滋味三则

2018-02-02 09:43钱红莉
福建文学 2018年12期
关键词:酒酿山芋银耳

桂 花 酿

每次听张宇唱《桂花酿》,这薄阴薄雨的旋律里应该埋伏着许多人间故事吧——并非爱情,而是一段段支离破碎的记忆。

实则,我是没有青春期的。十六岁那年,爸爸将全家自乡下迁居至城里后,直接把我送进工厂。机器一般打转于枯燥的流水线上,怎么可以是一个十六岁孩子所要的生活?那几年,真是万念俱灰。对于一个热爱上学念书的孩子而言,这样的生活简直是被关在了一间黑屋子里。长期的愁苦郁闷,导致得了一种叫“甲亢”的病,吃了兩年多的西药才治愈。

好在小城还有夜高。白天上班,晚上骑着爸爸从上海买回的凤凰牌自行车赶往教学点。

认真读了几年,考上夜大。

是个特别自律的人,对于知识的渴求所要遭受的困顿艰辛,原本可以忽略不计,从未翘过一次课。每天黄昏,下班后,匆匆赶回家晚餐。最后一口饭含在嘴里,便匆忙而去,自行车蹬得飞快,阑尾经常隐隐作痛……

总是体寒。上夜大那几年,记忆里,每到冬天,格外怕冷。穿的是妈妈做的棉袄,里面尚有一件薄线衫。每夜放学,骑车往回赶,冻得瑟瑟抖抖,甚至牙齿打战。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冬天为什么那么冷?

坐在课堂上,临到最后一节课快结束的时段,无法自控地走神——想着归家途中那家酒酿摊上,冒出的漫天热气的温暖,心里无比慰藉。一夜一夜,经过路边摊,寒冷驱使我把车停下来,飞速坐到长条凳上,一边跺脚,一边搓手。不大一会儿,老板端上一碗酒酿水籽,热气升腾,迷蒙了眼睛。一只白瓷勺斜放在碗里,迅速舀一勺,那种糯米发酵后的甘甜直抵喉咙,顺势滑入胃囊——简直一百度的烫,我真敢吞啊。或许身体太冷了,正需要这样大剂量的热烫来拯救。那么甜,那么润喉,无以形容的满足。黄豆大的水籽在碗里上下翻涌,别有韧劲,越嚼越香。坐在寒夜,分明有李白“对影成三人”的孤寂,头顶的星星格外亮,身边的大锅白汽袅然——一碗酒酿下肚,后背起了汗意,手足皆暖,再骑车赶路,浑然不觉寒意。

就是这样的一碗碗酒酿,至今忆起,纵然几十年往矣,也依然甜蜜如昨日。这份甜绵长醇厚,有情有义,一直留在心上,挥之不去。每一个身体都有着特殊的识别系统,我对于甜食的热爱始终不渝,应该得益于那一个个寒夜里吃到的桂花酿。

有时坐定,老板笑嘻嘻问:可加蛋?我故作厌弃状:不加,我不爱吃!其实,并非不爱,而是出于一种惯性的节俭意识,归功于妈妈从小灌输给我们的理念——人不能太讲究吃穿。潜移默化里,我也学会了她的自虐,慢慢地,对自己狠!

不就是一个鸡蛋吗?自小爱吃溏心蛋呢。可是,太贵了。每个月的工资九十元,是不该吃。

有一年冬天,小城总是下雨。是冷雨,更像雪粒子。骑车奔袭于雨中,冻雨打在脸上,简直被抽了耳光,真是痛,痛的余韵里,还有羞辱——我何至流落到如此境地?有一夜,大雨如注,班级只来了四五名同学。坐定,上课铃乍响,依稀记得古典文学老师的课——他给我们微微鞠一躬,轻轻一句:最难风雨故人来。

自是无尽的深情……

那几节课,上得师生彼此都挺感念的。一去多年,依旧记得他的神情。老师瘦瘦的,高高的,有底蕴的……实则,一个深情的人是不能够胖的。如今,人到中年,最恐惧的事情就是发胖——宁可笨,不愿胖!

