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坤
(惠州经济职业技术学院 科研处,广东 惠州 516057;江苏大学 文学院,江苏 镇江 212013)
意象是我国古代文论中一个极为重要的理论概念。叶嘉莹先生指出:
中国文学批评对于意象方面虽然没有完整的理论,但是诗歌之贵在能有可具感的意象,则是古今中外所同然的。在中国诗歌中,写景的诗歌固然以“如在目前”的描写为好,而抒情述志的抒情则更贵在能将其抽象的情意概念化为可具感的意象。[1]
至于意象的生成问题,袁行霈先生说:
物象是客观的,它不依赖人的存在而存在,也不因人的喜怒哀乐而发生变化。但是物象一旦进入诗人的构思,就带上了诗人的主观色彩。这时它要受到两个方面的加工:一方面,经过诗人审美经验的淘洗和筛选,以符合诗人的美学理想和美学趣味;另一方面,又经过诗人思想感情的化合和点染,渗入诗人的人格和情趣。经过这两方面加工的物象进入诗中就是意象。诗人的审美经验和人格情趣,即意象中的那个意的内容。因此可以说,意象是融入了主观情意的客观物象,或者是借助客观物象表现出来的主观情意。[2]
《诗经》的作者们以其智慧、才情与生活实践为我们创造了大量优美的原型诗歌意象,后代诗人们对之采撷不尽,乐此不疲,以丰富诗歌的内蕴,如《诗经》中的“杨柳”意象影响了唐诗的创作,唐诗对“杨柳”意象的继承和发展便具有接受美学的重要范式意义。
杨柳是古代送别诗中最优美动人、情意缠绵的意象,其源头在中国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中的《小雅·采薇》里。《采薇》写的是一位守边幸存的士兵于归家途中抚今追昔时的感慨。全诗六章,末章云:“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开头两句,是诗人回忆当初出征前离别家人时的季节与心情。“杨柳”指代春天;“杨柳依依”指柳条柔袅随风飘拂的情态,甚切诗人离别时依依不舍、徘徊不定的感伤意绪,故“杨柳依依”四字乃描写物态人情之妙句,历来为人们所赏爱。《世说新语》云:
谢公(谢安)因子弟集聚,问《毛诗》何句最佳?遏(谢玄)称曰:“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公曰:“吁谟定命,远猷辰告。”谓此句偏有雅人深致。[3]
在谢安与谢玄叔侄二人的所谓“雅俗”辩说中,反倒体现出谢玄别有感悟的艺术眼光。刘勰则高度评价说:“‘依依’尽杨柳之貌,……以少总多,情貌无遗矣。”[4]又是“尽”,又是“无遗”,可见“杨柳依依”四字的确把物态人情淋漓尽致地描写出来了。方玉润《诗经原始》评价说:“此诗之佳,全在末章:真情实景,感时伤事,别有深情,非可言喻,故曰‘莫知我哀’。”又说:“末乃言归途景物,并回忆来时风光,不禁黯然神伤。绝世文情,千古常新。”[5]钱钟书先生亦别有会心地评赏道:
《采薇》之“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写景而情与之俱。征役之况,岁月之感,胥在言外。[6]227
又引《随园诗话》卷一云:
玉溪生:“堤远意相随”,真写柳之魂魄。按此语乃自《诗经》“杨柳依依”四字化出,添一“意”字,便觉著力。写杨柳性态,无过《诗经》此四字者。[6]187
