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子罕言利”论颜回与子贡之人格范式

2018-01-29 10:34郭海莉宋天亮
唐山师范学院学报 2018年2期
关键词:儒者颜渊颜回

郭海莉,宋天亮

在《论语》中,孔子多讲学、仁、孝、礼、君子,这些命题构成了儒学基本的精神内核。儒学以此提升人的道德品格,涵养君子之德,实践礼乐文明的救世期待。在这样的儒学的价值体系中,利不具有道德的价值,“子罕言利”是当然之举,颜回好学无意于利,子贡向学超越于利,以仁为本,以礼为要,真实而鲜活地诠释了儒者的人生态度、生活秩序,也成就了丰富而多彩的人格范式。

一、子罕言利,重仁守礼

孔子及其开创的儒学传统以“礼乐文明”为价值皈依,以君子为救世的人格典范。在这样的价值维度内,“子罕言利与命与仁”(《论语·子罕第九》)。孔子很少谈及利欲,重仁守礼,将利囿于礼的限度之内。

孔子守礼燕居。个人生活方面,孔子以礼仪规定为基本原则,不贪求个人的利欲。“一言一行,无不准于礼法。”[1]在生活实践中,孔子以礼为准绳,以中庸为准则,在具体行为表现上顺应时势,灵活处世。只要实质上不损害礼,可以从俗从众。子曰:“麻冕,礼也;今也纯,俭,吾从众。拜下,礼也;今拜乎上,泰也。虽违众,吾从下。”(《论语·子罕第九》)他弃麻冕而着丝冕;但是,如果关乎礼之本质,他丝毫不含糊,当仁不让。孔子当时,国君式微,陪臣执国命。在世态炎凉中,孔子不欺人傲人,礼敬国君,始终在堂下拜见君主。孔子不纵欲,也不苦行,他爱礼、知礼、守礼。在礼乐的维度中,孔子的日常生活舒畅而严整。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夭夭如也(《论语·述而第七》)。由此可以看出,孔子对西周时期礼乐文明的痴情守望,礼不是对人的束缚,而是成全,遵礼守仪的孔子,精神上如此快乐,生活上如此舒泰。

孔子重礼之本。孔子爱礼,不拘泥于礼的形式,持守礼的精神。孔子无贪欲,不慕虚华,以节俭为要。春秋之时,文明衰落,世人行礼大多流于形式,所谓“形式尚存,精神澌灭”。而鲁人林放之问,却关注了礼的本质、礼的精神,孔子不能不由衷的赞叹,“大哉问”,问得好!林放问礼之本。子曰:“大哉问!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论语·八佾第三》)

孔子舍羊惜礼。即使在乱世之中,孔子初心不改,全力保存礼的火种。子贡欲去告朔之饩羊。子曰:赐也!尔爱其羊,我爱其礼(《论语·八佾第三》)。圣人制定告朔之礼,希望天子、诸侯都能够恭敬以为政。到春秋时期,礼已经是名存实亡了。子贡由此感怀,提出不再浪费告朔祭祀之羊。对此,朱子的解释非常到位,“子贡盖惜其无实而妄费。然礼虽废,羊存,犹得以识之而可复焉。若并去其羊,则此礼遂亡矣。孔子所以惜之”[2]。孔子直接驳回了子贡的意见,坚持以羊祭祀。礼虽然废了,所幸尚有个形式,羊还在,祭品在,每月用一头羊做祭祀。只要存着这个形式,即使没有精神的关注,没有实质的内容,但总可以留给后人。只要保留下来传统的形式,就可以期待着终有一天恢复它的精神。如果把羊也去了,那真的是连形式都没有。形式没有了,礼就荡然无存,一点都没有保留下来,那么礼的精神将来也就不可能恢复。孔子对于礼矢志不移地守护,即使只是对礼的形式,正是孔子的深刻性所在。

孔子以礼为政。孔子生活在诸侯争霸的春秋时代,“争霸”“称雄”是最大之利,他尽管有对于国家政治的思考,但是思考的主要内容不是围绕如何争霸而展开,而是从谋求社会生活礼乐昌明的角度来关注国家的政治实践及治理理念。子贡问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曰:“去兵。”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其二者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论语·颜渊第十二》)子贡请教如何为政,孔子强调“足食”“足兵”“民信”。国家政治要保证公民基本的生活需求、基本的安全需求、赢得公民的基本信任。子贡继续请教三者在为政中的轻重次序,孔子认为,首先可以“去兵”、其次可以“去食”,但以“民信”比生死,强调其至关重要。在这个意义上,孔子不是时刻紧追现实的政治家、军事家,如管仲、孙武、商鞅等,而是关注社会深层与长远问题的哲学家、思想家。唯其如此,才保证了其思想的高度与深度。在哲学的视域中,经济、利益远远不是重要的,欲望是必须被节制的。对于持守纯粹精神的颜回,孔子始终是赞美的。对于在世俗世界游刃有余的子贡,孔子始终是鞭策的。

