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乡有别:中国城乡社会性质及其治理之道辨析*

王向阳

内容提要: 城乡有别的社会性质差异呼唤因地制宜的治理模式与之相匹配。基于城乡生活实践和田野调研,本文采用半结构式访谈法和参与式观察法,通过梳理城乡社会生活中衣食住行用等具体实践入手,旨在探析城乡社会性质差异背后的关键变量及其勾连机制。研究表明:空间属性和经济基础是基础性变量; 地缘、血缘关系类型基础上的社会关系及其各自社会分工体系下的生产方式、生活方式、休闲娱乐、社会交往、纠纷解决机制、信息传播机制等为二级变量; 价值系统与治理模式则为与之相契合的内生产物。城市社会流动性强,陌生化程度高,“小空间、大社会”中治理事务的规整性、多发性、负外部性等迫切需要规则性强的常规治理。农村社会稳定性高,熟悉程度深,“大空间、小社会”中治理事务的细小琐碎性、偶发性、灵活性等呼唤高度灵活又低成本的简约治理与之相匹配。城乡有别的社会性质及其治理之道辨析,可增进各界对我国基层社会复杂性和丰富性的认识,也为基层治理现代化这一时代命题提供有益视角。

一 问题提出与既有研究

笔者及所在研究团队同人到城市基层社区和各地农村调研时,一个基础性问题久久萦绕脑海:城乡之间有何差异? 与之伴随而来的即是城市化为何成为当下社会发展的必然趋势、城市何以吸引人口聚集、为何出现“贱农主义”以及农村有着怎样的特征等一系列的问题。长期的城乡生活实践在强烈的好奇心的驱使下,不禁有此一问:当如何理解中国城乡基层社会体系? 为什么需要选择城乡有别的治理体系与治理方式?

梳理学界既有研究,关于城乡社会性质的研究由来已久、积累丰富。滕尼斯将城乡社会分别概括为“联组社会”和“通体社会”。在其看来,联组社会中,人们秉持个体本位,关心个人私利,社会关系弱化,契约性强,非人格化突出,相比之下,意指农村社会的通体社会链接纽带是共同利益和共同目标,家庭和邻里等社会关系发达,且封闭性强。①[德]裴迪南·滕尼斯:《共同体与社会》,林荣远译,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滕尼斯对城乡社会关系差异做出了出色的描述。涂尔干对社会性质的论述主要体现在“机械团结”和“有机团结”上,在传统社会中,社会分工有限,集体意识较强,社会整合主要依靠仪式和信仰,人与人差别不大,是一种机械团结状态。而现代社会,社会分工发达,集体意识微弱,人与人之间差别较大且相互依赖,可谓有机团结状态。②[法]埃米尔·涂尔干:《社会分工论》,渠东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0年版。

从生产体系出发看社会整合差异,进而抽象出社会整合机制及其具体差异,给人以启发。齐美尔也在《都市与精神生活》 一文中对城市精神生活做出描述性分析——复杂、计算、漠然等。③叶中强:《齐美尔、沃思的都市社会学及其在当代中国的影响》,《江苏行政学院学报》2002年第3 期。帕克从人口数量这一角度做出了与齐美尔类似的判断。④蔡禾:《城市社会学》,中山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以上研究,极大丰富了城市社会学研究视角和研究内容,但并未形成系统的理论体系,直到芝加哥学派代表性人物沃思的出现。在其《作为一种生活方式的城市性》 一文中,城市是由异质性较强的个体所组成的相对稠密且长久的居住地,城市社会学研究的中心问题在于寻找具有指标意义的城市特性,紧接着他提出了通过人口数量、居住地密度以及居民和群体生活异质性三个指标来考察城市生活方式,并指出了异质性强、家庭功能意义下降、非人格性等城市社会关系特征。①蔡禾:《城市社会学》,中山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其后,科罗德·费舍从人口聚集意义上提出了亚文化理论,对城市文化系统做出了进一步细化分析。②同上。简而言之,以上研究大都试图从人口视角、空间视角和文化视角出发探析城市特性,虽有其独到的视角,但解释力仍面临很大局限。

有基于此,秉持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立场的张雪筠引入了经济属性来讨论,并在此基础上提出了权利性、公民性、法治性、多元性、开放性等城市社会文化特征③张雪筠:《 “城市性”与现代城市文化特征》,《天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05年第3 期。,缺乏中观分析的抽象分析路径,致使其虽视角丰富但仍不足以弥补其所下判断悬浮的缺憾。持相同立场的江立华同样从生产方式入手,对城乡社会结构、人际关系和生活方式展开了对比分析。在其看来,农村社会结构主要是亲族组织和邻里组织,人与人相对熟悉,人际互动频繁而强烈,而城市社会结构中不仅有政治、经济、社会组织,同样存在一系列非正式组织,人与人主要通过组织交往,个体性强,交往正式。④江立华:《城市性与农民工的城市适应》,《社会科学研究》 2003年第5 期。江立华从生产方式视角入手探讨城乡社会结构、人际关系和生活方式差异,极大丰富了学界既有的人口视角、空间视角和文化视角,但遗憾的是他抓住了症结却开错了药方——农民工的城市适应,问题是农民工为什么要融入城市,仍旧无法摆脱城市中心主义视角的窠臼。贺雪峰⑤贺雪峰:《村庄精英与社区记忆——理解村庄性质的二维框架》,《社会科学辑刊》 2000年第4 期。从村庄精英和社区记忆两个维度对村庄社会性质做出了出色的类型划分,治理视角突出。谢丽丽从“私了”这一民间纠纷解决机制充分展现了中国农村的乡土性。⑥谢丽丽:《 “私了”的乡土性及其现代价值——以闫老汉死亡事件为例》,《华中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6年第5 期。陆益龙则提出了后乡土性,用以分析和解释经历系列改造和转型之后乡村所出现的空巢社会、兼业生计、自治与建设并行以及文化多元化的现实形态。①陆益龙:《后乡土性:理解乡村社会变迁的一个理论框架》,《人文杂志》 2016年第11 期。

