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广播电视大学 旅游与酒店管理学院,陕西 西安 710119)
关于茶道精神,茶圣陆羽只有四个字:“精行俭德”。
陆羽在《茶经·一之源》中写到:“茶之为用,味至寒,为饮最宜精行俭德之人,若热渴、凝闷、脑疼、目涩、四肢烦、百节不舒,聊四五啜,与醍醐甘露抗衡。”陆羽认为茶性属于中医所说的寒性,我们可以理解为收敛性,“俭”是形容茶人品性俭朴,相对于“奢”也属于内敛性的品格,与茶性本质上一致,陆羽认为只有具备如此品行的人才最适宜饮茶。精行,包含着一种屏息凝神、一丝不苟、近乎苛刻的虔敬精神,“俭德”则包含的是由奢入俭、去繁就简、返归于俭朴的生命追求。徐渭也认为,茶人的人品得要与茶品相匹配才行,他在《煎茶七类》一文中提到:“煎茶虽凝清小雅,然要须其与茶品相得”。所谓“凝清”,应与茶性、人品的“俭”、“收敛性”相关。然而茶之所以“为饮最宜精行俭德之人”,《茶经》并无详述,略识其意,概有如下原因:1、茶滋味略苦而清淡,本性含蓄内敛。2、繁华奢靡腥膻之味让人昏沉迷乱,与茶所带来的清明之境不容。3、茶叶虽珍贵,然于荒蛮山野中得,本性即具自然的朴性。4、相对饮酒,饮茶是生活俭朴的表征,因此古人常以茶示俭。
陆羽一生保持着淳朴天真的本色,淡泊名利,不重财富,鄙夷权贵,他所喜欢的是自然山水:“不羡黄金罍,不羡白玉杯,不羡朝入省,不羡暮登台,千羡万羡西江水,曾向竟陵城下来。”“黄金罍”、“白玉杯”所代表的金银财富,“朝入省”、“暮登台”所代表的地位显赫,都不是陆羽所追逐的目标,他的兴趣在于自然山川和“居闲趣寂”。他的《四标诗》中说道:“夫日月云霞为天标,山川草木为地标,推能归美为德标,居闲趣寂为道标”,陆羽所谓天标、地标、德标、德标,并非客观之“标”,而是陆羽所认为的心灵所趋的至高之境地,这种精神状态的实质,一方面是心灵溶入大自然的日月云霞和山川草木,而达致“天人合一”之境;另一方面是内在世界的安闲宁静,也即是“居闲趣寂”。“趣寂”是佛教僧侣修养的核心目标之一,居闲趣寂是陆羽淡于名利荣华的心灵表征,是其茶道“精行俭德”的具体体现。
陆羽“精行俭德”的茶道追求和“居闲趣寂”的人生追求,和陆羽终身好佛是有很大关系的。
陆羽生活于佛教处于鼎盛状态的唐代(约733—804年),他的一生同佛教有着不解之缘,可以说他是“初生入佛门,临终随僧去”。他出生于唐开元二十一年初秋,出生即被弃于西塔寺(龙盖寺)边,被主持僧智积禅师晨起练功时发现陆羽,带回精心照料,而抚养长大。陆羽大约在贞元末年去世后,安葬于“本师智积之塔”旁边,终年约七十二岁,可以说自始至终是出于佛门、归于佛门。陆羽虽不愿终生住寺为僧,一度离开龙盖寺和他的恩师智积禅师,但他的一生与佛门中人保持着密切的往来。据有关资料记载,包括他童年时代所居住的龙盖寺在内,陆羽在其访茶品泉的生涯中,曾经前往朝拜过的深山古刹就有三四十座。尤其是陆羽在浙江结识了皎然、灵彻等高僧后,一起共研佛法,共论禅机,吟诗品茗,将茶道、禅意相结合,把饮茶提高到宗教、哲学、美学的高度。大约公元760年,陆羽在盛产名茶的湖州苕溪结庐隐居下来。他的隐居生活也与佛教密切相关,《全唐文·陆文学自传》中载:他“闭关对书,不杂非类。名僧高士,谈宴永日,常扁舟往来山寺……独行野中,诵佛经,吟古诗,杖击林木,手弄流水,夷徘徊,自曙达暮。”而《茶经》正是作于他隐居湖州苕溪的这一段时间。《茶经》的出世大大地推动了茶文化的传播,《茶经》所提倡的“精行俭德”,也奠定了中国茶道的基本精神。
