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十四
图/王温蒂
一
清明,北平城的桃花开得正艳。
曲折的山路上,只见一个年轻的女子独自前行。她低着头,走得很慢很慢,日头快要往下去时,她才到了目的地,阳明山顶。这是北平城中最高的山,可以望得很远,时常有人在这里迎接回乡的亲人。她似乎也是为了等人,目光牢牢盯着远方一刻也不肯放松,良久,她轻叹一声:“我来看你了。”
二
流觞初见顾清宁时,她才十岁。
那日是顾老爷子的头七。
本该是众亲友拜祭的日子,偌大的顾公馆,却只有几个下人在忙活着,冷清如斯。
树倒猢狲散,何况顾老爷子从前铁腕的手段,得罪了不少人。
流觞和爹爹是唯一来拜祭的客人。流觞的爹爹从前是顾老爷子的副官,与顾老爷子很有些情分,无论如今顾家如何,他还是要来拜祭故人的。
凄冷的灵堂,少年一身白衣,背影颓丧。
这一幕太过悲凉,触动了年幼的流觞。她大着胆子走近少年,白嫩的小手递出手绢:“哥哥,莫要伤心。”
少年身子轻轻颤抖了一下,半晌,抬起漆黑的眸子,望向奶声奶气的流觞,努力挤出了一个笑容。
流觞嘟嘟嘴,露出刚换的牙齿,也笑了。
半个月后,在流公馆大厅,爹爹指着那个少年说:“以后清宁就是你的哥哥了。
青柠?流觞眨着水汪汪的大眼,想起了自家酿的青柠酒。
这几年没有战事,流觞的爹爹便在北平城里做酒水生意。流家祖上是制酒名家,从前有名酒曲水可称天下一绝,但此酒制作极难,耗费心力,传到流觞爹爹这一代时,再酿不出曲水,流家制酒的名气便渐渐没落了。
流觞自小酿酒的天分极高,六岁仅靠味觉就能分辨好几十种酒,可谓百年难见的奇才。流觞的爹爹本来想让流觞继承酒坊,将其发扬光大,可惜造化弄人,流觞在八岁时误食了毒物,失了味觉,纵然她再如何勤学,在酿酒上也无天分可言。于是趁此机会,流觞的爹爹收养了刚丧父的顾清宁,希望他能代替流觞,一圆自己的心愿。
顾清宁也没有让流老爷失望。
短短三年,他便将酒坊经营成了北平城最大的酒坊,无论是新贵军阀还是世家公子,都喜欢饮用流家所制的酒。此时他才十六岁。
这三年,流觞很少见到顾清宁。
他整天不是在酒窖里呆着,就是在外头做生意。她只能偶尔在厅里瞥见他修长的背影,然后痴痴凝望许久。
是的,她喜欢顾清宁。谁会不喜欢顾清宁呢?他生得一副好相貌,天资聪颖,举手投足间的气度是那样与众不同。她喜欢他,如同每个怀春的少女,快乐又孤独。
直到有一日。
三月初三,细雨如丝。
顾清宁在流觞的爹爹面前跪了整整三个钟头,恳求离开流公馆,去重建顾家军队。
流觞偷偷躲在柱子后面,有些黯然。她早该想到的,顾清宁怎么会甘心在流公馆里酿一辈子酒。他是北平统帅的儿子,他那样的身份,天生是要出人头地的。
流觞的爹爹沉默良久,终于妥协,顾清宁的话不错,在这样的世道里,酿出再好的酒,也比不上拥有兵权。
流觞忍不住哭了出来,她冲出柱子,扑进顾清宁的怀里:“哥哥,我不要你走。”顾清宁一愣,望着她哭花了的脸,笑道:“我会经常回来看你的。”流觞委屈地擦净眼泪,勾了勾他的小指:“拉钩上吊不许变,你要是说话不算数,我永远不理你。”
顾清宁点点头,在一片朦胧中离去。
三
顾清宁食言了。
在他离开流公馆的那一年,日寇打进了东北三省。他一腔热血,带着从前顾家残存的军队,去了东北,在那里奋战了整整四年。
