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鹰
她叫胡颂莲。
这个富有诗意的名字,常令我生出遐想:一个旧时代的女子,款款的,迈着细碎的步子,袅袅婷婷地从时空的那一边向我走来。她的脸上,挂着浅浅的微笑,宛若正在绽放的荷花。她的目光是沉静的,仿佛深秋的湖面,偶尔会有水鸟掠过,通体无瑕的白,在湖面上荡起一圈圈涟漪,那是她内心深处的寂寥。
每每和妈妈说起,她都惊叹,你怎么知道?莫非你还记得……接着她便缄口,颇为诧异地看着我。我当然不会记得,即便是妈妈本人,又何曾见过这位名中有“莲”的女子宛如莲荷般鲜艳的盛时?
我和她还有过三年的交集。妈妈常说,我是在她的怀抱里长到三岁的。中午,我不喜欢睡午觉,她怕吵了下午还要上课的妈妈,便抱着我在不远处的小树林里一遍又一遍地闲逛,直到把我的睡意逛上来,她才能够回到家里小憩一下。“她生生是让你给累病的呢!”妈妈经常这么说。我和妈妈不约而同地沉默着,面面相觑。我脑海里浮现的是李白的诗句,“坐看飞霜满,凋此红芳年”。她是在我三岁那年凋落的,如今,几十年的岁月飘零,不知她的魂灵,可曾托于“华池”?
她是妈妈的大伯母。血缘关系是一点都没有的,她们却有着情同母女的深情。妈妈幼年丧母,她又没有子嗣。从我记事起,妈妈有关童年的回忆,“母亲”的角色便是缺席的,而她,还在我的外婆沉溺病榻之时,就默默地承担起了照顾妈妈的责任,二十多年如一日,点点滴滴地弥补着妈妈生命中的空缺。有一年过中秋,生产队给每人分了半块自制的月饼,她舍不得吃,留着给在县城读中学的妈妈。恰巧那次妈妈被什么事情耽搁了,半个月没回家,她竟把那块月饼留了半个月,月饼都长了毛。妈妈从学校回家,自己的房间不肯住,偏要和她挤在一起,听她说一些快要发霉了的陈年往事。
她爱讲,妈妈也爱听。有关她的故事,都是妈妈讲给我听的。
她是有过子嗣的。她的长子,都长到了十六岁。他是一个又清秀又会念书的孩子。那时,家里还有一个六叔,他和六叔好得什么似的,每天一起上学,又一起回家。在学堂里,不是他考第一,就是六叔考第一。后来……六叔去后街打开水,不小心滑了一跤,全身大面积烫伤,没几天就走了。如同一计闷棍,劈头向着这位十六岁的少年打来,在猝不及防的悲恸里,他默默地看着人们从家里把六叔抬出去,竟一滴眼泪都没有。几天之后,他就病倒了,病了一个多月,每天都在梦中喊着:“六叔,六叔……”后来,他果真追随他的六叔去了。
这是一个让人唏嘘的故事。生命怎么会脆软得如此不堪一击?我问妈妈:后来呢?妈妈说,大伯母又生过两个孩子,还都是儿子,只是……还没长大就夭折了。“我大伯母命苦啊!”妈妈每次说到这里,都会感慨一番,进而还要得出结论:名字中有“莲”的女人,都是苦命之人。
莲荷不也有过繁盛之时吗?我以李白的诗句为证,“朝日艳且鲜”“秀色分绝世”。不过,妈妈也没有见过她大伯母的“繁盛之时”,她转述给我的,也都是老人们说过的故事。“我大伯母是有钱人家的大小姐,每次她回娘家,娘家都会派三驾马车来接,又派三驾马车把她送回来。其实,她的娘家和我们家,就在一个村子,一个在前街,一个在后街。”
我去过妈妈的村子,前街与后街的距离,不过就十几分钟,就是用胡家大小姐的三寸金莲,一步一步地挪,怕是也不会超过半个小时。胡家讲究的是气派,是给嫁出去的大小姐足够的面子。
她一定很美吧?我问妈妈。每每她讲起胡家的那三驾马车,我都会有一种强烈的愿望——穿越时空,去和刚刚从马车里走出来的胡家大小姐对峙上哪怕短短的几秒钟。
那是自然!妈妈说,我大伯母个子高挑,皮肤白净,说起话来柔声细气的,她笑起来的样子特别好看,就像是……唔,你说得没错,她一笑,真的就像是水面上的莲花,一朵接一朵地盛开,太美了!妈妈陶醉地闭上眼睛,那种感觉,真的无法用语言形容。
我终于跟着妈妈,走进了胡颂莲的时代,感受着这位曾经把我抱到三岁的长辈年轻时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每到这个时候,妈妈又把我的思绪拖拽回来,“可别以为我大伯母就是那种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大小姐,她什么都会做,也做得特别好!我奶奶那么挑剔的人,都挑不出她大儿媳一点儿毛病!”
