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 蠡
相当长一个时期以来,“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一直是我们国家一项基本教育方针。与此方针相联系,在旨在实现人的全面发展的学校教育体系中,劳动教育也一直是其中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无论是方针,抑或实践,背后都离不开特定理论的指导,这一理论即劳动教育理论。从目前劳动教育理论的研究现状来看,往往一提及劳动教育理论,便是马克思主义的劳动教育理论,从早期空想社会主义欧文等人到马克思、列宁及至毛泽东、邓小平等人的劳动教育思想。这当然不错,但事实上,劳动教育理论有着更为丰富的思想资源,以卢梭、裴斯泰洛齐等人为代表的欧陆近代教育学家的劳动教育思想未得到充分的重视。与此同时,新中国的劳动教育不论是思想资源,还是制度借鉴,均来自苏联。但即便是苏联的劳动教育思想,也一样根植于俄国传统教育思想的历史土壤中。正是在非马克思主义传统的劳动教育思想资源与俄国传统教育思想的交接处,乌申斯基成为一个无法回避的历史人物。
作为19世纪俄国著名的民主教育家、俄国现代学校教育与教育科学的奠基人,乌申斯基(Ushinsky,K.D.,1824-1871)在俄国教育史上占据了举足轻重的地位。作为教育家,他有着丰富的教育实践经验与广阔的国际视野;作为学者,他善于在借鉴、吸收之前教育家思想学说的基础上,运用新兴自然科学最新成果来阐明教育问题,又不失传统人文学者的细腻、深刻。其学说包罗万端,既有宏观层面的公共教育制度构想,也有中观层面的教育规律、教育原则揭示,更有微观层面的课程教学问题探讨(如语言教学论),思想之丰富令人叹为观止。纵观国内多年来针对乌申斯基教育思想的研究,涉及关于公共教育、民族教育的思想(代其平[2],1988;王雯,1991;曹文明,2015)、智育和教学理论(潘家琼[3],1983;丁西省,2012)、德育理论(傅资云[4],2009;缪学超,2014)以及教师教育思想(韩芳,2002;雷方丽,2014),唯独其劳动教育思想一直未被研究、关注,不可不谓一个遗憾。基于以上所述,本文拟就乌申斯基的劳动教育思想进行专门的介绍与讨论。
乌申斯基从劳动的社会意义谈起。就政治经济学上的意义而言,劳动之于社会,其重要性首先表现在对人类财富的创造。这当然是一项常识,尤其在现代经济领域,借助“资本”的运作,劳动变“自然条件”为“人为之物”,实现财富的创造与增长。但在乌申斯基看来,即便在经济方面,劳动也在“‘自然条件’和‘资本’之上”。[1](122)“之上”一说强调的是劳动在国家政治经济生活中的核心地位,而这种核心地位在乌申斯基看来,不止表现在劳动创造财富,更在于劳动是实现财富创造、享用可持续的必要条件。更简洁地说,在某种意义上,是劳动维系了人类社会的存在与发展,而这样一种维系建基于劳动对整个社会、族群精神面貌的积极影响。
凭借深邃的历史洞察力,乌申斯基用美国南方联邦和罗马帝国的历史教训告诫人们,缺乏劳动带来的积极向上、生动活泼的社会风貌,即便自然条件优渥、资本积累雄厚,最终整个国家政治经济也难逃溃败、瓦解的命运。因为“随着个人劳动必要性的取消,历史本身也必定会停止发展”。[1](125)事实上,不仅国家,对于阶层,劳动具有类似的意义。“只要某个阶层脱离了劳动——无论是科学活动、商业工作,还是军事或文职方面的职务工作——这个阶层很快就开始丧失自己的力量和道德,并最终丧失其本身的影响;于是,它很快就会蜕化变质,并让位给另一个阶层,而力量、道德和幸福就会与劳动一起转移到这另一个阶层的人们中去”。[1](125)