流觞等了他四年,他才从东北回来。
知道顾清宁一定会来流公馆,流觞一早便起身打扮。她穿上一件白洋纱旗袍,颈上挂着细细的金链,在西洋镜前仔细端详,又戴上了一副珍珠耳坠。她折腾了许久,才稍微觉得满意,她羞于承认,她是想让顾清宁看到自己最漂亮的模样。
等她从楼上下来时,顾清宁已经在大厅站着了。经过战火的洗礼,顾清宁不似当初那般孱弱,他的眉眼凌厉了许多,整个人锋芒毕露。当他看见流觞时,将腰间的枪藏了藏,目光中含了笑意:“流小姐变化很大,我快不认识了。”
流觞怯怯看着他,有些懊恼,顾清宁对她这样客气。
“对了,这是我的弟弟,清浅。”
流觞这时才注意到顾清宁身后的孩子。那孩子十三四岁的年纪,身子有些单薄,他低着头,碎碎的刘海盖下来,遮住了眉目。听顾清宁提到他的名字时,他还是低着头,态度冷淡得很。
流觞前几日听爹爹说了,顾清宁在回来的路途中捡了一个孩子,瞧着合眼缘,便把他带回了北平城。据说那孩子从小父母双亡,流落在外,性子颇为古怪。或许是同样的遭遇,顾清宁对这个孩子很心疼,把他当作亲生弟弟一样疼爱,还给他取名为顾清浅。
顾清宁和流觞的爹爹寒暄几句,便说明了来意。他想将清浅留在流公馆,毕竟顾公馆现在太过扎眼。流觞的爹爹连连应允,这么多年,他也想再找一个酿酒的接班人,何况,以顾清宁现在的身份,他不能不给面子。
从此,清浅就留在了流公馆,由流觞教授他酿酒的技艺。
刚开始的一月,清浅甚是抗拒。这个冷漠的少年就像一颗仙人球般,用刺保卫起自己,筑起一道别人跨不过的屏障,然后在不知不觉间,把自己伤得遍体鳞伤。
流觞却不怪他。
流觞很疼惜清浅。她想,从小就尝尽了辛酸的孩子,对这个世界,一定是充满了绝望的。于是,她尽可能地对他好,哪怕清浅始终冷着一张脸,始终不说一句话,她也还是盼着多少能给予他一点慰藉。
一日夜里,流觞睡得正熟,忽然听到小声的啜泣,她披上衣裳打开卧室的门,看见清浅蹲在门口抹着眼泪。流觞有些奇怪,揉了揉清浅的头发,问道:“怎么了,有哪里不舒服吗?”清浅吸吸鼻子:“我一个人,有些害怕。”这是清浅开口的第一句话,声音稚嫩,十分孩子气。流觞哑然失笑,刮了刮他的鼻子:“傻子,下次再害怕,不要站在姐姐房门口哭了。”说着,牵住了清浅的手,送他回卧室睡觉。
清浅听话地钻进被窝,以为流觞要离开,紧紧拉住她:“你别走。”流觞替他掖好被角,温柔笑道:“我不走,我守着你。”清浅这才放心。
这一夜,清浅睡得格外香甜。
到清浅悠悠醒过来的时候,太阳已升得老高。
他愣了片刻,想起了昨夜流觞守着自己的事。窗外的阳光透了进来,丝丝暖意落进了他的心里,他挠挠脑袋,腼腆地笑了。
就是从那时候起,清浅渐渐变得温和起来。他开始认真学习酿酒技巧,他慢慢变得出色,性子也好起来,对谁都是谦谦有礼的。流公馆的下人们,对这个来路不明的顾家二少,也多了几分真心实意的尊敬。流觞有时看着清浅,心里会满是自豪骄傲,这样温润如玉的孩子,是她的弟弟。
只在有一次,她想起了顾清宁,所以她随口唤了他清宁。他的脸色瞬间就阴沉了下来,过了许久,他才缓了脸色,开口道:“以后唤我阿浅吧,那样就不会叫错了。”她便开始唤他,阿浅。
顾清宁每个礼拜会来看看清浅,但只问几句近况就又匆匆离开。如今四处兵荒马乱,到处都在打仗,再加上北平城各方势力都紧盯着顾家,顾清宁忙得紧。有时,碰上了流觞,他会客气地问道:“流小姐,最近过得怎样?”