综观学界既有研究,笔者发现有以下几个特征:一是人口视角、空间视角、文化视角和经济视角下的城乡社会性质研究,描述性呈现居多,分析性阐释有限,在经验主义整体性视角下城乡差异的生成路径上还有很大空间有待开拓; 二是既有研究多关注城乡社会结构,尤其是社会关系以及各自心理与行为逻辑差异,对其各自经济基础之上的生产方式、生活方式、休闲方式、矛盾纠纷解决机制、信息传播机制以及附着其中的价值体系和治理结构、治理方式等研究有限,值得进一步拓展; 三是既有研究尤其是西方城市社会学研究,多关注抽象意义或西方经验基础上的城乡社会性质,在此语境下得出的城乡社会性质判断,不足以完整理解中国这一中央集权、区域差异大且经过大集体三十年改造的巨型国家的城乡社会,尤其是不足以呈现中国农村的丰富性、复杂性和城市生活及其治理的独特性。有鉴于此,本文立足经验,秉持经验主义整体性视角,旨在从城乡居民衣食住行用、生产与消费、休闲娱乐、社交等具体生活实践入手,梳理并揭示中国城乡社会差异,并在此基础上做出中观层面的机制分析,进而提出与之相匹配的城乡有别的治理思路。行文框架如图1 所示。

图1 本文分析框架示意图

本文经验材料来源于笔者近年来在城市和农村生活经历和驻村调研,主要采用半结构式访谈法、参与式观察法。为方便比较分析,笔者以城市社区中的商品房小区生活和打工经济兴起前的农村生活为例展开论述,分别选取了武汉洪山区下辖的A 小区和豫南B 村。A 小区为武汉某仪表厂原单位小区改制而成的商品房小区,既有城市原住民,也有城市化大背景下的新居民; B 村为中西部一般农业型乡村,均具备个案分析意义上的典型代表性。

二 中国城乡社会生活差异的实践图景

城乡有别,这是一项生活实践常识,却往往被各界忽略进而引发不必要的误解。为了厘清差异、增进理解,我们有必要对城乡社会具体生活实践差异做一番梳理。主要表现如下:

(一)衣食住行用等生活方式

城市生活离不开相对完善的日常生活配套服务体系,具体而言,可分为两类:一类是包括菜市场、超市、商场综合体等在内的市场化服务体系。在这一体系之下,食物这一原材料是从菜市场采购的,日常生活用品来自超市,衣服等是从商场综合体付费而来,优势是便捷而高效,个体选择空间大,代价是需支付与之相匹配的市场成本。付费即服务这一市场规则,对个人或家庭市场支付能力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且个人选择空间与经济能力呈正相关,因此在城市生活一定是高成本的,同时经济条件越差的个人或家庭,个体选择越少,生活质量也越低。另一类是包括公交、地铁、轻轨、学校、医院、公园等在内的社会化公共服务体系。相比农村,城市资源集中,政府经费更有保障,公共物品供给充足且质量较高,居民生活方便,且需求的回应性更强,这也是城市吸引人口聚集的重要原因。

在经济能力允许的条件下,对于有着正常生活需求的人而言,大都更愿意到城市中来生活,但城市生活是有门槛的,主要有二:一是户籍,城市公共服务的供给,在容量有限的情况下,对户籍提出了要求,可谓制度壁垒,这也是目前广受诟病的城乡二元结构。但人们往往忽略了第二点,即是与经济能力相匹配的市场壁垒,缺少经济能力做支撑的城市生活,注定只能享受由政府提供的最低限度的公共服务,其日常生活注定是低质量的,试问:对于一个天天享受着便捷交通、优质教育等社会化公共服务体系却难以支付满足其日常生活需求的市场化服务的个人或家庭,即使每日享受着大广场、大公园的城市优质服务,体面与尊严何在? 因此,消除制度壁垒只是基础,关键在于具备穿越市场壁垒的经济能力。

相比城市,农村日常生活较为简约,在不具备较为完善的城市生活配套服务体系的情况下,衣食住行用等日常生活需求主要依托村社内部既有资源解决,内生性提供了一整套低成本、保基本的生活系统。具体有三:一是自我供给。农村有土地,村民可以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实现自给自足。在自我供给体系下,村民可以种植粮食和蔬菜,同时也可以养鸡养鸭,部分地区甚至可以自酿佳酿、捞鱼摸虾,满足了日常生活中的绝大部分需求,也就压缩了向市场付费的市场需求,因此农村地区的生活配套市场服务空间相对较小,但其生产特征决定了其农资等生产配套需求较为旺盛、持久且季节性强,同种养殖业周期节奏一致。

二是村社内部互助供给。农村地区,有很多一家一户做不了、做起来不经济或需要共同参与的事情,比如修路架桥、水利灌溉、红白喜事等,依托村社内部规则,往往通过村民互助解决。随着技术进步和现代性进村尤其是市场进村,虽说剥离了部分原先由村民互助供给的村庄事务,但红白喜事等诸多公共性较强的事务,在相当长一段时期内依旧需要依托村社内部互助供给解决。

