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聪
尼木,在藏语的意思是﹃麦穗﹄,我们恰好在秋天抵达了尼木,这个传说中西藏民族手工业的工坊,不仅盛产名声远扬的吞巴藏香、普松雕刻,还有足以珍藏千年不变的雪拉藏纸。这次探访,距离上一次《西藏人文地理》杂志社做﹃尼木三绝﹄专辑,已经过去整整十三载,那些曾经记忆在故事里的匠人们,如今怎么样了?
深秋的脚步抵达了,冬天近了。普松乡的清晨被牛铃声惊醒,炊烟和薄雾将整个村庄环绕,周边是沉默的大山和田地。一切都尚处在混沌状态之际,清晨的阳光开始从山后喷薄而出,光芒肆意流淌,这时的村庄色彩斑斓。
普松乡的色觉一家子,已经开始在自家喂牛劳作了。色觉是当年《西藏人文地理》杂志社寻访的雕刻师强巴老人的大儿子。强巴老人过世之后,长子色觉带领一大家子人继续从事普松雕版的传统工艺。
家里的分工十分明确,色觉带着几个弟弟做雕刻,他的妻子央珍带着女儿在楼下的牛羊圈喂养牛羊,挤新鲜的牛奶。牛圈其实不算大,但偌大的一个院子,仅有的几头奶牛是用来产奶的,除此以外,其他都是黄牛和绵羊。
一个漂亮的姑娘温柔地驱赶羊群,她漆黑的长发几乎垂到了腰际。她是色觉的小女儿,还在拉萨念大学,读的是师范专业,她就像是古代美人,一颦一笑都羞涩迷人。
色觉端了新鲜的酥油茶递过来,他耳垂边戴的绿松石和红珊瑚格外耀眼。和色觉闲谈,才知道这是一个四世同堂的家庭,十三口人都住在这个大院子里。传统上女人不做木雕,他的大女儿卓玛在藏医院工作,小女儿顺心顺遂地在拉萨师专念书,老二和老三两位儿子都跟着父亲学习木雕。
色觉的雕刻时间比任何兄弟都长。从早上九点开始一直到晚上八点,他都会坐在阳光斜照的窗台边上,埋头雕刻。他手中的雕版用的是来自林芝的桦木,出身于雕刻世家的他,这门技艺已经是几代传承。
“从爷爷的时候开始,我就跟着他学普松雕刻,虽然普松乡都是雕刻之乡,但我很早就知道,我家的工艺是最好的,这不仅是我们家谋生的工具,更是一种荣誉。”色觉说。
从十四岁开始做雕版的他,如今已经是普松雕板的自治区级传承人,因其名声在外,总有人不辞千里造访他家,只为买到一块他亲手做的普松雕版。
普松乡的木雕在整个西藏赫赫有名。无论是哪个寺庙需要做木雕经板,都绕不开这个小小的普松村。曾经,整个普松乡会做木板雕刻的有八十多户人家,如今也有六七十户。100年前,拉萨木如寺印刷的大藏經就出自普松手艺人,100多年后,西藏佛教协会在拉萨木如寺印经院启动重刻大藏经木刻板的重大项目,这是一个十分耗时且容不得半点差错的浩大文化工程。他们以一年36万的合同,又把重刻《丹珠尔》《甘珠尔》大藏经的任务托付给了普松乡的雕刻家们。
色觉一家很自然地要承担其中的部分经书木刻板的雕刻工作,他家每人每月需要交六块双面雕刻的经书版,拉萨方面每隔三个月来验收一次。由于佛协原来存的大藏经雕版毁于大火,因此需要将原版经书从布达拉宫和色拉寺等重要的经书库中调出,其重大意义不言而喻。
雕刻经版是很费时又费神的工作,特别需要好的眼力。随着经版的价格从30元一块涨到500元一块,色觉一家的收入也从2009年每人每天20元,涨到如今每人每天收入200元左右。“我们一大家子人,一年雕版带来的收入就有20万左右。”色觉说。
