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 泽
纵观整个中国文坛,关于女性、女性主义文学的书写者、记录者的性别也大抵多以女性为主,女作家们从自身生理和性别意识出发,较多关注女性的心灵隐痛、命运前途,关注女性世界的自我完善、整体架构。当西方具有现代性的启蒙思想在20世纪的中国大地生根发芽时,一系列女性作家也随之相继出炉,如:萧红、丁玲、张爱玲等等,她们用手中的妙笔点染出一幅幅关于女性的深刻记录,她们站在属于女性的发声台勇敢抨击几千年来压抑人性的父权制社会以及在其潜移默化下滋生的旧传统、旧制度,其磅礴的力量震撼人心,感天动地。在众多的女性发声中,有一个时而如春风似细雨,时而如惊雷似暴风的声线深入人心,这个声音来自梅娘。
2013年,一度因世事烟云掩盖而被遗忘于历史的沦陷区女作家梅娘与世长辞。93岁的高龄为其坎坷不平的一生画上了句点。二十几岁的繁盛韶华里,她曾创造出一部部意味深长,关乎女性生存现状的佳作,比如:《第二代》、《鱼》、《蟹》等婚恋题材的小说。她眼光敏锐,洞察幽微,拨开近几十年的时光迷雾,清晰透彻地看到了其笔下女性意识在当今时代的延续性和超越性。梅娘在书写女性的同时,也前瞻性地透视到未来有朝一日女性文学的崛起以及女性意识的勃兴。她恰是透视到光明的到来,才有了“挣扎的本身便是光明,能够跟生活正面斗争的人就是接近光明”的澎湃宣言,这种巧妙的不谋而合体现了梅娘作为一名女作家所特有的先锋精神、深刻思辨和清醒预判。1957年,梅娘由于政治原因打为右派,直至1978年才得以平反。几年的农场改造里,非人非鬼的虐待,饱含无尽的酸楚,重见天日后的梅娘未抱怨分毫,此时,她再返文坛,却也无力再创奇迹。丧母、丧夫、丧子、丧女、右派、劳改等等一系列的名词诠释了梅娘凄苦悲凉的人生,然而鲜有人像她那样坚强乐观,不因屡屡于人生路途上遭命运之手多番推搡而气馁,跌倒再爬起,爬起再前进。因而,梅娘有异乎常人的辽阔心境,海纳百川、能屈能伸,堪称人生的无敌强者。
梅娘以深厚的文学功底、细腻的笔致勾勒出一幅幅栩栩如生的沦陷区人民百态图,描摹出了男性、女性、小人物、孩童等艰难生存的真实境况,以女性的独特视角观察、透视女性心灵深处的隐秘,帮助女性发出救救我们的呼声。她笔下的女性形象浸染了其丰饶的灵魂之色,流淌着其燃烧的红色之血,她们为女性的自由前路奔走不歇、步履不停。概括来说,梅娘作品中流露出的女性现代意识主要分为以下三种:
《鱼》的开篇是一个名叫小芬的女子脆弱无望的持续哭诉,哭诉自己遇人不淑的经历、林省民的冷漠以及渴求爱而不得的绝望。失了温存的爱情,独独剩下无尽的恶言相向、拳打脚踢。她拼尽全力呼喊内心的寂寞和痛苦,呼唤重生的希望和机会,字字带泪,声声含血。由她进而联想到更多的无辜女性,长期隐忍一段名存实亡的婚姻,不敢言说,一味退让。传统的思想绑架了女性的身心,将她们禁锢于预先设置的“迷宫”中任其自生自灭。而小芬是勇敢无畏的女战士,渴于爱情却不卑贱,宁愿决绝出走另辟路子也绝不屈尊去做林省民的姨太太,其高贵雅洁、自尊自爱的人格顿时立现。她的出走是必然,是女性意识的苗芽蠢蠢萌动后的闪光,也是觉醒的外化。
《一个蚌》中的梅丽与琦真心相爱,遭家人反对并被强行婚配给一个患了脏病的阔少,女性的命运任由所谓的家庭利益随意支配,像一件物品般明码标价,价高者得。梅丽是人格独立和精神解放的新女性,敢爱敢恨,因爱而“爱”,对贞操节烈等传统观念深恶痛绝。她疑惑于男性可以三妻四妾,而女性必须守身如玉这一两性关系间的矛盾问题。清醒之后的梅丽,果断逃出了“软禁”心灵的家,光荣的出走。她的出走揭开了女性蜕变求新、活出自我的华美篇章,为反抗包办婚姻、追求自由幸福的女性提供了新思路、新方向。还有《旅》中貌美女子与已婚男子乘火车私奔的大胆举动,引起了全车人及警察的全面通缉。唯有“我”看出了私奔二人间的爱意流动,可惜他们最终双双被捕,结局令人叹惋。
梅娘笔下的这些女性通常有着俏丽的容颜,不俗的品味,顽强的抗争精神和一颗纯善美好的心灵。她们独立、自由、腹有诗书,是现代女性之标杆。出走、私奔、逃离等行为的背后是一个女性为个人的精神意志、人格的独立解放所做出的有声反抗与挣扎。