三是市场供给。农村地区总有一部分生活需求是个体或村社内部无法满足或解决起来不经济的,也即意味着市场空间的必要性。随着市场进村,挤压并替代了接生、建房帮工、农业帮工等相当一部分原本由自我供给或村社互助供给的生产生活环节的同时,也大大拓展了农村市场空间,比如农村超市、快递点等。

简而言之,城市生活是便捷、高效且高成本,日常生活需求主要由市场和政府供给满足,个体或家庭生活质量与市场付费能力呈正相关; 相比城市,农村生活是简约、低成本、确保基本生存需要,日常生活需求主要由自我供给、村社互助供给以及少部分市场供给满足,农村独特而复杂的社会文化结构,决定了村民生活质量并不完全取决于其家庭经济条件,但随着现代性进村,家庭生活受市场付费能力影响越来越大。

(二)生产方式与职业选择

城市生活中,与其完善的生活配套服务体系相对应的典型特征有二:一是服务经济; 二是职业社会。据观察,城市以第二、第三产业为主,但就城市居民日常生活而言,感受最为明显的当属服务经济,也即第三产业。城市生活更加多元的生活需求呼唤更为完善的市场供给,于是催生了餐饮、超市、菜市场、快递、夜市等各行各业,进而提供了丰富的职业选择,同时也充分满足了城市居民的消费需求。此外,消费与生产相互匹配,因此城市经济体系当中另一重要组成部分便是公司、工厂等正规经济组织,提供了大量的职业岗位,赚取相应的劳动报酬,用以支付满足生活所需的生活、发展、消费等各种市场服务。与此同时,城市当中还有学校、医院、政府机关等一系列行政事业机关,专职负责社会管理和公共服务,成为城市生活正常运转不可或缺的社会支持体系。这一体系同公司经济和消费经济一道,为城市居民提供了大量的职业岗位,这些职业岗位的聚合,也就形成了城市社会的分工体系,其核心特征在于产业多元,分工发达,职业类型多样,异质性强。

相比城市社会分工体系,农村社会分工简单,社会分工程度有限,职业类型单一,村民同质性较强。农村社会以农业经济为主,配套经济为辅,典型如种养殖业,自给自足程度高,周期相当长,可选择空间有限,生产和消费内部化明显,生产生活过程中与村社内部其他村民交流多,交换有限。据了解,农村社会最经常见到的生产方式就是种养殖,辅以跑运输、保险代理、农资经销等,农村剩余有限,获利机会较少,在打工经济兴起之前,在不和外界发生交互的情况下,村社内部可实现自我循环、自我发展。同时,正由于村社内部社会分工不足,市场供给有限,因此红白喜事、修路架桥等公共性较强的公共事务需要村社内部互助解决。

(三)休闲娱乐内容

休闲经济也是城市生活体系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走在城市街头,到处可见餐馆、商场、电影院、KTV 等休闲娱乐场所,供给即是需求的实践反映,因此它们构成了城市居民重要的休闲娱乐内容。当笔者向一位在武汉生活多年的女同学问及其如何安排闲暇时间时,她介绍道:

吃饭、逛街、购物、唱歌、看电影、参加户外运动,女性要做美容,抽时间旅行,尤其是尽可能出境游。平常生活比较单调,要多一些惊险刺激的,比如最近流行的古堡冒险、密室逃脱、荧光夜跑、白夜追凶等活动,关键是生活体验! (访谈记录:20170923WSY)

对城市人而言,休闲娱乐以物质消费活动为主,关键是体验和刺激,一般多和伴侣、闺蜜、同事、同学等同行,典型特征是娱乐内容丰富,消费性强,个体本位,注重生命体验。相比城市,农村生活中休闲娱乐色彩较淡,内容相对单一,但却有着契合生产生活体系的消遣活动。最常见的莫过于串门聊天,东北叫“唠嗑”; 四川称之为“摆龙门阵”; 江西是“喝擂茶”; 河南是“串门子”; 新近流行起来的是打麻将。生产活动之外,农村人并不会对生活和休闲做专门区分,正如生产和运动一体两面关系,生活和休闲更是如此。同时,农村人的休闲伴侣主要是左邻右舍,有时走亲访友也是一种休闲活动。简而言之,农村地区休闲娱乐活动典型特征是生活娱乐一体化,内容相对单一,消费性弱,消遣性强,同时实现社会关系的再生产。

(四)社会交往活动

城市人的社会交往中,亲戚、家人等先赋性关系较少,主要以同事、同学、驴友等后天建构性关系为主。交往活动主要依托日常休闲娱乐活动和职业往来。同时,在交往过程中,边界清晰,私密性较强,有选择性地向社会交往对象展示自身生活内容。谈及自身的交往圈子时,据现已在武汉定居的危女士介绍:

在武汉,有关系的人不多,主要就是男朋友、闺蜜、大学同学、同事和驴友,其他人接触不多,都是点头之交; 至于是否叫朋友来家里吃饭,因人而异,而且即使叫朋友来家里吃饭,客厅是自由的、随意的,一般也不会轻易让人进我的卧室,因为私密性很强! (访谈记录:20170923WNS)

更为关键的是,城市人与所在小区居民、居委会等关系耐人寻味。当问及这一关系时,据小区居民介绍:

和其他人没关系,在我们小区,我最熟悉的是永红超市,因为每次都从那里拿快递; 其次就是社区门诊,因为有时候需要到那里看病。门卫保安,虽然每天都会见面,但说话次数都能数得过来! 至于其他人,非亲非故的,基本不打交道! 居委会工作人员,换届的时候来入户走访过一次,其他时间也没什么接触! (访谈记录:20170922WDY)

