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要研究心理学史？

乐 国 安

（浙江师范大学心理学系教授）

现今的中国心理学处于历史上最好的发展时期，不仅学习、研究和应用心理学的人数越来越多，而且研究和应用的领域也越来越广泛深入。中国心理学在国际的影响力也越来越大。在这样一种大好形势下，我们却不得不承认对于心理学史的研究没有很大的起色。心理学者们对心理学史这个分支学科没有给予多少关注。改革开放初期的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可不是这个样子，那时是我国心理学界研究心理学史的辉煌时期。现在回想起当时的景象，还令人振奋。记得1980年夏天，由高觉敷先生主编的《西方近代心理学史》审稿会在湖南师范大学旁边的岳麓宾馆召开，历时一周左右。一批国内十分知名的心理学家参与了该书的编写，当然也参加了这次审稿会。他们是：河北大学张述祖先生、胡士襄先生，湖南师范学院彭祖智先生、孙名之先生，华南师范学院陈汝懋先生，吉林大学车文博先生，四平师范学院刘恩久先生，上海师范学院李伯黍先生、吴福元先生，北京大学沈德灿先生，河北师范学院陈泽川先生，华东师范大学马文驹先生，西北师范学院郭士豪先生，北京师范大学李汉松先生，内蒙古师范学院李屏西先生，中国科学院心理研究所王景和先生，这是一支多么强大的写作队伍！由此足见当时心理学界对心理学史的重视程度！我当时在中科院读研究生，有幸列席会议，受益匪浅。当时不如现在开会气派，大多数老师都是坐硬卧来到长沙的。在车上，我就亲眼看到张述祖先生汗流浃背地坐在硬卧席修改自己带到会上的书稿。书稿是打印的，每个作者就是自己把几十份书稿的油印册带到会上，供大家讨论用。经过这些学术大家在会上的认真研讨、精雕细刻，还经过后来的反复多次的修改，这本《西方近代心理学史》成了心理学者了解西方心理学历史的经典之作，在学界影响很大。后来，高老又主编了《西方心理学的新发展》一书，我有幸应高老之邀参加撰写了“信息加工的认知心理学”这一章。记得当时是在南京师范大学召开书稿审稿会，也是大家多日在一起逐章讨论，精心修改，高老和先生们的敬业精神和丰厚的学科知识、深邃的见解，让我这个晚辈终生受益。与此同时，有关中国心理学史的研究也是生机勃勃，一派繁荣景象。由潘菽先生和高觉敷先生发起的对中国古代心理学思想的挖掘整理工作，成果累累。此外，那几年在举办的心理学基本理论专业委员会学术年会上，每年均有不少有分量的研究中外心理学史的论文发表。在二老的身体力行和带动指导下，基本形成了一支由老中青心理学者组成的研究心理学的队伍，他们在中国心理学界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可是，近年来在中国心理学界研究心理学史并没有受到应有的重视。我注意到，专门从事心理学史研究和教学的学者减少了。先前专门研究心理学史的导师所指导的研究生有的并不从事心理学史研究，导师本人也常常把研究触角伸向其他领域。有的单位原先以研究心理学史为特色，学术方向的优势很明显，现在也有不断“褪色”的迹象。为什么会这样呢？我认为这和时下中国的学术生态环境有关。专门从事心理学史的研究，难以得到同行的认可，以至于研究心理学史申请课题难，成果发表难，研究者职称晋升难。我们一般都愿意把心理学往纯实证科学方向靠，倾向于用实证研究的成果去衡量研究者的学术水平高低和学术贡献的大小。这样一来，进行心理学史的研究当然就会处于上述“三难”的地位。

记得有位伟人说过，“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这句话用在心理学上是言重了。不过，对于研究心理学史意义最基本的看法是：了解了心理学史，可以知道“心理学从哪里来？”。当然，这种基本的看法是比较肤浅的。研究了心理学史，揭示了心理学是从哪里来，还可以让我们对于“心理学将到哪里去？”和“心理学应当怎样到那里去？”有一定的预见。