我的思绪,被迫从她作为胡家大小姐的时代进入到她作为彭家少奶奶的时代……那时的人,在儿女婚事上最讲究的就是门当户对。彭家与胡家,都属于那种家境殷实,还有很大上升空间,也有上升梦想的家庭。至少,妈妈的爷爷就有着强烈的上升梦想。他把成年的儿子们送到城里做生意,他自己则支撑、经营着家中的田地。长工是有的,他自己也从来没清闲过。在这样的家里,骄奢淫逸、坐吃山空是絕对不被允许的。而她——昔日的胡家大小姐,今日的彭家少奶奶——作为长房儿媳,所需要担承的,也比别人更多。“哪里会有闲着的时候……”妈妈的叙述,当然来自于她大伯母的转述。天还没亮,她就要起床,做好一家人的早饭,有自家人吃的,还有长工们吃的。饭晾在锅里的当儿,公婆也起床了。倒便盆,准备洗脸水,再照顾一大家子人吃早饭,洗碗……忙完了这一切,还要准备中午和晚上的饭食,还要织布、纺线、做针线活儿……我大伯母人好,心又细,一大家子十几口人,从公婆、小叔子、小姑子到下面的孩子们,没有她想不到的,往往刚到夏天,她就要准备一家人过冬的衣服了,那都是她纺线、织布、一针针缝制的……哪有那么多时间?都是一点点挤出来的,别人都睡了,她还在熬夜,熬到鸡叫,也都是常有的事呢!
我对这位长辈肃然起敬,却也常生痛惜之情。她的针线活儿,我是见过的,那是玄色底上起了同色团花的缎面夹袄,其做工之精致,妈妈每次拿出来展示给朋友们看,都会引起一阵惊叹。我常想,若那件夹袄还在,把它和动辄上万或数万一件的国际大牌放在一起,也未必逊色。那件夹袄,是她作为遗物留给妈妈的,妈妈又把它颇为慷慨地送给了奶奶,奶奶喜欢是喜欢了一阵子,后来,却拿它换了一百斤粮食,让她还未成年的儿女们美美地吃了一个多月。我曾经慨叹妈妈的不懂珍惜,连那么珍贵的遗物都肯送人,你真是辜负了她……妈妈却说,她若在天有知,也同意我这么做的!
妈妈这么说,是建立在对她大伯母足够了解的基础上的。妈妈出嫁,已经是1958年了,她还一堂又一堂地给妈妈上她的“女德”课:女孩子嫁人后,公婆和丈夫就是你的天,要孝顺公婆,遵从丈夫,公婆和丈夫让你往西,你就不要往东。还有,吃饭的时候,不要光盯着自己的碗,公婆碗里的饭吃完了,要及时去盛……妈妈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把她大伯母的传统发扬光大,以至于连丈夫的姐姐家的孩子吃饭的时候拉屎尿尿,她都放下饭碗去处理,其他的事情就更不用说了。我曾嘲笑她,你是不是都恨不得把自己的心剁巴剁巴让别人吃了才好?妈妈不说话,爸爸却替她解围,你妈妈就是这样一个人,又傻又痴,都是她大伯母教的。我问爸爸,你一定很感激她大伯母吧?爸爸笑笑,当然要感激,她是个好人,饭做得好吃,待人接物又通达,总之,她方方面面都好,是一个很美好的人!