简而言之,城市社会交往对象以建构性关系为主,情感性强,理性计算也不少,流动性大,个体本位,边界清晰,私密性强。相比之下,农村人的社会交往对象以左邻右舍、七大姑八大姨、叔伯兄弟等先赋性关系为主,长期生活,世代累居,知根知底,信息高度透明,私人空间存在的可能性极低,甚至可以预测即将发生的村庄故事,何谈个人私密? 此外,一个有意思的区别是农村地区较少存在以个人好恶出发的社会交往,任何社会关系,往往最终转化为家庭与家庭之间的关系,唯有如此,才是稳定的社会关系。最典型的莫过于认干亲、结兄弟家等关系。同时,女性不存在独立的社会关系网络,这一点与城市社交差别较大。简而言之,农村地区社会交往以家庭为单位,选择性差,稳定性强,边界模糊,公共性强,不存在绝对的私人空间。

(五)矛盾纠纷解决机制

城市社会矛盾纠纷类型多样,劳资矛盾、交通纠纷、警民矛盾、城管与小贩等,不一而足,城市生活的丰富性和个体性为矛盾纠纷的发生提供了足够的可能性。同时,城市社会内生规则发育不足,以政府供给的法律、条例等公共规则、市场供给的交易规则以及人与人之间互动出来的普遍的人际规则为主,这一规则的特征是正式性强,对所有人一视同仁,因此,只要日常生活遵从城市规则,矛盾纠纷发生的可能性一般也不高。可一旦突发纠纷,如何解决呢? 据2017年春节期间刚刚遭遇过交通事故的危女士介绍:

一有困难,在亲人不在身边的情况下,第一时间找男朋友; 第二是闺蜜; 第三是同事。发生了交通事故,首先要把对方留下来,拍照取证,拍下双方身份证信息,后续赔偿登记要用; 而后打电话给保险公司,请他们立即过来处理; 在等人的过程中,也要和对方协商,商量一下赔偿价格,按照正常法律规范程序处理即可! (访谈记录:20170923WSY)

由上可知,作为城里人,危女士遇到矛盾纠纷时,不是找中间人从中说和调解,而是直接诉诸正式规则,请专业的保险公司到场处理,对事不对人,而后才在这一大规则框架下运用个人社会关系网络进行斡旋。相比之下,假设同样的事情发生在农村,据笔者了解,事故双方一定会第一时间请所在村庄中有头有脸的、能说话、会办事的人物出面负责从中调解,尽可能私下灵活处理,实在难以解决,方才诉诸法律等正式规则。此外,农村地区矛盾纠纷多以土地纠纷、邻里纠纷、家庭纠纷为主,且多盘根复杂,对人不对事,有些案例显示甚至属于故意置气、找碴儿之举。简而言之,城乡社会矛盾纠纷的类型不同,调平、解决机制差异更大:城市社会多诉诸正式规则,对事不对人,规则性强,一视同仁; 而农村社会矛盾纠纷多求助于地方性知识和地方性权威,对人不对事,实践性强,因人而异,需要具体矛盾具体分析、具体处理。

(六)信息传播机制

城市社会中,城市居民的信息源主要来自新闻媒体和网络社交,捕捉的信息以社会公共信息和行业信息为主,日常生活互动而产生的私人信息流动较少; 信息传播开放性强,不局限于一时一地; 彼此之间了解有限,缺少信息识别机制,在没有正式组织中的公共权威对流言蜚语等信息渣滓做出价值判断的情况下,谣言等在城市社会传播环境中更容易得到传播,直到有当事人或正式组织机构出面辟谣为止。

相比之下,农村社会日常互动较多,在新闻媒体和网络社交影响有限的情况下,信息源主要来自村庄以及日常生活互动,互动越多,信息流动越充分,知根知底,熟人社会越熟; 信息传播受时空条件局限较大,封闭性强,且具有强烈的边界意识,如果说城市社会信息传播是个体对个体或个体对大社会,那么农村社会信息传播就是个体对村庄,而后经由村庄这个信息转换器,个体或家庭信息转化为村庄公共信息,为其他村民所共享。在农村,人人都是信息交换器,具备基本的村庄内部信息识别机制,即使流言蜚语、谣言等生成了,也很容易在村庄内部被识破,高度流通的村社内部信息流通机制,使得谣言来得快,去得更快! 信息在村庄流通的同时,也内生出一整套价值规范,也就是所谓的地方性共识,因此,相比城市社会扁平的信息传播结构,农村地区信息传播结构具有双重性,也即地方性知识和全国性知识。

除此之外,城市人更加注重运动和健康,在饮食方面,讲究精致、健康和养生,当下尽可能多吃营养餐,要求低卡路里,专门安排时间做健身运动或其他锻炼活动; 农村人对食物讲究不多,对肉类依旧充满感情,至于运动,劳动运动一体化,专业的运动观念尚未养成,也并不需要。城市人更看重金钱,重物质生活,农村人更看重情义,努力维系人情和面子,希望得到较好的村庄社会评价并实现高质量的家庭再生产。城市人个体本位,人际互动少,人际关系松散; 农村人家庭本位,人际互动多,人际关系较为紧凑。城市社会扁平化,人人平等,内生权威缺失,主要依靠外部权威和正式组织维系正常运转,而农村地区内生存在社会权威,依托地方性规则实现简约治理。具体参见表1。