在《管锥编》中,钱钟书先生再次评价“杨柳依依”说: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按李嘉祐《自苏台至望亭驿怅然有作》:“远树依依如送客”,于此二语如齐一变至于鲁,尚著迹留痕也。李商隐《赠柳》:“堤远意相随”,《随园诗话》卷一叹为“真写柳之魂魄”者,于此二语遗貌存神,庶几鲁一变至于道矣。“相随”,即“依依如送”耳。拟议变化,可与皎然《诗式》卷一“偷语”“偷意”“偷势”之说相参。[7]
由历代论者尤其是钱钟书先生多次对“杨柳依依”的高度评价之现象可见,《采薇》“杨柳依依”之所以如此深受人们的喜爱,关键在于“杨柳依依”之轻柔妩媚之态与征人依依惜别、深含感伤之情自然和谐地交融在一起,使其最早地烙下亲友别离之意绪的印记,此其一;“杨柳依依”四字描写物态人情惟妙惟肖,收到了“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叙不尽之意犹在言外”的“以少总多”的艺术效果,此其二。而其对后世的影响,主要在于“杨柳依依”所含蕴的惜别留恋、怀乡念亲的情感因素。
美国当代视觉艺术心理学家鲁道夫·阿恩海姆(Rudolf Arnheim)曾分析柳树为悲哀感伤意象之原因:
一棵垂柳之所以看上去是悲哀的,并不是因为它看上去像是一个悲哀的人,而是因为垂柳枝条的形状、方向和柔软性本身就传递了一种被动下垂的表现性;那种将垂柳的结构与一个悲哀的人或悲哀的心理结构所进行的比较,却是在知觉到垂柳的表现性之后才进行的事情。[8]
这是从“异质同构”现象来考察“柳”意象感伤悲哀情绪生成之因。此外,从语言学角度来看,汉字中的“柳”与“留”谐音,故“折柳送别”含殷勤挽留之意。从送者与被送者来看,作为前者,主观上想尽量挽留,但客观上是留不住的;作为后者,主观上不想离别,但客观上又不得不离别。不管怎样,二者都是借寓含感伤色彩的杨柳来吟咏别情,抒发愁绪。罗宗涛先生认为:
我们文学作品中,经常出现的植物很多,其中最重要的是杨柳。有人说,中国文学作品中最常见的树木是“杨柳”,似有道理。杨柳是别离的象征,而中国人喜聚不喜散,最怕与亲人或朋友分开。但在人生的旅途中,不管是生离或死别,别离又是经常发生的,于是在古诗中,别离成为重要的主题,诗人笔下,经常出现那依依的柳条,飘舞的柳絮,以及笛声呜咽的折杨柳曲。[9]
唐代以前,战乱频仍,而在唐代,国家统一,经济发达,文化昌明,中外经济文化交流频繁,壮游、经商等活动也随之频繁,自汉代以来形成的“折柳送别”的风气至唐而达高潮。美国汉学家华生(Burton Watson)在《中国抒情诗歌》(“Chinese Lyricism”)中统计蘅塘退士的《唐诗三百首》中树木意象,“柳”出现的次数最多,达29次。[注]该处统计数字转引自周发祥:《意象统计——国外汉学研究方法评介》,《文学遗产》1982年第2期,第153页。由《诗经》“杨柳依依”而来的深含离情别绪的“杨柳”意象,已成为中国诗歌尤其是唐代诗歌别离主题中不可或缺的主要角色之一。
林庚先生曾论“杨柳”意象的演变情况:
