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国强
内容提要: 本文评价了马丹丹的新著《两次世界大战前后的现代人类学简论》,指出了优点和不足之处,对此书的批评放入了学术史中去审视。
马丹丹是上海大学的人类学副教授。她于2009年开设《文化人类学》 课程,接着面向本科生和研究生开设《人类学史》 一课,两门课都写出了讲义,后来将其合并,反复锤炼,充实提高,完成此著并于近期出版,书名为《两次世界大战前后的现代人类学简论》 (以下简称《简论》)。全书有5 个部分,导论在前,四章随后,计34 万字、330 页。本人有幸先睹,读后而掩卷,感到颇有启发。
“导论”开门见山地宣布“特定时期的人类学理论反映出外在特定文化环境中的人类学家的思想和价值取向”(第1 页)。紧接着讲到三四代人的探索行为,把文本的隐喻伸展到社会层面。人类学家的思想和价值取向并非固定不移,而是充满活力和不断变化的,问题总是处于不断地提出和解决的过程中,因此前人孜孜不倦地追求,我们也要前赴后继地探索,这就合乎逻辑地给本书提出探索的任务。
那么应该如何去探索呢? 作者凭着自己把握问题的能力提出,至少应做两件事情:1.廓清认识,稳固立场; 2.通过历史观察到变迁的持续性,把握先行后续的思想关系。其中2 又分两个侧面:(1)要通过断代或“切片”方式,获得小跨距的横向史,因为单凭纵向史是不够的; (2)要有大跨距的历史观,以此追寻古代社会的“铜镜”来正现代学科之“衣冠”。在以上要点中,1、2 (1)见 “导论”所讲; 2 (2)见第一章所讲。
2009年作者握管编写讲义时,人类学在中国已恢复30年,既有的成果汗牛充栋,新成果源源不断地涌来,新著亟须分清良莠,消除困惑。作者从市面流行的著述中拈出40 本书和19 篇文章,数量虽少,却撑起了“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思想空间,可供纵横捭阖地点评。她多次提到国内的相关教研与译介成果,如《西方民族学史》 《文化人类学理论方法研究》 《文化人类学理论学派》 《人类学导论》 和《20 世纪下半叶的欧美人类学理论》 等,有些提得不多,甚至有不值一提的。从作者的点评次数中似乎可看到她的价值取向。
《简论》 设定了一个平台,跨距六七十年,上面集合了时、空条件和人物思想等因子。时,指19 世纪末到20 世纪60年代,涵盖两次世界大战前后; 空,指英法美三国人类学界的学术活动范围和整体特点; 代表人物是马林诺夫斯基、拉德克利夫-布朗、格列高里·贝特森、埃文斯-普里查德、涂尔干、莫斯、列维-斯特劳斯、博厄斯、本尼迪克特、米德、利奇、玛丽·道格拉斯和特纳。这些人中,前10 位是思想主角,后3 位置于思想陪衬的地位。
为了多设一个分析视角,马丹丹别出心裁地考察了人类学的“史前史”。这一点恰是《简论》 体系上最具原创性和争议性的地方。她提出的道理是,虽然文化人类学发轫于古典进化学派,以研究原始社会为己任,但是这种研究早已有之,如孟德斯鸠在法律哲学中,卢梭在政治哲学中,凡勃伦在经济哲学中,他们都揭露了原始社会的人性与秩序,原始向文明(从未开化状态到工业社会)的转化。哲人们借古讽今、指人喻己,是想树立镜子“对自己的社会进行批评并构想改革蓝图”(前言第1 页、正文第56—70 页)。《简论》 的作者认为,继续她的论述之前,如若不提那些前辈将是不公平的,因为他们在阐述概念、提炼命题时做出不懈的努力。这种以铜镜为镜正衣冠的视角是《简论》 所需要的,与马丹丹关注国内中产阶级,欲探讨财富与权力的关系不无联系。
从第三章开始走入正题。《简论》 以三章篇幅展示英法美三国的人类学思想。英法占全书大头(近3—5 篇幅),为了避免平列,作者煞费苦心,把重头戏给了英国功能学派,并多给法国人类学6 页的叙事权利,还把3 位英国人类学家利奇、玛丽·道格拉斯和特纳用于陪衬,论述他们与结构主义的渊源与区别(第238—271 页)。
英国功能学派是人类学史上最重要的流派之一,英语学术圈研究该学派的文献多得数不清,只须略微梳理就会看到人们谈到马林诺夫斯基和拉德克利夫-布朗时各执一词的倾向,然后用学生来调和对立关系,譬如说马氏是天才的田野调查员和蹩脚的理论家,说布氏是理论的巨人和行动的侏儒,说埃文斯-普里查德对两位老师的特点兼收并蓄,扬弃他们的学术传统。《简论》 不满足停留于旧说,坚持独立思考,用“我注六经”的办法解读材料,得出一些新见解,如英国功能—结构主义阵营内部的文化理论与哲学思想是互为表里的。
英国功能学派又是中国社会学、人类学学科的理论渊源和学术传承代表,对后二者的本土化和后续发展起过重大影响。有些人是喜欢该学派的,但认识不够专业,譬如说:“1922年马林诺夫斯基发表《西太平洋的航海者》 标志着现代人类学的诞生,而恩格斯研究复杂社会的经历比他早了78年之久。”①陶庆主编:《政策人类学:新政治人类学与公共政策》,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6年版,第96、109 页。弦外之音,1922年现代人类学从研究简单社会转向复杂社会。这是一种误判! 当时特罗布里恩德岛保留了母系制残余,是简单社会还是复杂社会? 我们切不可犯重名轻实的错误,以为“现代”就是研究复杂社会。功能学派的理论方法原是分析简单社会的利器,将其运用于复杂社会也不为过。