现在即便想吃酒酿,也会劝自己忍住。有一年的三九天,实在想极了,去超市买回一碗,家里正好有土鸡蛋。也是深夜,做了两碗酒酿打蛋。家属不知所以然,不说好吃,也不说不好吃。只我一人默默吞咽旧时滋味——也懒得与他说起自己曾经求学的难处,这要从何说起啊——即便说了,怕也是不能共鸣的吧。何必要说呢?默默地把一碗酒酿吃下去吧……

那一夜,总是辗转,想起过往点滴,怎能放得下?

一次,一位读者留言说,看了写外婆的那篇长文,自己一个人哭了一下午……或许,同被老人带大的孩子,都是这么的长情吧。这就是知音。

如今,怎能对一个没吃过苦的人叙述一碗桂花酿的曲折景深?

这个春天,云南朋友寄来许多美食。其中便有酒酿——紫米酒酿。她的心思如此婉转,一层层包裹,历经几千里辛苦路,摔摔打打中,玻璃瓶到得我家,依旧完好如初。打开包装,梦幻一样的紫,泛着宝光……我默默地坐在沙发上——一个易感的人,怕是一生都活得伤痛。正是这一瓶紫米酒酿,又把人拉回小城岁月,仿佛要独自哭一场,才对得起这瓶酒酿的到来。

有一天,看周晓枫的《桃花烧》,一边敬佩她的勇气,一边还是想起了过往的一碗碗酒酿。夜大毕业以后,开始了恋情。那些雪夜,我们一遍遍走在雪地上,谈诗歌,谈文学。谈到后来,饿了,还是去到街头,吃酒酿——那么深的夜,也不觉得冷……

这世间,许多感情,注定没有结局的。酒酿吃到后来,我们也散了,所有的痕迹都被风吹远。多年以后,定居合肥。某日,电子邮箱里,有一封他的问候。一直疑惑,我的私人邮箱,他是如何知晓的?终于没有问。所有的懂得,始于天真,终于破灭。

我这个人,一向纯粹,不喜欢拖泥带水,充满着悲剧意识。对曾经交集过的人,只有祝福,没有回复。

有一次,回小城父母处过年。年三十下午,骑着自行车四处寻找酒酿摊,末了,一个小摊也没找着,人人都回家团圆去了。我的心,空落落的,可以拎出水来。

连酒酿摊也消失了,要我怎么办呢?在冷风里哭一场?

原本就是个没有青春期的人,从十六岁直接过渡至中年的枯淡寒索。只是,那寒夜里酒酿的甜,依然被珍藏在生命深处,它在一点点地发酵,直至如今,让我听见了甜的交响……

一  捧  三  朵

每次去超市,但凡走到散装的干货摊前,我的手总是不听使唤地,非要抓一只银耳闻闻不可——无比贪恋它发出的幽香,袅袅的甜味,不仔细闻,仿佛没有,非得把鼻子凑过去深深地吸气,才闻得到有节制的芬芳,很少有干货可以散发出如此缠绵的香味儿。这就像对于一个人,你只有打心底欣赏他,靠近他,愿意了解他,日后,他才会在你面前慢慢释放他的才华以及不可多得的品格。银耳就是这样的一个德才兼备的女子,它天生就是阴性的,长相也颇出众,米白色的一朵花,抓一把轻轻抛撒,哗啦哗啦地倾泻,精灵一样惹人怜爱。

说起这银耳,就要回到童年了,我妈妈极力推崇的一种吃食。她不说银耳,而是叫它另一个名字——白木耳。如今,她到得我家来,碰上孩子不愿意吃饭,她还总是让去买银耳回来,说是银耳汤开胃,也起到增加饭量的作用。我妈妈年轻时期,在生产队医疗室做过几年护士,颇有一些医学常识。她一直劝小时候的我多吃青菜,说是含有大量叶绿素,对身体好。实际上,那个贫瘠年代,只有青菜可食,不吃它,能吃甚?要不,尽扒一碗白米饭,不如吃它呢。如今,终于懂得些妈妈的苦心。在她的感召下,如今的我一餐不吃青菜,便浑身难受。常常,我们去看望孩子的爷爷奶奶,经常性的,桌上全是荤腥,一碟青菜也不炒,叫我如何吃得下饭?非常委屈,大老远开车回家看望他们,连一碟青菜这个小而又小的愿望都得不到满足,不免想起我妈妈的好——我家餐桌上,每天一定有一盘叶类菜静静等在那里。后来,家属斡旋兼恐吓,说若是以后没有一碟青菜,我再也不会回去了。慢慢地,有所改观。