表1 城乡社会生活差异一览表

续表

三 城乡有别:城乡社会性质差异的人类活动起源

上文一系列城乡差异的存在,均证实了城乡有别的实践判断,其社会基础何在? 如何勾连? 长期调研与生活实践中,笔者在认真梳理了其生活实践差异基础上,发现了以下两个关键的基础性变量:一是居住空间位置、性质和功能决定了城乡居民生活在怎样的环境、与周边人是什么关系以及如何互动及承接着怎样的社会关系,其实质是主要由社会关系所构成的社会结构形成的空间社会学基础——地缘和血缘关系类型; 二是产业结构、性质、类型决定了城乡社会分工、职业类型和人口规模及类型,进而形塑了生活配套服务体系,并最终影响到城乡居民的衣食住行用等生活方式、休闲娱乐方式以及贯穿全程的社交方式,其实质是经济基础形塑乃至决定了生产方式、生活方式、休闲方式等生活型上层建筑,并最终形塑了城乡居民的社会关系网络结构和功能。

(一)地缘、血缘与社会关系

就我国大中城市而言,经过改革开放四十年的飞速发展,城市化率稳步提升,长时间生活在同一小区的城市原住民数量有限,相当一部分城市居民属于新居民。对于普通人而言,基于相对完善且便捷的生活配套服务体系,更高质量的医疗、教育等公共资源供给,合适的房价或房租水平等多种因素,他们住进了城市小区,而且他们的生活史是有清晰记忆的。城市居住空间,功能单一且明确,即物理意义上的居住空间,小区只是业主或租户基于产权的空间聚集。在小区内生活,关上门是家庭生活; 推开门即迈进整个城市社会,衣食住行用等日常生活需要由城市生活配套服务体系供给,或通过向市场付费,或由政府供给,也就意味着作为城市居民,在具体生活实践中根本不需要和小区其他居民发生太多生活互动,也即小区居住空间的物理属性突出,社会属性发育不足,实质是其地缘关系不发达。同时城市多独生子女家庭或少子女家庭,加之城市历史长久但城市居民生活时间有限,其血缘关系暂时且在将来可以预见的时间段内同样发育有限。

简而言之,对于城市普通小区中的居民家庭而言,是一群没有多少关系,也不会发生太多关系的人,只是基于物理空间意义上的居住需求而实现的偶然的空间聚集,地缘关系不发达,血缘关系发育有限,人和人之间关系较为松散,原子化程度高,个体或家庭之上与国家或城市之下,缺少更高层级的认同与行动单位,属于典型的原子化社会。加之彼此了解有限,城市上空信息高度流动,但小区内部信息处于黑洞状态,因此又可以称之为陌生人社会。

就我国农村地区而言,相比城市社会,一个最大的不同是自单个村民诞生,便绝不是赤条条地来到这个社会上,而是有左邻右舍的,也有七大姑八大姨的,更有叔伯兄弟的,这也就意味着自出生那一刻起便继承了家庭的社会关系,稳定且熟悉的社会关系。以家庭为基础的社会关系,主要有以下三类:一是叔伯兄弟等,即宗亲; 二是七大姑八大姨等,即姻亲;三是左邻右舍等邻里。其中宗亲和姻亲是家庭男女双方的血缘关系,有赖于后天的婚姻结合,而左邻右舍等属于典型的地缘关系。从生活实践来看,农村左邻右舍等地缘关系是极其发达的,也有“远亲不如近邻”之说,为何如此呢?

从农村居住空间来看,功能多样且重合,不仅是物理意义上的居住空间,也是村民之间串门聊天的休闲空间,同时也是种养殖生产活动展开的场所,甚至是生于斯、长于斯、老于斯的祖祖辈辈而来、子子孙孙而去的人生意义寄托的空间载体。农村生活空间的物理性、消遣性、社会性、价值性等多重属性,为这片土地所承载的社会关系提供了充足的发育空间。在长期的生活实践互动中,村民之间相互知根知底,信息充分流动,熟悉到不假思索,甚至在其开口说话之前便可预测其接下来要说的内容以及相应的反馈结果。同时,从发生学角度而言,农村社会属于典型的聚族而居,或为单姓村,或为主姓村,或为杂姓村,并在红白喜事、祭祖等一系列公共性活动中明确交往边界,形成独具地方特色的认同与行动单位。

简而言之,农村社会是一群先天就有着千丝万缕关系且后天也很可能发展出各种关系的人的聚族而居,日常生活互动较为频繁,知根知底,信息充分,彼此之间高度熟悉,形成了紧密的信息共同体,笔者称之为熟人社会。同时,村民具有明确的边界意识,并结合各自区域特征形成了各自的认同与行动单位。①贺雪峰:《行动单位与农民行动逻辑的特征》,《中州学刊》 2006年第5 期。现结合地缘与血缘关系二维框架对城乡社会性质做出进一步分析。参见表2。

表2 城乡社会性质类型一

综上,城市社会中,小区居民居住空间物理属性突出,地缘关系发育不足,血缘关系发育也相当有限,人与人之间关系松散,缺少内生性整合组织,彼此生活互动较少,了解有限,因此称之为原子化社会和陌生人社会。农村社会中,村民居住空间具有物理性、休闲性、价值性、公共性等多重属性,地缘关系发达,村民生活互动充分,信息高度流通,因此农村社会一定是熟人社会。囿于自然地理、人文历史、战争、灾难等多种因素,各地村庄历史长短不一,血缘关系发育程度不同,因此分化出了两种情况:一类是地缘关系和血缘关系相重合的单姓村,往往是宗族性村庄,以粤闽赣地区农村为典型; 一类便是血缘关系不足以完全覆盖地缘关系,从既有研究来看,主要为中部原子化村庄和华北小亲族村庄,也即非宗族性社会。①贺雪峰:《论中国农村的区域差异——村庄社会结构的视角》,《开放时代》 2012年第10期。地缘和血缘关系形构而成的社会关系,是接下来城乡社会性质发展演化的重要空间社会学基础。