所以,不论对于国家还是阶层,劳动都具有重要的、政治经济学上的意义。当然,这样一种政治经济学上的意义之所以能实现,在乌申斯基看来,其要害恰在于劳动的心理基础:“人对大自然所进行的劳动,反过来又对人本身起作用……劳动所创造的成果构成了人的财产、所属物,但只有劳动带来的生气勃勃的内在的精神力量才是人的尊严的源泉,同时也是道德和幸福的源泉。”[1](126)总之,劳动为个体带来生气勃勃的、内在的精神力量,而正是这种力量构成了人类理智和道德的来源以及尊严和幸福的根本。
那么,劳动是如何给个体带来生气勃勃的、内在的精神力量的?这样一种作用机制,其心理基础何在?乌申斯基在回答这一问题前,先对其所理解的“劳动”进行了一番概念上的界定:“我们所理解的劳动,是人的一种自由的、与基督教的教义相一致的活动;根据这一活动的绝对必要性,人们下决心去从事它,以便达到生活中的这种或那种真正的人的目的。”[1](126)在乌申斯基那里,劳动首先是自由的。这便将劳动与“奴役”区别开来:显然,劳动不是“牲口的工作及黑奴在棍棒逼迫下的劳作”。劳动的自由,本质在于劳动者行动的自愿、自觉,“只有当一个人由于意识到劳动的必要性而主动去从事它的时候,劳动才可能是自由的”。[1](127)
其次,劳动又是严肃的,有一定的强迫性与义务感。这便将劳动与“游戏”“消遣”区别开来:“劳动不是一种游戏,也不是一种消遣,它从来就是一件严肃而又艰苦的事情;只有充分地意识到达到生活中的这种或那种目的的必要性,才能使人负起作为任何真正劳动的必要组成部分的那个重担”。[1](127)在乌申斯基看来,自由而严肃的劳动是人全部价值与尊严的来源,更是维系相关价值与尊严的必要条件。不自由的苦役将人引向“对生活强烈不满,忧郁消沉和无边无际的寂寞无聊”之中,不严肃的消遣则会使人“很快堕落到追求孩童般的任性和牲畜般的满足的地步”,而不论何者,最终导致的均是“人的生命活生生地被死亡所控制”,因为“劳动——个人的、自由的劳动——也就是生活”。[1](128)
除了自由与严肃外,乌申斯基所理解的劳动还有道德与宗教的一面。关于劳动的道德性,乌申斯基虽未展开更多论述,但在行文中,通过对奸商、贪官与赌棍的批判,早已立场鲜明地提出了对劳动合乎道德的基本要求。在他看来,“专事哄骗顾客的商人、用他人钱财塞满自己口袋的官吏、千方百计在牌戏中弄虚作假的赌棍,都是在欺骗”。[1](127)
之所以如此看重劳动的合道德性,更根本地还在于乌申斯基所理解的劳动,本质上是一种宗教性的行为,是源自神启的行动:“‘你要用辛勤的劳动为自己去挣得面包’——上帝把人留在天堂的门外并且在他的面前展现出广阔的土地的同时,对他这样说道。”[1](128)也正是基于这样一种宗教神圣性的关照,乌申斯基更是将劳动视为人性的根本,或者说,在乌申斯基那,劳动以成人:“劳动完全成了人的本性——肉体的和精神的本性——的规律,也成了人在世上生活——单独生活和社会生活——的规律;它还成了使人的肉体、智力和道德得以完善并且使人获得尊严、自由、快乐以及幸福的必要条件。”[1](128)
正是通过上述对劳动的自由性、严肃性、道德性与宗教性等面相的一一呈现,在乌申斯基那,劳动成了生活、成了人性的代名词,而乌申斯基无疑认为正是在人生与人性的层面上,真正的劳动促进了个体体力、心智与道德的发展、完善,并保证人的尊严、快乐和幸福的获得与实现。
劳动是如何给个人带来生气勃勃的、内在的精神力量?又是在何种意义上,我们说劳动促进了个体的发展,带来了人人可欲的尊严、幸福呢?继劳动的定义之后,乌申斯基更为深入地探讨了劳动的个体意义及其内在心理机制问题。在乌申斯基看来,劳动给人带来身体的健康、心灵的充实,更重要的是,劳动及其给人所带来的快乐间密不可分地连带成就了人之为人的、终极的幸福。而恰是在此一系列过程中,人性通过劳动实现了自身的彰显。