扯远了。继续说银耳。我妈妈这个人很好玩,她作为一名护士,一边给人扎针,一边也还信观音菩萨,特别虔诚。我们那个村几百户人家,有一小群妇女信教,每年农历九月初九要做观音会,大家轮流坐庄请客。那可是大阵仗,需要提前几天准备食材。一向节俭的我妈,不晓得哪里来的大方精神,每回轮到她坐庄,极力慷慨。拳头大的汤圆,一煮煮一大白铁锅,还需要大量黄花菜,也是提前去集市上采买,一炒便是几大海碗……最难忘的是一道甜点——银耳莲子羮。你想象啊,所谓观音会,怎么能少了莲子呢——观音一直携莲花而来,地上的人們给她做会,是不能不食莲子的。

一道银耳莲子羮,对于稚嫩的味蕾而言,简直是至上的美味。二十世纪八十年初期,银耳、莲子对于偏僻的乡下的人而言,价格不菲呀,可是,我妈妈依然舍得采买回来。在我幼年的记忆里,这是她最为慷慨的行为之一。我妈妈的节俭到了极致境界,是村里出了名的,比如大年三十的午饭,她给我们姐弟吃早晨剩下的稀饭,说是晚上可以吃到好的了,午饭就凑合凑合吧——简直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多年以后,我回故乡,这件事还被三亲六戚拿出来说道。可是,妈妈一旦轮到做观音会,顿时像领受了神启,摇身一变,简直倾家荡产了。

继续说那一道银耳莲子羮。别的菜,她断然不舍得给我们小孩子吃,比如炒黄花菜呀,汤圆呀,都是招待她的会员们的,她唯独允许我们吃她的银耳莲子羮。真甜啊,一路甜到心底,到如今依然甜在心里。

幼年的我,一直盼着早一点轮到我们家做观音会。可是,每一年,只有唯一的一次九月初九,观音娘娘也只能在这一天下凡光临寒舍,其余的,便成了虚拟的幻想。

童年的味蕾是有着记忆的,及至成年,至今一直贪恋这一味银耳莲子羮。冬天,家里暖气足,烤得人嘴唇脱皮,这个时候,就会想起来,该买些银耳莲子回来了。先把银耳用温水发开,拿在手里微微地抖一抖,放在水龙头下冲洗沙粒,洗净后,放冷水一齐炖在砂罐里。

银耳莲子羮好不好吃,也取决于炖它们的锅是什么材质的,陶罐最为上乘,倘若是高压锅焖出来的,滋味必定打折。

每次,大火滚开,再改为文火慢慢炖,时间愈久,银耳的胶质释放得愈彻底。盛一碗,拿勺子简直舀不起来了,银耳早已化为无形,一齐溶解至水中,水乳交融……看书到夜深,疲倦至极,总会一个鲤鱼打挺自床上爬起,去厨房喝一碗温热的银耳羮,滋味无限啊。搁的是黄冰糖,这种老冰糖跟银耳是绝配,没有它的成全,银耳羮会显得平凡,一旦有了它,银耳羮霎时光芒四射,即便是吃在嘴里,也仿佛是一种奇异的宝物在默默泛光。

后来,查了一下资料。原来这银耳的诸多功能里,确实有像我妈妈所说的“增加饭量”的功效。所谓增加饭量,就是提升食欲的意思。银耳润肠,可促进新陈代谢。人的代谢功能好了,胃口可不就跟着一齐好了嘛。

银耳作为一种阴性的食物,与猪蹄一样,皆含有大量胶质,最受女性欢迎。但猪蹄含有大量脂肪,会导致人的胆固醇升高,唯有这银耳,是素食,可以敞开心怀放心地吃。燕窝太贵,平常人家负担不起,还是银耳最亲民,早晚喝一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曾经,不记得在哪个干货产品展销会上,看见一款银耳,圆鼓鼓的,小小的,暗黄色系,我武断地以为品相不好,心想,肯定是没长好,心急的商贩就把它给挖来了……直到朋友送来这同款的糯耳,方才恍然大悟,原来,它就是这样的品种啊。所以人一定要谦虚好学,不然,便蒙昧无知了。