虽然《茶经》没有直接提到佛教,但里面却有直接受佛教影响的痕迹。在吴觉农先生的《茶经评述》中指出,《茶经·四之器》中所介绍的煮茶器具—漉水囊其实就是佛家的用具,因为在佛经中就有其物的说明。另外在《茶经》中提到“精行俭德”这一段,还用到一个词:“醍醐甘露”,说:“茶之为物……与醍醐甘露抗衡也。”“醍醐甘露”这一说法也是典型的佛教用语,佛教经常用这个词语来表示灌输智慧,使人彻底觉悟,身心清凉。
陆羽所受到的佛教影响,主要是佛教禅宗。
陆羽所处的时代,正是佛教禅宗流行的时代。禅宗起源于北魏时期的菩提达摩,他在北方传授禅法,以《楞伽经》(刘宋译四卷本)为印证,立楞伽师一派。唐初,有道信禅师(580—651)被视为达摩嫡传,而传说曾得道信的印可的法融禅师(594—667)立牛头禅,道信直传的弟子弘忍(601—674)立东山法门,弘忍传神秀(606—706)、智诜(611—702)、慧能(638—713)等;慧能提倡顿悟法门,推重《金刚经》,立为佛教禅宗南宗,而神秀倡渐修,信奉《楞伽》,立为北宗,成为南北两宗的对立。慧能门下南岳怀让(677—744)、青原行思(?—740)、神会(668—780),南岳下传马祖道一(709—788),再传百丈怀海(720—814)、南泉普愿(748—835)。百丈传沩山灵祐(771—853)、黄檗希运(?—855),南泉传赵州从谂(778—897),大师辈出,兴盛一时。
陆羽所交游的佛教僧侣及其所深研的佛理,不可详考,仅以其交往最为密切的智积禅师和僧皎然为例,二者均为禅门中人。收留陆羽的龙盖寺又叫西塔寺,建于东汉时期,因在竟陵西湖中的龙盖山上,所以初名龙盖寺,西塔寺的成名,始于晋代高僧支遁。禅院是佛教寺院的一种,到唐代已成为当时著名的大禅院,门徒众多,“禅院”实际上就是禅宗派别的禅师们所建,仅供禅师们参禅悟道修行的场所;禅师则是对修习禅宗德行突出者的称呼,比如唐中宗神秀和尚以大通禅师之号。收留陆羽的智积禅师显然是禅门中人,他向陆羽所传授的佛法,当然也是宗于禅宗的。 另一位与陆羽交游甚笃的高僧皎然,也是禅门中人,皎然大师生活于盛、中唐年间,约749年在杭州灵隐寺戒壇受具足戒成为比丘。而《灵隐寺志·开山卷》称:“慧理连建五刹,灵鹫、灵山,灵峰等或废或更,而灵隐独存,历代以来,永为禅窟。”灵隐寺就是禅宗寺院。到了宋宁宗嘉定年间,灵隐寺的地位更高被誉为江南禅宗“五山”之一。从皎然大师的师承来看,他是灵隐守直门下,守直为普寂大师门下,而普寂大师“传楞伽心印,讲《起信》宗论三十余遍,《南山律钞》四十遍,平等一雨,大小双机,在我圆音,未尝异也”,守直从普寂大师传楞伽心印,又讲《起信论》三十余遍,合乎北宗“五方便”之意,他的禅律并重也与普寂的宗风一致,皎然师从守直,因此也自承为北宗一派。皎然在《二宗禅师赞》中称颂老安和普寂,其云“瞳瞳大照,有迹可睹。不异六宗,无惭七祖”,以普寂为七祖,这显然是禅宗北宗的观点。
禅宗的特征,实在修行“自心”为禅修的枢纽,提倡径直指向人心,发明本心,发见真性,以体认心灵的原本状态,顿悟成就佛果。北宗神秀的禅法,据其弟子普寂可归结为“凝心入定,住心看净,起心外照,摄心内照”。南宗慧能提倡单刀直入,他的修行法门以“无念为宗、无想为体、无住为本”,“无念”是“心不染境”,在念念之中排除一切杂念妄想、排除“尘劳邪见”。贪嗔痴心重的人,世间的种种都容易让人起心动念,名闻利养,财色名食睡,利哀、毁誉、称讥、苦乐,祸福、生死等等。“无相”是“于相而离相”,或者说“外离一切相”,不以相为实实在在的相,从而对“相”作种种善恶是非的区分,从而执着于“相”。“无住为本”,是就心与相的关系而言,心不住(执着、停留)于相,就是“无住”。无论北宗还是南宗,其修行目的都是要达至不染尘埃的空明之境。