劳动给人带来健康。体力劳动对于健康的意义在乌申斯基看来是勿需赘言的,但脑力劳动对于身体的健康同样具有重要作用,而这一点却未必为时人所认识,甚至还有人认为脑力劳动会对身体产生不良影响。乌申斯基明确指出,只要适量,脑力劳动对于人的健康绝对是有利而无害的,反倒是“如果在进行体力劳动时心灵机能不起作用,那么这会对人产生有害的影响”。[1](128)因为“脑力劳动能使神经系统得到有力的发展,而这种发展又能予人的机体以非凡的生命力……神经系统对于人体的其他系统的活动具有重要意义,就在于神经系统是参与人体的一切机能的活动的”。[1](129)当然,最为理想的状态自然是体力劳动和脑力劳动在人的活动中能结合起来,形成某种平衡,这样便最有益不过了。
如果说健康是劳动对人在肉体层面产生的影响,对于心灵而言,在乌申斯基看来,劳动所带来的则是充实与宁静。“谁没有体验过劳动对情感的生气勃勃而又令人振奋的影响?谁没有体验过在经过人的全部体力消耗殆尽的长时间的艰苦劳动之后,天空似乎显得更晴朗,太阳似乎显得更明亮,人们似乎显得更善良?正如由于晨曦微露而黑夜的幻影会消失一样,经过劳动之后的人们的愉快而又安详的脸庞上不会出现寂寞、忧愁、任性、苛求……”[1](130)面对劳动之于心灵的影响,较之于其给身体带来的影响,乌申斯基认为前者的必要性显然“更为迫切”。
至此,就劳动对个体身心影响的论述,较之以往的认识,乌申斯基的见解谈不上有多大的超越,更多是一种强调与重申。在阐释劳动对个体作用机制这一问题上,其真正具有冲击力的观点是他的劳动幸福观。乌申斯基认为劳动给人带来快乐,但快乐本身并不是幸福,人类真正且唯一的幸福是劳动,更确切地说,是劳动与快乐间那种不可切割的、自然的连带。
劳动带给人快乐,这一点尚好理解,问题在于“人很容易忘记,他的那些高度快乐的时刻是用劳动换来的。伴随着这一健忘而来的是,人们变得不愿意放弃这些快乐而重新从事劳动”。[1](130)但乌申斯基认为“如果快乐不伴随有劳动,那么它们不仅会很快地失去自己的价值,而且会使人的心灵很快变得空虚起来,并且使他身上的一切优点一个接一个地丧失掉”。[1](130)当人们沉湎于曾经由劳动带来的快乐,而不愿意再去劳动时,为了保持生活的快乐,往往便开始频繁地变换享乐的方式,但这种变换越是频繁,“其中每一种享乐方式能给人带来的快乐就越是短暂。这种变换不可遏止地发生得越来越快,最后就会成为某种使心灵很快变得空虚起来的旋风”,[1](131)最终,人变为享乐的奴隶,使自己落到极其屈辱和不堪的地位。
紧接着,乌申斯基对劳动与其给人所带来的快乐二者间的关系检视的重心落在了“只有人才得以在世界上体验到的一切愉快感觉”,[1](134)即人生至为基本的三种快乐:求知之乐、利他之乐与家庭之乐。通过例证的方式,作者更为深入、细致地刻画了劳动何以在给人带来快乐之余,更是维系诸种快乐之关键所在。总之,在乌申斯基眼中,快乐本身并不是幸福,幸福的真义在于劳动,更准确地说,在于前述劳动与快乐间那密不可分的现实连带。乌申斯基的论述极富深意:“我们可以发现很多快乐,但哪儿也找不到幸福,因为人固执地把理想中的那种不是能降低而是能提高人格的十分完美而又无穷尽的快乐称之为幸福,但这样的幸福在人世间是不存在的。一个人在他一生中所积累的快乐再多,这种快乐仍然不是幸福……对于人来说,除了劳动就没有其他的幸福。劳动是人在世界上唯一可以享受、也唯一应当享受的幸福。创世主从人类历史的开端就点燃起来的这盏灯,向我们的人世生活投来了微弱的颤抖的光;但如果把这盏灯熄灭,那么一切就会笼罩在黑暗之中。快乐像受到灯光招引的金色的小飞蛾那样在这盏灯的周围飞舞;灯燃得越亮,它周围所聚集的小飞蛾就越多;但如果把灯熄灭,那么这些金色的小飞蛾就会变成凶猛的鸟儿,刹那间就把心灵的宝贵财富抢劫一空,使心灵成为空虚和绝望的牺牲品。”[1](134)