梅娘作品中的大多数女性形象是不甚符合当时社会主流的“新新人类”。她们一反传统女性以家为中心团团转的常态,如饥似渴地汲取知识、积攒能量,爱惜生命,珍惜时光,期盼着用知识改变命运,为国为民奉献始终,而残酷虚伪的现实却一次次浇灭梦想的熊熊火焰。比如:《夜合花开》的黛黛美丽知性,受过大学教育,心怀理想,婚后衣食无忧却难展欢颜。丈夫从骨子里鄙视黛黛的卑微出身,贫苦家庭,明目张胆地说:“目前,能维持生活的女子职业只有卖淫,那还得是最漂亮的姑娘。”其肮脏狭隘的男性思想正是无数父权制影响下成长起来的、根深蒂固于骨血中的陈旧观念的集中体现,也是压迫压制、曾一度使女性世界暗无天日,低矮到没入尘埃的罪魁祸首。这篇小说未完成,若按梅娘的风格,黛黛最终或许会像娜拉一样坚定出走,再度回到贫寒的家庭,重新追寻心中的梦想。当然这仅是种猜测,寄托了每一个女性对黛黛的期许、惋惜和不甘。
《蟹》中的铃,细心为自己的梦想设计,渴望出国留学,将来成为一个不凡的女人,为中国的振兴发展出谋划策。但事变轻易粉碎了求学梦,女性的前途令人堪忧。铃不曾放弃梦想,在小说的末段,再次发出了掷地有声的宣言:“她想起追太阳的人的故事,她一向是佩服那坚定的志愿的。她想它也要去追太阳,她要把自己的生活看作太阳,她要去追赶它。”女人的命运绝不可以被他人随意编排,女人要同男人一样拥有自由选择婚姻、事业和未来的权利。如花的年华,手中握着蓬勃的生命力,太多的热情需要奉献和挥洒。广大女性同胞极度渴望男女在真正意义上的平等,渴望能于社会中觅得一席之地,渴望施展才能,大放异彩。
无论是黛黛还是铃,她们都是独立的个体,懂得居安思危,灵活变通,鄙视那些浪费青春和年华的人事。毕竟唯有自己才属于自己,爱自己才是终生浪漫的开始。处于“婚姻或爱情囹圄”中挣扎反思的她们,只是短暂的迷失自我,迷失的过程也是找到自我的途径,其女性意识的初步觉醒为广大女性作出垂范,也体现了梅娘在塑造人物时敢于标新立异、积极尝试的试验精神。
梅娘早年失母的经历给她的人生带来了灾难性的冲击,父亲长期外出疏于料家,继母严苛恶毒逼迫善良的母亲离家出走。这对于尚在幼年的梅娘来说,是冰冷、残酷且难以接受的事实。梅娘作品中的多数女性跟她有着相似的人生经历,可以理解为是一种自我心灵的投射,潜意识下的自觉反映。
比如:《一个蚌》中的梅丽毅然出走却不幸错过了奔向琦的火车,木然惶惑袭上心来,怔忡的瞬间思忖良多,故而有了结尾处从朦胧的意识中清醒,抬起脸,直向着蓝的天的豁然,即使眼前迷雾重重、恋情受阻,仍满怀信念坚信爱能使有情人终成眷属。
《动手术之前》中美丽的少妇因不满丈夫的苛待,遂与丈夫的友人发生一夜情,患上了花柳病。醒悟后的她大声咒骂男性的薄情寡义、阴险懦弱。在疾病面前,越发体味到生命的可贵,所谓世间情爱不过如过眼云烟、转瞬即逝,唯有自己才是自己的主人。梅娘赋予作品中的女性以巨大的、难以撼动的勇气和能量,赋予她们探索追求人生、乐于直面人生的练达气质,借她们之口谴责男性对爱情的不端态度、对女性的冷淡漠视以及批判封建礼教制度和传统对女性身心、欲望、思想的残忍压抑和无情戕害。
自古以来,男性就占据了包括话语权、婚姻、事业的中心主导地位,被挑选、被抛弃、被戏弄的常常是女性。渡边淳一的《化身》余花一章中说:“男人们会毫无节操地奔走于女人之间,正如同为了追求花朵儿在空中盘旋乱舞的蝴蝶,没有任何目标。这也许就是男人的本性。女人的本性就是很容易陷入到一种东西里去,而男人的本性就是喜欢同时追求很多个东西。”[1]两性在对待感情的许多方面均存在着极大差异,甚至说难以合拍融洽起来,男性一方的先知先觉,女性一方的后知后觉,使男女间的关系错综复杂。从某种程度来看,女性仍是弱势群体。当男性一旦发现合适的目标便穷追不舍,他们能敏锐地察觉到女性的所思所想、迫切需求,并千方百计营造惊喜,以取悦女性。当女性敞开心扉,陷入男性铺设的爱情陷阱后,女性的处境就显得越发尴尬,由最初掌握主动权沦为被动的“笼中鸟”。男性通过追求不同异性,获得其爱慕、依附的过程中暗含着一种男性由此品尝到的征服的满足感,即一种炫耀的资本。透出了封建思想下女性无助无奈无选择权的真实处境。