尽管收入不算薄,但愿意学这门手艺的人依然是少数。色觉告诉我,带一个徒弟通常需要七年,长此以往,愿意沉下心学习这门手艺的年轻人越来越少。“我一共收了十二个徒弟,去年有一批徒弟出师了,但是今年就没有来拜师的徒弟。”色觉说。
色觉正当壮年,而且手艺精湛,从他手中雕出的木刻,总是格外精美。他说,雕刻是一项细活,需要特别仔细谨慎。首先要将锯好的桦木板用机器磨平,涂上一层用牛皮熬制后加入面粉制成的胶,然后将印有雕刻内容的纸正面贴在木板上,晒干之后涂上一点菜籽油,用刀轻轻刮开上面的纸,图案或字迹就清晰地印在了木板上。雕刻师根据经验还要在木板上抠出几个小孔,再次涂上菜籽油晒在太阳下让油充分浸入木板里,以便雕刻出的字体更加清晰和工整。
由于印在木板上的字是反的,因此雕刻师还要学会反面认字。雕刻的刻刀有几十种,一页单面经书的雕版大概有近两百个字,一般要用上四五种刻刀,四天左右才能刻好。而图案的话就需要十几种刻刀,雕刻天数需要根据图案的复杂程度而定。
刻刀主要有八种:切撒,用于刻边框;撒克叫,挖行距槽和长腿文字;切古,用于起头;布松主要对付方形字母的笔划;米松用于挖眼和处理圆角字母;此外还有挖斜面的马捞;以及挖空格的改松,修改的佐松等。
为了迎合旅游市场的需求,色觉一家还尝试着制作各种图案的旅游纪念品雕版,比如游客最喜欢的布达拉宫和八宝吉祥图。色觉说,很多游客会特意登门拜访,一下子把十几块图案雕板直接买走。
为了提高效率,色觉也见过西藏佛协从台湾引进的一台全自动木板雕刻机,雕刻速度果然快了许多,但经试用后就发现机器的致命缺陷:机器刻出来的字太生硬,如果刻坏一个字,那是没有办法修复的,但是手工刻的话,是可以修复的。而且机器刻出来的字全是直角的,只有手工刻的才能有字体的角度。
色觉说,最难的还是刻画形象,包括佛像,因为从他的师傅开始,就有一个规矩,在没有接触初步的藏文字教育之前,是不会教徒弟识别佛像等形象的画面,只有把藏文学好了,才开始让徒弟接触佛像和塑像的工作,因此,最难的自然是雕刻诸佛菩萨像,形神兼备更是不易。
在雕刻经书或佛像前,要举行郑重的仪式。挑选一个黄道吉日,祈福,敬酒,献上哈达,撒落青稞,才可以开始雕刻。
我们拿出了杂志社十三年前给他们一家拍的全家福,在老照片上,强巴老人笑得一脸灿烂。色觉的孙子们已经满地跑了,稚嫩的孩子们指认着当年杂志里家人的图片,满眼惊奇。在我们提出为色觉一家子再拍一张全家福时,他很爽快地同意了。
他给我们介绍了大家庭的几个新成员,最重要的一位,是儿子的老婆次仁德吉。在尼木县,依然流传着婚后不分家的传统,次仁德吉出生在隔壁村子,嫁过来之前,色觉的妻子央珍循例首先为她算卦,找了一名资深历算师,看男女双方的属相和年份是否犯冲,为了新生活以后不发生纠纷,根据五行算卦,每件事都做得很扎实。他们相信,未来的生活会比较美满。算卦师说,次仁德吉是一个很有福气的人,她会给全家人带来好运气。
也许是心诚则灵,在次仁德吉嫁过来之后,勤快贤惠,极大减轻家中农活的负担,两兄弟亦非常和睦,全家人的经济收入也蒸蒸日上,家中新添的几个孩子都乖巧可爱,色觉因此对这个儿媳妇非常满意。
媳妇次仁德吉也有遗憾。自从嫁人后,从未有机会远足,最远也只抵达过拉萨。“我有时候就想跟着他们出去外面看看,听说外面的世界很漂亮。”次仁德吉害羞地低着头揉着手诉说她的愿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