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岁”背后的冷暖人生

2018-02-02 09:43张遂涛
福建文学 2018年12期
关键词:叔父祖母小说

张遂涛

读完林筱聆的中篇小说《吃岁》,我的脑中不由得浮现出雨果的一句诗:“世界上最宽阔的是海洋,比海洋更宽阔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宽阔的是人的心灵。”记得读中学时追一部电视剧《十六岁的花季》,里面常出现这句话,印象深刻,也深为震动。年岁渐长,渐渐意识到这不过是诗人的期许,现实中蝇营狗苟的人何其之多,其心灵怎比得过海洋和天空的宽阔?

可是,如果一个人能够不断提升自己,打开自己的心灵,其宽阔又岂是海洋和天空所能比拟的?

有这样的感慨,是因为林筱聆在小说中刻画了一个被怨恨堵住了心胸的“父亲”形象。按照小说里的说法,是仇恨在他的身体上切开了一道缝,“再多的美好和幸福都会从那道缝里一点点漏掉。”

这个父亲嗜酒,脾气暴躁,尽管经营茶园取得了成功,可是对往事的耿耿于怀让他无法获得片刻的安宁和幸福。怨恨像毒蛇一样缠绕着他,随着他从青年步入中年,直至进入老年,且像窖藏过的老酒,愈来愈浓烈。

读小说的时候,我忍不住也会质疑,如果只是小说中提到的那两个原因,父亲至于那么难以释怀吗?因为与父亲相对应的,是“叔父”的包容。知道父亲身世真相前的叔父,发现太祖母在抓阄决定谁考大学这件事上作弊后,应该有更多的怨恨和不满,可是小说中写到他并没有,他的包容心来自哪里?

我这么写,猛然发现没读完小说的读者可能会看得一头雾水。一头雾水就对了,这就是我想达到的效果。因为林筱聆在小说中也很善于这样做,这就叫作设置悬念。

从讲故事的角度来说,设置悬念无疑是最讨巧的一种方法,但是要设置得好并不容易。但很显然林筱聆成功了。

在小说的开头,第一句话,林筱聆就“啪”地甩出了一个大包袱,也给整篇小说打下了感情基调。她是这样写的:“父亲踩断了他祖母我太祖母的一条腿,但他没有丝毫悔意——至少我在电话里没有听出来。”父亲踩断了祖母的腿,为何没有丝毫悔意?而且这个祖母,也就是“我”的太祖母,看下文,我们会发现她是一个快100岁的老太太,1.48米的身高,不足70斤的体重,“而人高马大的父亲足足抵得上两个太祖母的重量”。光看这些介绍,我们的心里怕就会不由得一沉,心中怕也会像小说中的“我”一样仿佛听到骨头“嘎嘣”一声响。可是父亲为什么仍会没有悔意?

父亲的解释是“她一个快100岁的老太太,都10点了还不去睡觉,还来管我喝酒,管我和你妈的事。她管得了吗?”父亲显得满不在乎且理直气壮。读到这里,我想起常听到的一句闽南俗语,“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我在闽南出生长大的妻子解释说,在闽南,老人的地位很高,吃饭时老人不上桌,谁都不能上桌,老人不先动筷,没人敢动筷。可是很显然,林筱聆笔下的主人公虽然也是闽南人,这个近100岁的老寿星却并未能享受到“家中一宝”的地位和应有的尊重。

这是为什么?还有,父亲说的“我和你妈的事”是指什么事?有必要预先说明,在后文中父親再次类似强调地提到“和你妈的事”,可是始终未说明究竟是什么事,让我的期待落了个空。我后来想了想,也许只是普通的家庭矛盾,所以没必要说明;或者这个矛盾也跟太祖母有关,但只需暗示即可?