男性之本能本性,驱使他们时刻追寻女人的步伐,就如同花朵之于蝴蝶,然而再鲜艳靓丽的花朵也有失色的一天,爱有多浓,离别就有多决绝。他们流连于不同的“花朵”采集“蜜汁”,寻欢作乐且执着于斯。《夜合花开》里的日新对面容姣好的黛黛一见钟情,遂迎娶入门。从一贫如洗的生活到锦衣玉食,黛黛心生疏离、陌生,对丈夫一发不可收拾的金钱观处世之道极其厌恶,厌恶的同时也不得不屈服于金钱之下。自我的矛盾与纠结不亚于思考“生存还是毁灭”的哈姆雷特。丈夫不懂得女儿家的本真想法,一味将钱看作是解决一切问题的法宝。恋爱时期的温存与关心不再,钱无形中成了维持爱与婚姻的安慰剂。
衡量一个男人是否爱一个女人的关键在于舍不舍得为她花钱,把这句话套到黛黛和日新的身上,并不能验证真爱与否。那么爱是什么?美国的艾·弗洛姆在《爱的艺术》一书中给出了解释。真正成熟的爱是建立在平等与自由的基础上的,“是在保留自己完整性和独立性的条件下,也就是保持自己个性的条件下与他人合二为一。”“爱是一种积极的活动,而不是一种消极的情绪。它的本质是“给予”,“爱情首先是给而不是得。”“还有一些其他的基本要素。这些基本要是所有爱的形式共有的,那就是:关心、责任心、尊重和了解。”[2]
诺克斯认为:“妇女是顺从的奴仆。”[3]他认为女人是物质的,在自然中处于被动、从属、受压制的地位。如我们所见,男性的肩膀习惯性担负一切责任与义务,而女性的天空则囿于狭窄的方寸之间,整日围绕锅台、哺育孩子、照料家庭,事无巨细,全权承担。不得不说,中国男性的底色是象征封建传统的密不透风的黑暗色调,每一个毛孔和每一滴血液里都埋有千百年来传统因袭的种子,随时随地生根发芽、蓬勃兴旺。男性与女性之间的地位从未在真正意义上平衡过。但不可否认,这种不平等的现象也在新时期新思想的感召下逐步缩小,社会发展的车轮又光又热,众多女性话题日渐被置于大众视线下由我们共同审视思考,期望从中找到更有益于女性健康成长、自我完善的有效途径。
21世纪,女性地位普遍提高,她们自主选择生活、有明确的价值观、家庭观,金钱独立、个性自由,爱好丰富、充实快乐。女性不再以结婚为首要任务,要嫁就嫁给爱情的说法亦是屡见不鲜。现代女性更了解自己、更懂得关心身体和精神的健康,她们自信自爱,能量满满,把生活经营得活色生香、有滋有味。纵观梅娘的小说,不难看出其塑造的女性形象已有21世纪女性的基本雏形,对于当时尚处于20世纪的梅娘来说,足以证明她对争取女性自由、女性解放的睿智思考与前瞻意识。但梅娘笔下的女性受困于时代制约,想要突出重围活出自我,无异于白日做梦。正也因为敢言敢行,才能把这种不朽的信念传达传播,鼓舞着一代又一代的女性。社会的集体性看法往往能够带动一种观念的流行,正如梅娘80岁时所说:“整个社会对女性的看法不改变,女性就难获得实质性的独立。所以,争取女权是一个长远的话题。”或许,争取女权的斗争前路漫漫,荆棘丛生,但身为女性的我们有责任时刻准备着为女性发声。
梅娘从自身的女性经验和真切体验出发,书写女性意识、女性心理、女性观念,挖掘深藏于女性灵魂深处富于价值的现代意识,捕捉贯穿于时代大潮中的女性呐喊与疼痛。无疑,梅娘是集先进性和先锋性于一身的睿智女作家,她在历史窄窄的指缝间奋勇探索、不停追问,为千千万万的女性谋幸福、画蓝图。足以彰显其作品中女性现代意识的非凡价值和不朽魅力。
86岁时,梅娘写道:“我只是一只草萤,具有点点微光,在民族蒙难的艰涩岁月中,抱着灼亮黑暗一角的豪情,莽撞地运用了青春的笔,励志:‘燃尽微光,送走生命’。”[4]梅娘对世事沧桑的透析、对人生况味的体察,极具深度和力度。她以手中妙笔为广大女性写出了宽阔天空、开辟了光明道路,这一只遗落于历史书页中的小小草萤,是不该被忘却的。
参考文献:
[1] 渡边淳一.化身[M] .青岛:青岛出版社, 2016.
[2] 艾·弗洛姆.爱的艺术[M] .李健鸣译.北京:商务印书馆, 1987.
[3] 卡洛琳·麦茜特.自然之死—妇女生态和科学革命[M].吉林:吉林人民出版社,1999.
[4] 柳青.再见梅娘[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