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兆裕
(中国社会科学院 历史研究所,北京 100732)
社会舆论是民情民意的表达,中国历代统治者对社会舆论都十分重视,《诗》云“先民有言,询于刍荛”,《尚书》载西周时期有官员专门征集民意,“每岁孟春,遒人以木铎徇于路”,要求“工执艺事以谏”。明代也是这样,统治者对民情民意高度重视,明初即设立建言制度,允许天下臣民建言献策。但至明中期以后,相关制度逐渐被废置,加之社会的变迁,以及国家政治多有不符合民意者,于是纳入政策系统内的民情建言被彻底边缘化,而关乎政治、社会的公共舆论日益发达,形成明后期民意表达的特色。
起家于民间的朱元璋深知民情民意对于国政的重要,他在建立明朝后出台了一项政策,即允许民众向朝廷发表对于国家政策、身边事务的看法,并提出改进意见。人们提出的建议,当时被称为“民情建言”。
洪武十五年朱元璋要求:“果有一切军民利病之事,许当该有司、在野贤人、有志壮士、质朴农夫、商贾技艺,皆可言之”,同时告诫各级官员“毋得阻挡”①(正德)《明会典》卷七六,四库全书本。。并将这个想法写入《大明律》,他还制定了《建言格式》,并专门撰写了《建言格式序》,以规范建言和申明建言的意义。这无疑是朱元璋重视民情的举措,也反映出他希望通过这样的政策,对民意进行有效疏导的意图。
为了进一步保证民情建言的落实,明代从宣德三年开始设立建言会议制度,专门讨论天下臣民的建议。建言会议由礼部主持,六部尚书、都御史、六科给事中以及通政司、大理寺等官员参加,这是专门的工作联席会议,定期举行,会上根据建言内容,有的直接提出处理意见,有的由职能部门会后研究处理。一般是对于已有成例的,给予再次申明;对于没有成例,且具有普遍意义的建议,则确定为新例。明代有许多政策都是在建言会议上制定的。
在国家的这项政策下,明代民间建言十分踊跃,内容也十分广泛。《实录》记载宣德三年四月的建言会议研究了“郡县官吏军民利病凡二百余事”,“有益于民可行者八十事”*《明宣宗实录》卷四一,宣德三年四月壬申,台北“中研院”史语所校印本,1962年。,再如成化五年底的建言会议一次即议准180多项建言,而“泛言难准”的不在数内*(明)戴金:《皇明条法事类纂》卷三,见《中国珍稀法律典籍集成》(乙编第四册),科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112页。。成化时每半年举行一次会议,每次议准的建言都在数十项以上。这侧面反映了民间建言的踊跃。而在这些建言中,凡经济、军事、礼仪、刑名等与国家政策相关的,均在讨论之中,而尤其是发生在人们身边的官员贪腐、违规违制、侵害民众利益等现象反映最多。
可以说,明代的民情建言既使朝廷了解了社会治理中的问题,并加以改进,也有利于纾解民间积怨,缓解社会矛盾。一个明显的事实是,在明代前期,虽然揭帖、谣谚等民间舆论传播形式也经常出现,但社会中很难看到影响很大的舆论事件,这与民情建言等表达形式的存在以及政府对其较为重视,是有很大关系的。
但明中期以后,民情建言遇到了问题。《明史·职官志》在谈到礼部职责时说,“以建言会议悉利病”,但明代的建言会议从正德时起受重视程度严重降低,了解民生状况的能力受到影响,这其中有建言本身的问题,更多的则是国家政治中出现了一些新的情况。
正德初期宦官刘瑾专权,在制度上作了许多改革,其中一项就是在正德二年取消了建言会议,三年后刘瑾在权力斗争中失败,建言会议得到恢复。但这个会议不受重视的趋势没有改变,至嘉靖严嵩当政的时期,会议改为一年一次,内容也只限于“事体重大”的建言。也就是说,到这时,民情建言虽然存在,但绝大多数民情建言只做日常事务处理了。而规定中的一年一议,实际上是否举行过,我们还没有看到相关记载。