爸爸是一个很典型的学理工的人,他是从来不肯用这样既诗意又绝对的语言夸人的,由此也可以看出,妈妈的大伯母是怎样一个让人称道的人,可惜我三岁前的记忆懵懂得很,竟一点点关于这位长辈的蛛丝马迹都搜寻不出来了。应该说,胡颂莲是典型的旧时代的女性,她温婉、典雅、贤淑……一切形容旧时代女性的美好词汇,用在她的身上,都算不上夸张。只是,我还有些不满足,她是不是还饱读诗书?妈妈在我的问话里长时间沉默……要是那样,就好了!可那个时候,女子无才便是德!哪里会让女孩子读书呢?
我恍然大悟,对于旧时代女子胡颂莲的悲剧,有了更痛彻的领悟。我也终于明白,在妈妈对她大伯母的追忆中,一个本该屡屡出现的主角却常常缺席的真正原因。
那个主角,便是妈妈的大伯父,他叫彭辑五,在济南开了一家名为“聚文斋”的书店。这是妈妈所能提供的有关她大伯父的所有信息,再有,就是她作为孩童的片断记忆。“我怕他!”妈妈说,“有一次,他赴朋友的宴会,非要带我去不可。我坐在他身边,一路上都不敢吭气,到了地儿,我趁他下车和别人寒暄的工夫,从马车上跳下来便往家里跑。他回来,把我臭骂了一通!”那个时候妈妈六岁,也可能是五岁吧。他们一家人已经从老家搬到济南,外祖父一家人住在城南,妈妈的大伯父与大伯母住在文庙附近的花墙子街。妈妈有关济南的回忆,全部与花墙子街有关。她的大伯母掀开院子里的一块砖就有清清的泉水咕咚咕咚地冒出来,可以洗菜、洗碗、洗衣服。那个时候妈妈就和大伯母的关系很亲密了。其时,外祖母正在生病,做着小生意的外公既要忙生意,又要照顾病人,大概也没有太多的精力照顾妈妈,也就只好把她托给大伯母了。
对于数次经历丧子之痛的大伯母来说,济南岁月应该是她和丈夫相聚的难得时光吧?可是,也有不和谐的音调。在妈妈的叙述中,她的大伯父还有一個“小婆”。“你大伯也不知给了人家多少钱,才哄人家叫了我一声姐姐!”这是妈妈转述的她大伯母常常说起的一句话,这句话中含了多少心酸,她又怎么从这心酸中咀嚼出些许的“幸福”,也许只有当事者本人才能体味得出。我问妈妈,那个小婆漂亮吗?妈妈摇头,比我大伯母差远了。我大伯母白白净净的,人又高挑!那个小婆子,又黑又瘦的,还矮!真不明白我伯父怎么就看走了眼?妈妈为她的大伯母抱不平,大伯母自己呢?当然,她不会像妈妈那样直白地把话说出来,作为一个旧式女人,她甚至不容许自己这么想,可内心深处呢?当然,这只是站在大伯母的角度而言,要是从那个被称为“小婆”的女人的角度出发,或许以她的亲人的视角来回述这段往事,则又是另外一种说法,由此而演绎出一个如泣如诉的爱情故事,也未可知。
后来呢,我问妈妈,那个小婆?妈妈轻描淡写地说,死了,我们去济南没多久她就死了!哦,她也没有留下子嗣,看我大伯父这个命!其实,还有一个细节被妈妈有意无意地忽略了:她的伯父,也在“小婆”去世后没多久便去世了。两年还是三年,当时还是孩子的妈妈对此没有明确的概念,但据我后来的推算,应该不会超过两三年的工夫——谁能说大伯父不是追随那个在别人看来也许不那么漂亮的“小婆”而去了呢?