《小雅》说:“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然而这对于杨柳似乎还只是一时的偶遇,之后汉人虽然折柳送别……而“柳”的好诗却始终还没有发现。建安以来,首先被歌咏的其实是“桑”“槐”“松”“柏”“白杨”之类……可是“柳”的真正被认识,则仍待于北人的《折杨柳歌》:“遥望孟津河,杨柳郁婆娑。我是虏家儿,不解汉儿歌。”这袅娜多姿的杨柳,反而是强悍的北歌最先了解它。而《折杨柳》的歌辞不久便成为文坛新的爱好。梁文帝、梁元帝等都有《折杨柳》的拟作。之后薛道衡的《昔昔盐》说:“垂柳覆金堤,蘼芜叶复齐。”无名氏的《送别诗》:“杨柳青青着地垂,杨花漫漫搅天飞。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柳”的真正的感情,从此被人认识。到了刘希夷的“佳人眠洞房,回首见垂杨”,宋之问的“旦别河桥杨柳风,夕卧伊川桃李月”,这新的感情中的诗意已尽在不言中了。[10]
到了唐代,“杨柳”意象已普遍地出现于送别赠答诗中,而直接描写折柳送别的诗也不胜枚举,这是因为当时京城长安东边的灞水两岸多植柳树。灞水之上的灞桥是著名的送别之地,自汉代便有于此饯行亲友、折柳送别的风气,至唐代此风更盛,真个是“年年柳色,灞陵伤别”(李白《忆秦娥》)。刘驾《送友人下第游雁门》云:“相别灞水湄,夹水柳依依”[注]本文中所引唐诗,均出自《全唐诗》,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以下唐诗引文皆不出注。,直接引用《诗经》中的“杨柳依依”。裴说《柳》云:“高拂危楼低拂尘,灞桥攀折一何频。思量却是无情树,不解迎人只送人。”元稹《第三岁日咏春风凭杨员外寄长安柳》云:“三日春风已有情,拂人头面稍怜轻。殷勤为报长安柳,莫惜枝条动软声。”李益《途中寄李二》云:“杨柳含烟灞岸青,年年攀折为行人。”李商隐《柳》云:“江南江北雪初消,漠漠轻黄惹嫩条。灞岸已攀行客手,楚宫先骋舞姬腰。清明带雨临官道,晚日含风拂野桥。如线如丝正牵恨,王孙归路一何遥。”罗隐《柳》云:“灞岸晴来送客频,相偎相依不胜春。自家飞絮犹不定,争解垂丝绊路人。”由于灞桥折柳送别风气盛行,后来人们便取江淹《别赋》中“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之意,称“灞桥”为“销魂桥”。唐代诗人雍陶曾因折柳送别事而改简州(今四川简阳)城外“情尽桥”为“折柳桥”,一时传为佳话。其事云:
雍使君陶典阳安日,送客至桥,然情未已。揖让既久,欲更前车,客将曰:“此处呼为情尽桥,向来送迎至此礼毕。”陶下马,命笔题其桥楹,改为“折柳”。自兹送别,咸吟是诗。简郡风情不革义路矣。诗曰:“从来只有情难尽,何事名为情尽桥?自此改名为折柳,纵他离恨一条条。”[11]
雍陶改“情尽桥”为“折柳桥”,较之改“灞桥”为“销魂桥”更为形象,使人很容易联想到“折柳送别”的特殊意义与动人情景。
由于唐代盛行折柳送别之风,“杨柳”已成为离别的代名词、“别有滋味在心头”的独特心灵符号,大量的《折杨柳》或《杨柳枝》等歌辞便应运而生,“新翻《杨柳枝》”现象甚为普遍。如王之涣《凉州词》云:“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李白《春夜洛城闻笛》云:“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刘禹锡《杨柳枝词》(其一)云:“塞北梅花羌笛吹,淮南桂树小山词。请君莫奏前朝曲,听唱新翻《杨柳枝》。”白居易《杨柳枝》(其一)云:“《六么》《水调》家家唱,《白雪》《梅花》处处吹。古歌旧曲君休听,听取新翻《杨柳枝》。”“新翻《杨柳枝》”是指唐人对汉魏六朝时期乐府旧曲《折杨柳》的改造与创新。