然后林筱聆就把笔墨落在了“吃岁”的传说上,按照这个传说,本应引人尊重、羡慕的“百岁人瑞”却成了自私自利的偷吃子孙阳寿的恶魔。这其实是个十分有意思的人文课题,为什么在民间对同一种现象却可以有两种截然不同的道德评价?它基于什么矛盾的心理?“吃岁”的传说无疑成了解释“父亲”粗鲁行为的一把钥匙,但是很显然,这把钥匙并不能打开真正的那把心锁。

《吃岁》这篇小说表面上看是写“太祖母”的,可着墨最多的却是父亲。在整篇小说中,几乎只有父亲是动的,他张扬、热闹、浮躁,跟他相比,其他人都像隐身暗处,显得很安静,但我们却能分明感觉得到他们身上的暗波涌动。小说写父亲对太祖母的粗鲁和敌意,写父亲对叔父的刻薄和不满,写父亲无以掩饰的怨气。父亲的所有描写几乎都在明处,引导着小说蹒跚前行,中间林筱聆像织布时穿梭子一样,穿插着写了许多陈年旧事,将一块小说之布织得明暗相间,条理分明,紧密结实。

叔父对父亲的谦卑态度也成为小说中的一大悬念。已身为大学教授的他故意买大哥大讨好父亲,面对父亲的抢白他却无力应对。出国留洋功成名就的他本为家族带来了荣誉,为何却得不到哥哥的首肯?他对太祖母的感情也与父亲形成了鲜明对比。作为兄弟,他们的差异为何会如此之大?本可以在父亲面前表现得更强势的他为何却总是一副委屈的样子?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隐情?

如果知道了谜底,再回头来看,会发现林筱聆在公布谜底之前已埋下相当之多的伏笔,比如父亲听说叔父准备出国留学,骂叔父:“你都舒服这么多年了还不够,还要出国去享受?”“对于这个家,你永远是一条寄生虫!”(初看这些话你会疑心,这是不是父亲不满叔父的真正原因?因为父亲接下来说:“凭什么你一直读书,读到上海,读到现在还不够,老子要在老家累死累活地给你赚学费?”)“如果当年不是有人做了手脚,那现在了不起的是我,要出国的也会是我!”(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父亲在抗拒祖父让他当小学老师的命令时说:“难道就因为我不是你亲生的?!”(父亲真的不是爷爷亲生的?)观音岩上的人对太祖母的夸赞和议论:“那个小脚玉啊,心比男人强大着呢,没有她,宏啊他们家恐怕早就绝了,哪有可能现在这样丁财两旺?”(为什么没有太祖母,王家会绝了?)“如果当年霞啊不跟人跑了,跟宏啊结了婚,日子得好成什么样?”(这里的霞啊是太祖母带入“我们王家门”的“我”的二姑奶奶,“宏啊”是“我”的爷爷。难道二姑奶奶本要跟爷爷结婚?)还有太祖母对父亲异乎寻常的爱,难道只因为他是“太祖母在同安车站捡到”的?(父亲真的是捡来的吗?为什么刚好是在同安车站?)还有,“叔父出生几个月后,太祖母曾带着父亲再去过两次同安。第一次只去了两天,还是没找到二姑奶奶。第二次去了一个星期时间,回来的时候,她的手里多了个盒子。”(太祖母找二姑奶奶为什么要带着父亲?)也正是这第二次去同安之后,父亲对太祖母的态度发生了明显的转变,开始疏远、漠视和敌意。(为什么?只因为他发现自己是捡来的吗?)

俗话说:“手中有粮,心中不慌。”林筱聆在这里展现出了她强大的文学自信,她似乎确信自己掌握在手心里等着最后亮出的那张绝对是王牌,所以她在前面的叙述中显得不疾不徐,游刃有余。她不时布下一些草灰蛇线,等着明眼人恍然大悟,也等着那些仍然蒙昧的普通读者最后发出一声“哇”的尖叫或者带着赞美意味的暗叹。

事实上从我的阅读体验上来看,她的目的达到了。但是在写这篇评论文章时,我一直在犹豫,是否要把她精心设计的这个谜底泄露给读者。我有些不忍,但是考虑到行文的需要,以及绝大多数读者应该都是看完小说后才会看到这篇评论,最重要的一点是,她这篇小说的价值绝对不会因为谜底被泄露而丧失,我决定还是适当地透露一些,但我保证,绝对不会是全部。

在小说的结尾,一切都得到了交代,得知真相的父亲幡然醒悟。小说中是这样描写父亲的,“父亲默默地把信递给我,便低头看他的茶杯。他的手指头搭在杯沿,并没有拿起,而是转着,转着,轻轻的。我瞥到他眼眶里的水位正在上升——他的泪点已经降到了最低处。”这样一个父亲形象与小说一开始展示的父亲形象绝对迥异。也就是说,在这篇小说中,父亲的情感得到了转变和升华,作者也从而实现了她的目的——优秀的作家都会乐衷于写出一个动态的人,一个精神得到净化的人。