2011年,我去济南出差,顺便带妈妈故地重游。问了很多人,才找到妈妈记忆中的花墙子街。是这条街,怎么会这么窄,还这么短?妈妈沉浸于故地重游的欣悦中,而我的思绪,则被拽入到这条街曾经的过往中……在妈妈言之凿凿地指认就是她大伯父大伯母住过的那座院落的门口,我与她的大伯父,我应该称之为“大外公”的人相遇了——他身着藏青色起了团花的长袍马褂,戴一副金丝边眼镜,儒雅地对我笑着。在这之前,其实我已经在有关资料中和他相遇过一次了。他是聚文斋书店的经理,和很多文人有过交往,比如时任山东省立图书馆馆长的王献唐先生。1937年,他还做过一件为人称道的大事。据说,山东省立图书馆有一批馆藏善本图书和珍贵文物,王献唐馆长为了让它们免遭战火,开始了艰难的南迁之旅,在这个过程中,曾得到很多爱国人士的帮助,其中,就有妈妈的大伯父彭辑五,他帮着找车运过几箱书。由此看来,我的这位祖先应该是一位深明大义且有勇有谋之人,这一下子就拉近了我和他的距离。我站在时空的这一边,对他笑着,他也回我以同样的微笑,淳厚温和,是我很欣赏的那种文人气,只是,他的笑容里有别人难以察觉的寂寞与苦涩。我问他:“你爱过你的妻子胡颂莲吗?”他未置可否地笑着,我明白了,他不爱她,他对她,只有责任与义务,也许还有尊重!他尊重她的“有德”,她的“无才”,却阻隔了她与他的沟通之路,他内心深处的空白,也就只有那个在他的家族里连名字都没有留下来的“小婆”去填充了。那个“小婆”又是怎么想的?她内心深处因为他从天而降的正妻的出现而砸出的巨大黑洞,又由谁去填补呢?也许是我的问题太尖锐了,他渐渐隐去,他的目光,含了浓得化不开的哀戚,在我面前闪着,闪着……我知道,作为晚辈,我不该发出这样的诘问,他的内心,又何尝没有难以化解的苦楚呢?
大伯母倒是在“小婆”离世后踏踏实实地守护了独属于她一个人的夫君一段时间……她像个老妈子似的,买菜、做饭,把丈夫照料得无微不至。妈妈说,每次吃饭,她大伯母都是先让大伯父吃了,她自己肯才吃。而且,他们吃的也是不一样的,鱼、肉、蛋,这些好吃又有营养的东西,大伯母是从来不动筷子的,留下些剩饭、剩菜、清汤寡水的,她自己吃。丈夫就是她的天!谁能说她这样做,不是出自于深深的爱呢?对于一个没有读过太多书的旧式女性,这或许是她表达爱情的唯一方式吧?而饱读诗书的大伯父呢?他要的爱情,怕是远非吃饱穿暖?琴瑟相合,诗词酬唱……那位因为大伯母而让妈妈很不喜欢的“小婆”,和他之间又是怎样的情感方式呢?红颜知己?灵魂伴侣?可惜,这些都随着当事人的远去而无从查考了。我总觉得,这死水微澜一般的平静中,该当是隐含着一个不为人知却又潜水深流一般的爱情故事。
大伯父之死,很是突然。据妈妈回忆,坐在那儿,好好的,就嘴歪眼斜,说不出话来了。现在看来,应该是脑溢血之类的病。那时医学不发达,也没有什么抢救的措施,他就这样在家里躺着,十多天后才去世。其间,我外公去看他,他拉着我外公的手,乌里哇啦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便流泪,流了好多泪……妈妈说,从来没有见过他大伯父那么哭过。
这位大伯父到底带走了多少秘密,他又想对他的弟弟说些什么呢?