偶尔,流觞会觉得落寞,她和那样意气风发的顾清宁,应该不会有更多的交集了。
然而她的落寞,从来不会持续多久,就会被清浅温和的笑容冲散。随着时间流逝,那种落寞渐渐淡去了,因为她有她的阿浅陪着。
阿浅陪她去登山踏青,阿浅陪她在四月放风筝,阿浅陪她在雪地里打闹,阿浅陪她做一切她想做的事。
在满天星辰的夜晚,他们一起坐在庭院里,甚至会偷偷喝点酒。清浅的兴致总是很高,他告诉她,他会酿出曲水,他会去寻找名医来治好她的味觉,他会一直陪着她。这时候,他看她的眼神是亮晶晶的。无法忽视他的目光,流觞总会安慰自己,那是弟弟对姐姐的感情,欺骗自己久了,流觞自己也就相信了。
四
民国二十一年,初春,顾清宁受到刺杀,险些丧命。
看见顾清宁时,流觞一阵心痛。
身为顾公馆的主人,这几年顾清宁四处作战,大伤小伤无数。他才二十三岁,别人家的公子还在富贵乡里过着逍遥日子,他却在炮火中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流觞心中百般滋味,发起怔来。看着流觞发怔,顾清宁轻声咳了咳,说道:“你是喜欢我的吧,流觞?”
这句话来得太突然,流觞惊得不知说些什么,只能用怔怔地看着顾清宁。
没注意到流觞讶异的表情,顾清宁继续说道:“如果是的话,做我的太太好吗?”
“可是,我……我……”流觞变得有些结巴。
“没有可是,刚好,我也挺喜欢你的。”
顾清宁笑了笑,轻轻抚上流觞白皙的脸庞,眼底是化不开的深情。
没错,他对这个小姑娘一见倾心。
那时,他刚丧父,痛不欲生。他三日未进食,长跪于灵堂,任谁劝都不起。
这个从未谋面的小姑娘,却过来安慰他,她告诉他:“娘亲去世时我也很难过,可是总会过去的。”
不是什么好的安慰言辞,他却感受到了那一份真挚。
他抬起头来,粉雕玉琢的小姑娘,睫毛长长的,笑容好看得不像话。
他忽然就觉得,在这繁华乱世中,他其实还有牵挂,他可以守护这样的小姑娘,于是他守了她三年。只是,在酒水的香醇中呆得久了,他渐渐压抑不住自己的雄心壮志,他想闯出一片自己的天地,所以,他暂时放开了他的小姑娘。
在那些刀口舔血的日子里,她是他唯一的动力。他时常想起那个小姑娘抱住自己时的感觉。他总是想,再等等,等到局势稳定一些了,等到他为以后的生活杀出一条血路,他们就会有足够的时间相处,他也可以永远地守护她。
世道安稳,天下太平。在他的憧憬中,他们会举案齐眉,白首不离。
可是就在他受到刺杀的那一刻,他后悔了。
卫兵的血溅到脸上,他忽地醒悟,可能在某个瞬间,他也会这样倒下,然后,再也没有机会看到她。这种巨大的恐惧将他击倒,他犹如回到了那一年刚丧父的仲夏,他想,无论如何,他都要赶紧和他的小姑娘在一块儿。
躲开顾清宁的抚摸,流觞心里堵得慌,她应该高兴的,可她更多的是惶恐。她仰慕顾清宁,但她一点也不了解他,他们从来没有好好相处过。事实上,她没有准备好去做顾清宁的太太。
她抬头看看有些尴尬的顾清宁,慌张地逃开了。
事情远没有结束。
第二日,顾清宁又来了,这一次,他还带了彩礼。
流觞的爹爹满口答应,流觞能嫁到顾家,称得上是一桩极好的婚事。北平城多少富家小姐,想要嫁进顾家却不能,偏偏流觞福气这样好。和顾清宁一商量,成婚的日子就定在了三月二十七,二十日后。
一直到流觞知晓,流公馆始终没人问流觞的意思。
男女姻缘,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明明一切很好,流觞却觉得不安。从前自己幻想过无数次嫁给顾清宁,如今美梦要成真了,她却怕了。
五
清浅知晓了这桩婚事后,便搬到了顾公馆。
他将自己所有的东西都带走,只留下了一坛酒。
流觞打开那坛酒,喝了一杯,却不知道滋味如何。而爹爹欣喜地告诉她,这便是曲水。
莫名其妙的,流觞大病了一场。
婚礼前日,顾家来人说二少要见她。
她觉得不应该,却还是跟着去了。
刚进了顾公馆,远远地,她就看到了清浅。
清浅笔直地站在湖边,垂杨柳随风飘起,拂过他的身旁。淡淡的阳光洒下来,照亮了他的半边脸庞,光洁白皙,透着棱角分明的冷峻。他的目光投落在微漾的湖水上,一动不动,好似平静安详。他的脊背挺得很直,太直,反而有些萧瑟的气息。
几年前的孩子,不经意间就长大了。
流觞有些不自在,她停下了前行的脚步,不知道该不该走上前去。
清浅这时转过身来,凝望着她,想要看穿什么似的。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清浅出声打破了沉寂,他平静地问道:“你不懂吗?”