不是朋友赠送,这一生,怕都是要与这样好的糯耳失之交臂。

糯耳较之普通的银耳,在口感上更胜一筹。怎么形容这长得神似猴菇的糯耳呢?甜香里有了板栗的滋味,更有质感,有回味。宛如玫瑰酒,乍一入嘴,滋味寥寥,甚至颇有点不适,待把这一口玉液琼浆整个地吞下肚去,整个口腔才开始了羽化之旅——仿佛上演一部规模宏大的交响乐,所有的滋味应有尽有,让你感受着回甘,却说不出来具体的什么,那感觉,仿佛沉浸于恋情的一对男女,说不清道不明的缠人,彼此生息相通,纵然一次凝望,也是千回百折的深情……

糯耳的滋味,是辗转的,辗转里有一份自恃,并非和盘托出一览无遗,而是注定要令人回味难忘。有一段时间,这个城市总是雨水泥泞,下得人没有了胃口,忽地想起来,泡半只糯耳,把它与枸杞、红枣、莲子,一齐炖了,也不急的,文火慢慢熬,到临起锅,才下黄冰糖,用木勺子顺时针搅一搅,待冰糖融化,便可以吃了。

雨下在窗外,滴滴答答,淅淅沥沥,一颗心都被雨水沤成了霉斑点点,幸亏有一碗糯耳莲子羮来搭救,吃着吃着,情绪便也开朗些。什么可以留得住人呢?还是人间烟火最能留得住人。

不晓得谁说出的——一捧三朵。用这个词来形容糯耳的美,恰当不过。想象着,姐妹仨恰巧一齐生在一根枯木上,吮吸阳光雨露,沐浴天地日月之精气,慢慢长成,多么配“一捧三朵”这个词啊。

麦  子  黄  时

飞机越过岭南的群山,一路往内地来,渐渐地,白云下面,多了大片大片褐黄的麦田。身后是一对情侣,女孩一路叽叽喳喳,比如她说:我们这里种水稻、小麦。现在,小麦黄了,快要割了。这女孩语言朴素,但有深情。我靠在椅背上小寐,被她这么一讲,心间忽有涟漪,微微地荡一下,又荡一下,水纹平伏处,还居着我的童年。

故乡,童年,世上不朽的珍宝,一生打捞不尽。

吾乡皖南丘陵地貌,除了广袤的田畴,坡地极少,每家略有几分旱地。每年秋天,山芋挖了以后,大多种点小麦尝新。有个农谚:九菜十麦,我永远记得。意即,农历九月种油菜,十月点麦子。油菜成熟期比麦子早,此时,已经动镰。麦子熟时,大约端午前后。

端午前后,正是瓠子上市之际。这时节,有瓠子面汤吃。

瓠子,我曾热烈地赞美过它,这里不必重提。尤其它的小白花,开得内敛自洽,隐在丛丛绿叶中。慢慢地,一条小瓠子绿袜子一样落到地上去,默默地长啊长啊。忽然有一天,你想起来去河边的菜地,双手拂开叶丛,无数条瓠子集体躺在地上,就为了等你来摘。

五月的熏风一日浓似一日,瓠子们长得可快,一个早晨要摘下五六条。一时吃不掉,漂在水缸里,不会老。无非菜籽油红烧,没有肉,鲜得很,切成四方块,一烀一锅。以瓠子汤泡焦黄的锅巴,宛如珍馐。这是我童年无数佳肴中的独一味。至今忆起,齿颊留香。

今天早餐,孩子小病初愈,慢慢将一小碗肉丝面给他喂下去。家属在一旁对着孩子感慨:小时候生病什么也不想吃,就想吃你奶奶做的肉丝面,下得稀溜溜的……我适时打断:别说了,不要在一个童年没肉吃的人面前炫耀你家的富有,招人恨,懂不懂?