同时,孔子是非常现实的,他清楚地知道利益不仅是生活的基本所需,更可能成为生活的全部。《论语·先进》载孔子之言曰:“回也其庶乎,屡空。赐不受命,而货殖焉,臆则屡中。”(《论语·先进第十一》)孔子有意将颜回与子贡对比,凸显了儒学在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张力,也喻示了儒学作为“人文科学的共享宗旨是:为人类寻求合乎人性的幸福生活,探明正确的道路或方式”[3]。

二、颜回“无意于利”的纯粹性

颜回(前521年-前481年),字子渊,春秋末年鲁国人。孔门十哲中,颜回因德行出众而著称,他好学、笃学。《论语中》,孔子谈及颜回,必是赞美有加,同时以颜回诫勉他者。颜回讷言笃行,成就了“为仁由己”的人格典范。

颜回痴心好学。颜渊喟然叹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即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也已。”(《论语·子罕第九》)此段自陈,可见颜回的生活图景。颜回有着明确的人格目标,这个人格目标就是孔子,“如有所立卓尔”。孔子真实、具体的在颜回面前,人格高大、精神深邃、光辉的风范无所不在,颜回“仰之”“钻之”“瞻之”,尽心尽力、不休无止地朝着这个目标努力,仍然觉得努力不够。孔子是伟大的师者,“循循然善诱人”,引领着弟子走向一条伟大的学术之河。“博我以文”,是以文献文化的力量不断丰富自我的成长过程;“约我以礼”,又是以礼仪不断调整规范自我的成长过程。孔子与弟子共同为学治学,共享在礼乐文明的传统之中,确为中华文明史上最美的篇章。

颜回讷言笃行。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 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颜渊曰:“请问其目。”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颜渊曰:“回虽不敏,请事斯语矣。”(《论语·颜渊第十二》)颜渊不善言辞,《论语》中孔子和颜渊的对话很少。然而,颜渊的人生很精彩,很纯粹的精彩。季康子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论语·先进第十一》)颜渊被孔子视为可传衣钵治人,在其少量的言辞之中,可见其治学的志向、为人的品性、笃行的毅力。他听老师之语、从君子之行。孔子言到,颜回必然行到,刻苦砥砺,成就了“为仁由己”“讷言笃行”的学者典范。

颜回无忧而乐。孔子钟爱颜回纯粹的人格,在学的世界中,他很丰富、很快乐,在生活层面实践了儒学的大道核心,有向学之志,无享乐之欲。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论语·雍也第六》)颜回的生命状态是快乐的,无愁无忧,极高品质的快乐。自然,颜回生活在现实世界中,对于多数世人来说,这个现实的世界是很残酷的,功名利禄的陷阱、美酒佳肴的诱惑,自古如是。然而,颜回不是一般人,超越于大多数人。他的快乐是不被外物束缚的,他的志向不在物质的世界,不为外物所滞。颜回不是特别聪慧,但确为心志坚定之人。他箪食、瓢饮、居陋巷,却尽己之力,知礼守礼,言到行到,践仁行仁,成就了“好学乐道”的典范。子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论语·述而第七》)孔子颜回师徒一脉相承,立意高远,以“孔颜乐处”开启了儒家知识分子安贫乐道、达观自信的处世态度与人生境界。儒者的人生是学者之旅,亦是快乐之旅。人生是学习的过程,更是立德立身的过程。

颜回的人格具有普遍的意义、普世的价值。任何人,据任何经济条件、居任何社会地位,只要树立了远大的志向,培养了高尚的品德,其人生就是有价值的,就是快乐的。生活在现实世界中,颜回对仁与礼的持守,使其生命的意义不是超脱于物质之外,却是超越于生活之上,保持了乾健的态势。颜回是君子,具有绝对善的价值,其精神世界的纯粹性是对人格的纯正引领。颜回身上没有任何庸俗的存在,不会纵容、不会刺激人向下的欲望,引领人精神价值的提升。

三、子贡“取利守道”的超越性

子贡(前520年-前446年),复姓端木,字子贡,春秋末年卫国人。孔门十哲中,子贡以言语著称。不仅如此,子贡在为政、出使、经商等世功方面均有出色表现,超乎众人。子贡始终不失向学之心,成就了是“尊师护师”“取利守道”的儒者典范。