大伯父走了,留给大伯母的却是一个烂摊子,要账的人纷至沓来。妈妈说,她大伯父收藏的很多小金佛,还有线装书,都在这个时候被她伯母变卖了用来还债。我在听妈妈讲过好多次这个故事后突然心生纳罕,家里能有这么多收藏的人,不至于欠下这么多的债务吧?分明是欺负一个孤寡老太婆!妈妈叹了口气,生逢乱世,又有什么办法呢?我大伯母没文化,你外公也不懂得书店那些事儿……来要账的人中,自然也不乏流氓、地痞,有的干脆直接进家里来抢。没办法,我大伯母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变卖了,还不够,又把房子也卖了,才把那些要债的都打发走了。
大伯父走后,大伯母从花墙子街搬到南城一个大杂院里,环境比以前差远了,房子也是租来的,可怜她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靠给人家洗衣服为生。对于突然而至的生活变故,她并没有抱怨,而是凭着内心的本真,踏踏实实地做着她该做的一切。到了晚上,有一次,妈妈住在她家,看着她在灯下反复摩挲那件玄色缎面棉袄——就是她当遗物送给妈妈,妈妈又反手送给奶奶的那件——那是她刚来济南时大伯父给她买的面料,她一针一线精心缝制了的。我常想,她缝制这件衣服的时候,是不是如同待嫁的新娘在缝制她的绣衣,把对生活的所有期盼化作甜蜜的丝线,一针针缝进去了呢?还有一件,就是大伯父经常穿的那件藏青色起了同色团花的长袍,她展开,叠起来,又展开,又叠起来……有一次,妈妈竟看见她在灯影里把大伯父的长袍高高举起,映射到她对面的墙壁上,就像是大伯父正要向她走来。她在无数个漫漫长夜里,就是这样和她的夫君相处的吧?谁说这样的爱情不热烈?只是,她从小所受到的女德教育,要把这一切都收敛起来,化作对她夫君无微不至的生活上的照料,化作她为他做的一日三餐上。
除了这些,大伯母最大的精神慰藉就是上坟了。妈妈说,大伯父走后,她突然知道世界上居然还有那么多给亡人过的节日。清明节、端午节、中元节、寒衣节、下元节……每个祭日,她都要早早地准备:供品,一定要上好的,哪怕她自己连续吃上十几天清水煮菜叶,也要把供品准备得妥妥帖帖的,点心几样,水果几样……反正是大户人家的规矩,一样都不得马虎。你傻不傻?妈妈心疼她,便有些口不择言,自己舍不得吃的东西却留给死人?她立即捂住妈妈的嘴巴,小孩子不许胡说,我们做什么,说什么,你伯伯他都能看得见,听得见,这些东西,他当然也是吃得到的。他和我们不一样,他是有学问的人,吃不得粗茶淡饭,不精心准备,他会不高兴的!
就是这么一點精神寄托,也生生给剥夺了,因为战争。妈妈那时年纪小,不记得,也说不清是谁和谁打仗,若从时间上推算,应该是解放军攻打济南的那次战役吧?守城的国民党兵修筑公事,需要大量的石材,便将目光盯在了墓地上。大伯父去世时,家还未完全败落,给他立了很大的石碑。也恰恰是这块石碑彻底断绝了他和这个世界上的亲人们最后的联系。仗打完,大伯母发疯一般,踉跄着赶到墓地……一片狼藉,所有的石碑都被拆,连大致方位都难以辨别。后来,他们租了一头毛驴,让毛驴驮着两块砖在墓地走,毛驴在哪里停下来,哪里就是亲人的墓。这大概也是当地的风俗吧?妈妈还记得,毛驴走啊走,走啊走,最后,在一块平地停下来,连土丘都没有的一块平地。全家人都愣住了。大伯母脸色铁青,嘴唇发抖,整个身体都在战栗。过了很久,她脸上强挤出一丝笑容。就是这里,她说,就是这里,他显灵了!她缓缓地跪下去,用双手捧起地上的黄土,一捧,又一捧。她喃喃地念叨着,我们回家了,回家了!我再也不把你一个人留在荒郊野外了……她把这几捧黄土,放在她随身携带的布袋里,后来,那布袋又被她放在了最隐秘之处,珍藏着,直到她的生命终了。外公把她和她一直珍藏着的那袋土,还有她常常拿出来展开又叠起、叠起又展开的那件长袍,一起合葬,也算是了了她的团圆梦想。