我的童年,除了过年可以看见一点肉以外,一无所获。一直在素淡里过了许多年。海子的诗常常于耳畔萦绕:亲人们哪,你们是怎么过来的……

我们就是这样过来的,浑然不觉缺少什么。

就是这样的日子,快了,快了,把麦子割下,脱粒,晒干,磨成粉。剩下的麦麸,拌在粥里喂鸡;或撒点到泔水里,猪吃起来,哼哼的。有限的一些面粉,妈妈们就可以用来擀面汤了。用凉开水和粉,揉,捏,稍微搁一会儿,醒醒,再揉成条,揪成一个个面团,摊在桌上,擀至薄片,切成广东荷粉一般的宽度,抖抖落落地堆在那里,或撒一点干面粉,以免纠缠一处。这边把大灶点上,铁锅里放油,清炒切好的瓠子丝,三五下,入盐,加水,待滚开。灶里火焰大得撩人,面汤嘟嘟嘟嘟的,跳跃着,歌唱着,冒着泡,好了。妈妈盛一碗,端过来,我们捧着碗,最爱去外面吃……是的,我们那儿的人连吃饭都喜欢与天同在,不爱坐在屋里假模假式的,都是一群天然的人。至今犹记,一个早晨,四邻都聚在屋外的场基上吃早饭,双银的妈妈趁人不备,从自己碗里戳一根最大的山芋放到我碗里——因为她晓得我妈妈从不种山芋,可我爱吃这玩意儿。忘记了吃这山芋时,我的眼里可有饱含泪水。

有一年,清明,带父母回故乡扫墓。当去到村子里,一眼看见双银妈妈蹲在地上择菜,我悄悄走过去,喊她一声,她说:小丽,今天是你生日哎。我好失落,多年不见,她误将我当成妹妹了,我妹妹是清明出生的。

大前年,妈妈来合肥短期居住。到了五月,我怂恿她做瓠子面汤。吃过无数顿——瓠子并非童年时代的鲜美,面汤嚼在嘴里,丝毫不见麦香。什么是麦香呢?形容不好。嗅觉是最敏感的人体器官,童年的气味一定跟随终生,也是另一种基因密码,溶于血液里的,任凭日后怎样稀释,它依然在那里流淌。我妈妈继续做,她误解了我,以为我喜欢吃,实则我吃下去,胃已经不舒服了,可是我不想扫她的兴,继续捧场。吃完一碗碗面汤,那些黄昏,我在白杨林下散步,不免思前想后。半生往矣,人为何连一碗童年的面汤都求而不得?这些小而又小的愿望啊。

父母在我家时,余暇多些,我还做过捶肉,大抵出于潜意识里的心理补偿吧。儿时,捶肉这种美味,只能在红白喜事上方能遇见。我们村上,比如谁家娶媳妇,关系好的,自会去镇上买一床毯子或一床被面,送去贺喜,然后呢,大喜之日,你作为孩子,也可以跟着爸妈去那个人家赴宴。孩子不上桌的,带一只小茶缸跟在大人后面,上来什么菜,大人都会搛点给孩子。如今忆及,好丑,好丢脸——我们村上的孩子早早把尊严丢了,真是沉痛。可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乡村原本如此贫瘠,这是我们的灵魂不能回避的。那年,寸龙家在生了八九个女孩以后,终于喜得贵子,我妈妈是他们尊敬的人,即便并无亲戚关系,他们也一样送来喜蛋。接过喜蛋,是要送贺礼的,理所当然要去赴宴。我渐渐地大了,有了自尊与敏感,并未跟去。妈妈带回油炸大肉丸,好吃得令所有的形容词都失色,我可以一辈子记住它,永不忘记。

我也可以一辈子记住,但最好忘记——有一年生日,下了好大的雨。我妈妈一向忙得很,从不往学校送伞。一个孩子放学后,肚子饿了,自然冒雨回家。妈妈见到湿淋淋的我则非常鄙视:下雨都不能等等,就想着回来吃。多年过去,屈辱犹在。我妈妈对孩子何等苛刻——她永远不知道,一个孩子多么羡慕同学们有哥姐送伞的雨天。我的生日总是雨水泥泞,我这一生都是雨水泥泞。