子贡高赞颜回。子贡的性情、才气、行为方式、生活实践迥然不同于颜回。然而,在价值取向上,子贡同是儒者本色,对好学笃仁的颜回赞美有加。子谓子贡曰:“女与回也孰愈?”对曰:“赐也何敢望回?回也闻一以知十,赐也闻一以知二。”子曰:“弗如也。吾与女弗如也。”(《论语·公冶长第五》)这段对话非常值得玩味,提问意有所指,答问透亮明白,可现孔子子贡师徒之心有灵犀,相呼相应。在《论语》中,这样的精彩对话大多发生在孔子与子贡之间,这样精彩的对话也只有子贡助孔子完成,其他弟子、即使颜回也是不能做到的。对话始于孔子对子贡的发问,子贡和颜回谁更出色?不问旁人,对他二人谁更出色,子贡颜回之外的第三者尽可轻松作答;不问颜回,颜回一片丹心只向学,可见孔子呵护体贴之意;只问子贡。此问,真正尖锐!没有批评之意,却有警醒之音。可以想见,在孔子之问的背后,是子贡各种精彩的人生:利口巧辞,改变春秋五国之命运;济才通达,任鲁国卫之相;经商致富,与国君分庭抗礼。而颜回,默默无闻一书生。“赐也何敢望回”,子贡的回答掷地有声。毫无疑问,子贡是现实世界的智者、强者、能者;更可贵的是,在精神的世界中,子贡服膺于儒学,对孔子、对颜回心悦诚服。可见,子贡的儒者本质,取利而不为利所害,有名而不为名所累。此段对话以孔子的连续感叹“弗如也。吾与女弗如也”结束。从提问的紧张尖锐,到答后的平缓舒适,孔子师徒情谊可见一斑。孔子对子贡有很高的期许,所以不时提点。子贡多有入世之才、入世之行,但他不似冉有“为季氏敛财”,不似宰我“不守三年之孝”,所以孔子对子贡从无尖锐的批评与斥责。但是,孔子的师者之心仍对子贡有很深的忧虑,唯恐其失心于红尘,以颜回鞭策之。孔子对子贡的回答是心满意足的,坦言自己和子贡是一样的,在心性上都不如颜回。

子贡爱师护师。所谓言有尽而言无穷,通过子贡生平及陈子禽与子贡的对话,可以判断在孔子师徒之时,子贡名望很高,有众多拥趸。陈子禽谓子贡曰:“子为恭也,仲尼岂贤于子乎?”子贡曰:“君子一言以为知,一言以为不知,言不可不慎也。夫子之不可及也夫子之得邦家者,所谓立之斯立,道之斯行,馁之斯来,动之斯和。其生也荣,其死也哀,如之何其可及也?”(《论语·子张第十九》)陈子禽甚至为子贡报不平之音,认为子贡对孔子过于恭敬了,子贡比孔子更贤能。这则对话,既凸显了子贡出众的言语能力,也凸显了子贡对老师由衷的敬意。他指正陈子禽,说话一定要慎重,通过说话就可以判断人的聪明与愚蠢,即“知”与“不知”。接着,子贡维护老师确是毫不保留,孔子如何?孔子是“天”一样的伟大的存在,动静皆宜,生荣死哀,“犹天之不可阶而升也”。再有一次,叔孙武叔毁仲尼。子贡曰;“无以为也!仲尼不可毁也。他人之贤者,丘陵也,犹可逾也;仲尼,日月也,无得而逾焉。人虽欲自绝,其何伤于日月乎?多见其不知量也。”(《论语·子张第十九》)子贡以孔子比日月,表明孔子人格之高,世人不可毁。子贡对老师之情怀,确让人感怀。孔子死后,众弟子云集其墓前守丧三年,然后相继离去,惟有子贡守墓六年,可见其至情至性。

子贡为瑚琏之器。孔子钟爱颜回,不吝赞美,颜回的人格价值毋庸置疑。子贡的人格价值如何,子贡自己不确定了。于是,子贡求教于孔子。子贡问曰:“赐也何如?”子曰:“女,器也。”曰:“何器也?”曰:“瑚琏也。”(《论语·公冶长第五》)“瑚琏”古代祭祀时盛黍稷的尊贵器皿,夏朝叫“瑚”殷朝叫“琏”。“瑚琏之器”是孔子对子贡人生的准确定位及价值认同。孔子开创的儒学传统志在对“礼坏乐崩”的时代与社会的救赎,以礼乐文明建构起社会、生活及心灵的秩序。在礼仪制度中,“瑚琏”是尊贵的器皿,孔子对子贡的人格是认可的。在礼乐文明的构建中,子贡能取利但不贪利,更不迷失于利。所以,子贡是儒者,能上高雅之堂,能当祭祀大用,贡献于礼乐文明。颜回以其纯粹的精神力量,诠释了儒者道德生命的展开。子贡以其成功的精彩人生,诠释了儒者融于现实又超越现实的积极健康的入世与救世的价值理念。人生活在俗世凡尘之中,稍一放松,就有陷落、堕落的危险。孔子非常之现实,深知人性恶的天然性与必然性。子贡同样非常之现实,子贡曰:“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论语·子张第十九》)同样道理,儒者相信,人类之善,也与生俱来。所以,儒者的主旨在于高扬人的善性,价值上否定恶(利),功夫上拒斥恶(利),生活上远离恶(利),实现道德人格的提升,从而开创了儒学伟大的传统。在“子罕言利”的背后,颜回与子贡认识自已,与命与仁,“是人类为自己找到合乎本性的道德,同时也是使自己遵守合理道德规范的前提”[4]。

[1] 蔡元培.中国伦理学史[M].北京:团结出版社,2007:13.

[2] 朱熹,注.新刊四书五经[M].北京:中华书局,1994:59.

[3] 万俊人.道德之维——现代经济伦理导论[M].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0:5.

[4] 弗朗茨·M·乌克提茨.万怡,王莺,译.恶为什么这么吸引我们[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279.

(责任编辑、校对:琚行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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