事实上,作者之所以强调这样一种劳动观,有其深刻的时代关切。19世纪以来,西方资本主义进入大发展时期,社会积累了巨大的物质财富。但在乌申斯基看来,巨富给人带来的却很可能是灭顶之灾:因为财富,人们不再劳动,最终失去人之为人的根本活力。乌申斯基最为担忧的正是这一点。所以,在揭示劳动给人带来健康、快乐,并成就人的、终极的幸福这一真理后,乌申斯基又不厌其烦地展开了一段饶有趣味,且带有思想实验意味的论理——穷人一朝变富会如何?在乌申斯基看来,穷人在物质方面虽不如意,但若是自力更生,用自己的双手吃饭,倒更可能在他们的脸上找到充满人的尊严的表情。农民的精神生活尽管简单,但它仍然存在,并包含着真正的人的许多优点,如关爱家庭、坚守信仰以及悲悯比自己更为弱势的他人等。如果断绝了农民与劳动间的连带,“抛给他一把金子,……使他从必要的自由劳动中摆脱出来”,[1](137)那么这个农民将迅速发生两种可能的变化,一种是成为大腹便便的守财奴,另一种则是成为虚妄无力的抑郁者。这两种变化结果恰是资本大发展时代富人阶层尤其是那些暴富阶层的真实写照。更为麻烦的是,在乌申斯基的预见中,富人丧失人性所导致的资本掠夺性的急剧扩张,还埋下了人之异化和社会冲突的导火索:“一个人由于肥胖而变得愚蠢起来,而另一个人却由于贫穷而变得粗野起来;一个人被财富葬送,而另一个人却由于极端贫困而变成了机器:两者都接近动物的状态,而由于工业的发展而时刻不断地造成的新的需求,又使对现实生活不满者的人数不断增长。”[1](139)乌申斯基将这样一种社会状态称为“不以社会的内容和形式的精神和道德发展为基础的社会经济‘发展’”。[1](139)
此处,针对这样一种时代危机,乌申斯基直指劳动本质,揭露出的症结有二:一是劳动严肃性的丧失,即耽溺于由曾经的劳动所带来的快乐享受,并为维系这一享受而不断转换各类“消遣”“游戏”,沉湎其中、无法自拔,完全无视快乐本身的获得一定是以劳动为前提,即劳动的严肃性这一“起码的真理”。二是劳动精神性的忽略。劳动的精神性即劳动中的精神参与,以脑力劳动为典型。在乌申斯基看来,经历了19世纪资本大发展的俄国社会,富人们在放弃了劳动的严肃性之外,又进一步忽略了劳动的精神性。或说得更直白些,即便是“消遣”“游戏”,富人们也更愿意在酒池肉林、声色犬马中寻欢作乐,而无视自身的精神需求与道德发展(尽管单纯的精神享受,也存在严肃性丧失的现实风险)。正是基于此,乌申斯基指出“一个人将要获得的财富越多,他就越应当在道德和智力的发展方面做好准备,以便经受住自己财富的考验”,[1](136)而延伸至整个社会层面,“只有在人的精神需求与他的财富共同增长的情况下,只有在物质和精神领域在他面前同时一齐扩大的情况下,财富的增长才会对人无害”。[1](138)所以,“这就是为什么至少在关心如何生产天鹅绒、精致的呢绒和质地良好的细纱布等这类政治经济学方面的事务之余,还应该关心民众智力和道德发展,关心他们的基督教教育,不然的话,所有这些物质财富就不能增加幸福,而相反地却只能减少幸福”。[1](138)
针对劳动上述心理意义,乌申斯基最后将焦点转向由这一意义所产生的、与教育有关的结果上,即由上述心理意义推衍出来的、教育方面的启示,其核心在于教育如何面对劳动。乌申斯基认为:“教育本身如果希望人能得到幸福,它就应当不是单纯地培养人去谋求幸福,而是培养他准备从事生活中的劳动……教育应当培养人从事劳动的习惯和对劳动的爱,它应当使他能为自己找到生活中的劳动。”[1](135)一言蔽之,面对作为理智和道德的来源、尊严和幸福的根源的劳动,教育所要着力培养的该是孩子们对劳动的热爱和劳动的习惯。那么,如何培养孩子对劳动的爱和习惯?