在政府提供的民情表达渠道不足以满足需求时,明代的社会舆论便成为民情民意表达的主要方式。
与民情建言遭遇问题的同时,明代社会舆论逐步发达起来,而突出的节点是正德时期。明正德之前,社会舆论是一直存在的,但这些月旦之评、道路之言的规模和指向与正德之后都有不同。
刘瑾的专权,在朝野引起广泛的不安,“天下皆重足屏息,嚣然丧其乐生之心矣”*《明武宗实录》卷三九,正德三年六月癸未,台北“中研院”史语所校印本,1962年。,当此之时,除了朝臣公开上书进行反对外,在民间有作檄文声讨的,有作揭帖历数其罪恶的。当时较大的一件事是匿名文书事件。正德三年六月二十九日散朝时,有人发现御道上有文书一卷,文书对刘瑾等人大加挞伐,刘瑾震怒,留百官于丹墀内诘问,下午又直接将五品以下官员300余人送镇抚司审讯。最后无所得,但当日中暑而亡的官员3人,病者无数。这个事情影响甚大,官私文书均有记录,而刘瑾处理此事的做法,反映了他的骄横,其所引起的后果自然是舆论更大的对立。
应该说,正德时期是明代社会舆论兴起的重要时期。明中期以来各种社会问题、政治问题纷纷出现,而政府的应对和改进难以尽如人意,因此,在民意表达需要更大“出口”时,社会舆论就成为新的更直接有效的渠道和形式。而当明代各种事务中有悖于共同的规范或准则的事情不断发生时,逐渐发达的公共舆论,其特点表现为强烈的批评性。
正德及其后的社会舆论发展所呈现的就是这种情况。
明武宗是明代帝王中十分特殊的一位,他在位期间的种种越轨行为,极大颠覆了人们观念中帝王应持守的标准,于是人心不稳,藩王、民众接连反叛,他也成为当时和后世舆论中的反面形象。正德之后的明代各朝均有违背祖制或民心的事情出现,引起社会舆论的关注与批评也就在所难免。明世宗是外藩入继大统的皇帝,在他任内,“大礼议”持续多年,坚定且长期的斋醮活动贯穿始终,这些均使他广受舆论诟病,而他任用的严嵩更是舆论的焦点。直臣海瑞的成名,某种程度上是世宗极端个性行为“成全”的结果。明神宗在位时间是明代皇帝中最久的,万历时期也是明代社会舆论最发达的一个阶段。张居正的违制“夺情”,明代的党争由此开端;神宗在继承人上欲突破祖制的立亲不立长的企图,造成相持不下的“国本之争”,于是著名的舆论大案“妖书案”也在此时发生。而神宗派出的矿监税使,社会舆论普遍反对,甚至因之发生民变。神宗之后,明熹宗时期宦官魏忠贤及阉党的非为,使反对的舆论在社会上高涨,人们议之于口,笔之于书,唱之于戏曲,批判的声音满朝野。
所以,如果不是国政日非,不为社会舆论提供更多的“口实”,明后期的舆论可能不会是我们看到的面貌。
对于明代民情表达形式的转变和舆论社会的形成,人们指出,与明代中期商品经济发达、社会思想变化的背景有关,更与邸报、揭帖等信息传播广泛化、印刷技术的提高关系密切。这些无疑是正确的。而明代的社会舆论日渐发达,最关键的是社会思想多元化和舆论引导群体的形成。
阳明心学的出现给明代社会带来了深刻的影响,明前期程朱儒学独尊的地位被打破,传统的观念被颠覆,使社会思想多元化。具体来说,明后期在是非观、凡圣观、权威观等方面都提出了新思想、新观念。这些新观念的倡导者,或许并无意改变既有的制度,但这些与传统相背离的观念促进着社会的变化。
圣贤与君王在传统的观念里,具有不容置疑的崇高地位,而心学出现后,圣贤与凡人相同的观念流行,如李贽说“尧舜与途人一,圣人与凡人一”,“虽圣人,不能无势利之心;虽盗跖,不能无仁义之心”。而君王不再具有神性的观点也出现了,如黄绾说“君臣,父子,夫妇,长幼,朋友,皆民也,所谓烝民,乃天之所生也”。原来高高在上的人物既然不再神圣,那么他们的言行的权威性也就可以怀疑了,他们所定的是非标准自然也不再是绝对标准。如王阳明说:“学贵得之心,求之于心而非也,虽其言出于孔子,不敢以为是也,而况其未及于孔子者乎?”在这样思想影响下,晚明出现了“学者不但非毁宋儒,渐至诋讥孔子,扫灭是非,荡弃行简”的情况。