“什么?”流觞一颗心砰砰直跳。
“我待你的心意,你应当是知道的,我……”
“阿浅,你是我弟弟。”流觞打断了他的话。她比谁都清楚,她是清浅的姐姐,是清浅未来的大嫂。
清浅别过头不接话,将身边的柳条捏在掌中摩挲,流觞可以清楚地看见他的眼角有泪滑落。
毕竟是宠爱了多年的弟弟,看见他难过,流觞心里也酸涩。她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勉强笑道:“阿浅,明天我就要嫁给你大哥了,你会祝福我的吧?”
清浅默默地听着,眸子微凉,他抬头望着眼前的女子,控制不住淋漓的心痛。他突然不顾一切地吻了下去,他的唇舌都是冰凉的,明明是暖春,竟给了流觞寒冬的感觉。
反应过来,流觞狠狠推开清浅,用力打了他一耳光。他是顾清宁的弟弟,他怎么能这样做?
她冷冷道:“阿浅,你还是个孩子。”
听到这句话,清浅身子僵住了,良久,他垂下了眼眸。
他从来就没有资格,给出什么承诺。
六
三月二十七,婚礼如期举行。
凭着顾清宁在北平城中的名气,婚礼办得极是隆重。北平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纷纷到场祝贺,一时间,顾公馆喜气洋洋,热闹非凡。流觞看着顾公馆喜庆的布置,变得恍惚起来。今天,她就要嫁给她年少时心心念念的人了,这应该是自己一直以来所期盼的,这也是最好的归宿。
是夜,她等在房中,等到红盖头被揭下,看见一身大红喜服的顾清宁,在烛火摇曳中,顾清宁呢喃的情话很是缠绵。当顾清宁滚烫的吻落下来,她却是呆呆的,给不了更多的反应。顾清宁以为她是害怕了,便轻柔地安慰:“流觞,不会很痛的。”然后,他抱着她倒在了婚床上,陌生的气息充斥着她的颈窝,她默然承受着他炙热的情意,闭上了双眼。
鸳鸯被暖。
第二日一早,顾清宁就出门处理公事了。
流觞被下人伺候起了身,用了早饭后,不知不觉走到了清浅的房门前。
等她意识到时,正想走开,门却忽然开了,清浅走了出来。两人面对着面,却无话可说。她发现清浅的下巴上长出了青色的胡渣,看起来憔悴不堪,于是开口道:“你注意些身子。”清浅置若罔闻,只晃了晃身子,便径直走开了。她轻轻咬着唇,思绪不知飘到了何方。
两月后,流觞就有了喜。
顾清宁很是欢喜,平时不苟言笑的人,现下总是眉开眼笑。看着欢喜的顾清宁,她暗想,她的人生,相夫教子,再美满不过。她时常抚摸自己温暖的小腹 ,会产生一种奇妙的感觉,那是为人母的喜悦,这种喜悦可以冲散一切。
流觞身子有四个月的时候,顾清宁去了前线。
走的时候,他说:“为了你和孩子,我一定毫发无损地回来。”知道顾清宁不得已,她虽然担心,却没拦他。
三月后,顾家大少战死的消息传遍了北平城。
本是必胜的一战,结局却让所有人都大感意外。顾清宁的军队,全军覆没,包括他自己,都葬身于炮火之下。
北平城有传言,是顾家二少带了军队增援敌军,才使顾清宁惨败。
当清浅日夜兼程地赶回顾公馆时,流觞正在为她的孩子做着衣裤。那样温婉的女子,眉里眼里都是笑容,她的额头起了一层薄汗,粘上了几缕浅发,看起来如此美好。
清浅进房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画面。他挺直了身子,轻声唤了她的名字,他知道那是她的先生才能唤的。