让孩子热爱劳动,关键在于燃起孩子从事严肃劳动的强烈愿望。乌申斯基指出,对劳动的需求,近乎人的本能,但“这种需求可以变得异常强烈,也可以逐渐减弱下去”,关键是环境对孩子施加了何种影响,教育自在其中。乌申斯基认为,为了让孩子今后能真诚地热爱严肃的劳动,从一开始就应该培养他们严肃的生活态度。对于孩童而言,生活态度严肃性的重要表现便是学习的严肃性,因为在乌申斯基看来学习活动本身就是劳动。在这里,乌申斯基尖锐地批评了其时俄国社会“诙谐”的智识风气对教育、对学习严肃性的破坏。他认为这种诙谐习气在教育上的集中体现便是游戏化的教学方式:人们担心科学的严肃的神色会把孩子吓倒,从而在孩子身上普遍采用游戏的方法开展教学。乌申斯基旗帜鲜明地提出,“只有对7岁以下的幼儿才可以采用游戏的方法进行教育,而以后的教学则应显示出其应有的严肃风格……因为游戏化的教学最终只会让孩子学会轻视科学,甚至鄙视科学”。[1](142-143)
让孩子热爱劳动,要义在摒弃功利主义的劳动观,即劳动不是幸福的手段,而是幸福本身。落实在教育上,便是“应当像害怕毒药、害怕火一样,害怕孩子的内心深处会产生这样一种想法:学习只是为了想方设法哄骗自己的主考人,只是为了谋取官衔;而知识只是一张进入社会生活大门的入场券,一旦守门人放你进入大厅,就应该把这张票券扔掉或放在口袋里,将其遗忘”。[1](143)当然,让孩子热爱劳动绝不只是学校教育的功夫,家庭教育同样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在家庭教育方面,乌申斯基认为上流社会富人们的家庭教育往往不利于其后代养成对劳动的热爱,因为在富人家庭里,教育与学习或者蜕化为消费主义的符号,或者不过是走上社会舞台的通行证。故富人家庭里要培养其孩子对劳动的热爱,更需要精心营造良好的环境。
当然,“教育不仅应当启发学生尊重和热爱劳动,它还应当培养学生的劳动习惯,因为具有实际意义的、严肃的劳动总是很艰苦的”。[1](144)培养学生的劳动习惯,一个重要的方式、途径便是采取辅助式的学科教学方法:“不是去教,而是去帮助学习。”这样一来,既能培养学生独立从事脑力劳动的习惯,又能让学生感受到劳动带来的喜悦。其次,鉴于脑力劳动本身亦是一种艰苦的劳动,故要让人的机体“逐步地、有节制地习惯于从事脑力劳动”。欲实现这一目标,学习中的休息本身便是一门教育的学问。乌申斯基认为学习之后的休息“不是什么都不做,而是换一件事做”,[1](145)可以从事体力劳动,也可以根据年龄进行适当的游戏。但最为重要的是,“必须使学生不要养成奴才般打发时间的习惯——手中无事可干,脑中无事可想”,[1](145)因为这样一来人的头脑、心灵都会受到损害。当然,消磨时间并不仅仅出现在休息时间里,乌申斯基认为在课堂上,由于教师不恰当的教学一样会出现心灵的空转和时间的消磨。所以,如何吸引学生注意力亦是培养习惯的重要策略。也正是在这一点上,乌申斯基指出:“任何一个教师都不应该忘记,他的最主要的职责,在于培养学生从事脑力劳动的习惯,而且这一职责比传授学科知识本身更为重要。”[1](146)
综观乌申斯基的劳动教育思想,笔者认为有以下三方面的启示及可能的讨论:
第一,劳动教育何以重要?劳动教育的重要性根源于劳动本身之于人的重要,即劳动成人。乌申斯基认为,是劳动给人带来身体的健康、心灵的充实以及真正的幸福。也正是在这一系列身心作用机制的基础上,劳动给予人“内在的、生机勃勃的力量”,并由此维系了一个社群的存在与发展。
第二,既然劳动如此重要,学校教育需要如何在这方面作文章?显然,学校需要进行劳动教育。但无可否认的是,现代学校教育,尤其是基础教育阶段的学校教育,其核心始终是以间接经验为主要内容的文化学习,希望通过这样一种学习,使得个体的心智、品性得到必要的发展,并为未来的社会生活做好准备。作为直接经验的重要获取渠道,劳动教育,尤其是职业性、技术性的劳动教育,自然不构成学校教育不论是内容还是形式上的主体。在此前提下,什么才是合适的劳动教育?什么才是学校劳动教育合适的内容与形式?这两个问题方构成对劳动教育的核心追问。