(二)产业结构、社会分工与生活选择

城市经济以第二、第三产业为主,社会分工发达,总体而言,为城市居民生活提供了两项不可或缺的社会支持体系:一是相对完善的日常生活配套服务体系,用以满足居民日常衣食住行用等消费需求; 二是城市经济提供了丰富的职业选择,为城市居民支付市场付费服务提供市场获利机会。在这一社会支持体系下,城市居民的日常生活需求在完善而便捷的包括超市、菜市场、商场综合体等在内的市场化服务体系中得到满足,而且这一市场化服务体系在满足一部分人生活需求的同时,也为另一部分人创造了工作岗位,提供了与其消费需求相匹配的市场机会。发达的社会分工体系下,使得可以参加正常工作的城市居民,只需要和同事及分工体系内部的上下游相关人员打交道,却不必和住在同一小区的其他居民有太多接触,这也便实现了居住空间功能上的分离,即工作在单位、居住在小区、消费在市场。没有接触,便没有了解,更谈不上熟悉,因此也更不会成为社会交往的对象。鉴于城市居民地缘和血缘关系发育均不发达的客观现实,那城市居民的交往对象是哪些人呢? 有上文可知,主要是同学、同事、生意往来伙伴等业缘关系和“驴友”等趣缘关系,先赋性弱,建构性强,且个体本位突出,尤其明显的特征便是立足熟人社会的地方性规则发育不足,除了国家法律、社会公德等正式的软硬规则外,再也没有可以有效制约个体行为的价值规范,而且“城市越大,越难管住个人”(武汉城市居民语)。

简而言之,城市经济体系中产业结构丰富,分工发达,为不同层次的城市居民提供了丰富多样的市场选择。既可以到高雅的咖啡厅阅读聊天,也可以到大排档喝酒撸串; 既可以到正规的大超市采购日常生活物品,也可以到批发市场沿街扫货; 既可以选择与同事一道户外运动,也可以关上门来独享清静。发达的城市市场经济,为城市居民提供了充足的市场获利机会用以积累财富,任何个体,只要具备劳动意愿和劳动能力,均可以实现独立自主地生活,不需要依赖任何人,包括家人。与此同时,完善的城市生活配套服务体系,也为城市居民提供了多样化的生活选择,与其自主做出匹配其市场支付能力的生活选择提供重要社会支持。在此基础上,便捷、完善、发达的城市生活体系,一定会发育出与此相匹配的包括职业观、消费观、择友观、家庭观等在内的一整套生活价值体系,而这一体系的核心即是个体本位。

占中西部乡村大多数的依旧是农业型乡村,以第一产业为主,辅以少数的、非正规的、乡土性较强的第三产服务业,社会分工有限,职业类型较为单一,以种养殖业为主,实质是大农业。在这一生产体系下,一方面,村民可以实现自给自足; 另一方面,由于存在着相当一部分个体或家庭做不了或做起来不经济或需要合作解决的公共事务,比如修路架桥、排水灌溉和红白喜事。这类事务公共性强,倒逼村社内部互助协同解决,因此其生产方式是统分结合的,分田到户之初的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即是这一理念的最佳实践。与城市相比,农村地区缺少较为完善的生产生活服务体系,客观上也倒逼村民必须联合起来互助供给或自我供给。同时,以小农为单位的一家一户农业积累非常有限,加之农业生产没有市场风险就有自然风险,农民家庭的脆弱性也倒逼其村社内部生发出传帮带、建房帮工、借贷等社会互助体系。

低积累的农业生产特征,同时也框定了农村社会的消费空间,决定了农村社会的弱消费特征。加之其自足自给的自然经济特征,农村家庭也不需要额外的、高成本的消费,因此,在农村地区,以消费为导向的市场化服务注定是辅助性的,因为一缺少生产支撑; 二不符农村消费特征。在地缘关系和血缘关系先天发达的条件下,村庄内部,不是左邻右舍、知根知底的邻里关系,便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一脉同堂,抬头不见低头见,没有专门的社会交往,却又在天天进行着社会交往,没有专门的消费和休闲,却又每时每刻不在休闲和消费,以村庄标准为导向,只是以不同于城市标准的形式在农村流淌着。

简而言之,农村地区产业结构单一,分工有限,以种养殖业为主,在生产生活配套并不完善的农村地区,村庄生活和农业生产过程中天然存在相当一部分一家一户解决不了、解决起来不经济或需要共同解决的公共事务,公共事务增加村民生产生活互动,增进了解。加之农村地区劳动运动一体化、休息休闲一体化,在高度聚合的空间频繁地发生高频度的人际互动,且在村社内部交往中,以家庭为基本单位,家庭不仅是一个生产、生活、会计单位,更是一个社会交往、人情往来、生活互助、祭祀等单位,个体人生价值依托家庭而实现。没有家庭,个体村民是村庄中不正常的人,不具备正常参与村庄活动的身份属性和村庄资格,在此基础上,农村地区一定会生发出与村庄生活相匹配的价值体系,而其核心则是家庭本位,边界在于所在村庄。参见表3。