乐府横吹曲中有《折杨柳》曲,鼓角横吹曲中有《折杨柳歌辞》,相和歌辞中有《折杨柳行》,清商曲辞中有《月节折杨柳歌》,它们均为五言古体诗。唐代许多诗人则改用七绝来创作《折柳枝词》,以至于《杨柳枝词》成为唐诗中颇为流行的一种体裁,如《杨柳枝》曲,就有白居易、卢贞、刘禹锡、李商隐、韩琮、施肩吾、温庭筠、皇甫松、僧齐己、张祜、孙鲂、薛能、牛峤、和凝、孙光宪等同题之作,所表达的内容多与离别主题有关。如施肩吾《杨柳枝》云:“伤见路边杨柳春,一重折尽一重新。今年还折去年处,不送去年离别人。”牛峤《杨柳枝》云:“解冻风来末上青,解垂罗袖拜卿卿。无端袅娜临官路,舞送行人过一生。”又云:“桥北桥南千万条,恨伊张绪不相饶。金羁白马临风望,认得羊家静婉腰。”
“诗人感物,联类不穷;流连万象之际,沉吟视听之区。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4]唐代诗人对于杨柳似乎具有与生俱来的特别深厚的感情,他们对杨柳观察之细密、拟人之确切,唐诗中“杨柳”意象内涵之丰厚,于中国诗坛堪称独占鳌头。在唐人送别诗中,李白《劳劳亭》、王之涣《送别》、戴叔伦《堤上柳》三首五言绝句,以柳拟人,联想丰富,别情依依,字字移情,均为杨柳送别的上乘之作。唐代诗人还喜用杨柳各个部分来表现离别相思之情者,如以柳色写别情者,有“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王维《送元二使安西》);“绿杨新草路,白发故乡人”(李端《东门送客》);“濯濯方含色,依依亦有情”(沈回《小苑春望宫池柳色》)。以柳丝写别情者,有“杨柳织别愁,千条万条丝”(孟郊《古别离二首》其一);“如线如丝正牵恨,王孙归路一何遥”(李商隐《柳》);“袅袅古堤边,青青一树烟。若为丝不断,留取系郎船”(雍裕之《江边柳》)。以柳絮写别情者,有“春流送客不应赊,南入徐州见柳花”(韩翃《送客之江宁》);“扬子江头杨柳春,杨花愁杀渡江人”(郑谷《淮上与友人别》);“柳絮飞时别洛阳,梅花发后在三湘”(贾至《巴陵夜别王八员外》)。以柳姿写别情者,有“官柳依依两乡色,谁能此别不相忆”(钱起《送崔十三东游》);“桐花暗淡柳惺惚,池带轻波柳带风”(元稹《送孙胜》);“露桃涂颊依苔井,风柳夸腰住水村”(李商隐《汴水送李郢之苏州》)。总之,这些诗不管是整体地叙写一株杨柳,还是叙写杨柳的某个方面,均含有别离惆怅的意味。
唐代诗论注重的诗意美学标准是“深”与“新”,其中的“新”是指诗人“面对同样的事物,要能道出前人不及言处”[12],可见唐人对前代文学的态度是既善于学习又善于创新。唐代诗人广泛使用的“杨柳”意象,主要是表达离情别绪,但他们除了沿用汉魏以来“杨柳”意象所蕴含的离情别绪之外,又注入了不少新的内涵。
1.相思念远。例如,高适《人日寄杜二拾遗》云:“人日题诗寄草堂,遥怜故人思故乡。柳条弄色不忍见,梅花满枝空断肠。”鱼玄机《杨柳枝》:“朝朝送别泣花钿,折尽春风杨柳烟。愿得西山无树木,免教人作泪悬悬。”
2.怀土思乡。例如,姚合《杨柳枝词》:“黄金丝挂粉墙头,动似颠狂静似愁。游客见时心自醉,无因得见谢家楼。”张籍《蓟北旅思》:“日日望乡国,空歌白纻词。长因送人处,忆得别家时。失意还独语,多愁只自知。客亭门外柳,折尽向南枝。”