对于第二个问题,乌申斯基的答案是异常明确的,即对劳动的热爱和习惯:“教育不仅应当发展人的理智和传授给他一定范围的知识,而且应该使他燃起从事严肃劳动的强烈愿望……教育不仅应当启发学生尊重和热爱劳动,它还应当培养学生的劳动习惯……”[1](141)所以,技术、技能并不是学校劳动教育的重点。乌申斯基劳动教育观念真正具有启示性、冲击力的内容是对第一个问题的回答,具有鲜明的视角转化意味。在他看来,对于学生而言,学习本身“便是”(as)一种劳动,而不是学习“为了”(for)一种劳动。也正因此,劳动的严肃性决定了学习的严肃性,劳动的去功利性决定了学习的去功利性。总之,学习与劳动是一脉相承的。这一转化并非修辞的游戏,而是具有现实的指导价值。
目前,中小学劳动教育面临最大的问题是缺乏实效性和边缘化趋势明显。传统中小学的劳动教育,往往是各种服务性劳动,包括自我服务性劳动、家庭服务性劳动、学校服务性劳动及社会服务性劳动,看似条理清晰,体系完备,但实施起来效果并不理想。一方面,当然有教育筛选、应试教育的挤压;另一方面,随着劳动分工深化及消费社会的崛起,各种服务性劳动,如烹饪、服装裁剪缝制等技术本身是否有学习的必要,越来越多人持否定的观点。劳动教育内容的“空心化”是当前劳动教育需要正视的问题。
此外,以服务性劳动为内容的劳动教育也带来教学形式上的问题。对于在学校生活中的孩子们而言,最为切己、最为自然的劳动其实就是学习,服务性劳动则是更为外在、更为社会化的劳动。从文化学习到服务性劳动,在整个学习模式方面,也由已被现实证明最为有效的教育形式——“做中学”变为了体验与模拟。这样的学习,效果难免打上折扣。
面对上述问题,乌申斯基给我们带来的视角的转换,对于今天的中小学劳动教育而言,无疑是某种豁然开朗。在乌申斯基看来,学习即劳动。这等于为学校劳动教育确立了一个极其牢固的内容主体。既然学校劳动教育的重点是对劳动的热爱与习惯,那么,对学习的热爱与习惯也就成了学校劳动教育的核心内容。当然,在这里,乌申斯基的重点不在于如何激发热爱与形成习惯,他更看重的是劳动的严肃性与非功利性问题。所以,在他看来,培养劳动兴趣的最好载体是养成一种对非功利化且严肃的学习的兴趣,拒斥游戏化的学习和功利化的求学;培养劳动习惯的最好途径是形成对独立且常态化的学习的适应力,反对包办教学与让心灵空转的休息。这些观点本身不仅对于劳动教育,对于今天的教学也具有深刻的启示意义。
第三,回归教育思想史上欧陆一支的劳动教育思想,乌申斯基的思想无疑是其中一代表。通过对乌申斯基及其他欧陆教育思想家劳动教育思想的考察,笔者认为欧陆劳动教育思想与20世纪以杜威为代表的进步主义思想有着某种异曲同工的东西,或者说,欧陆劳动教育思想与进步主义某些教育理念均试图在解决一个共同的问题,即现代学校教育建立在间接经验传授基础上的合法性问题。
回顾历史,人类的学校教育一开始就是经验传承的机构,只不过这种传承由最初的口耳相传,伴随着文字和印刷品的出现、流行,逐渐变成基于书籍的讲解、传习。但这种形式的教育亦有其自身巨大的问题。这个问题在杜威所代表的进步主义教育一支看来,就是知行分离、知识并不必然成为能力,以及间接经验本身的合法性问题。于是,在杜威那,“经验”(experience)的解释、“作业”(occupation)的设计成为其教育教学理论中破解上述问题的工具、手段。
较之于对进步主义教育理念的推崇与膜拜,对于传统教育理念的理解,我们往往习惯将其简单化处理为现代教育理念的对立面,而忽视了传统内部自身的反思及更为丰富的思考。事实上,如何在有限的时空中组织和安排合适的直接经验对于传统教育学家们一直是一个重要的理论问题。一方面,我们可以看到始自夸美纽斯的直观教学;另一方面,便是欧陆传统劳动教育理论的把握与处理,如卢梭受之于物的教育,裴斯泰洛齐的手的教育,以及乌申斯基的劳动教育等。如何将欧陆传统中的“劳动”,与进步主义教育的“作业”,乃至在其影响下今天颇为流行的实践学习、服务学习联系起来进行思想史意义上的考察,这本身将会是一个有趣而又重要的题目。
责任编辑:刘升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