表3 城乡社会性质类型二

综上,城市社会经济类型丰富,产业结构多元,社会分工发达,市场获利机会较多,给予城市居民个体充分的自主选择权,具体表现在消费、社会交往以及与生活息息相关的价值体系上,如果将个体的解放与发展看作社会发展的标志的话,笔者姑且将之称为现代社会,代表着人类社会的某种价值追求。农村社会经济类型单一,社会分工有限,市场获利机会较少,农村居民选择空间有限。在市场供给和政府供给不足的局面下,村民日常生产生活需要和突发的重大需要则需自我供给和村社内部互助供给,在此机会结构环境下,倒逼村民以家庭为单位参与村庄交往,在享受家庭和村庄生活所带来温情和救济的同时,也必须承担相应的家庭和村庄责任。农村生活体系中,不存在无缘无故的、抽象的、没有成本的权利,更不应该有我行我素的、不顾家庭和村庄大局的个体任性行为。笔者姑且称农村社会为传统社会。这里的传统,主要就经济维度而言,并不存在高下立见的价值判断,相反,在笔者看来,城乡社会主要是提供了两套秉持各自生活方式、价值体系和行为规范的生活选择,没有好坏之分,只有基于个人喜好的好恶之别。

此外,值得一提的是,如果说地缘、血缘关系发育程度强弱组合提供了城乡居民的社会关系基础,那么在地缘关系发达的各种类型的农村地区,村民具备了先天熟悉的空间基础,而地缘关系发育不足的城市社区,城市居民缺少彼此熟悉的天然基础。在此基础之上,城市小区居民后天工作、生活、消费等互动有限,更进一步丧失“熟上加熟”的交往机会。从信息传播的视角看,城市社会,在其居住模式、生产、生活、消费方式等综合影响下,天然属于陌生人社会,个体价值至上,缺少内生整合组织; 规模越大的城市,人口流动越频繁,陌生化程度越高,个体性越突出,城市管理压力越大。

四 治理有道:城乡有别、分类施策

由上文可知,城乡社会各有其特征,从治理实践来看,怎样的治理体系和治理方式才是合适的呢?

(一)乡村社会:简约治理

农村社会地域分布广阔,数量众多,且大都聚族而居,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的相当一段历史时期,我国政府力量并未真正全面进入乡村社会,而是采取郡县治国大框架下的双轨政治模式,经过大集体时期三十年的国家基层政权建设和改革开放四十年的发展演变,国家力量空前增强,在不同地区形成了类型多样的治理模式,笔者称之为新双轨治理。①王向阳:《新双轨治理:中国乡村治理的旧制度与新常态——基于四地乡村治理实践的考察》,《甘肃行政学院学报》 2017年第2 期。但不论如何变迁,只要农村社会这一形态尚在,建立在稳定地缘、血缘关系基础上的熟人社会性质就将持续。熟人社会的典型特征即是村民之间高度熟悉,信息充分,有明确的边界意识,这为熟人社会治理奠定了重要的信息基础。

同时,农村熟人社会内部在长期的生活实践中内生出包括人情、面子等在内的一整套价值体系,也即地方性共识,框定了村民的行为模式的同时,也为村庄社会提供了国家法律之外的地方性公共规则,可以是风俗民情,也可以是乡规民约,关键是村民认同,这构成了熟人社会治理的重要治理资源。与地方性共识相匹配,村庄社会内生出地方性权威。这一权威,是在长期村庄生活中历经人际互动考验而获得的,既是传统型权威,也是卡里斯马权威,是少数个体在村庄生活中的做人实践,通过与人打交道而获得大多数村民的一致认可,不论有无外界认可,他们均成为村庄内部说得起话、办得起事的人。①王德福:《做人之道:熟人社会中的自我实现》,博士学位论文,华中科技大学,2013年。这类地方性权威的村庄,扮演了村民当家人的角色,凭借其动员整合、秩序维持和利益调平能力,可以较为灵活地利用村社内部规则处理村庄细小琐碎的事务、及时回应村民需求的同时,也给予了村庄一致对外的能力。

众所周知,在相当长一段历史时期内,社会生产力水平不高,国家力量有限,多选择在城市中心建章立制,而权力的辐射能力是有限的,且越摊越薄,也即意味着越往偏远的农村和边疆地区,国家越不具备和每位分散的、异质的、遥远的村民打交道的能力,关键是打起交道来不经济,需要支付巨大的组织管理成本。在国家存在感较弱的历史时期,乡村依旧井然有序,何以如此? 正是有赖于“乡绅”“宗族头人”等地方性权威,利用地方性规则,实现了乡村社会高度简约、灵活而低成本的治理效果。直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尤其是大集体三十年人民公社体制建设,“三级所有、队为基础”这一建制,加之党的群众路线建设,为国家和民众打交道提供了充分的组织基础。即使如此,乡村社会村庄事务的细小琐碎性、偶发性、灵活性等特征,依旧对国家提供的无差等的、常规的、规范的公共规则提出了挑战,使得规则和治理两张皮,消耗国家资源的同时,关键是不足以匹配乡村社会和村民生产生活需求。

有基于此,从理想型意义而言,乡村社会高度熟悉,有地方性共识,即规范价值体系,有内生权威,有需求表达机制,有动员整合机制,更有社会互助机制,地域广阔、人员复杂,国家力量有限,正规化成本高,不适宜规则治理。简而言之,乡村社会的熟人社会性质、地方性共识和地方性权威,形塑了细小琐碎且具有偶然性的村庄事务与高度灵活的简约治理的亲和性,而这种简约治理,一定是低成本的、高度依赖地方性权威的,只有地方性权威无法处理乡村社会内部事务而致使其矛盾外溢时,才需要国家力量的介入,因此,简约治理下的政府,一定是有限的,却不一定无为,恰恰是有所作为。更为关键的是,简约治理为国家治理,尤其是地方社会治理提供了充分的弹性空间,节约正式治理资源、降低组织成本的同时,更以一种合适的方式消解了社会稳定风险,实在是传统中国社会历史实践中的一大创举。