基于这种认识，我对于研究心理学史的重要意义提出下述三点看法：

一、心理学史的研究对于认识心理学该如何发展具有指导性的意义，可以让心理学者了解心理学艰难的发展过程，并由此而明确如何使这门学科在今后的发展道路上更加顺利些。从西方主流心理学的发展历史看，一百多年来，心理学每前进一步，或者说在对人的心理本质这个基本理论的揭示方面提出了新的见解，乃至于研究方法的创新，都与同时代自然科学的进步息息相关。物理学、化学、生理学、计算机科学、网络大数据的出现都相应地使得心理学的研究发生了“革命性”的变化。通过对心理学史的研究而发现的这种结果，能够使我们对于心理学的学科特点和发展规律有较为深刻的理解。具体而言，心理学是研究心理现象的，而作为一种主观存在的人的心理现象是很难研究的，所以造就了心理学家对同时代自然科学的进步特别敏感，会及时地应用自然科学知识去解释人的心理现象规律。这是心理学的学科特点，它表明研究心理学不能离开其他学科，与其他学科交叉是心理学发展的重要途径；同时也表明，心理学因其研究对象的复杂性，受制约于人类自然科学和技术的进步程度，所以至今仍然是一门不够成熟的学科。我记得有位心理学前辈说过，心理学在发展历史上先后出现过不少流派，但是与其他一些学科不同的是，直至今天，这些流派都还有其生命力，不能说新的流派出现了就把前面的流派打倒了。这种观点是对心理学发展的深刻理解，是从研究心理学发展历史中得到的。这些理解是仅仅对心理学中某些具体的心理现象进行实际研究难以得到的，而对于心理学的发展而言，是具有指导性的意义的。

二、研究心理学史，可以使我们对心理学的学科性质有更为全面的认识，并因此而对于心理学的研究方法有更多的包容性，对心理学的研究对象有更宽广的开放性，对人的心理本质的理解更具深刻性。采用定量的实证的方法在实验室里研究人的心理，使得心理学脱离哲学母体而成为了一门独立的学科，其意义无须赘言。不过，到了后来，则使得一些心理学者一味追求心理学的自然科学属性，研究方法局限于借用自然科学的方法，研究对象也必然局限于自然科学方法能够研究的那些方面。如果我们对心理学史有全面的了解，就会看出这些认识和做法是有偏颇的。尽管心理学因自然科学的进步而促成其真正独立，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心理学是一门纯自然科学。翻开心理学的发展历史，不难发现社会科学知识、人文精神对于心理学家研究心理学有过极其重要的影响作用。在心理学中一些重要流派，如精神分析学派、人本主义学派等，很难说是纯自然科学的，它们有很强的社会科学属性。这些流派的观点，对于揭示人的心理本质，是所谓的“纯自然科学派”做不到的。现在，心理学者中大多数接受“心理学既有自然科学性质，又有社会科学性质，是一门中间学科”这种观点。研究了心理学的发展历史，可以进一步证明这个观点的正确性。

三、对中国心理学者而言，心理学史的研究包括西方心理学史和中国心理学史研究这两大部分。深入研究中国心理学史，会让我们清晰地看到中国古代就有着对于人的心理本质的深刻的论述，对于现代构建心理学大厦仍然具有积极作用，是老祖宗留给我们的宝贵财富。改革开放以后，由潘菽先生和高觉敷先生开创的对中国古代心理学思想的研究，已经形成了一个专门的领域，后来又有燕国材先生和杨鑫辉先生等发扬光大，至今仍然有一些年轻学者如汪凤炎教授等在不懈地进行卓有成效的研究工作。这方面的研究成果，已经产生了一定的国际影响，扩大了中国心理学界在世界上的影响力。关于研究中国心理学史，还有一个不能忽略的方面，就是对近现代中国心理学发展过程的研究，在这方面赵莉如先生、阎书昌教授做了不少工作。大家都知道，西方心理学作为一门科学传入中国之后，发展的道路十分艰难曲折，尤其是在“文革”期间遭受了“灭顶之灾”。深刻地挖掘这段史实，对于今后中国心理学的发展有警醒作用。

总之，这里所谈的种种看法，只是个人之见。我热切地盼望我国心理学史研究能够兴旺发达，与心理学其他各领域一起，为世界心理学发展做出贡献。