五欲六尘是禅宗修行的最大障碍。因此禅宗的修行,特重于对欲念的节制,因而对禅宗僧人来说“俭”是非常重要的一种德行。玄觉所撰《禅宗永嘉集》中说:“受于四事。身着衣服。如裹痈疮。口餐滋味。如病服药。节身俭口。不生奢泰。闻说少欲。深乐修行。” 《永嘉集》为禅宗早期名著,玄觉被称为“一宿觉者”,相传他往曹溪谒慧能只留住一宿便能彻底觉悟,《永嘉集》在禅宗中影响非常大。“俭”是对欲望、对执着的有效克制,也是自心空寂、自心安宁的外在表现,寂在心,俭在形。
禅宗的“俭”德,突出地表现在以下方面:1、生活方式上疏食蔽衣,粗茶淡饭的“清贫主义”。2、语言上“言简意赅”乃至“不立文字”,传法必要说话时也只是只言片语,乃至以默示寂。3、审美上奉行简素主义。4、思想上由俭而寂。由俭而将一切妄念扫除净尽,在恬淡中体味寂定之境。
禅宗僧人为何如此看重茶这种东西?大概由于茶有“清减身心”的作用,也即是茶性之“俭德”。禅师们日常修行要坐禅,要求静坐、敛心,达到身心“轻安”,观照“明净”。不能瞌睡,也不能腹满身重、欲念纷杂,饮茶正可生津化食,还可以使人清心寡欲,也可以让人保持清醒,所以茶这种“不发”之物最适合修行人,自然成为汉地禅师无可替代的饮品。“禅茶一味”这一法语实由宋代禅师圆悟克勤所提出,所谓禅茶一味,乃是禅宗之禅与茶道精神的内在相通,茶中参禅,禅中有茶,守禅之心与味茶之心的相同。圆悟克勤大师的禅茶一味,源自唐代赵州观音寺的从谂禅师,据《指月录》记载:“有僧到赵州,从谂念禅师。问‘新近曾到此间么?’曰:‘曾到’,师曰:‘吃茶去。’后院主问曰:‘为什么曾到也曰吃茶去,不曾到也曰吃茶去?’师召院主,主应诺,师曰:‘吃茶去’。”从稔禅师可以说是以茶参禅的典型。
实际上,从谂禅师吃茶去的公案,也许更多地是说明“平常心是道”这一禅宗理论,吃茶与“穿衣吃饭”、“砍柴担水”等日常其他普通事件对禅宗修行的意义是近似的。“禅茶一味”的说法,则把禅味和茶味——其实是茶性与禅理——的内在的联系点明了,“俭”是二者内在联系中的核心要素。这一点在《茶经》中没有明言,但在字里行间以及陆羽的人生经历中不断地透漏出来,也在后世许多茶人的茶事中不断地得到践行和深化。日本茶道中的简素主义和“侘寂”精神,一方面与日本的民族性相关,另一方面也是对中国茶道“精行简德”精神的传承。
现代社会生活的重要问题在于,为生存和名利之途过于操劳奔忙,在应对纷繁事物时过于紧张乃至焦虑。“俭”对现代人的意义在于,有效克制过于炙热的欲望,把生活保持在理性和智慧的范围之内,与本然的生命真意、人之初心更为贴近。茶道的真意正是在一个“俭”字,这是对茶性的顺守和对禅宗智慧的吸收,也是茶道大师们从大自然的朴素真实中得到的启迪。我们可以想见:疲惫焦渴的旅人在一方茶桌旁暂停驻足,把一切生活琐事、功名利禄、操心烦心的事全部放下;不需要任何排场,甚至无需宾主,一罐,一壶,一杯,斟茶,饮茶,安静的聆听茶水的轻响,如此俭朴和素淡,便足以慰藉我们在忙碌焦虑中惶惶不安的心。不过,如此简淡的茶道背后,蕴藏着深刻的奥义,而虚怀辽阔又极有情味的人生, 确可从品茶的简淡之境中悟出。
茶之俭与淡,是在喧嚣世界中,另外开辟出的茶道世界,这一世界与世俗相隔——闲寂之中自可成就真正有意味的人生。忙碌敷衍的人生,从来无暇探索生命的真实价值。茶道由俭而静,山水、茶室、茶具、茶汤这一切茶道的要素,营造出空灵虚静的整体氛围,没有凡欲尘想的牵绊,没有俗客的侵扰,单是汲水、舀水、煮茶、斟茶、喝茶这些平凡而简单的行为,便可让茶人在简淡和闲寂中体悟生命真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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