流觞抬眼望去,但见一身戎装的清浅。穿上军装的清浅,没有了一股书生气,反而显得挺拔俊朗。她笑了一下,问道:“你大哥呢?”说着把目光往后移去,仿佛在寻找什么人似的。
看到那样带着眷恋的目光,清浅忽然有些无力。
“他回不来了。”他语调低沉。
空气好像凝固了,一时间房间里静得可怕。
流觞明白这句话的含义。她自顾自地又开始缝着衣服,她的手颤抖不已,动作放的很慢。她极力忍住眼泪,可泪珠还是一滴滴落在手中的衣服上。她想起了什么,胡乱抹了两把泪水便跑了出去。她要去见顾清宁,说好了是孩子出生前最后一次打仗的,说好了一定毫发无损回来的,说好了的,顾清宁怎么能又骗她。
她来到大厅,却只看见一副棺材。她支持不住,重重跌在了地上。
周围全是低声哭泣的下人,她坐在地上,感觉天旋地转,一切都变得昏暗起来。下腹骤然而来的疼痛,让她无力站起。不知道是谁惊呼了一声,众人七手八脚地把她扶到床上,她这才意识到,她的孩子有危险了。
她痛得失去了神智,迷蒙中不断有人进进出出,她听到医生惊喜地说孩子保住了,却又听到一个冷漠的声音说道:“这孩子不能留。”她很想挣扎,却睁不开眼睛,也说不出话。在下腹锥心的疼痛中,又昏了过去。
她睡了三天三夜。
醒来后,她看到窗外挂着一轮明月。清浅坐在床边,神色平淡,没有悲喜。身体传来的异样,她感觉到了什么,抚上平坦的小腹,问道:“孩子呢?”
清浅皱了皱眉:“你还会有孩子的。”
流觞似乎没有听到,仍是问:“我的孩子呢?”清浅说道:“对不起。”
流觞想起了昏睡时那个冷漠的声音,她不再说话,只呆呆地望着天花板,眼神空洞。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问道:“你为什么突然去了前线?”清浅不说话,起身给她倒了一杯温水,示意她喝下。
流觞接过水杯,木讷地喝了一口,抬头望着清浅,她发觉他目光闪烁躲避,他甚至不敢看她。有一个可怕的猜测在她心中浮现,越来越清晰,逼着她开口问他:“你为什么突然去了前线?”
清浅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什么话。
良久,流觞低声笑了出来:“你害了我的孩子,还害了我的先生。”
清浅下意识地想否认,可他没法否认,即便有什么理由,他也不能掩盖事实,是他让医生拿掉孩子,是他手枪里的子弹击穿了顾清宁的心脏。
“你爱我对吧?顾清浅。”
“因为你爱我,所以你不允许我生下别人的孩子。因为你爱我,所以你嫉妒顾清宁拥有我。”流觞将手中的水杯用力砸向清浅,歇斯底里地喊道:“你不配姓顾!”
清浅站在原地,没有躲避。水杯砸在他的头上,有粘稠的液体流下,并没有很痛。他只是觉得绝望,他曾经以为顾清宁是他们之间最大的障碍,可是如今他却发现,流觞有多么爱顾清宁,就有多么恨他,他在她心中其实什么都不是。这发现无疑是他寂寥生命中不能承受住的骇然痛意。
他转身离开,流觞看着他踉跄的背影,恨得发狂。
流觞以为他不敢再来见她,出乎意料,他每日都会来。
他竭尽全力地讲着逗趣的话儿,讲着过去的乐事,虽然只是他在絮絮叨叨地自言自语,流觞从来都不会理他。
有时流觞烦透了,讥讽他几句,他仿佛听不到,依然每日都会来。
这样苟延残喘的日子,对于流觞,是结束不了的噩梦。
不是没有想过死,可他总能把她救回来,在她又一次跳进湖里时,他终于愤怒了。
他崩溃地朝她吼道:“你要怎么样,才能原谅我?”
