,“姒姐姐,你是我一个人的了。”
杜姒张口死死咬在他脖子上,唇齿间血腥四溢,烫得那呜咽声含糊而苦涩。他低头凝望她憎恶的面容,又觉得难过,他得偿夙愿,却亲手毁掉了那个温柔地笑着说“我会一直陪着你”的姒姐姐。
怀中女子,她恨不得亲手杀了他。
捌
杜姒噩梦连连。
梦里时光混乱,她站在承平三十一年的宫门前,眼看着珉王和太子血溅长空,相继丧命于皇室权谋纷争。那是她第一次看到那么多的死人,惊吓之下发了高烧,母亲端药喂她,叹道:“成王败寇而已,姒姒,你素来聪慧通达,怎么这样想不开?”
下一刻母亲突然掐住她的脖颈,“丧门星,若非你引狼入室……”那温柔的笑脸渐渐变得狰狞,手指力道寸寸收紧,让她窒息难捱。她拼命摇头,眼里慢慢涌出了泪,喉咙挤出破碎而痛楚的声音:“母亲,对、对不起……”
她惊醒过来,一睁眼看见守候床前的少年。他低着头,正仔细地为她擦拭面上泪珠。
泠泠月光穿透窗棂,照入他眼中温柔如水,她用力拂开那只手,坐起身面无表情地质问道:“母亲再如何荒唐弄权,也绝不可能勾结匈奴。安凌,你处心积虑害我家破人亡,良心可安?”
他沉默许久,喑哑道:“姒姐姐,我做安凌太久,早已记不清原来名字,可我还记得生身父母姓甚名谁,记得他们名节尽毁、不得善终。”
“我父亲叫卫绾,北定侯卫绾。”
承平三十一年的贪贿大案,卫绾首当其冲锒铛入狱,抄家斩首以慰灾民,彼时也有门客为他伸冤,皆被长公主联合太子压了下来。后来珉王贬为庶人,杜姒始知卫绾一事乃栽赃陷害,目的为除去珉王,可惜太子亦糊涂,不明白长公主假意与他结盟,实际选择的却是海清王。
而卫氏后嗣蛰伏十二载,暗中与当年的海清王、如今的陛下结盟,得以报仇雪恨。大长公主府繁华落尽,世间因果循环啊……
真是可笑。
杜姒苍凉悲哀地笑出了声,她心底恨意滔天,此时却如同开了闸门一泻千里,徒留余恨茫茫。
“成王败寇,母亲杀人偿命更是理所应当,我本没资格恨,可是阿凌……”她凄然道,“你七岁时发高烧,是我救了你;后来被人凌辱,也是我竭尽全力庇护你。我把你当至亲看待,可你呢?你谎话连篇、欺瞒背叛,无时无刻不在算计。”她气息渐渐不稳,咬牙切齿地哭起来,“是你害我成为杜氏灭族的罪人……我恨你……我恨你!”
安凌盯着帷帐上朦胧交错的影子,“那就恨我,姒姐姐,只要你肯留下来一直陪着我。”等到时间冲淡一切,她总会愿意原谅他。
他有时候天真得可怕,不肯正视她眼底刻骨仇怨,只看到她哭倒在他怀里,以及往后她故意偶尔流露的温柔笑颜。
这年末,折云将军安凌向皇帝请罪,自陈身份,恳求彻查承平三十一年的贪贿案,还北定侯卫氏一个清白。此事一出立马引起轩然大波,昔日忠臣沉冤昭雪,坊间编了戏曲唱得抑扬顿挫。
折云将军自此恢复族姓,改称卫凌。
玖
永宁十三年,折云将军率军出征匈奴。临行那天晴空碧透,皇帝亲自送别至城门口,杜姒也乘车去送,她一袭墨绿色曲裾深衣,显得端庄矜贵,他高兴极了,笑眼弯弯地同她辞别:“姒姐姐等我回来!”
大军开拔离去,卷起烟尘滚滚,杜姒上前喊住准备离开的皇帝:“陛下!”
皇帝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位才貌冠绝京城的嘉瑛郡主,直到她轻声说:“折云将军功高震主,况我大长公主府养他十年,他尚能不顾念情意,如此忘恩负义之辈……”才终于变了脸色。她适时住了口,整衣移步,拜倒在帝撵之下。
“罪女斗胆,愿为陛下解忧。”
不久,废太子被封为豫章王,出宫辟府,由姨母嘉瑛郡主教导。
阿桓在宫中受冷遇大半年,眉眼间多了丝沉郁,看着倒与宫中那位薄情的皇帝十足相似。杜姒教他装傻藏拙,道:“古往今来成大器者,无不克制隐忍。”说着她又想起永宁二年那个羸弱苍白的安凌,一时五味杂陈。
那是她养了十几年的孩子,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他的弱点——她对皇帝如是说,由此换来阿桓封爵出宫。
她开始同群臣往来,开棋布局,一步步挑拨朝堂利害关系,甚至敢与虎谋皮利用匈奴,那些阴谋诡计于她而言仿佛与生俱来。
她变成了连自己都陌生的模样,夜里时常梦魇惊醒,望着炭盆里书信的灰烬发呆。少年雀跃的眉眼从字里行间浮现,扰得她片刻不得安宁,她不得不焚毁他寄回的所有家书,仿佛如此便能坚定那颗复仇的心。
最后一封家书是翌年冬至寄回的,由阿桓交到她手中,以血仓促书就的寥寥八字:贺姒姐姐得偿所愿。她想将之投入火盆,手却抖得不像话,阿桓按住她的手问:“姨母后悔吗?”
她怔怔盯着血书,半晌没出声。久到阿桓起身要离去时,她涩声道:“他早知我要杀他。阿桓,你不明白……”他是她经年日久融入骨血的至亲,纵然割血剜肉,却剔除不了那些深藏心底的复杂难言的感情。她不敢承认,除却亲情仇恨,她到底是对他动过心的……
几日后,折云将军重伤不治的噩耗传回京城。
他的棺椁被副将千里迢迢护送回京,抬到杜姒的面前,她命人开了棺,伸手来回抚摸棺中少年冰冷的五官,这才确信他当真已毫无气息。
恩抵不了仇,仇也销不了恩,天道因果轮回果然是很有道理的,当初她阴差阳错救下他,最后却也是她处心积虑杀了他。杜姒趴在棺椁上,白雪落满发丝肩头,她试图弯唇笑一笑,却蓦地咯出了血。她心底空空落落,怔然望着雪地上晕开的血花,抬手捂住脸,慢慢痛哭失声。
“阿桓你瞧……我啊,是孤家寡人了呢。”
从此明月照枯骨,年年岁岁梦无安,那个神采飞扬唤她姒姐姐的少年,再也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