3.悼古伤今。例如,李益《汴河曲》:“汴水东流无限春,隋家宫阙已成尘。行人莫上长堤望,风起杨花愁杀人。”韦庄《台城》:“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李山甫《隋堤柳》:“曾傍龙舟拂翠华,至今凝恨倚天涯,但经春色还秋色,不觉杨家是李家。”这类诗中的“杨柳”意象多与“隋堤”“隋宫”等并用,而隋帝“杨”姓与杨柳之“杨”音形相同,其讽刺隋炀帝杨广之意甚明,“隋堤柳”无端被蒙上“亡国树”之罪名,如白居易《隋堤柳》云:“后王何以鉴前王,请看隋堤亡国树。”
4.感物伤己。例如,刘长卿《七里滩送严维》:“秋江渺渺水空波,越客孤舟欲榜歌。手折衰杨悲老大,故人零落已无多。”白居易《勤政楼西老柳》:“半朽临风树,多情立马人。开元一枝柳,长庆二年春。”
5.美女之喻。魏晋时期品评人物风气甚盛,多以自然之物拟人,将先秦时期形成的比德传统更为具象化、普遍化,如“王戎云:太尉神姿高彻,如瑶林琼树,自然是风尘外物”[13]428;“严仲弼九皋之鸣鹤,空谷之白驹。……张威伯岁寒之茂松,幽夜之逸光”[13]431。《文选》李善注《古诗十九首》“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云:“柳茂园中,以喻美人当窗牖也。”[14]这是唐人对以柳喻美女的最早发现。由于杨柳柔袅细软的枝条,狭长清秀的柳叶,以及随风起舞、婀娜多姿的情态等,与青年女子的柔美细腰、清眉秀目、轻盈舞姿等十分相似。中晚唐时期“柳”意象的女性色彩更为浓郁,将“柳”人格化的词语广泛出现于诗中,如柳眼、柳眉、柳脸、柳腰、柳身、柳姿、柳质、柳眠等,庶几达到了“柳”“女”不分、合而为一的情态。
宋人葛立方尝云:
柳比妇人尚矣,条以比腰,叶以比眉,大垂手、小垂手以比舞态,故自古命侍儿,多喜以柳为名。白乐天侍儿名柳枝,所谓“两枝杨柳小楼中,袅袅多年伴醉翁”是也。韩退之侍儿亦名柳枝,所谓“别来杨柳街头树,摆撼春风,只欲飞”是也。洛中里娘亦名柳枝,李义山欲至其家久矣,以其兄让山在焉,故不及昵。义山有《柳枝》五首,其间怨句甚多,所谓“画屏绣步障,物物自成双;如何湖上望,只是见鸳鸯”之类是也。[15]
清人冯浩亦云:
唐人言女子好以柳比之,如乐天之杨柳小蛮,昌黎之倩桃风柳,以及《章台柳词》皆然。[16]
白居易、韩愈直接称其侍儿为“柳枝”,一方面体现他们对其侍儿轻盈柔美体态之喜爱;另一方面也表明他们对柳树婀娜多姿之钟爱。孟棨《本事诗》载:
白尚书姬人樊素,善歌。妓人小蛮善舞。尝为诗曰:“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年既高迈,而小蛮方丰艳,乃作《杨柳枝》辞以托意曰:“永丰西角荒园里,尽日无人属阿谁?”[17]13
刘禹锡《忆江南》也有“袅柳从风疑举袂”一句,把随风轻摆的“袅柳”当成翩翩起舞的青春少女。随着商业繁荣与都市的发展,“柳”又与青楼女子、皇妃宫女结下了不解之缘,如白居易《杨柳枝》:
苏州杨柳任君夸,更有钱塘胜馆娃。
若解多情寻小小,绿杨深处是苏家。
韩翃尝与京城名妓柳氏相好,据《本事诗》记载:
后数年,淄青节度侯希逸奏为从事。以世方扰,不敢以柳自随,置之都下,期至而迓之。连三岁,不果迓,因以良金买练囊中寄之,题诗曰:“章台柳,章台柳,往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亦应攀折他人手。”柳复书,答诗曰:“杨柳枝,芳菲节,可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柳以色显独居,恐不自免,乃欲落发为尼,居佛寺。[17]7