(二)城市社会:常规治理

相比高度熟悉、具备地方性共识和地方性权威的乡村社会,城市社区地缘关系发育不足,代表社区居民是没有历史的,血缘关系不彰,代表其缺少亲情纽带,加之生活互动有限,彼此了解较少,每个人都是一个信息孤岛,且越到流动性更强的大中城市,城市社会陌生化程度越高。即使是信息技术水平发展到今天,网格化治理足以掌握有关城市居民的海量数据,但这些信息并不是有机的,只是分散信息的技术集成,城市社会依旧不具备类似乡村社会简约治理的信息基础。陌生化的城市社会需要与之相匹配的治理体系和治理方式。

相比乡村社会,城市社会缺少地方性知识和地方性权威,通行的是市场契约和公共规则,家庭或个人之间平等相处,权威结构扁平化或去中心化,原子化的城市社会缺少组织基础。这一因素使得城市社会彻底告别了简约治理。对于城市居民而言,发达的社会分工体系下,只要具备劳动意愿和劳动能力,均可实现独立自主的生活。这一生活的核心是个体本位,最佳体现是自主选择。对于这一群体而言,居住空间集中带来了人员高度密集,属于典型的“小空间、大社会”。面对高度陌生而不确定性强的治理对象,政府何为呢?

众所周知,城市商品经济发达,生活配套服务完善,基于交换和消费而形成城市社会,且经济体量越大,人员吸附能力越强,空间越密集,同时流动性也更强,陌生化程度也越高,也就越不具备矛盾纠纷的内部调平机制,稍有不慎,矛盾往往外溢,产生严重的负外部性。人员密集、矛盾高发,城市事务具有高风险下的常规性,需要政府部门做出及时有效的回应。有基于此,政府建制一般多在城市,自有其城市社会治理需求所在。有基于此,陌生化程度高、社会关系扁平化且缺少地方性共识的城市社会不适于简约治理模式。人员密集、空间逼仄、矛盾多发的陌生化社会形塑治理事务常规性、高风险和负外部性,呼唤建制在城市的政府部门做出及时有效的回应,而其回应的核心便是及时,一来解决问题; 二来防范风险。陌生社会中的及时化约等于常规化。至于当前流行的网格化治理、技术治理等,只是在既有基础上改进了其治理的技术手段,其常规治理的本质思路并未改变。因此,笔者称城市社会中的治理形态为常规治理,意在正本清源。城乡社会治理差异见表4。

表4 城乡社会治理差异

五 结 语

城乡有别的社会性质差异呼唤因地制宜的治理模式。本文通过梳理城乡社会在不同空间属性下的产业结构、社会分工及其生产生活方式、消费方式、社会交往、矛盾纠纷解决机制等,对其差异背后的关键变量及其关联机制做了一番勾连,意在更加基础性层面上全面探讨理想型意义上的城乡社会性质差异及其治理。城市社会居住空间物理属性突出,地缘和血缘关系均不发达,人际关系天然松散; 加之城市经济发达,社会分工多样,在生产、生活、消费、社会交往等活动中选择空间大,个体本位突出。城市生活的吸附性使得高度狭小的空间聚集了高度密集的人口,矛盾多发,负外部性强,迫切需要政府部门及时有效的常规治理与之配套。农村社会空间属性多元,兼具居住、生活、生产、消遣、价值等功能,地缘和血缘关系发达,人际关系天然紧凑; 加之农村经济单一,分工有限,包括红白喜事、修路架桥等在内的诸多事务需要共同完成,人情发达,内生出一整套与之契合的地方性知识和地方性权威,且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区域差异较大,但始终秉持家庭本位。农村社会村庄事务细小琐碎性、偶发性、灵活性等特征,呼唤地方性权威利用地方性知识进行灵活而低成本的简约治理。

理想类型的建构,并不意味着我国城乡社会是铁板一块,只是基于方法论意义上的城乡比较分析所需。当然,这一建构路径在一定程度上牺牲了我国打工经济下的城乡社会性质流变与区域差异视野中东西南北中的复杂性与丰富性,这是研究思路所致的研究局限,也是下一步关注的重点:城市社会为什么陌生? 农村社会为什么熟悉? 打工经济和区域差异视角下,城乡社会有何变化? 基层治理现代化如何与城乡基层社会对接?

此外,随着网络技术的发展和普及,一种新型社会形态——网络社会已然诞生。①董敬畏:《网络社区的性质、议题分类及其影响——以微博与微信为例》,《广西社会科学》 2016年第5 期。网络社会,起源于城乡社会,但又超越于城乡社会,超时空性是其典型特征,既有熟人社会的自己人圈子,也有陌生社会中的无所顾忌,同时又有基于游戏、足球、电影、阅读等的趣缘组织。随着外卖经济、快递经济等兴起,进一步改变了既有的社会形态。市场化服务体系中,网络购物替代掉部分上街购物,上网挤压外出休闲,加之城市基本公共服务设施的完善,在具备市场付费能力的前提下,个体自主性进一步被放大。从这个意义上看网络社会更接近于城市社会,但实践发展中网络社会性质极其复杂,复合性强,也值得我们进一步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