妈妈回忆,从墓地回来,大伯母就大病一场,病好以后,常常对着那袋泥土发呆。干起活来,明显没有以前麻利了,人家送来的衣服,竟然不能按时洗完,生活也有些难以为继。没多久,我外婆病重,外公为了不让她客死他乡,带着他的病妻和寡嫂,踏上回乡之路。那时,家乡已经土改,再接着是农业合作化。好在他们的家,早在这之前就败落了,也没受什么冲击,只是累与苦。大伯母是要强之人,顽强地挪动着她的三寸金莲,不管多苦多累的活儿,她从不落在别人后面。至于生活上的拮据,那是可想而知的。她早就不再是胡家那个大小姐了。夜深人静,她还是喜欢在油灯摇曳下怀念过去,这会儿,她有了一个很忠实的读者,视同己出的丈夫的侄女,我妈妈。妈妈给我讲的很多故事,就是在这个时期她讲给妈妈听的。妈妈不但是她的一个好听众,也是最了解她的人。外公之所以把她和那袋黄土,还有大伯父的长袍合葬,都是我妈妈的主意,也只有我妈妈,才知道长袍和那袋土藏在什么地方,对她来说,又意味着什么。
名字里有“莲”字的女人命苦——提到她的大伯母的时候,妈妈总要这么说,接着还会叹一口气。我会在她的叹气声里不期而然地想到另一个女人,就是被妈妈鄙夷为“小婆”的那个女人。很难想象当年妈妈的大伯父把大伯母接到济南在她内心深处掀起过怎样的波澜,不过这样的波澜,在那个年代是不符合“女德”的,因此,不管多么不情愿,她也得喊大伯母一声“姐姐”。可以想象,她叫出这声“姐姐”的时候,心底有多么绝望!从妈妈寥寥的叙述中,我觉得她是一个心高命薄的女子,她的匆促离世,怕也是她和她置身的这个世界的无法和解。大伯母至少还葬在了大伯父家族的墓茔里,而她呢?不管大伯父生前是不是爱过她,至少,她被葬得是有些潦草的,总之,是没有对“大伯母”造成新的伤害,“小婆”这个人,也就不再出现在大伯母的叙述中了。大伯母还有妈妈经常叨念——实际上,她死后又在妈妈的叙述中活了几十年,还通过妈妈传给我,如今又活在了我的文章里——而她呢?那个“小婆”,只是在妈妈为她的大伯母打抱不平的时候偶尔出现,还是鄙夷的口气——她是彻底死了!其实,作为一个有血有肉的女子,她又何曾真正地活过?
那个“小婆”的名字中也有一个“莲”字吗?我问妈妈,你不觉得她们的心一样的苦吗?就像莲心!
妈妈愣了愣,不再说什么,而我的心中,却绽放开了一蓬一蓬的莲花,粉的白的,是那么明媚、娇艳,像极了青春中的女孩子!随着夏日酷暑的逼近,她们结出莲蓬,心也渐渐变苦,直到秋日,明艳不再,只剩下残叶、枯枝,在秋风的摇曳下回味着过往的春梦,所谓“菡萏香销翠叶残,秋风愁起碧波间”是也。我喜欢莲荷,既喜欢它的青春明艳,也喜欢它香消玉殒之时以枯枝败叶与瑟瑟秋风抗争的悲壮!每每站在莲荷前,无论是酷暑的夏日还是清冽的晚秋,我都会油然而生敬意,还有痛惜,那是来源于我生命深处的痛惜。
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叫胡颂莲的旧式女子。她和我没有血缘关系,但在情感上,她是我永远的亲人。
责任编辑石华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