当是非的绝对性及客观标准被否定后,坚持这一标准的和有权力依据这一标准做出是非判断的人,及其所坚持的一切,也就同时失去了权威性。新的是非观是主张言论自由的观点,为晚明思想史增添了精彩的一笔,对人们思想的解放和活跃,起到了极大作用。于是,顾宪成提出“是非者,天下之是非,自当听之天下”,这个观点被缪昌期阐释为:公论出于人心之自然,“天子不能夺之公卿大夫,公卿大夫不能夺之愚夫愚妇者。夫愚夫愚妇何与于天下之事,而唯其无与于天下之事,故其待之也虚,见之也明,率然露于意、薄于喉而冲于口,率以定天下之是非。”*(明)缪昌期:《从野堂存稿》卷二《公论国之元气》,续修四库全书集部1373册,第391页。
显然,思想和价值观的变化是明代社会舆论发达的前提和关键。
明代社会舆论发达的另一个关键是关注社会发展的知识阶层的形成。这个阶层包括下层退闲官吏和庞大的生员群体,他们活跃于社会之中,深入于各个角落,运用自己的知识和观念,对政治和社会的各方面表达意见。
在明代的制度设计中,六科给事中和御史是专门负有言责的官员,被称作“言官”。他们要对国家政务中的不良情况提出批评,以供施政者参考和改进。明后期国事日非,言官也愈加活跃,他们的意见不仅在朝堂之上广受关注,也往往对社会舆论产生重要影响,和社会舆论形成互动,“言官操天下之是非,天下又操言官之是非”*(明)顾宪成:《泾皋藏稿》卷一《万历奏议序》,四库全书本。,这是晚明舆论的一个特色。而能够影响言官看法的社会舆论,则是来自于生活于民间的知识阶层。
朱元璋在鼓励天下臣民建言的时候,作出了一个规定,不许生员建言,即不许他们向朝廷提出对国家事务的看法。这一条款在明代始终没有改变。但这项规定并没有阻止生员在民间发表意见,随着生员群体规模的日益增大,生员在社会生活和舆论方面的作用也越来越大。
明代生员在正德时期以后规模扩大,人们的普遍看法是从3万多人增至明末的50万人。这些人有一定的生活保障,绝大多数积极参与到社会生活之中,他们在明前期对地方事务的影响就已经受到关注。明后期生员们遭际时代变迁,对社会发声在所难免,见诸记载的明代的社会舆论事件几乎都可以看到他们的身影。在抨击刘瑾的过程中,有所谓上元县生员的揭帖,在万历“妖书案”中被定为主角的曒生光是顺天府学的生员,在崇祯时期以反对阮大铖为目标的《留都防乱公揭》中,署名的140人里生员最多。此外,明后期盛行的讲学之风中,生员是最主要的参与者,而这些讲学活动往往对时政进行品评,成为舆论的重要发端。而明后期文人结社甚多,其成员也以生员为多。如著名的复社,就是全国性的生员组织*[日]小野和子:《明季党社考》,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264页。,这个组织不仅探讨举业,而且评论时政,甚至直接干预国家政治。
所以,这个群体既是社会舆论发声的主体,也是其他阶层舆论的引导者。也正因此,黄宗羲对学校给予了高度重视,提出“公是非于学校”,使学校成为舆论的源地。而同时主张废除“生员不许建言”的要求也被提出,复社成员张自烈认为这一祖制是“聚瞽聋喑哑”于学校,“倒易令甲,莫此为甚”①(明)张自烈:《芑山文集·书牍》卷二《与宋潜溪论禁学书》,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166册,第75页。。
总而言之,明代民情表达方式的转变及其社会舆论的发达,是多种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而价值观念、是非标准的改变,舆论群体的形成是其关键。同时应该看到,如果朝政中没有日益增多的有悖于社会规范或准则的事情出现,或者出现而能及时按照民意改变,也不会诱发大规模的社会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