大伯家盖房子,我去帮忙。新屋落成,也会大宴宾客。我帮着给大厨洗菜,一趟一趟,往小河边跑。大厨听说我喜欢吃肉烧冬瓜,慷慨地盛了一碗。那个晚上,我吐了。一个孩子寡淡的肠胃何尝受得起这突然而来的重荤?还是清炒菱角米好吃。

有一天,在菜市看见卖山芋干的,恍然想起外婆。舅舅将山芋一担担挑回,暂时吃不掉,外婆花费许多时间一根根给切成片,一篮子一篮子挎在胳膊上,攀上木梯,撒在屋顶上,晒干,储存起来。冬日,搭在早饭粥里,抵饱。山芋干粥简直好吃得要死,山芋干上留有阳光的味道。有时,味觉也可转化成嗅觉——把棉絮放在太阳下晒一天,晚上抱回来,小身体躺进去,情难自禁要拿鼻子去嗅棉被的味道,怎么那么好闻?要说我的童年何曾有过什么丰腴和繁华?那简直是藏在山芋干稀饭和隆冬盖过的棉絮里了。

山芋干还有一种吃法。把它磨成粉,做粑粑,揭开锅,黝黑发亮,巧克力一样的成色,入嘴,微甜。一个吃过山芋粑粑的人,他一定是幸福的人。前阵子,在酒店,用罢午餐,站起踱步,见酒店门口摆着一个塑料筐,里面装有海南糯山芋对外售卖,三十元一公斤,真想买几根回来。可是,想着别人见缝插针地去逛奢侈品店,我这样寒酸地拎几根山芋走来走去的乡下人做派,不免沦为笑柄,就忍住了。可是,到现在我都后悔。

每回外出,人的感官特别奇异,无论沉睡多久,都可以瞬间苏醒过来,与外界对接上,看什么都新奇。晚餐中,那些帝王蟹、鱼翅鸡汤、烧鹅……一概不贪恋,最爱的还是那一杯甘蔗香茅水,袅袅地氤氲舌尖,直抵肺腑。海鲜正好,牛排粉嫩,可我最热爱的还是那一碗粟米廉汤,略微点缀几粒鲜玉米粒,恰到好处,喝到嘴里,有抚慰灵魂的震撼。可以什么都不吃,只喝这一碗汤。有一顿,我喝了三碗。所谓廉汤,就是没有油的汤吧,让胃舒服。我这样的人适合寺庙生活,清心寡欲,不争,不贪。

去年在云南,一行人把人家货架上的咖啡全部买光。当我提着购物袋,站在烈日下等车,忽然悲从心来——我这样一个神经衰弱连咖啡都无福享受的人,何苦买这些分送亲朋好友?!那一刻,真是十万里悲风呼啸而来,简直要在美艳的火焰木下哭一场。那日展会上,我抱着膀子晃悠,异域姑娘追着我,非让我尝尝猫屎咖啡不可,我一边谦让一边摆手,仓皇而逃,弄得姑娘好生失望。她如何明了一个一夜未眠的人该怎样抵挡这世上最令人激荡的诱惑?一贯克己,忍耐,放棄,直至活成苦行僧。后来一眼望见李叔同像,站在那里,心上滚过万千雷霆,仿佛要失声痛哭。

回到日子里。今天在菜市买了一条小瓠子,准备晚餐做面条瓠子肉丝汤,还买了四五根嫩笋,无论焯水的,还是刚剥出的,一律八元一斤。我对笋主表达了不满:这不公平。笋主言:你随便选嘛。新鲜的笋可以放冰箱冷藏,焯水后的留不住。等孩子胃口好些,再做一道夏笋鸡汤。

小区里的李子快要熟了,杏子一夜间被摘光,海棠木瓜一日日地大起来,合欢花袅袅娜娜,石榴花年年热血犹在,开得壮阔……风吹过来吹过去的,就是这样的人世啊。

责任编辑陈美者

钱红莉,安徽枞阳人,现居合肥,供职于纸媒。出版有《低眉》《诗经别意》《万物美好,我在其中》《读画记》《四季书》《一辈子历历在》《一人食一粟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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