两人全身都湿透了,她瑟瑟发着抖,冷冷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永生永世,都不会原谅你的。”
她连他的名字都不愿意再唤。
他瞳孔一黑,一瞬间又恢复了常态。
他捏着她的下巴,狠狠道:“你要是恨我,就想办法杀了我,不要折磨自己。你以为我仅仅是为了你才杀顾清宁的吗?告诉你,顾家的权势才是我最想要的。所以,你就尽管折磨自己吧,我照样花天酒地,夜夜笙歌,我照样做我的顾家二少。”说完他一把抱起她,往房间走去,把她扔在了床上,他才大步走开。
流觞抱紧了自己,只觉得漫天的恨意包裹住了她。她觉得可笑,自己未免太过自作多情了些,他只是为了顾家的权势。
她开始想尽办法刺杀他。她下过毒,请过杀手,甚至连诅咒这种可笑的手段都用上了,他还是活得好好的。在北平城里,他是手握军权的统帅,在顾公馆里,他是谈笑风生的翩翩公子。
在他面前,她显得那么无力。她怎么可能杀得了他?他顾清浅,就是披着羊皮的狼,从来不是什么简单的角色。
她觉得自己真的是没有什么理由活下去。
入了冬以后,流觞一病不起。起初只是感染了风寒,可她固执地不肯吃药,于是就病得越来越重。
在烧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流觞隐约感到有双冰凉的手抚过她的额头,她下意识地觉得清凉舒适,便抓着那双手不放。等她看清了眼前的人,神色便冷了下去,仿佛见了什么厌恶至极的东西,闭了眼便翻身朝里侧躺了去。
顾清浅盯着自己的手,开口道:“我要走了。”
床上的人没有任何反应,依然紧紧闭着眼。
顾清浅低低叹了一口气,又说道:“你要记着你恨我,你还要报仇,所以好好活着,将来等我回来再杀了我。”
他知道流觞不愿睁眼看他,再多的留恋也没用,只得逼自己离开。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却又停下了脚步:“流觞,我好想再听你唤我一次阿浅。”只是,那声音微不可闻,流觞没有听见,就算听见了,想来也不会理睬。
那便是他们最后一次相见。
流觞一句话都没给顾清浅,哪怕是恶毒的话。
一年后,顾清浅葬身沙场,死无全尸。
有人说,顾清浅其实不用死的,只是他每次打仗都拼了命,像是自己在寻死一般。在他这种不要命的打法下,竟然还活了一年,也算得了一个奇迹。
流觞知道的时候觉得痛快,自己的大仇算来终于得报。这是一件喜事,她理所应当地笑得灿然,尔后却嚎啕大哭。
她不知为何而哭。
七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顾清浅在很久以前,不是顾清浅,是东北最大钱庄的小少爷,苏酒。
民国十四年,苏家钱庄一夜之间被强盗洗劫,苏家一门七十八人,全部被灭口。世人都以为苏家被灭门,无人知晓,当时苏酒在学堂贪玩晚回家,逃过了一劫,却亲眼看见家破人亡。他记得那个恶徒的面孔,带着恨意,他选择活下去。
洗劫了苏家钱庄的,是顾清宁。那年他刚到东北,不熟悉地势,差点被日寇打得全军覆没。十七岁的他,为了撑起顾家军队,不得已出此下策。他也怕得紧,也不想屠杀无辜生命,可是他没有办法,士兵需要冬衣,需要子弹,需要粮食。他不过是个孩子,却偏偏要承受那么多。
阴差阳错之下,苏酒遇见了顾清宁,于是一场戏就拉开了帷幕。
苏酒只是想杀了顾清宁,却偏偏遇见了他一生之中的劫数,流觞。
得不到,逃不开。
流觞那日迷迷糊糊中只听见了苏酒冰冷的话,却不知道医生之前的话。要是当日保住孩子,生产时怕是会要了流觞的命。苏酒没有那么无私,他只想守住他爱的人,所以他放弃了那个未出世的孩子。
他对流觞不是一见倾心。初次见面,他还只是个身负血海深仇的孩子,还不懂什么是情。可在日日的相处中,他渐渐喜欢上了她,不,应该说是爱。他可以费尽心思为她酿出曲水,可以为她在流公馆酿一辈子酒,却不能为她放弃报仇。他苏家的血,不能白流。
其实他这辈子最想对流觞说一句我爱你,可惜流觞没给他这个机会。
可惜后来流觞再也不愿听。
苏酒的一生,太过短暂,也太过绝望。
他庆幸遇见了流觞,因为他觉得,那是上天给他灰暗生命中最耀眼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