我只是为小说中“父亲”这个人物近乎一生的执迷不悟以及靈魂长期忍受的痛苦和煎熬倍感遗憾。而这里隐藏着生活的另外一个悖论,因为涉及“我”的祖父(他在青年时代犯了一个不能在生前公开的错误),太祖母要求叔父只能在她和祖父母都去世后才能把秘密公开(从这里可以看明白,作者为何要在一开始就点出祖父母的死。看似闲笔,其实是绝对必要的交代)。但谁能想到,“吃岁”的太祖母竟然活得那么长久?以至于等到秘密可以公开时,“父亲”已经走完了他的大半生,开始进入暮年。

为什么父亲不能通过人生阅历的不断丰富,自己开悟,自己懂得放下?相反,小说中表现出来的却是他的执念越来越深。我一开始以为,作者想表现知识对心胸和眼界的影响,因为读了大学的叔父就明显比父亲豁达,太祖母夸赞叔父的话也是:“我知道你有文化,你大度,你包容……”可是明明叔父是在高考结束前就已经表现出了难得的包容胸怀。这是为什么?难道只是因为人与人不同?我感到疑惑。

知道了谜底,再回头看小说中的人物,你会蓦然发现,虽然着墨最多的是父亲,但作者真正要写的还是太祖母。太祖母实在是很典型的一个文学人物形象,她身体瘦小但心气强硬,硬度堪比她标志性的牙齿,使用百年居然仍在,“那发着白光的微黄即使经过岁月的侵蚀,居然也看不见任何一个黑色斑点。”而且还可以吃花生米。她的性格甚至透着强悍。她刚进王家,第二个月,就率领一家大小下了岩,用仅有的一点小积蓄租下了街上的一家小店铺。“第二年,祖父进了学堂。”这体现的是她的开明。为了不让王家绝后,她不顾亲生女儿的感情,将刚刚两岁的“父亲”带回了王家,以至于二姑奶奶因病抑郁而死。这又是她的残忍。实际上,太祖母确实如观音岩上的人所讲,改变了这个她通过改嫁半途走进的家族。

“吃岁”是种残忍的说法,它传递给人的是无边的心理压力和内心愧疚,这种心理压力足以压垮一个普通人。但是很显然,对于太祖母来说,这并不是她痛苦的真正来源。活得长寿本是一件幸运之事,但是在太祖母这里,变成了一种煎熬和折磨,内心隐藏着难以言说的秘密的折磨,因此在最后,当秘密道破,太祖母才会说出“这辈子,第一次有如此轻松的感觉”这样的话。

读到此,心中一震,泪花盈眶。

读完整篇小说,你会发现林筱聆其实做了一件极其不易的事,她用一个小中篇的篇幅,写出了一部长篇小说才能容纳得下的百年家族史,里面有波折,有动荡,有心酸,也有短暂的快乐。与家族史相照应的,还有百年中国史。所以尽管篇幅小,天地却如此开阔,历史显得如此久远,直从裹小脚跨越到了开网店。这里有林筱聆的雄心和壮志。

可是林筱聆却又表现得如此隐晦,她并不刻意突出那些历史事件,历史只在为家族故事服务,是隐隐约约的背景。她知道哪个是主要的,哪个是次要的,绝不喧宾夺主。因为对于闽南深山中的人家来说,自家的小日子永远是眼前第一个看到的。

这还是其次,关键是她写得如此轻盈又如此厚重,如此粗疏又如此绵密。

看不出技巧的技巧才是好的技巧。尽管我在前文谈到她的一些技巧使用,实际上她写得相当自然,让人不由得沉浸其中,有如置身江河湖水,随之自然流动。

林筱聆写了一个故事,却又不仅仅是一个故事。读罢长叹,长叹声中的所感所想恐怕才是她真正追求的写作的价值和意义。

事实上,我不得不说,林筱聆写出了我近期一直想写出的那种小说,既有很强的可读性,又意蕴深厚,余味无穷。

责任编辑石华鹏

猜你喜欢
叔父祖母小说
谁认识的人多
祖母家的夏天
那些小说教我的事
祖母
由新见阳小叔父鼎看叔姬鼎等铜器及相关问题
血浓于水的亲情(中篇小说连载十)
祖母家的夏天
祖母尚能倚门望(节选)
云泥之外冷清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