作者挑选出3 位大师级人物讲解法国人类学的一脉相承。说到涂尔干和莫斯时着重于他们的共同点,如对社会现象的整体性研究,在社会生活中探寻人类理智范畴的基础和演变(以《原始分类》 为证),同时也分析他们的差异点,如莫斯比涂尔干更强调社会现象的完整性,主张它们作为象征符号不仅体现在语言和人的行为中,而且还表现在习俗和典章制度中,由于社会现象林林总总,很难单独用一门学科的术语来把握,所以应该结合各门相关学科来研究,这种思想首先出现在《各种身体的技术》一文中,进而在《论馈赠》 得到系统的阐发,莫斯认为原始社会的礼物交换是极其重要的,它构成“完整的社会事实”,反映了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莫斯的互惠性模式极大地影响了列维-斯特劳斯,1949年他出版《亲属关系的基本结构》 把互惠原则贯穿亲属关系的研究。《简论》 对此谈得不多,可能与此书未有中译本有关系,而把重点放在梳理列维-斯特劳斯将的“基础—建筑”的逻辑进程,以及利奇等三人与他的对话,而这方面的资料并不缺乏。
第四章以放映幻灯的方式一幅幅地展示了博厄斯和本尼迪克特、米德的思想片断。美国人类学在研究印第安人中起家,当时与英国人类学多有磨合,例如,摩尔根和麦克伦南、拉伯克等人交过锋。历史学派兴起之后研究视野逐渐延至海外,例如,乔治·安布拉对日本的研究就要早于本尼迪克特①Embree,John F.Suye Mura, A Japanese Village,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39.,“二战”后出现新进化论学派,见解独到的大腕推陈出新。正因为如此,许多谈论人类学的书本都离不开美国主题。“别人多谈我就少谈”,作者可能想避实就虚,以淡化方式来烘托英法人类学。但这么做也会产生副作用,《简论》 就像一股绳子,如果不计附属部分,全书是由四根线条拧成的一股粗绳,导论与第一章在深层结构上相通,可视为一条线,后面三章各为一条线。承担英法人类学的两条线几乎一般粗细,也拧得一样紧,而承担美国人类学的这条线细得多,松弛得多,几乎快要折断,影响了全书的感染力。
当然,此处的粗绳不等于主线。主线是全书一以贯之的中心思想。《简论》 的主线是什么? 是欧美人类学在两次世界大战前后遭遇到的新情况,从而出现的学派分化和范式转换。本书力图在六七十年的断代中呈现这条红线,认为这些变化既与学科本身的发展有关,也与学科外部的影响有关,研究者应该通过它们的话语形式来揭示。
人类学从产生至今有两个绕不开的难题,即文化与自然的关系以及人的社会性与生物性的关系。博厄斯以划分学科体系的方式来解决。他提出的“一总三分”(人类学有四门分支学科)安排,不仅顾及两对范畴的关系,还兼顾了文化的“活态”和“死态”。20 世纪60年代,一批受利科等解释哲学家影响的人类学家另辟蹊径①[美]罗伯特·查尔斯·尤林:《论利科对当代人类学的影响与贡献》,何国强译,《中山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 2006年06 期。,认为两对范畴的关系实际上是认知问题。人文科学以人为认识对象,人是复合主体(人既是认识主体又是认识客体,同时是以互相交换活动的方式而存在的),况且自然是文化上建构的,是语言的存在或“话语产品”,人文科学和自然科学皆是文化,主观性(表现为意图与动机、思想与感情等)以及能够激发它的历史因素才是真实的存在,由此出现英美学术界的理性交锋②[美]罗伯特·查尔斯·尤林:《理解文化:从人类学和社会理论视角》,何国强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全书9 章,有7 章讲理性交锋。,如埃文斯-普里查德和列维-布留尔等人争论,怎么看待努尔人和恩丹布人关于孪生子是鸟的传说,仅用“前逻辑”就能解释吗? 神话传说是田野调查中经常碰到的情况,对此不能简单处理,要通过不同资料的互证辨明真伪,还要区分真假的社会功能。虚假是存在的一种方式③[德]黑格尔:《小逻辑》,贺麟译,商务印书馆1980年版。。人类将其作为真实,造成活生生的信仰系统(人、仪式、活动结果)。两次世界大战前后,英法美三国的人类学家是怎么涉及上述两对范畴的,《简论》 叙述不多,期待以后补充。
《简论》 未提文化传播论,将来应该给予必要的补正。这个学派其实很有用,因为文化90%以上通过传播获得,已经发明的东西没有必要重新发明,只须适当调整结构或改变程序就可以了,这就是文化变迁,表明传播过程的选择性和复杂性。文化本来具有中性的价值,因传播对象不同,衡量价值的出发点或尺度便不同,尽管如此,人们对物质文化的扭曲较少,大多实行拿来主义的态度(如牛仔裤或计算机),但对制度文化与精神文化则持严厉的态度,如经济基础薄弱的民族可以不实行资本主义而直接进入社会主义便是体现。今天,数字化高度发展,文化传播的浪潮汹涌澎湃,如果对文化传播论保持缄默则于事无补。
以上说了很多话,目的是褒扬一位女学者,正在致力于编纂人类学教程。学界有志者甚多,有人远走异乡调研,有人甘愿坐冷板凳,有人钟情于实证,有人偏爱思想遨游。对此我们都要尊重。较之于人文与社会科学的其他门类,民族学或狭义的文化人类学特别具有挑战性,田野调查与理论建设相辅相成,《简论》 中的那些理论透视都是做过田野研究的人类学家提出来的,作者通过自己的解读把它们整合,为我们提供方法论的工具书。单凭这一点我们就应该向她表达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