后来,“章台柳”遂为青楼女子之代称。敦煌曲子词《望江南》中“我是曲江临池柳,者人折了那人攀”,青楼女子径称自己是任人折攀之“柳”。到了晚唐、北宋,“杨柳”意象与青楼女子及其处所联系则更为密切,如柳市花街、柳陌花衢、柳际花边、花柳巷陌等。由上可知,唐诗中以柳喻美女者,委实已蔚为大观矣。
唐诗中涌现大量以柳喻美女的创作盛况,一方面是由于唐代诗人对杨柳自然意识审美程度的空前提高;另一方面则受极普遍的折柳送别现象的影响,促进了以柳喻美女诗歌的兴盛。在所有以柳喻美女的唐诗中,贺知章的《咏柳》堪称独占鳌头之作。如果说李善注《古诗十九首》(青青河畔草)率先发现了以柳喻美女之审美价值的话,那么,贺知章的《咏柳》则真正开启了全力以柳喻美女的诗歌创作之先河。诗人借助于描写一株早春柳树来歌咏可爱的新春气息,这种以一总万、以少胜多的表现技巧已属不易,而尤为妙者,乃在于诗人描写柳树时却处处绾合着美女的情事。垂柳的特征多给人以轻柔、和顺、体贴、多情之感,它与年轻美女轻盈颀长的体态、优雅柔美的披肩长发、温和清纯的气质甚相吻合。贺知章正是抓住了垂柳与美女之间共同的美感特征,进行全新的构思,从而开创了以柳树喻美女的新的艺术境界。诗人写第一句“碧玉妆成一树高”时,即将柳树幻化成亭亭玉立、独领风骚的绝代美女;而“万条垂下绿丝绦”,诗人又进一步将随风摇曳的千丝万缕之柳条,想象成美女飘飘飞动的裙带。如此二句,已将柳树写奇了,写神了,写活了,写出了柳树的万种风情和一片神韵。如果说前二句是侧重描写“美女”形貌妆饰之美的话,那么,“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二句,则从“女红”方面来突出“美女”的心灵手巧。这“裁出”与“剪刀”,不正是“美女”缝制衣物的行为与劳作工具吗?全诗句句写“美女”,而又句句不离柳树,此之谓“‘美女’与柳树共写,叙述与比喻共美,双美齐下,耐人寻味”[18]26。
正由于贺知章开创了全方位以柳树喻美女的先河,营构了独具神韵的审美意象,“柳”便深受后人的喜爱而频频被采写入诗。例如,杜甫《绝句漫兴》:“隔户杨柳弱袅袅,恰似十五女儿腰”;白居易《杨柳枝》:“叶含浓露如啼眼,枝袅轻风似舞腰”;李益《上洛桥》:“金谷园中柳,春来似舞腰”;李绅《柳》:“千条垂柳拂金丝,日暖牵风叶学眉”;李商隐《垂柳》:“娉婷小苑中,婀娜曲池东。朝佩皆垂地,仙衣尽带风”;杜牧《新柳》:“无力摇风晓色新,细腰争妒看来频”;宋代曹豳《杨柳》:“自从解学宫腰舞,直至飘绵不老成”;等等。可见,“柳树喻美女的艺术魅力的确很大,而季真首创之功,焉能忘哉?”[18]28
由上所论可知,《诗经》“杨柳依依”所萌发的离情别绪的“杨柳”意象,经过唐代诗人的吸纳、改造、扩充与创新之后,在“杨柳”意象所蕴含的离情别绪主旋律不变的基础上,又融合时代文化特质,以唐人特有的丰厚博大的诗思情怀,轻灵地弹奏出相思念远、怀土思乡、悼古伤今、感物伤己、美女之喻等悦人耳目的“杨柳”新声。此后历代诗人对于“杨柳”意象及其意蕴的运用,皆未超越唐人所定格的“杨柳”意象审美范式。这正是唐人兼容并包的宽阔胸怀与开拓创新的可贵精神的生动体现,也是唐诗之美的根本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